十日谈 | 江湖蛇医
浦南濒海,河汊丛错,地卑隰而多蛇。惊蛰雷动,蛇出洞。农人田间劳作,自春及秋,时有伤死。蛇医由是生焉。
蛇医属中医,然较之建府开业的中医,其地位卑下,类似治跌打损伤的江湖郎中。然其必有看家绝活,故享誉一域。
我乡曾有蛇医“老干”,住胡桥镇,是公社的植保干部。平日常见他在田野里兜转,看庄稼病虫害。然使之驰誉浦南的,则是其医蛇咬。老干人瘦小,驼背且吊眼皮。我正看连环画的年龄,觉得他像《三国演义》中献西川图给刘皇叔的那个张松。非一般之相的人必有异禀。
老干当值于田间,腋下搿一个白铁皮喇叭。见病虫害,则于十字路口站定,举喇叭喊:有红铃虫喽!有蚜虫、稻飞虱喽。提醒防治。余下的时候,背着手沿着浜滩和茅草路走,那多半在观察蛇情。那时乡间,所多的是乌青梢蛇、水蛇、金环蛇、银环蛇、四脚蛇,这类蛇毒性小,遭咬后一般无碍。而剧毒的有眼镜蛇、土虺蛇。这二蛇呈土灰色,头箭镞般,行踪诡异。若十天半载不雨,其又久处旱地,则毒无比。那时乡下无蛇毒血清,被咬后稍有耽搁,基本无救。
若见市河内一条农船,飞快地摇着橹,直奔老干家的水桥,那一定是有人遭蛇咬了。是否有救?得看运气。那时没手机,老干出远门,行踪不定,那遭咬的人命悬一线。但这个季节,老干一般不会整天不回来。有好几次,被咬的人瞳孔都有些放大了,还是被老干救了过来。那多半是耽搁了时间,或者是被卫生院回绝的。老干治蛇咬,只需两次就好,再严重也就三次。他用的药,不管是吞服还是敷药,都是自己用土方配制。据说里面有眼镜蛇、土虺蛇的毒液,还有麝香、蟾蜍酥加草药。蛇咬往往在四肢,卫生院则是扎住被咬一肢,然后放血。可收效甚微。然医院认为老干没行医证,不合法。可患者挣奔于老干门前。于是有关部门出面,要求老干献出秘方。老干无奈献出。卫生院虽以此如方炮制,但疗效不及。
老干的蛇医缘,还有个故事。中华人民共合作成立前,老干家来了走江湖的房客,卖膏药为生。一天,他卧病不起,久之,付不起房租。老干家供宿食依旧。那房客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就对东家说:你们干家慈义。我身无分文,传薄技为报!于是在病榻上将治疗蛇咬的秘方、草药的采制等传授给弱冠的老干。并嘱咐他,蛇咬的一般都是劳苦大众,你要善待农民。并将残存的各种药写上标签,一一告诉老干该怎么使用。
成年后,老干记着师傅临终嘱托,喜欢上捕蛇,割蛇毒,采草药。为了验证药的功效,他尝试着让蛇咬,然后自己医治。几次遇险,可治愈后获得了经验。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行医生涯。
老干治蛇咬从未失手。他取值廉,遇困难者,总无偿。口碑日隆。上了年纪的他,公职退休。可到春夏季,还拿着一个袋子沿茅草路捕蛇。方圆十几公里,无人不识老干。看到他,总延请他坐坐喝茶,或者留饭。他从不吃请,至多坐下来喝口茶。每遇到说起家人曾受惠于他,而一脸感激时,老干瘦小的脸上皱纹特别舒展。
他也曾收过几个徒弟,可都没得真传。
去年冬,在朋友的饭桌上遇到干姓后生。询之,老干孙也!方知老干已作古二十余年。再问其医技传承,答曰无之。
我不禁叹惋:这医技的形成,该几世几年呢?一旦失之,岂止可惜?再想想,失传的何止是蛇医呢!(汤朔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