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那么干净
1
李文萍拎着一袋脏衣服直奔娜娜洗衣店，远远看见店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其中还有几个正举着手机录视频。
她靠近人群外围时，听清了从里面传出来的谩骂声，那是相当的不雅。
“长得就是一副骚狐狸的模样！看见个有点派头的爷们就想勾搭！为了钱不要脸了是不是？哪来的破鞋你给我滚回哪里去！再敢勾搭别人老公我把你店砸烂！”
一个细小的声音辩驳道：“姐，你误会了，我真不认识你老公，店里每天顾客那么多，我……”
“你天天站在门口搔首弄姿，顾客当然多啦！年纪轻轻怎么不学好呢？各位姐妹啊，大家都一个小区住着，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看好自己的老公，千万别让他来洗衣服。你们品品，娜娜洗衣店，啧啧，听着像不像那种地方？”
李文萍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实在看不惯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他人的行为，何况她认识的娜娜洗衣店老板——苏娜，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文萍挤到人群中心，拉开那个疯女人，说道：“这位女士，凡事都要讲个证据。你要是有证据，就把你老公叫来对质；你要是没证据，你的行为相当于诽谤，是犯法的。你再想想，如果是你误会了，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对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影响多大啊！”
那女人瞧见李文萍，阴阳怪气地笑：“哟，我还以为谁呢，道理一套一套的，原来是咱们小区的大专家啊！李专家，你还不知道吧，她可不是什么女孩子，她是女孩子的妈！正经人家的女儿像她这么大，恐怕还在上大学吧。”
李文萍在心理学领域颇有知名度，上过不少电视节目，小区里的业主几乎都认识她。
那疯女人虽然还在发疯，但面对李文萍，气势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不少。
李文萍笑笑：“我不是什么专家，但你非要认为我是个公众人物，那我就以公众人物的身份为苏娜说句话，她不是那种人。”
那疯女人盯着李文萍看：“李专家，话可不能这么说。她勾引的是我老公，又不是您老公。您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您老公三天两头往这个小破洗衣店跑，您还能这么大度吗？”
2
李文萍没有顺着疯女人思路辩驳，而是和大家说起另外一件事。
她掏出手机，调出她和苏娜前几天的微信聊天记录，说：“我家保姆前几天回老家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有件大衣需要洗，就送到娜娜洗衣店。那是我第一次和苏娜打交道。然后过了一天，苏娜就联系我，让我过去。”
“我到了店里，苏娜一直向我道歉，她说她没有发现大衣还有一个特别隐秘的暗兜，不小心把我放在暗兜里的五百块钱洗坏了。那件大衣是我订制的，说实话，暗兜和兜里的五百块钱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送衣服她检查的程序都有，我是确认过的，她完全可以假装没有这五百块钱，但她没有。这事虽然不大，但也能说明一个人的品质。”
那疯女人白了李文萍一眼：“估计她知道您是名人，不敢得罪您呗。”
李文萍把手机揣兜里，严肃地说：“那你把你老公找来对质，要是没证据，苏娜完全可以起诉你。”
那疯女人的眼珠子滚了两圈，扒拉开人群，骂骂咧咧地走了。
围观群众见状也相继散开。
苏娜用掌根抹掉眼泪，上前感谢李文萍：“李老师谢谢您，今天要是没有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文萍关心地说：“你别看这个小区挺高档，没素质的人可多了，你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
苏娜将李文萍让到店里，给她泡了杯茶，垂着头说：“李老师，这事说来说去，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赖不着别人。”
李文萍问：“为什么？”
苏娜叹了口气，小声说：“我是被我爸妈从老家赶出来的。上学我不好好学习，高中就辍学。学校不去，工作也不找，成天和别人瞎混，那时候年纪小，真是什么都不懂，后来怀孕了，只能草草结婚。生完孩子第二年，因为和孩子她爸天天吵架又离婚了。我爸妈嫌我丢人，不让我回家。没办法，我就带着离婚分的钱，还有孩子，来这里讨生活。唉，这些年真是什么苦都吃了一遍。现在回头看看，自己当时太蠢、太无知，我都要后悔死了。所以我现在只想好好带大女儿，别让她走我的老路，我怎么可能去……去勾搭有妇之夫？”
苏娜这一番剖白，令李文萍无比心疼。
李文萍曾主导过社区的青少年工作，为许多所谓“走了歪路”的青少年做过心理辅导。其中不乏苏娜这样的“叛逆少女”，辍学、早孕、离家出走……李文萍作为一名专业人士，对这个群体充满了包容和悲悯，从未戴有色眼镜看待她们。
更何况眼前的苏娜，没有经过任何辅导，还被家人粗暴驱逐，在人生最黑暗的阶段，她是自己带着小孩挺过来的，如今不仅人生走上了正轨，还能够反思和振奋，她对这样的“案主”向来只有敬佩和心疼，没有任何偏见。
李文萍慈悲情怀四起，问苏娜：“那你现在还有其他困难吗？如果有，你找我，我可以帮你。”
苏娜笑笑：“没有没有，现在孩子送幼儿园，我赚得也不少，我们娘俩过得挺好。”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又暗淡下去，“就是……就是总有些难听的话，不过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只能管好我自己，管不了别人的嘴。”
李文萍安慰道：“苏娜，你这么想是对的。你长得年轻漂亮，又单身带着孩子，现实中确实存在那种狭隘的人，会给你贴标签，因为思维定式，对你有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必要时刻，你要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让造谣的人付出代价。你有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苏娜点点头：“李老师谢谢您，您人可真好！”
3
几天后，李文萍家的小保姆回来了。不过，她还是自己去洗衣店送衣服，因为她心里惦记苏娜，想知道她有没有什么困难。
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李文萍想把苏娜当成案例研究，她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单身妈妈”的课题，想多了解苏娜这个群体的心理和行为。
一来二去，她和苏娜成了无所不谈的忘年交。苏娜很孤独，需要一个懂得倾听的朋友；而李文萍因为职业的原因，包容心强，观念开放又前沿，能够给予苏娜最大程度的理解。
李文萍甚至想帮苏娜介绍对象，但被苏娜以“孩子还小，坚决不给她找后爸”为由推却了。
寒假来临时，李文萍读大三的儿子明轩搬回家里住，李文萍的父母以及公婆相继从老家过来小住，她便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去和苏娜聊天。
那天，明轩外出见朋友，家里的老人也都各自回去，李文萍得了空，带上小保姆煲的汤，打算去看看苏娜。
苏娜当时正在里间熨衣服，脱不开身，就让李文萍自己先坐一会儿。
李文萍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柜台上的广告折页看。可看着看着，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张广告页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文萍坐下来细细看、细细想，当看到封底那个笑脸图案时，猛地想起明轩最喜欢这样画笑脸，继而想起前几天，她去明轩房间送水果，看到明轩正在设计东西，她还问了一嘴，明轩只说是帮朋友忙。
这时，苏娜拎着熨好的衣服出来，将衣服挂好后，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盒子递给李文萍：“李老师，您尝尝这个巧克力，特别好吃。”
李文萍看了眼那个盒子，还有盒子上粘着的半截胶带，如遭雷击。那是她朋友从国外给她寄回来的，一共两盒，怕运输过程损坏，特意将两盒用胶带缠在一起。
李文萍有天发现家里只剩一盒，特意问明轩，明轩只说拿给朋友吃了。
如今看来，这个“朋友”就是苏娜。
又是帮忙设计广告页又是送巧克力，这还是她看见的，她看不见的来往又有多少呢？明轩怎么会认识苏娜？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明轩为什么不明说把巧克力送给谁？为什么要瞒着她？她从未和苏娜提到自己的家庭，那么苏娜知道明轩是谁吗？
李文萍越想心越慌，指着那盒巧克力问：“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国内好像买不到，你代购的呀？”
苏娜脸色变得绯红：“不是，是一个朋友给的。”
李文萍张了张嘴，几欲再问，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这不是个好时机。
4
李文萍那夜在床上摊煎饼，满脑子想的都是明轩和苏娜的来往。
她了解明轩，自己儿子是个善良、阳光又单纯的大男孩，他会用零花钱买猫粮喂流浪猫，会主动帮助有困难的同学，经常去福利院做义工，成绩好，外貌好，性格好，她满意得不得了，引以为傲。
她沉浸在想起儿子的情绪中，在无意识的状态中，慢慢淡化了心理专家的角色，退回到世俗中一个普通妈妈的身份。
于是，那些被学术和工作压制的偏见缓缓立了起来。在她是个心理专家和社会工作者的时候，苏娜是一个应该被尊重、被平等看待的人；而当她是一个妈妈的时候，将苏娜和自己的儿子扯到一起，她的心里只有两个字：愤怒。
苏娜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搭上了她如此优秀的儿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配不配？！不过年轻男子被风韵少妇吸引，这种事儿还挺多的，可真的要引起重视，别让儿子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李文萍不是那个大闹洗衣店的疯女人，解决这样的事情，她有自己的智慧。
那天下午，她又去看苏娜。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将话题扯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李文萍掏出手机，说：“你还没看过我儿子呢。他特别优秀，当然这话我没有当面和他说，怕他骄傲，但是我真的为他骄傲。你看。”
说着，她把手机屏幕怼到苏娜的眼前，看到苏娜明显愣了一下。
屏幕上是明轩和一个女生亲密地贴头大笑。李文萍也知道，那女生其实只不过是明轩的铁哥们之一。
李文萍收回手机，淡淡地说：“他打算和女朋友一起考研，去更好的学校深造。以后等他有自己的事业，再和他这个志同道合的伴侣结了婚，我就彻底放心啦。不过他现在还年轻，社会经验少，外面诱惑又多，难免偶尔分心走岔路，我还是要时刻提点他，免得他做错什么事后悔一辈子。”
苏娜面色发白，转身去收拾柜台，说：“李老师的儿子这么优秀，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
那天以后，李文萍再也没去过娜娜洗衣店，家里有送洗的衣服，她都让小保姆送到另一条街的其他洗衣店去。
与此同时，李文萍火速给明轩订了回奶奶家的机票，以奶奶想让他陪过年为由，把明轩支走。
如果这样还不行，李文萍就打算等儿子一毕业就把他送到国外。总之，绝不能让苏娜得逞！
好在，没有后续，一切风波都在可控的状态下慢慢平息下来。
年后的某天，李文萍发现娜娜洗衣店的大门上贴着转让的启事。她特意关注了几天，始终没见过苏娜母女。
有天晚饭时，李文萍试着对明轩提起苏娜，想探探他的态度，便假装无意说道：“咱们小区门口的洗衣店要关门了，那个店主长得倒是特别漂亮。”
明轩扒着碗里的饭，漫不经心地说：“你说娜娜姐啊，她回老家了，之前她和家里关系不好，现在和父母说开了，就打算回去生活。”
李文萍面露惊诧：“你跟她很熟？你们一直有联系？”
明轩放下饭碗，笑嘻嘻地说：“妈，有件事我一直瞒着没和你说。”
李文萍感觉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问：“什么事？”
明轩说：“嘿嘿，我和寝室里的哥们想合开洗衣店，店面都盘下来了，就在学校附近。我们就是开着玩，绝对不耽误学习。店也没多大，每个人凑点钱就够了。可我们没经验呀，所以我就去认识娜娜姐，向她取取经。”
闻言，李文萍僵住，喉头梗住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愣在原地。
5
明轩害怕李文萍骂他不务正业，讨好地说：“妈妈你别生气，其实我就是去体验生活，我也没有借钱，用的是我自己攒的压岁钱。”
李文萍慢慢恢复反应能力，问道：“咱家那盒巧克力你拿给苏娜了吧？我在她店里见过，我还看见你给她设计的广告页，就这么点破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明轩眨巴眨巴眼睛：“妈妈，我通过释放个人魅力就能解决的问题，干嘛要和你说？说了你又要唠叨。”
李文萍心里开始冒火：“你该不会让苏娜觉得，你在追她吧？那可缺大德了！”
明轩摇头：“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想过套路一下下，不过娜娜姐一下就识破我了，管我叫小屁孩，当时气死我了！但她人蛮好的，教了我很多东西。而且她特别有意思，说是拿我当弟弟，跟我说话还总脸红，哈哈哈哈。”
李文萍什么都明白了。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明轩，是明轩先去撩骚。苏娜也许动过心，但她止步于动心。敏锐如她，肯定早就担心，明轩很难和她走到一条路上，在明轩撩她的时候，她心里有惊喜，但更多，应该是惴惴不安。再加上那天，李文萍看穿一切的敲打。她继而就能想明白，哪有什么理解、包容和相信呢？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活在被世俗套好的框架里。李文萍骨子中，和别人一样看不起她。遇到这种事儿，首先怀疑的就是她不正经，勾引了她儿子。
如果说李文萍认为苏娜配不上她儿子，这种心情尚可以理解，但她第一时间就认定苏娜是始作俑者，是居心不良，道德败坏……这算什么呢？
此时明轩还在得意地笑，李文萍看着自己的儿子，笑得一脸无邪，半晌，说了句：“明轩，真的，这一点都不好笑。”
说完，她起身回到书房，心情难以平静。
她很难过。
李文萍想起那个疯女人骂苏娜时，她去帮苏娜解围的场景。她当时理智又客观，说得那么坚定。
李文萍又想起自己与苏娜的来往，她像个局外人一样观察苏娜的生活，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有过不堪青春、如今被流言困扰的苏娜，其实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真诚、善良、坚强、独立、乐观，那么相信李文萍。
最后李文萍想起发现苏娜和明轩有来往的时候，自己瞬间就推翻了公平公正的评判，倒向世俗一边，毫不犹豫地在内心认知里把锅甩给了她。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和那些庸俗的长舌妇没有区别，她甚至还不如那些人，那些人大大方方地表露自己的偏见，而她呢，还要给自己加一层伪善的滤镜，滤镜之下，是更为深重的偏见。
之所以还藏得住，是因为她只是个局外人。而当她被代入，她终于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李文萍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她被自己的虚伪击溃了。她的包容、悲悯、大爱，终究没有抵过人性。这个发现，让她觉得，前半生取得的名与利，不过是一场包装良好的骗局。
她只是个文绉绉的伪君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