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厂:“金钗”无款印 诗堂忖作者(下)
《红楼梦》原著”十二金钗”中,虚伪藏奸,谲诈多端的“城府女”是薛宝钗,予极恶之。“恨屋及乌”,予也讨厌动辄“助钗为虐”的史湘云。湘云对宝钗颇有丧失原则立场的崇拜仰慕之情,背地里时或有“到处逢人说项斯”的表演,不时煽动揄扬她的“宝姐姐”。更孰不可忍者,史湘云有时当面讥讽责难林黛玉,以长薛宝钗的嚣张气焰。《红楼梦》第二十四回有曰:
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及你。他怎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时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
尤可恶者,史湘云与阴毒的袭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尝在第三十二回阴谋林妹妹而“点赞”薛宝钗。
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戒指),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的。我天天在家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一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无碍的。”
每每看到这段让人肉麻的话,就特别厌恶史湘云、袭人和薛宝钗这个“三人帮”小集团,伊们心狠手辣残害死俏晴雯,把林妹妹从宝玉身边排挤掉,狠子野心,罪不可赦!
更有甚者,第三十六回中,有次湘云发现宝钗越轨“臆淫”宝玉,不但不抨击,还曲意袒护,甘愿充当“红娘”角色,上演了一幕薛宝钗“偷香窃玉”的情戏: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
种种,史湘云对薛宝钗的劣迹恶行无原则的包疪,使予每每看到薛、史的沆瀣一气、猫鼠同眠的章节,总是牙咬得格格作响。
在史湘云看来,“宝姐姐”简直是个完人,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甚至发现宝钗有“不检点”的越轨行为时,连背后的一个笑也舍不得,不但自己舍不得,而且还惟恐别人取笑,吮痈舐痔,让人不堪。
最可恶的,史湘云说出来林黛玉长得像戏子。第二十二回曰: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十一岁演小旦的)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是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
拿黛玉比作戏子,黛玉自然有怨气,但不便发泄到史湘云身上,只好使在宝玉身上了:
“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还厉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辨,不则一声。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怒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小姐,我原是贫民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
“戏子”是什么角色?引得林妹妹生这么大的气?戏子是旧称职业戏曲演员。旧时代戏子的地位低下,不像现在地位这么高,若比女子还俊秀的梅兰芳身段一扭竟官至部级大宦、撕着嘴巴唱歌的董文华应召红楼竟亦官至部队正师级衔,等等,地位高得吓人。旧时代戏子归于“下九流”,是与男盗女娼为一级的,所以拿戏子与林妹妹比,当然惹得林妹妹生这么大的气。关键湘云说这话时,林妹妹的心中人宝哥哥和“情敌”薛宝钗也在场。这倒是又可视为史湘云讨好薛宝钗,不惜甘当“炮灰”,明目张胆的“助钗为虐”了。
不能再说多了,再说下去“钗粉”、“云粉”要生气的。来说无名画家笔下的这帧《湘云眠芍图》。
无款印《湘云眠芍图》30X23cm
此图亦30X23cm的设色纸本,旧装的屏轴。两轴一模一样的装池,一模一样的破旧,亦一并重新装池成双挖镜片。“湘云眠芍”是《红楼梦》描写史湘云最精彩的一节,亦冠在章回的标题中: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䄄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曹雪芹妙笔描述云:
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盌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媚不胜,便睡着了⋯⋯
无款印《湘云眠芍图》(局部)
最早见《湘云眠芍图》是藤花榭藏版《绣像红楼梦》插图。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前后,金陵(今江苏南京)藤花榭初刻《绣像红楼梦》,为“程甲本”之翻刻本。“藤花榭”为满夷额勒布(1747-1830)的书斋名,此厮官至总管内务府大臣,是属于暴富的官位,旧时有称暴发户:“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即指额勒布这类的官儿。此“绣像”版共有插图15幅,其中即有《史湘云》一幅。此图尚未尽意,未能制造“眠芍”的意境,但却是占了个“最早”,还算贴近原著的描述。所以拙文示图并云之。
藤花榭藏板《绣像红楼梦》插图
自程伟元(1745,一作1747-1818)三印《红楼梦》之后,以红楼梦人物入画者渐多,中以改琦(1773-1828,字伯蕴,号香白,又号七芗、七香,别号玉壶山人、玉壶外史等)所绘红楼人物最为驰名,人称“画中杰作”,现传有《红楼梦图咏》、《红楼梦临本》和《红楼梦图》等,另有专绘黛玉、宝钗、湘云三人的《琼楼三艳图》,可惜不传。
《红楼梦图咏》之《湘云眠芍图》最为写实,亦最为精致,题咏的名士亦多。侣山题《虞美人》:
天真烂漫多愁态,独出裙钗内舵颜。柔糜醉娇慵何处,潜藏偷睡落英中。抽身悄出琼筵闹,幽兴来同调,倚兰联句月三更,鹤影寒塘,妙思压颦卿。
紫兰主人周绮七言律诗曰:
席翻脂粉醉飞觴,酒力难支近夕阳。
无眼春风困春睡,不胜红雨覆红妆。
倘非玉骨还宜暖,幸是冰肌未碍凉。
一种痴憨又娇怯,画工要画费平章。
最著名者,乃是乾隆庚戌进士张问陶行书手录”绮罗香题史湘云,有“诗、书、画三绝”之誉。
改琦《湘云眠芍图》、张问陶录词
虽然未见改琦所绘《琼楼三艳图》,但既有所载,便说明改琦画过不少史湘云。予之所见,除了上述众名士题诗赋词的白描《湘云眠芍》,另有一幅设色的构图与白描的接近。又见《红楼梦临本》中的一幅,颇具异趣。图上且有题诗七言绝句一首:“醉卧惺忪石凳斜,酒酣赪颊晕朝霞。只愁衣上春痕重,盖落一从红药花。”诗左并有署款:“七芗居士戏媵一绝。”钤印“七伯芗”朱文。
改琦之后的名人物仕女画家,若顾洛(1763-1873前后)、费丹旭(1802-1850)、徐湘雯(1810-?)等等,皆未出其右者:湘云醉眠在山子前面芍药花丛石凳上,纨扇扔在地上,花片散落身上扇上,偶也有图上蜂蝶翻飞,几乎程式化。
目前仅见,最新异的《湘云眠芍图》闪亮登场。前面所述予拍得无款的《湘云眠芍图》,构图亦是山子、石板、芍药和飞蝶。但与其他插图绘画的迥异处,长方形的石凳改成了随形贴地的石板,比长方形的石凳更加美观。石板上有一只哥窑肚圆式马蹄型大开片、祥云高浮雕花纹、如意矮脚的放大版的水丞,水丞唇口上露出如意柄的铜勺子。湘云斜身依偎着大个头的水丞形的酒坛,虽未是睡眠状,但有醉眼朦胧的神情。石板边上还有一只螭龙把斗杯,杯子方型玉身,青铜把手,亦极现精美。未见《红楼梦》有此夸张描写湘云眠芍布景者,这位未知名姓的画家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把如此讲究的水丞和杯子摆放进此图,使此图得享“惟一”。除了让人享受绘画艺术,更是又添“额外”器物的欣喜,可谓得“椟”又得“珠”,一举两得也。
除了予手上这幅《湘云眠芍图》是极不按原著《红楼梦》描写绘图的,亦尝见姚梅伯评本《石头记》插图之《湘云眠芍》,图上湘云坐偎一棵只露出下部粗干的古树,边上是花丛,其他再无有布景,湘云亦是睡眠状。再有是费丹旭作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工笔重彩的《湘云眠芍图》,湘云卧眠在溪水边上的坡石花丛之中,脚头扔着纨扇,另有曲栏板桥和一小棵临水垂树。这两幅未依原著,前图是没有做卧眠状、布景缺了山子、石凳、纨扇、蜂蝶和“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后图湘云虽然是“香梦沉酣”状,但亦复缺少了山子、石凳和游蜂浪蝶。这两幅的特点是,皆缺少了描述中重要的山子、石凳和身子周围的“蜂蝶闹穰穰”。奇异处,亦皆无法与予之拍得此图相提并论,不是厚此薄彼,差距还真的不小呢!
费丹旭《湘云眠芍图》
画的气息,似在满清嘉、道(1796-1850)时期。纸的年头,笔墨的感觉,人物的造型,大致不会差得太远。按常理,画家不应该只绘黛玉和湘云两幅,至少应会是四幅。据这样的小尺寸,亦极有可能绘十二金钗成一本蝴蝶式的册页(此两图正中有竖折痕迹),不拘怎么推测,反正是到了予之手上是小屏两轴,且皆配上了“榦臣周之桢”的诗堂。
还有值得费点笔墨的,是两幅画的纸张略有色差,但纸质是一样的。湘云那幅的纸张略偏旧土黄,想是两幅画挂的位置受光时间有差异。《湘云眠芍图》应是挂墙的时间略长,或者挂的位置受光时间长,是故纸的品相上略有色差。但人物的气息一致,画笔一气,墨色亦没有差别,所以肯定是同一画家,同一年代的作品无可置疑。
还有,两帧诗堂的用纸也略有差异,《黛玉葬花图》诗堂用纸粉色宣纸,《湘云眠芍图》诗堂用笔古色土黄,但两种纸的年份一样。字体上,前者字体变化不多的工整小楷,后者虽亦为小楷,但行笔中偶带着游丝,略具行书的意趣,且用印亦不同,分析下来,抑或是两帧诗堂的书写时间相差一年半载?但亦不会差的太远,因为字的韵致、墨色、印泥的色泽、老旧程度,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两幅绘画和两帧诗堂,总体而论,画的年代要比字的年代老旧一些儿,但也不是太久。题诗堂者未云画家名姓,想是此两屏图假若原是四屏、八屏、十二屏其中的二幅,或许是画家名字题在了最末一帧上的亦未可知?
总之,这两幅“金钗”和诗堂可探索的地方不少,既有探索,便有期盼,期盼还有这样的“金钗”和诗堂出现,或是有识者赐教一二。
辛丑新春佳节期间于空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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