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老子》明太祖注第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皇帝就是占据了大宝之位的人,天下只能有此一人。但谁是此唯一的一人,则由天命决定。此即唐玄宗所说的“历数在躬”。中国历史上常有天下英雄并起,逐鹿中原的局面,但到最后,只能由一个人统一天下。在这逐鹿中原者之中,不乏所谓暴乱之人。暴乱之人,就是历数不在躬的人。问题是怎样判断历数在躬与否?这就步入了神秘主义的泥潭,中国历史上大量出现的符命或符瑞,就是这种神秘主义的产物。看来只有一个标准,成者王侯败者贼,谁最后获得成功,谁就是历数在躬者。中国的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天命不仅在争夺天下时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到登上大宝之位后,仍有它的权威,这就是所谓的“天道祸淫”。皇帝的行为如果过分暴虐,不把天命权威放在眼里,天道就会降祸于他,让他失去天命,而把天命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由这个人来代替暴虐的皇帝。这是中国古代的革命思想。所谓的革命,就是革去违背天意的皇帝的天命,而让天命在身的新皇帝上台。

讲道的人,总是把物置于次要的地位,而以道为至高无上。但人不能完全不与物打交道,这就产生一个如何对待物的问题。一般的物,如钱财物品之类,都可适当保持距离,甚至不去沾染。但天下也是一个物,而且是物中至大者。对这个大物怎么办?圣人要救天下,要当皇帝,不能置这个大物而不顾。宋徽宗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就是“不物”。不物,就是不把天下当作一个宝贵之物,当作个人私有之物。当皇帝,不是为了得到天下这个物,而是来救天下,化天下。对天下以不物的态度治理之,所以要清静无为,任道化而不尚智力。

明太祖注:此老子自叹之辞,朕于斯经乃知老子大道焉。老子云:吾将取天下而将行,又且不行,云何?盖天下国家,神器也。神器者何?上天后土,主之者国家也。所以不敢取,乃曰我见谋人之国,未尝不败,然此见主者尚有败者,所以天命也。老子云:若吾为之,惟天命归而不得已,吾方为之。

明太祖从别人手中夺取了天下,他从老子的书中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根据。他解释老子的意思:若吾为之,惟天命归而不得已,吾方为之。因此明太祖认为自己夺取天下,就是天命所归而不得已的行动了。若无天命在身,取天下则必败无疑。

清世祖说得更妙,清朝夺取明朝的天下,根本不是“取”,而是“万物归之”。万物所以归之,是因为我是圣人,你是昏君。天下归我之后的统治,也不是“为之”,而是“万物之自然”。万物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发展着,根本不需我的作为。这就是统治。如真是如此,天下就太平了。但从历史上看,任何一个朝代夺取天下后,都不可能无为,也没有万物的自然,有的只是统治者的种种措施,甚至是暴烈的措施。清王朝也不能例外。

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

物好象没有任何的自然性质,不能自化自成,它的存在与活动毫无规律,非要人的干涉不可。不管是抉之抑之,还是扶持抑损,还是引之推之,都是人对物的干涉。人对物干涉,物就不是自然。物不自然,道的自然又从何谈起?而且人还有看是有道还是无德,而是还有道,又要看是否圣人。圣人才是得道有道之人,其余都是无道即无德之人。圣人能有几个?所以物不合乎道,人也大都不合乎道,整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圣人合乎道。如此说来,道的威力不是太小了吗?再者,得道的圣人也不能为之,因为为之则败,执之则失。不能为之,是要让道自然地对人与物起作用。而道是如此的无力,它如何能让自己的精神成为人与物的精神?

万物之理不齐,这是它们的自然状态,人不必使之齐。若欲使之齐一,则万物不再是万物,而是一种物了。世上只有一种物,这世界也不成其为世界。万物是多样的,这怎能说是未免乎累?万物自然自在,圣人这种人根本不必对物有什么干涉,不干涉于物,自然无累。但不累于物,并不等于独立于万物之上。人不能绝对地脱离于物,所以所谓独立于万物之上,独往独来,总是相对的。更何况他还想“运神器”昵?

明太祖注:行随,行乃先,随乃后,先为不让,后为能弟。又或嘘或吹,嘘,徐徐出气也。吹乃急出也。所言急则乏疾,徐则有余。如强羸二字,强胜羸弱,其强必有丧,其羸必壮。载隳之比,盖以有载将有不载,有隳必又将兴,故所以戒人,甚勿违天命而妄为,是去甚奢泰之云耳。

事情总是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弊必有一利,相反而相成,并非绝对地偏向一端。事物的这种现象,可称为天命,即其天然的规律。人则要明白这一点,顺从这种规律。若不顺从这种规律,就是妄为。如下文所说的甚奢泰之类,都是不顺从天然规律的行为。

天下之物,其存在方式与活动方式,都不相同,这种差别性造成事物的多样性,古人就称之为物性不齐。这种不齐,是自然的,人则不可改变之,只能顺从之。这就是自然的态度。老子的道,就是阐明这一道理。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理天下之圣人,这就是唐玄宗的自况之辞。行随之不常,是他对人与物的基本看法。既然如此,故不能固执而不知变通。理天下的最大目的是保天下,若不知事物的行随之不常,认为一旦得天下,就永远有此天下,于是放纵己欲,做过分之事,其结果必然是失天下。

万物变迁不已,治天下的皇帝尤其要懂得这一点,不能把自己的命运放在靠不住的万物身上,只能靠自己的行动来维持天下。所谓无益生,无侈性,无泰至,都是调节自身行为的要则。与此三无相反的,都无益于统治天下。天下神器,唯神道可以御之,这是清世祖读老子之后的心得之言。神道就是按照道的精神统治天下。道无为,帝王也要无思无为,取天下的无事,治天下的无为,都是无思无为的表现。这种无思无为,不是字面上的无思无为,不然又怎能让别人把天下拱手相让?清军入关占领中国,是无为吗?但到清世祖之时,就要讲无为了。因为他这时可以讲无为了。若在明朝统治天下时,他是必不肯讲无思无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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