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老子》明太祖注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道是唯一的,所以又称之为一。得一就是得道。天地神谷万物之类,它们如何得道?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人可以通过自己的追求而得道,但天地等物不会有人类式的追求,它们怎么得道?老子强调的是侯王的得道,这一点应该注意。这表明老子阐述道的思想,重点还是为侯王之类的统治者考虑的。四位皇帝所以不约而同都对老子的道德经产生兴趣,可算是得到了老子的真传。侯王得道的最大好处,是永有天下,无思不服,而天下正平。这也是老子的用心所在,他希望后代的侯王能够理解自己的用意,从道德经中掌握道的精神,从而治理好天下,不再有混乱产生。历史上有不少的侯王,而只有唐玄宗等四人注意到了老子的道德经,只此一点而言,他们就比其他的侯王高明不少。
通于一,万事毕,这是道家的信仰。对道的崇拜,达到了这种万能的地步,所以尽全部的生命去追求道的精神。庄子式的追求与老子有很大的不同,老子论道,是为侯王的出谋划策,而庄子论道,则是为个人的精神自由。所以我们看老子的道德经,侯王一词屡见不鲜,而看庄子的南华经,看到的则是对帝王的无情批评与嘲讽。
明太祖注:昔之得一者,即无极之初气也。初气者,大道理是也。以此气而成天地,故天地得一以清宁,神乃乾坤之主宰,至精之气,聚则为神,变则无形而有形,是谓得一以灵。谷者,两间人世也,天地虚其中而为谷,和气盈于两间,万物生以其多之故,是谓盈也。万物各得合应之气,至精者方萌,谓之得一以生。王臣乘此天地之精英而不伪,大道行焉。是谓天下贞。此云盖谓教人务守大道不妄,乃君乃臣,乃士乃民,为畅然。
明太祖有超出学者的能力,关于老子的道,历代的学者都无法讲个清楚,明太祖则说,道就是“大道理”。不管你说是道也好,说是一也好,说是无极也好,说是初气也好,我只用一个最普通的词就概括了一切:它们都不过是“大道理”的代名词。得道得一之类,归根结底不过是弄明白大道理是什么?作为帝王,搞懂了这个大道理,就可以“乘天地之精英”而使“天下贞”。作为臣民,也要按照这个大道理来做事做人,与帝王配合,共同使天下“畅然”而大治。
清世祖讲老子不如明太祖实际,还不能摆脱学者们的习气,所以他说不出更深刻的话来。但他还能懂得老子的用心,不把道看作个人修养的问题,而能与侯王的“保正万邦”联系起来。
其致之一也。
得道有妙用,这是侯王的妙用,在庄子式的个人来说,就没有这种妙用,而是另一种妙用。即追求至人的超越与自由,而不是天下的正平。道家的思想,本来就是那些内容,但在不同的人运用起来,则有不同的意义。由此可知,四皇帝的老子注,与一般学者的老子注,不可一视同仁。
非他求而外铄,这就是说道在侯王的内心之中,而并不在身外的某个地方。道无形,其存在也不是物质式的存在,它实际就是万事万物的普遍规律,要靠心来掌握它,所以不能他求而外铄。
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
得道之后,不能忘道的根本精神,这是保道不失道的问题。侯王得道而为天下主,从人的社会等级上看,已是最尊贵的了。但要保持这种尊贵,只有不以尊贵傲人,以谦自律,否则就会从帝王的宝座上跌落,这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
帝王在位之后,最担心的问题是如何保住这个位置,不被别人夺去。老子在其道德经中对侯王们提出了警告,希望他们能长保王位而无蹶失。宋徽宗也懂得帝王要御万变,才能独立于万物之上。但如何御万变?恐怕仅仅象唐玄宗所说的忘其尊崇,谦以自牧,是远远不够的。
明太祖注:若天失此之气理,将有裂坏。地失此,将有震动坠陷。神失此,将有不灵。谷失此,人世将无物。世间万物失此,将不生而有灭。王臣失此,将无道而国亡。士君子失此,将倾覆尊贵也。
气理,即前面所说“大道理”。这种大道理,虽然无形无象,没有具体的物质力量,但却能让帝王治理好天下,成为他们保持天下的最好工具,也是士君子们保持尊贵地位的工具,所以明太祖自警:王臣失此,将无道而国亡。士君子失此,将倾覆尊贵也。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
唐玄宗前面讲帝王的谦以自牧,在这里看出了它的作用,是想以此来聚人,使自己的统治有牢固的基础。帝王自称寡人不谷,就正是感到了独自一个的渺小,所以深知聚人的作用。不能聚人,帝王就是空头司令。能聚人在自己的统治之下,一来可使自己的国家的力量加强,二来可以从所聚人的身上获得更多的贡奉,以便自己享受。所以,聚人对帝王来说,是头号重要的事。唐玄宗深知其中三昧,故虽知兆民贱下,自己贵高,也要劳谦以聚之。这种思想,当是老子为帝王所设计,唐玄宗不过是深有体会罢了。
世人睹其末,圣人探其本,这就是世人与圣人的区别所在。老子可谓一个圣人,因为他为帝王提供了一套深刻的思想武器。以贵贱与高下来说,世人所见,不过是贵者贵,贱者贱,高者高,下者下,于是由此产生尊贵卑贱,尊高卑下的态度。而老子式的圣人不这样看,他指出了贵对贱、高对下的依赖关系,强调贵高者不要忘了以贱下者为自己存在的基础。这就是老子的高明之处,后世的帝王,能知其用心者,也可算高明。
明太祖注:为仁人君子者,务尚谦卑为吉,所以又云王称孤寡不谷,此三字俗呼皆微小无德之名,王臣乃称之,言其不自高也。小人夸己,可乎?所以俗云言吾恶者是吾师,言吾善者是贼。故下至誉无誉,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此二说皆谄谀之称,君子当守道而不改,尤有称之何,小人好之甚,入恶地也。守道,具体地讲,就是务尚谦卑,不自高傲。但仅有此还不够,这只是一个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才能把别的事做也,才能保持冷静的头脑。而这对帝王来说,是最重要的。帝王一旦不能谦卑,就会走向灭亡的道路。
自居于贱,不是实际上的贱,而是心理上的一种态度。帝王的尊贵地位,是不能拱手让于人的。但在态度上,则可自处谦卑,这是得人聚人的要领。帝王不论干什么,都要人来为之出力,而不是自己去干。所以他要以谦卑态度换取人们的忠心与死力。称孤道寡,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碌碌如玉,落落如石。
这仍是申说前段的意思,不过用车来做比喻。不过,这里更具体化了,即帝王的自谦,以贱为本,不只表现对下人的态度上,还要用实际的好处来爱养下人,使下人感到有所得,他们才能更加卖力。下人卖了力,帝王却舍不得赏赐,这是最蠢的帝王。帝王的爱养下人,表面看是花费了一些财宝金钱,但却能由此而保住更多的财富。所以老子为帝王设计的方法,是吃小亏占大便宜。
老子的哲学,不可不注意他的一个必要前提,即守柔是以本身的强为前提,自为谦卑,是以本身的高贵为前提。称孤道寡,是以本身的帝王强权为前提。没有这些前提,一切都是空谈。后代的不少的文人墨客,也爱用老子的思想来安慰自己,即所谓的安贫乐道。但这已非老子的本意,是一种误用。而这四位皇帝研究老子,才算正宗的老子弟子。从庄子开始,老子的思想就已经变了味。庄子是后代安贫乐道者的先祖,而老子则是后代帝王的老师。
名称是空的,不是实物本身。所以帝王自称孤寡不谷,自为谦卑,也不是实际的,而只是空头的。但这空头的东西,却能换来实际的好处,所以这是他们治人的工具,而非真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