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恨晚刘与白
只道是文人之交淡如水,却原来文人之情深似海。常言道文人相轻,却也有文人互敬。
在中国古诗黄金时代的唐朝,相继出现了诗人间真诚友谊的典范。在“金龟换酒”的一曲赞歌后,世称“李杜”的两位超级诗人李白和杜甫,在把中国诗歌的艺术成就推到历史巅峰的同时,也以他们的深情厚谊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记忆。继“李杜”之后的“刘柳”、“元白”、“刘白”,以他们的超逸才情和勤奋创作,也包括他们的许多唱和,共同在浩荡东流的唐诗之河中,掀起了一个新的波峰,也成为同代诗人、同朝显宦之间,创造了真挚友情的例证。
相见恨晚刘与白
也许使刘禹锡自己感到庆幸和欣慰的,是他在坎坷和孤寂的人生旅途中,有两位心心相印的伴侣先后与之同行,特别是当志同道合的挚友柳宗元去世之后,诗名远播的白居易又成了他晚年的亲密诗友。
与刘禹锡同龄的白居易,在诗坛得名虽早,但步入政坛的时间却比刘禹锡和柳宗元晚了好几年。相形之下,刘禹锡是一个比白居易更勇敢和更坚定的斗士,但也因此遭受过更大的冤屈和更多的迫害。他因参与“永贞革新”而经历了20余年的贬谪生涯,最后终于被调任洛阳。宝历二年(826年)十二月,刘禹锡由和州刺史调任洛阳,北返时途经扬州,与因病罢苏州刺史归洛的白居易相逢。同是天涯宦游人,相逢异乡感慨多,白居易在筵席上以《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题,吟下一首为友人鸣不平的诗:
为我行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接过故知的话题,刘禹锡回赠了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诗,云: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是一次两位诗友之间推心置腹的交谈,白居易在诗中对刘禹锡所说的一番话:“你也该遭不幸了,因为你的才名太高,不过23年的贬谪也实在太过分了”,这种感叹中流露的赞叹,同情中袒露的真情,使刘禹锡深为感激,也勾起了他的思绪万千。远离京师23年后重登归途,使刘禹锡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看到人事皆非,想起故人多逝,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两位古人:当年晋人向秀经过亡友嵇康故居时,听不到嵇康悠扬的琴声,却听到邻人的吹笛,于是在悲叹之中他写下了《思旧赋》(即《闻笛赋》)。另一晋人王质进山砍柴,路遇两童子下棋,就站在一旁观看,棋终欲走时,才发现手中斧柄(即“柯”)已经烂掉,原来时间已过去了百年。
闻笛赋的比喻和烂柯人的联想,追述了23年中的沉痛和凄凉。不过刘禹锡并不是那种沉溺于忧愤而不能自拔的人,正是乐观、豁达和自信的性格和心情,使他得以坚强地生存下来,并且终于等到了回京的一天。尽管他自知已成“沉舟”和“病树”,但是沉舟侧畔,看千帆竞发,病树前头,望万木皆春,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又何必为孤寂和蹉跎忧伤呢!
返回长安的刘禹锡,已年届56岁,被任为分司东都的主客郎中,调回洛阳。57岁后又相继任集贤殿学士以及苏州、汝州、同州等地刺史,直至65岁,因足疾罢郡,以太子宾客的闲职在洛阳安度晚年。闲适后的刘禹锡,年老多病,健康状况不佳,但这位精神境界比一般文人高出一筹的思想家,不言输,不叹老,也不悲秋。从他晚年写的几篇赋秋的诗文中,无不表现出可从他身上强烈感受到的“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进取和奋发精神。他的这种激情和豪兴,恰恰是他的诗友白居易所缺少的。
两位挚友晚年同居洛阳,又因同患足疾或眼疾,因而可称之为同病相怜,不过两个人在疾病、衰老和死亡面前却有着颇为不同的态度。老年的白居易,对衰老的来临感到颓然而无奈,但同龄的刘禹锡,却总是显得那么积极,昂扬,老当益壮。因此,在两位著名的老年诗友之间十分频繁的唱和中,多是刘禹锡对老朋友的劝勉和鼓励:
若无清酒两三瓮,争向白须千万茎。
麴糵销愁真得力,光阴催老苦无情。
凌烟阁上功无分,伏火炉中药未成。
更拟共君何处去,且来同作醉先生。
(白居易《题酒瓮呈梦得》)
从君勇断抛名后,世路荣枯见几回。
门外红尘人自走,瓮头清酒我初开。
三冬学任胸中有,万户侯须骨上来。
何幸相招同醉处,洛阳城里好池台。
(刘禹锡《酬乐天偶题酒瓮见寄》)
会昌二年(842年)七月,71岁的刘禹锡先于他的诗友走了。闻得噩耗,白居易老泪纵横,不胜悲恸。在他的天假之年,刘禹锡像一抹晚霞,映红了他生命的余晖;又像一窗幽篁,荫翳着他枯干的余年,使他变得生气盎然。他以诗作挽歌,寄托了对刘禹锡的深深哀思,而在痛失挚友的时刻,他又不由得想起了在53岁时盛年早逝的刎颈之交元稹(徽之):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生一死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哭刘尚书梦得二首》之一)
失去了一个经常与他应和并常以诗对他劝勉、开导的诗友,从此白居易只能寂寞地走完自己的余生了。不过比起前辈李白和杜甫来,白居易已经十分幸运了。他与刘禹锡能在洛阳以诗酒相陪、悠哉游哉地共聚五六个年头,直到最后目送老朋友从容而逝;而杜甫与李白却自齐鲁漫游一别后,各自飘零东西,竟再无重逢之日,更谈不上悠闲相聚、饮酒赋诗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