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苏敏：高级动物
人间故事
那种曾经拥有的愤怒，怜悯，同情，真诚是否还继续存在于我的体内？那些奔涌在体内的热血呢，它何时被驯服成一只温顺的绵羊？
高级动物
文 | 苏敏
几场急促的暴风雨之后，夏天便真正地来临了。别说在烈日下，人坐在屋子里，都有仿佛坐在蒸笼里的感觉，没一会儿功夫，身上便会汗水岑岑。
客厅里，房东去年答应安装的空调到现在还没有个踪影儿。装修时预埋的空调管，被缠绕上白色的胶带后，像一条又粗又大的白蛇，死而不僵，伸着头，吐着蛇信子，盘旋在客厅的墙角里。仔细看去，管子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就在前几日，我还在微信上给房东留言过，我说，你答应装的空调还要多久啊。不过至今为止，依旧杳无音信。
从纸箱子里取出电风扇。这台电风扇是去年买的，我在去年深秋的某个凉爽的午后，拆装，洗净，晾干，将它又重新装进了纸箱子里。季节变换，现在又该到了它上场的时候了。现在的电风扇组装起来倒是很方便，底盘，支架，叶片，风罩，几分钟可大功告成。插上电源，按下开关，便有习习凉风送来。夏天的风扇，不同于电灯，电视，电饭煲，洗衣机之类，它大概属于“候”家电，也有冬眠的习惯吧。
尽管还只是初夏，但户外的阳光，已经炽热而毒辣了。前些日子还绿得发亮的嫩树叶，没几天便如步入到了中年似的，那带有生命感的绿已经变得浓稠了起来，有一股不讨人喜欢的油腻，相比较而初生的嫩绿，我并不喜欢这盛夏的浓阴，它容易让人想得到拍马而至的枯黄，零落，死亡和腐朽。没有一丝风，落满灰尘的树叶一动不动，打蔫了一般，全都在枝头蜷缩着，它们似乎也经不住这太阳的炙烤，知了声此起彼伏，救命一般呼号。水泥地面，柏油路面，像是一只巨大的烤箱，腾腾热浪从地面升起，一阵阵地往上涌。人走在这样的路面上，只需一会儿功夫，就会浑身是汗。但这样的汗水，黏糊糊的，粘着衣服，迈腿、抬胳膊都变得费劲，行动变得艰难起来，令人无比难受。
我忽然想起“祥子”来，那个在烈日和暴雨下拉着人力马车的祥子。“低着头，拉着车，慢腾腾地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
夏天的汗水，应该如泉水般汩汩冒出才叫爽快。比如，在球场上，和几个打篮球的兄弟们一起，你追我赶，你进攻我防守，不到几个回合，身上就大汗淋漓那种，每一个毛孔都是一口泉眼。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因自己近来的惰性，对篮球这项运动早已少了像前些年那般的热爱罢了。现如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是打一次，不打一次，没有了规律。
缺乏运动导致的结果便是身上的赘肉开始多了起来，比如松弛的胸脯，凸起的肚腩。坚持一件事情不容易，而放弃一件事情太过于简单。但想想，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早进入老年状态，我还是要努力克服自己的惰性，多去去球场，哪怕一周一次也好。
不过，此时去球场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一个人的周末，孤零零地，没什么地方可去。坐在电脑前半天了，也没有什么想写的。这样的感觉实在不好。突然怀念起四五年前的那种状态来。那时的我，常常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强迫着自己要将心中的那些话一股脑地倾泻出来，绝不能憋着，否则便有随时破堤的危险。
那时，每到周末，甚至有时候是半夜，脑子里常常会突然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有时候是一个诡异的画面，有时候是两三句话，有时候是一场梦，它们就像是夏天天边的云层，风卷云涌，堆积，聚拢，然后越来越厚，越来越浓，从天际直压下来，直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突然间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响彻天地的惊雷，然后便是瓢泼的大雨哗哗地倾盆而下。
我想，那种状态大概就叫作文思泉涌吧。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实在是一种说不出的痛快。那些时候，我常常为这样的感觉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或者一晚上，有时甚至忘了吃饭和睡觉。不过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种感觉正面临枯竭，干涸，思想与语言的土壤之上，仿佛正裂出一道道狭长而宽大的裂缝来，那个泉眼里，再也没有泉水汩汩。我似乎能听到一阵阵土块崩裂之声，这样的崩裂，既有撕扯的钝痛，也有刀切的快疼。我不知道别的写作者是否会有像我这样的时候，是否会有这样的疼痛。
我担心我今天这样的混沌与迟钝感会一直继续下去。如果，不能以写字的方式来抒发我的喜怒哀乐，我不知道我将以怎样的方式继续苟活于这样的人间。到现在，我已经摆脱了曾经因为治病而导致的贫穷和窘迫，我不再需要为了钱而像之前那样奔波与劳碌，我甚至可以隔三差五就可以弄点小酒喝喝，想要买什么也不再需要犹豫再三了，我算是过上了一种较为惬意的、没有压力的生活。如果从这样的惬意来讲，这大概是我四十多年来最舒适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惬意和舒适在给我带来满足的愉悦的同时，也隐隐约约让我感到了一些不安。我不知道，如果继续这样舒适和愉悦下去，我是否也会变得像周边的许多人那样，比如，对悲伤逐渐麻木，对弱者失去了怜悯，对不公平、不公正也可以习以为常。或者，我是不是正在变成人们眼中的那种油腻大叔？那种冷眼的旁观者，大先生笔下的看客？
那种曾经拥有的愤怒，怜悯，同情，真诚是否还继续存在于我的体内？那些奔涌在体内的热血呢，它何时被驯服成一只温顺的绵羊？如果这样，是不是像窦唯所唱到的那样——幸福在哪里？
喜欢窦唯的《高级动物》。喜欢他曾经的帅气，曾经的才气。几年前，关于窦唯邋遢的形象曾出现在互联网上过，头发稀疏，发胖，捧一个保温杯，坐在地铁里，这与在香港红磡体育馆的舞台上那个穿着黑西服，手持铃铛的窦唯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判若两人。是的，岁月从来没有饶过谁。昨天，在群里看到舒婷的照片，那个曾写下《致橡树》的舒婷，那个曾写下《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的舒婷，俨然已是一位老大妈了。
与窦唯比起来，我小他一些。但我想我应该属于那个年代的人。那个桀骜不驯的年代，也应该给我的心底埋下了一些摇滚的种子。这样的种子应该还在，只是随着外部的环境改变的太多，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担心总有一天会失去它们，或者它们不可能再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下去，离我渐行渐远。
枯燥的日子里，音乐是调味剂。一个人，打开QQ音乐，播放器里，乐曲声有一段，每一段，不是摇滚，是吉他曲，到似乎也很适合这样的夏日的午后，可我不知道它是缓解还是平添了一些我的烦闷和忧愁。
此刻，熟悉的旋律是《绿袖子》，这首曲子写的是亨利八世的爱情。“唉，我的爱，你心何忍？将我无情地抛去。而我一直在深爱你，在你身边我心欢喜。绿袖子就是我的欢乐，绿袖子就是我的欣喜，绿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我的绿袖女郎孰能比？” 瞬间，还是永恒？多少人会是这样，终其一生，却无法得到呢？
我又突然想起上午给我送大米和食用油的移动公司的小伙子来。昨天，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我的号码还可以继续参加充话费送粮油的活动。其实，就在他打电话给我之前不久，我刚充了几百元的花费。我于是告诉他说，你去年送我的大米和油还没拆封呢，我不需要。
但我终究还是没能拒绝他。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拒绝一个这样的年轻人。他跟我说，大哥，你好像会玩音乐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看过我玩音乐的视频或者照片之类。也许是为了和我套近乎，他继续跟我说，他之前是学音乐的，通过艺考上了一个二本，但后来为了赚钱，毕业之后跟自己的父亲在工地上干了一年，太累，然后便去到移动公司干起了销售。
大概这就属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提起音乐，或者提起文字，就总会有一种知音相逢的感觉。我一下子觉得和这个小伙子之间有了某种情感上的相通和联结。
我不仅喜欢音乐，我与他讲到的音乐高考还有许多故事。许多年前，我曾在老家办过高考音乐强化培训班。在那几年里，从酷热的夏天，到冰冷的寒冬，我和那些怀揣梦想的孩子们一起，在租来的那栋简陋的培训楼里，起早摸黑，弹钢琴，吊嗓子，练习视唱练耳，讨论和学习枯燥的乐理知识，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打磨，每一个音儿，每一个节奏，每一个表情。通过几个月的强化培训之后，他们都能如愿地拿到一张艺术合格证，然后可以凭借稍低一些的分数进入一个二本之类的院校，去实现他们的大学梦想。
上次五一放假回家，在街上的早餐店里，我遇到一个曾经跟我学音乐的学生。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苏老师，抽烟不？他看起来，与原来我教他时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连喊我时的声音和表情都像从前那样，只不过他也没有继续从事与音乐相关的事情了。他跟我说，他在街上开了一家手机店，买手机，修手机。
我并不是觉得学音乐的人就非得一定要走音乐这条路、吃音乐这碗饭。中国人不是德国人，不像德国人那般“死板”。现如今，学了某个专业并非一定非得要靠这个专业才能养活自己，只要你愿意吃苦，只要你愿意努力，总也有一碗饭吃。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不管以何种方式生存，都只是我们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已。人在这个世上，总会有适合他干的某件事事情，有些人靠脑子养活自己，有些人靠体力养活自己，用我母亲的话，每一颗草都有属于它自己的露珠。
可不知为何，我突然间有一点失落起来。我的失落是不是一种遗憾，或者是不是一种可惜呢？人总是这样，在许多时候，常常不得不为了生活而放弃心中的理想，或者为了心中理想而放弃现实的生活。这似乎总是一个两难的境界，人生的天平的两端，总不会能保持平衡。现实生活中，月亮与便士，总不会出现在同一个维度，它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这世间，两者兼得的人能有几个呢？
我又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曾经是一名教师啊。我至今偶有机会站上讲台，依旧会激情昂扬，抑扬顿挫。前不久，单位里组织一场培训，我担任讲师，两个小时下来，我竟一点疲倦感都没有。可是，我这一生，还有机会重上讲台，重新拿起粉笔么？
我和给我送粮油的小伙子说，你还是不要将自己的专业完全丢了，这时你用青春和汗水换来的，它将会使你终生受益。我不知道我说这样的话对于一个整天为了生活而打拼的年轻的小伙子会有什么意义。不过，在我眼里，能弹一手钢琴，能让蝌蚪一般的音符在键盘上鲜活跳跃起来，那绝对是人间最神奇最美妙的事情之一。音乐的作用，它远不止于给你一碗饭吃。人在这漫长的一生之中，我们该有多少像我今天这样的无聊时刻，或者多少比无聊更难以让人接受的东西，比如，阴险，争夺，无奈，空虚，孤独和痛苦呢？这些时候，音乐多么像一缕清凉的风，一口甘甜的泉啊。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那么多的粮油该怎么处理。我每天仅晚上下班后做一顿吃的。为了图省事和方便，我做的一般都是面条，甚至有时候懒劲儿出来的时候，连面条也不做，饿一顿的情况也是会有的。看着如小山般的粮油，我一时半会竟不知所措起来。
思考，工具，语言，拥有了这些，人应该是一种高级动物吧。在这些要素中间，工具，语言，大多数人都有，但真正的思考有多少人真拥有呢？当然，我还需要给高级动物再加上一些，比如文明。那什么是文明？敬畏，怜悯，同理心，契约精神，自由……
有时候我喜欢胡思乱想。但此刻，我知道，我不应该继续这样懒惰下去，更不应该堕落下去，正如我的视频签名那样：拿起萨克斯，拿起篮球，我依旧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我那些曾经拥有而欲将失去的东西，我在多年后的某一天里发现它们竟如金子般珍贵，我现在要尽最大努力将它们留下来，继续给予我曾经的那种热情和动力。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那就从扫一屋开始吧。我拖地，洗衣服，洗鞋子。我把这些秋冬才穿的鞋子洗净之后，整齐地摆放在阳台上，让它们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去接受这个火热的夏天的阳光的洗礼。我现在一边写下这些，一边静静地等它们晒干。等它们晒干之后，我要将它们收拾起来，装进盒子里，放进柜子里。接下来，差不多需要大概半年的时间，它们才能重见天日。
亲爱的，我想，那时该是深秋了。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苏敏，安徽安庆人，现居浙江温州。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人才计划，温州新峰人才计划，获温州散文家奖。
说明：本平台打赏即稿酬。一周后回款即付。投稿信息关注公众号后获取。
向度新刊上架
《向度》2021夏之卷
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或点击“阅读原文”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