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为什么成吉思汗在中亚也如此备受尊崇?
作为蒙古帝国的缔造者,成吉思汗不仅被蒙古人视为“圣主”,并长期受到了中亚许多突厥系民族的尊崇。
细密画中的成吉思汗与诸子
一
纵观蒙古历史,“只有成吉思汗后裔才能称汗”的“基本法”,被所有蒙古人严格恪守着。《黄金史纲》中,就有这样一段颇为魔幻的记录:
既已篡夺蒙古的权力,脱欢太师(也先的父亲)便掌握了大统。拜谒了主上(成吉思汗)的八室,表示了“来取汗位”的意图。朝拜之后,做了可汗。脱欢太师蒙受主上的恩惠和陶醉,却酒后狂言:“你若是福荫圣上,我便是福荫皇后的后裔。”
(脱欢)撞倒了(八室)的金柱子,正要转身出去,脱欢太师口鼻流血,搂抱着马的鬃颈:“这是什么缘故?”抬眼一看,只见主上装满撒袋的鹫翎箭冒着鲜血,众目睽睽之下尚在颤动着。脱欢太师说:“雄的圣上显了威灵,雌的福荫之裔的脱欢太师我,生命结束了。芒刺在身,必须拔除,蒙郭勒津蒙克尚在,把他废掉!”嘱咐完自己的儿子,便死了。
脱欢之所以以“雌的福荫之裔”自居,无外乎是对“只有成吉思汗后裔才能称汗”的“基本法”有所忌惮,主动和成吉思汗“攀亲戚”,维护自己统治的合法性。
脱欢(?-1439年),瓦剌部首领,也先之父
实际上,中亚突厥系各部的首领们,同样十分喜欢跟 “成吉思汗”攀亲戚。其中的佼佼者,非出自河中地区突厥化蒙古八鲁剌思部,与“黄金家族”毫无血缘关系的帖木儿莫属。
他借助于蒙古社会将“女婿”看作女方家庭成员的传统,于1397年娶东察合台汗国第三任可汗黑的儿火者之女,并以“黄金家族女婿”的身份,开启了自己的征程。
远在中亚的帖木儿,有着非常大的野心
自14世纪70年代起,他先后远征金帐汗国、波斯和印度等地,创建了辉煌一时的帖木儿帝国。但不管怎么说,帖木儿终归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后裔。因此,终其一生,他一直采用的头衔是比“汗”低一级的“埃米尔”。为了表明自己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他在对外交往的信函中,反复强调自己“(黄金家族)古列坚”(女婿)的身份。
帖木儿帝国版图
帖木儿帝国对“成吉思汗”的尊崇,还清晰地表现在其石棺上的墓志中。墓志强调,帖木儿是成吉思汗四世祖屯必乃汗之子合出里的后裔,并称他与成吉思汗一系,有共同的祖先,称帖木儿之母“承受了天光生下了他”。
不过,《史集》作者,伊尔汗国重臣兼史学家拉施特却有不同意见。他认为,屯必乃汗之子合不勒汗到成吉思汗这一系才是正统,以八鲁剌思部为代表的合出里一系的后裔,是“成吉思汗的奴隶”。
《史集》中文版
为了维护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帖木儿的御用文人们,可谓“用心良苦”。帖木儿帝国的史家牙孜迪,特意在帖木儿传记的序言中,杜撰了一段“神奇”的历史。
....合不勒曾做了两个梦,他将梦的内容告诉了其父屯必乃汗。屯必乃汗解释说,第一个梦,预示合不勒的四世孙将成为大汗而征服世界,第二个梦则预示合出里的八世孙,也将君临天下(这实际上分别暗指成吉思汗和帖木儿)。因此合不勒和合出里兄弟俩约定,汗位由前者一系继承,军政大权则交给后者的子孙。.....
帖木儿帝国首都撒马尔罕
帖木儿帝国尊崇成吉思汗的另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对成吉思汗的札撒(法令)的严格遵守。史书记载,(帖木儿)“遵守成吉思汗的法令甚于伊斯兰法”,“政府的基本原则,被安排成完全适合成吉思汗法令的样子”。
值得注意的是,在当时的中亚地区,成吉思汗的地位与号召力,明显高于安拉的。因此,穆斯林学者们无可奈何地表示,“全部察合台人、草原居民、契丹人和突厥居民,所有这些应受安拉谴责的异教徒们,都遵守成吉思汗法令”。
蒙古文版《成吉思汗大扎撒》
即便到了巴布尔(帖木儿五世孙,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创建者)时代,完全突厥化的“蒙兀儿人”,同样一丝不苟地恪守成吉思汗的规则。
在莫卧儿王朝中,成吉思汗的“扎撒”依然是规范皇室成员行为的准绳。譬如自古突厥汗国时起便形成了“面东而立”的方位观和“以右为尊”的观念,在巴布尔的记述中便有反映:
从前,我们的祖先忠实地遵守成吉思汗的法令,无论在宗王集会,还是在喜庆宴会上,吃、坐、立都不违反他的规则。成吉思汗的法规虽非(老天)的法令,(但)必须遵守,不可违反。
莫卧儿帝国的缔造者巴布尔
后人们之所以将古老的风俗记于成吉思汗名下,不仅进一步提高了其权威性,更凸显了对成吉思汗的尊崇。据说,即便在今天的哈萨克语中,表示“右”的词还有“正面,正确的”等含义。
二
15世纪初兴起的布哈拉汗国的缔造者,早已突厥化的月即别(乌兹别克)人昔班尼,一直以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嫡系后裔自居。他凭借着血统上的优越感,对平民出身的帖木儿一系极尽藐视。譬如乌兹别克史书《汗史》中,帖木儿的父亲被描写成了一个为察合台汗服务的仓库主管。
让巴布尔长时间怀疑人生的昔班尼汗
因为布哈拉汗与黄金家族的渊源,因此其统治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不过,随着汗国的伊斯兰化,他们有时不得不从坚守成吉思汗法令的立场上稍作变通,以迎合伊斯兰教法。
在《布哈拉宾客之书》中,就记载了一场发生在昔班尼汗和伊斯兰神学家之间的围绕继承权的争执。双方各从札撒和逊尼派教义的立场展开辩论,最终昔班尼汗做出了妥协。
不过,对成吉思汗的尊崇和伊斯兰信仰是不矛盾的。譬如中亚社会的宗教领袖“和卓”,尽管被认为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但同样与成吉思汗有着血缘上的关系。《大霍加传》记载,一位和卓却对世俗王说:“我身上有三种独特之处:一是穆圣的后裔;二是王子;我的母亲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三
14世纪到17世纪后期,在我国新疆的大部分地区,先后经历了突厥化的东察合台汗国和叶尔羌汗国的统治。两个汗国的创建者,均为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后裔。
17世纪初的叶尔羌汗国,版图不小
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叶尔羌汗国的史家们专门编撰了《成吉思汗书》,宣扬其“国家历史”。该书在介绍成吉思汗家族谱系相关内容时,除了搬运帖木儿帝国史学家牙孜迪的著述外,还将《旧约圣经》中的人类谱系说、突厥人的乌古斯汗传说和蒙古人特有的阿兰豁阿神话整合为一体,“颇有心计”地做了编排:
....诺亚(又译“挪亚”)之子雅弗的儿子突厥,为所有突厥—蒙古人的共同祖先。至其六世时,家族分为塔塔儿和蒙兀儿两支,蒙兀儿之孙即皈依了伊斯兰教的传说人物乌古斯汗,乌古斯汗的第九代后人正是蒙古人的女祖先阿兰豁阿,其后世子孙即成吉思汗。....
阿兰豁阿与“五子训箭”传说
原本毫无关联的乌古斯汗传说和阿兰豁阿神话,在本书中被紧密地联结了起来。成吉思汗的血统,被延伸到了中亚突厥人传说中的共同祖先乌古斯汗那里。
考虑到当时“突厥—蒙古同源说”流行的大背景,《成吉思汗书》将蒙兀儿记录为乌古斯汗的祖辈的“笔法”,一定程度上有着褒扬“蒙古”名称历史悠久的用意。
正在学习《古兰经》的伊尔汗国蒙古贵族子弟
总而言之,尽管中亚的成吉思汗的后人们皈依了伊斯兰教,并在文化、语言上日益突厥化,但他们不仅没有忘记这位建立了“世界帝国”的祖先,并尽力使新输入的观念和本族旧有的传说相接轨,将蒙古人和突厥人联成一体。
四
实际上,不仅中亚的统治阶层尊崇成吉思汗,中亚突厥系民族的普通民众,同样对成吉思汗颇为敬重。
15世纪后期,在蒙兀儿斯坦(北到塔尔巴哈台,西至伊塞克湖,巴尔喀什湖,东至阿尔泰山,南至畏兀儿的绿洲)西部,聚集了不少从布哈拉汗国分离出来的游牧人,他们被称为“哈萨克”。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在融合了若干仍保持游牧习俗的突厥部落和突厥化蒙古部落后,最终形成了区别于逐步定居化的乌孜别克族不同的新民族——哈萨克族。
哈萨克人与金雕
哈萨克人的起源,与术赤系的金帐汗国有着一定的渊源。不少哈萨克贵族,在血缘上也属于成吉思汗后裔。《巴布尔回忆录》中,就提到过两位哈萨克首领阿迪克苏丹和哈斯木汗,并称他们是术赤的后裔
到了15世纪末至16世纪,哈萨克汗国的统治者,经常以“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自居,并以此来震慑敌人。譬如吉尔吉斯人的统治者,因为不能将自己的血统追溯到成吉思汗身上,因此被哈萨克人蔑称为“黑吉尔吉斯人”。因为按照中亚突厥民族的观念,黑色则代指平民、穷人等。
哈萨克汗国骑兵
此外,关于成吉思汗的神话,还在其他突厥系民族中流传。譬如图瓦人将成吉思汗敬若神明,“把一切好事都归功于他”。
成吉思汗不仅教图瓦人学会了种植小麦,在成吉思汗死后,“图瓦人就被划归其第三子格斯尔汗统治”。实际上,“格斯尔汗”和窝阔台毫无关联,而是藏族史诗中的格萨尔王。在图瓦人眼中,伟大的格萨尔王,“也仅仅”是成吉思汗的儿子。
图瓦人生活在北至萨彦岭,南到唐努山,东至库苏古尔湖,西伯利亚南部被群山环抱的狭长盆地
另外,成吉思汗还被图瓦人神化成了一个名为“格斯尔·成吉思·喀伊尔”的创世者,他在大洪水后重新塑造了世界。
五
中亚突厥各族人民对成吉思汗的崇拜,可以说是一种超越民族、语言和宗教的强大心理认同。
从历史背景上看,14世纪以后,在中亚逐渐形成的突厥系民族中,很多都脱胎于蒙古的四大汗国,如哈萨克人和乌孜别克人均源自金帐汗国。
幅员辽阔的
客观地说,这些新兴的突厥系民族,是由“占据核心地位但人数不占优”的蒙古部落与多个“人数众多”的突厥语部落融合、汇聚而成的。
“新民族”的形成,与成吉思汗及其后裔们有着直接的关系。再加上成吉思汗与生俱来的独特魅力,他们对成吉思汗的崇拜,顺理成章地被长时间保留了下来。
因此,无论是哈萨克人借助族谱认定成吉思汗是自己的祖先,还是中亚诸汗国的统治者以“成吉思汗后裔”自居等行为,都能说得通了。
电影《游牧战神》的主人公阿不赉,就以“成吉思汗”后裔自居
说到这儿,可能有人会问,那些血缘上属于非成吉思汗系的突厥人,同样十分尊崇成吉思汗,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首先,有学者认为,在蒙古西征以前,突厥人和蒙古(鞑靼)人的生活就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 成书于10世纪的波斯文地理文献《世界境域志》中,就明确提到“在突厥诸国中,九姓乌古斯最大”及“鞑靼人也是九姓乌古斯人的一种”;
- 成书于11世纪的《》,也把实际上与突厥无关的鞑靼、党项等民族,划入突厥范畴,说他们都是先知诺亚之孙雅弗之子突厥的后代。
《世界境域志》中文版封面
从这以后,这种将许多民族均归入“突厥”的分类法,在中亚地区长期延续了下来。如成书于蒙古西征前夕的穆巴拉克沙的《历史》,就将鞑靼人、吐蕃人、罗斯人等统统归入到“突厥人”的范畴。
在14世纪初成书的《史集》中,正式提出了“突厥—蒙古同源论”的观点。一言概之,对中亚突厥人而言,蒙古人一直都不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群体。
而对于突厥人将“蒙古看做突厥一支”的行为,蒙古人的反馈同样是正向的。历史记载,1717年,一位土尔扈特使臣告诉土耳其官员,沙俄要求阿玉奇汗攻击突厥系巴什基尔人的命令,遭到了严词拒绝。“你们已经谋害了巴什基尔苏丹,那么他们和你们就结下血仇。我不会阻止他们,我们之间是一致的,因为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源于同一氏族。”
东迁的土尔扈特人
其次,一些人类学家认为,在不同文化的交流过程中,往往会产生类似于“相对高等的人到蛮荒之地后,被土著尊为神明或领袖”的现象。图瓦人和雅库特人对成吉思汗的崇拜,就是这个原因。
总的来说,中亚突厥系各民族记忆中的成吉思汗,不仅是一位天才的统帅,还是庞大帝国的缔造者,札撒法规的制定者,而《成吉思汗书》中的成吉思汗,更被“神化”成了“感光而生”、“受天命庇佑而统治天下”的神人。不得不说,这真的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