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希礼:贾植芳先生晚年逸事

​生命的奇迹

2004年3月11日早上,贾植芳先生起床后摔了一跤。3月12晚,接到了桂芙的电话,急促的话语中带着哭腔:“先生情况不好,怎么办?”我丈夫正卧病在床,由我先去看看。我披衣匆匆赶到十三号。那日贾先生家特别清静,只有桂芙和保姆小张二人。一进书房门,就听到从卧室里传出贾先生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像打雷似的,一种不祥的预兆升上了我的心头。桂芙说,先生十分固执不肯去医院。我决定进房看。先生正酣睡着,我用力推他,他醒了。我问:“先生,你认识我吗?”他睁开小眼睛看了一下,说:“认识,你是黄老师。”我又问:“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回答:“腰痛。”说完,又发出呼噜睡了。我赶紧又推他叫他,他醒过来睁眼看着我。“先生,我们去医院看病好吗?”“可以考虑。”他用浓重的山西话回答我。听了我的话,他坐起来。我们三个人赶快把他扶起来坐在书房的藤椅里。只见他双手哆嗦着,连茶杯也拿不住。这时小张告诉我,他刚才吃饭时喝粥嘴巴抖动,粥全撒在胸前的衣襟上。已经很明显:得赶紧诊治。我提醒桂芙拨通杨浦区委书记的电话求援。书记听了我简要的汇报,果断地马上通知长海医院医务处,派车送先生去看病。两分钟后,长海医院来电,说神经内科主任,心血管主任和骨科主任已在急诊室等候,叫我们马上去。大家搀扶着先生上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依旧是笔挺的。望着远去的背影,真佩服他的坚强。第二天一早,我们知道了会诊结论:小脑腔隙性梗塞。好险啊!

十二天以后,先生出院了。有一天,在林荫大道碰到了先生,由桂芙搀扶着散步。他见到我,说:“黄老师,我住院了……”显然,他已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据说他吵着出院的,并且还没有去医院复诊。为此,我丈夫让我天天去看看,有异常情况向他禀报,及时处理;晚上他有空,自己去体检。出院后几天,看到先生伏在桌上,低着满头稀疏白发的头吃力地写着。他告诉我,这是补住院时落下的日记。对于方方面面的来访者,他依然来者不拒,热情认真地回答各种问题。有一次,竟然搁着早饭不吃,回答来访者的提问。早饭凉了再热,热了再凉。我们不得不提醒先生吃饭,并告诉对方,先生刚出院。谁知,先生匆匆吃完了早饭,又工作了。医生观测了一段时间,他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血压等医学指标趋向正常。五月份,先生进行了一次出国体检,获得了健康老人的评价。先生很得意,特地在《新民晚报》写了这段趣闻。

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在经历了一场中风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并且恢复得这样快,真是生命的奇迹!在这矮小的身躯里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在创造奇迹?是对生与死的大彻大悟,因而超脱坦然?是对生命价值的珍视,从而进入了忘我工作的状态,致使病魔望而却步?!

戒    烟

翻开宋炳辉先生编著的《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肖像——贾植芳画传》,看到不同时期的贾先生。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支烟。画册封面上先生肖像上那支烟被放大了,似乎能看到它青烟袅袅。先生书房里的小圆桌上,总是放着他的烟。他常常会对来客们介绍它,像宝贝似的。介绍完了,他总要加上一句:“这是低焦油的。”因为很多人都劝先生少抽烟,他总是笑而不改。上面的解释是对大家关怀的回答。烟陪着先生六十多年,度过了多少艰难坎坷,是他不离不弃的伙伴。

2005年3月16日晚,我们去看他,他正在改稿。当走近他身旁,明显听到急促的呼吸音伴着痰喘,像拉风箱似的;一摸他的手,滚烫,竟然连稿子也热的。医生测试了体温:38.3度。一个字眼袭上心头:肺炎?“先生不肯去看病!”侄女任桂芙在边上抱怨道。

这是真的,先生是个嗜工作为命的老人,非常固执,绝不肯轻易放下工作去求医住院的。但若是肺炎,对高龄老人是有致命风险的,拖不起,耽搁不得。怎么办呢?“先生,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是吧?”我一板一眼地指着稿子对着还在看稿的贾先生说,一边看着他脸上的反应。耳背的贾先生竟然听清了我的话,转过脸来看着我,“所以你必须健康地活着,因为它们(我指稿子)需要你,没有你不成!”我加强语气说。他的小眼睛“忽的”一闪,放出十分年轻的光芒。我紧接着说:“所以你需要去医院看病。”他点了点头。就这样十分顺利地把他送到第一人民医院急诊,诊断为:肺炎,立即治疗,等有病床再入院。

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先生问我:“是肺炎,还是肺癌?”“肺炎。”我回答。“是两个火字吗?”他用手比划着要确认。“是。”我说。“肺癌就完了。”他喃喃自语道。“是肺炎,先生。你只要好好地住院治疗,几个星期就会好的。”我宽慰他,再加了一句:“你就可以工作了。”他沉思了一会,问我:“和我抽烟有关系吗?”“有一点,以后注意一点就好了!”我说。这一天他就住进了病房,接受了近二十天的治疗。听桂芙说先生这次很“听话”,没有吵闹着出院。更奇怪的是出院以后,先生不抽烟了。又有许多人送烟来对先生说,您年纪大了,想抽就抽吧,少抽几根。连桂芙也这么劝他。可先生不动心,他笑着说:“想多活几年,看看这世界,看看这风景。”年过九旬的贾老天天依旧坐在他的小圆桌旁,看书读报写日记改稿,就是不见了那些香烟,那些先生对人称之为“低焦油”的香烟!

“多少人迷恋香烟,多少瘾君子戒烟一辈子也没戒成,贾先生说戒就戒了,真是少见啊!”一直给先生看病的老医生竖起大拇指对我说。

(作者为复旦二附中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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