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系列:舅姥爷的革命生涯(7)
(原文发表于2016年《解放军文艺》第八期)
7
舅姥爷参加红军后,其实并不想当医生。那只是他的入门券。
舅姥爷心头最大的愿望,就是到一线打仗。打仗,才是他的理想。黄安人当兵不打仗,那还叫当兵。
此时,已是1934年1月上旬。四方面军西线红军先后在快活岭、三川寺、鸡山梁等地,与邓锡侯、田颂尧的军队作战,给敌人重大杀伤。下旬,东线红军猛烈推进,给敌以极大的杀伤。到了2月份,又全歼敌警备第三路副司令郝耀庭的两个团。四川军阀刘湘急红了眼,开始颁发《第二期作战计划》,企图夺占巴中、通江和万源。到了这一年的5月,舅姥爷说,敌人的围攻兵力达到了140多个团。
红军的形势非常严峻。
舅姥爷对团长赵向前提出:“我也要到一线打仗!”
团长说:“救治伤员也是一线!甚至比一线作用还大!”
舅姥爷说:“男人不打仗,还叫什么当兵的?”
团长告诉他说,战争没有前方后方,往往上午是前方,下午便变成了后方,到了晚上,又变成了前方。双方夺来夺去,每个地方都很危险。
团长教育舅姥爷说:“你想想看,如果一线打仗的革命兄弟得不到及时救治死了,或是残了,再或是撤离阵地,我们不管伤员了,那他们有多伤心?所以,医生的地位比一线的战士作用还大!”
舅姥爷听不进,他认为只有拿起枪,才能体现勇敢和价值。
团长训他说:“我没有时间与你扯皮,有一天你看到战场的真实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舅姥爷很委屈。但他听团长的,因为团长每次从敌军那里缴到好吃的,都要特别关照他。
他没有机会接触战斗,但战斗却惹上舅姥爷了。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伙敌人,袭击了医疗队的营地。那时,医疗队的人,大多是一些小孩和伤兵,缺枪少弹药。
舅姥爷没有枪,他拿着刀子冲出去,一梭子子弹打在他前面的地上,直冒烟。舅姥爷连忙爬在地上。敌人小分队呼啸着往里冲了进来。舅姥爷的心悬了起来:这么多伤员,怎么办咧!
一想到这里,舅姥爷站起来,准备拿刀冲出去。
没想到,此时,躲在病床上的伤员们,只要是能站起来的,拿起枪便往外冲了。实在站不起来的,跟着呐喊。有个号兵,甚至在病床上吹起了冲锋号。
悠扬的号声迅速在空气中传来。
敌人们听到号声,突然都害怕了。凭经验,这是以往在正规的战场上冲锋时才能听到的。正在疑惑之间,伤员们抢占了有利地形,一时枪声大作!
敌带头的,连忙喊撤!
我舅姥爷看到这种情况,还想拿起刀去宰个把敌人,顺便缴上一支枪,但他刚露出头来,就被一个伤员狠狠地撞到在地上。好险呀,敌人的一个手榴弹就在脚下转。
那个伤员身手敏捷,一脚便把手榴弹踢飞了。
手榴弹在空中爆炸。
我舅公感到手上一麻,刀子跌落地上,咣当一声响。一股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
这时,他听到团长赵向前的声音:“同志们,我们增援来了!”
敌人此时要跑也来不及,被红军迅速包了饺子。
打扫战场结束,舅姥爷才发现弹片扎破了右手。赵向前来看时,笑着说:“现在知道什么是打仗了吧?”
舅姥爷有些不好意思。他缠着绷带,只是呵呵地笑。
此时,他才知道,那个将他撞倒在地的伤员,只有一只胳膊。而那个吹冲锋号的,竟然是个小孩,比他还小不少。因为腿上冲了枪伤,送到他们这里治疗的。
大家一时都特别佩服小孩的机智。
从此,只要前方枪声一紧,舅姥爷的心便紧张起来了。因为伤员太多了!只要两军短兵相接,枪伤、刀伤、石头砸的伤、摔伤……一场战役,几万人投入战斗,伤员比比皆是。
而每次战役过后,舅姥爷便从早忙到黑。他虽然不在最前沿,但救治的地方离战场其实也不远,战斗打响时,野战医疗室外面全都是枪声、呐喊声、叫声、呻吟声、哭声……舅姥爷就觉得红军战士特别奇怪,只要送到简易的救治所,无论是断了腿,还是没了胳膊,无论是眼瞎了,还是肠子流出来了,没有一个吭声的。
舅姥爷晚年时还感慨:“红军真是铁打的汉呀!”
那时,舅姥爷他们的任务很重。特别是进入夏季,天气炎热,部队都是白天行军,为预防中署、疟疾和肠道传染病,卫生队要求部队出发前喝足水、带足水,沿途不吃腐烂瓜果等不洁食物,行军速度放慢,15里一休息,30里一大休息,60里即宿营,缓解了指战员在转战突围中过度疲劳。到达宿营地之前,由各团卫生队派出卫生侦察人员先一步到宿营地点选好能饮的水源,避开有传染病人的房舍和村庄,竖立木牌加以标明;如部队住下后发现了有传染病人,也要坚决离开另觅宿营地。部队到达后,卫生人员即深入到班、排、连检查发病情况,送医送药上门,督促战士用热水洗脚,治疗脚伤、脚泡,做到脚活动(把下肢垫高,促进血液循环)。舅姥爷说,他们还指导各伙食单位在远离水源和厨房处挖厕所,使用后用土掩埋或撤土灰,以防蝇防臭。宿营地的室内,院内和进出道路,都要打扫干净,把低洼处垫平。
令舅姥爷骄傲的是,凡是红军住过的房舍和村庄,其环境卫生面貌都为之一新,不仅部队的卫生状况有很大改善,也为当地群众留下了良好的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舅姥爷不再觉得救治所不再是战场了。他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全部发挥了出来。晚年回忆时,他告诉我们:“那时我是见了世面了!包治百病!能用草药医的,就用中草药,不能用的,就用从敌人那里缴来的药!你晓得我们么样做手术不?拿个刀,在火上过一下,就敢剜子弹!你别看我手掌这么大,那缝起伤口的线来,还是毫不含糊!那些红军伢,有的好小啊,比我还小的都有不少。但他们不哭,硬是咬着牙,有的手术时把牙都咬烂了!哪里有麻药?有时吃点草药顶,有时喝口酒顶,有时干脆么事没有!那时,我们医生的水平高呀!四方面军的医疗队,从通江建立后,便一直跟着。只要战场在哪里,我们便在哪里!”
舅姥爷讲起往事时,醇红的脸上光芒顿现。他的手势看上去很有力,完全进入了说书人的状态。
往往说完救治的事情,他就骂起今天的人们来:“电视上看到人们说中草药不行,放他妈的屁!几千年来,汉人不都是用草药治病吗?西药治标,中医治本管长远啊,他们不懂!他们见过真正的伤员是么样治的吗?放他娘的屁,我恨不得钻进电视里去给他几个耳巴子!”
的确,在舅姥爷的记忆里,红军在战斗过程中,很难搞到西药,除非打下稍微像样点的城市,偶尔可以找到一些外。红军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行军打仗。而只有像舅姥爷这样从事医疗工作的人,才会从不停路过的山头上找草药。
舅姥爷说,那时候,他背上背着的永远只有竹篓子。
每到一个驻地,除了救人,在队伍休整期间,舅姥爷整天不是采药、晒药、制药,就是在熬药、尝药、品药、试药……他说:“我命大呀,好几次中毒了,没死成,又活过来了。”
舅姥爷讲到此时一般都要骄傲半天,感谢菩萨的不收之恩。因为,当他尝药中毒导致昏迷后,那些伤病员们,整整齐齐地坐在他的木板床头,生怕他死了。当他睁开眼,听到大家一片欢呼声时,舅姥爷的眼睛湿润了。
他开始意识到,在红军的队伍里,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用的人。
舅姥爷说,那时红军战士对他的好,简直都表达不了。遇上战斗时,他们掩护舅姥爷的医疗队员,掩护伤员们撤退;战斗休息时,他们把歌声、笑声、欢呼声,送给医疗队;遇到吃饭时,他们把最好的饭菜、最好的干粮,送给医疗队……
那个吹冲锋号的小孩,还拿出几块军团首长给的饼干,硬是塞给舅姥爷吃。
舅姥爷的眼睛湿润了。
听人说,小孩是从湖北跟着红军过来的。他家在黄陂,幼年时父母双双饿死。他给地主家放牛,也是吃不饱穿不暖。红军路过他们村庄时,小孩铁了心要跟着队伍走。部队上的人觉得他小,不同意,但他偷偷地跟着,走了几百里后,终于被队伍发现,并成为红军里的一员了。
舅姥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大家叫我铁蛋。”
舅姥爷说:“以后,我也叫你铁蛋!”
小孩笑了。舅姥爷从此与铁蛋也成为特别要好的朋友。他们有时在一起玩,有时一起听团长赵向前休息时给他们讲课,每次,他们都听得热乎乎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