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恩师,是“三分师徒七分友”!
中医书友会第1657期
I导读:这篇文章,详细描述了王辉武老师的治学思想,看后很受启发。这对于后辈的学习方面很有借鉴意义,特别是议论“学术之惑,无过于偏见”一段,真是振聋发聩。
三分师徒七分友
作者/李群堂
立下这个题目,我心里着实忐忑了一阵,是不是太过僭越了呢?师者以徒为友,那是谦虚,岂有做学生的,自行上位,认师为友呢?然而我又想,为师者能让弟子生出视师如友之心,也是做老师的一种境界。
2008年秋,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项目中,我执著地拜了王辉武教授为师,因为在20年前,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通过《伤寒论手册》,我就“认识”了王师。这五年来,从起初学术上的将信将疑,到如今医道上亦步亦趋,这认识也日渐真切。韩昌黎著《师说》流传千古,所谓“传道、授业、解惑”,固为师之本分,实亦弟子求师的门径与阶梯。
这次借王师新作出版之机,回顾近几年跟师的心路历程,虽不能让王师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但也可经此约略窥见王师之行止。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跟读者诸君分享师的风范,徒的体会。
一、授业
孔圣“三十而立”,可现今我们这些学中医的,大多到了四十还“找不着北”,故人云“六十岁中医”。学无根柢、无传承,以及少壮不努力等,都是可以想见的原因,但亦有一类读书刻苦得很,临证也精勤不倦,却反“四十而惑”的,这就值得反思了。
记得在跟王老师之前,我还在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啃《素问》,而这是因为在复习了《伤寒》《金匮》后,觉得它还不够“古”,应该从更原始的地方打基础,然而,在艰涩咀嚼了十来章后,又觉得对“十三经”也不能一无所知,于是就这样慢慢铺开来,倏忽数年,一无所获,懊恼得很。
请益王师,他说:“人类的知识哪能学得完呢?古人说汗牛充栋,今天则是信息大爆炸。就算是古今的大学问家,也没有能十全的,也不是无所不知;就算是把前人的知识都装进肚子里,那也只是复制了一个古人。何况,人生几何?东西没吃完,来不及消化就见阎王了,这又何必?因此,学问之道贵在出新,学问的生命力在于实用。我们学医的,能多掌握一些知识当然好,但不切实际地贪多求全,要不得!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还是追求做一个\\'专家\\'来得实在些,因为只有\\'专\\',你才能挖得深,你才能发现问题,才能触及一些前人未及的领域,也只有这样才可能有自己的发现。所以,你要早选\\'题\\',围绕这个题,\\'一辈子做好一件事\\',你就算立了业。在做这个\\'题\\'的过程中,根据需要,有选择、抓重点、分先后地去学习,\\'术业有专攻\\',做一个实用至上、锐意求新的学习者。”
然而,我又当以什么为“业”呢?初学医时,因见老家湖北洪湖市中医院的类风湿性关节炎专科办得很有成效,我选了“痹病”,颇下苦功,但蹉跎近十年,除了在《健康报》上发表《雷公藤的合理应用》一文外,一无所成。
后又发现自己极喜欢古籍文献的整理,于是埋首故纸堆数年,逐条逐字比对《伤寒论》全部版本之异同,做自以为是的“优化”工作,内心虽喜乐难抑,但终因临床、学习的压力而搁下。
再后来,遇三五同志,温习经典,实训医案,议论发展,久而久之,皆以为中医之病已入膏肓,乃于灰心中激起振兴之壮志,转而博览、比较中西文化及医学之书,发愿要构建统一之医学体系。如此这般,汇报于王师。
王师指点:凡有益于世者,皆可为“业”。但选题立业有六要:一在独立自主,不随波逐流;二在求新求变,不做他人已做之事;三在实用至上,不搞花架子,不钻牛角尖;四在量力而行,不好高骛远;五在持之以恒;六要抓紧时间,时不我待。
你所做的事,都是有意义的,如能结合工作实际、临床需要,譬如以你所感兴趣的“失眠”为线索、为例证,探寻新医学体系的框架,尤其是在梳理、整合中医理论与方法的过程中,发现前人未明之理、未用之法,创制一个有效验的新方,那就算功德无量了。王师之殷殷期许,我能行否?
二、解惑
学术之惑,无过于偏见。在行医之初,出于对经方的偏爱,临证偶获奇效,不免自鸣得意。但大多数时候,对于一些常见病、多发病、慢性病,却每每不能尽如人意,只好怨学艺不精、“人病不古”,而丝毫未曾思及学术之偏颇缺失。
刚开始跟师抄方时,见王师用药与自己习见的经方套路不合,有时甚至识不得用的是何方,心中常犯嘀咕,但复诊时,疗效又每好于自己根据习惯所默处的方药,于是乎就大惑不解了。稍后,隐约能看出些门路,但心中尚不以为然,难免“腹诽”一番,自忖“如用某方,效或更佳”,及至改日自己临床,再遇某证,从心所欲而用某方,却又不效,至少也是效不如师。如此者再三,于是不只心惑,而且气馁了。乃诚心求教于王师。
王师议论曰:“崇古之风,古今都是一样的,业中医者,似乎比他人更差。学中医而崇古,丝毫未错,但厚古而薄今,则未免偏执,不近\\'中\\'道了。何况,于理也是说不通的。今人所尊之古,无过于仲景,岂不知仲圣却\\'叹越人之才秀’?而扁鹊又尚岐黄,难不成三皇五帝却要以猿人为尊?因此,我们要尊重的是理,而真理古今从来都是一致的,并不会随时势而改易,只能是更深入、更细致、更全面、更清晰。
一切学术的发展,无不是由干到枝、到叶。岐黄、仲景所确立的基本原则、基本方法,即是中医学术的\\'干\\',无疑是具有相当的普适性的,但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尤其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因为受所处时代的客观条件制约,对事理的认识仍嫌疏略,处理问题的技巧也就难免粗放,故有后来金元四大家之各申己见、卓然成家,明清温病学术蓬勃发展、应时济困,这是中医学术发展的\\'枝\\'。至于各家医著、经史子集,俯拾皆是贝叶,无不有益于世,略具仁心者,岂能以一己之见,概皆摒弃。”
余深服此理,深悔既往之偏执狭隘。
不几日,王师特意购来数本南怀瑾先生的《原本大学微言》,师兄弟们人手一册。用心读过,对中国学术发展之脉络始渐明了,对中医学术发展的文化背景亦有深一层理解,并不是如当初所想象的,越古则越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稍后,王师指示,从中医禁忌角度入手,将温病名著梳理一遍,尤其要重视《温病条辨》。认真做来,年余方始完成。不知不觉中,对原先部分不通之理、难识之病、未闻之方,渐次略有所悟,试用三番汤治肝昏迷、一加减正气散治肠易激综合征,皆获意外之效。至此,始知叶天士乃真正伤寒大家,吴鞠通不愧为创新之楷模。至此,始悟王师之良苦用心。
三、传道
王师是从穷苦中走出来的人,年轻时“饿书”比“饿饭”还厉害,为了掌握一门手艺以解决生计,放弃了书画而学医,因此经常问:“最近看的什么书?跟我也推荐一些”。弄得师兄弟们不敢懈怠太过。然而,我们这些一路“考”过来的人,对于考试之外的东西知之甚少,说到兴趣与视野,实在是羞于启齿。
记得那年春节,按习俗要去拜望师父师母,先打电话联系,王师却去了医院,在诊断室写字刻印;改天又去了解放碑的经典书店,品茗读书,自得其乐,并叫我们也不要浪费光阴在应接闲聊上,这样难得的大块时间,可以做很多事的。久而久之,我们也被“逼”出了一些读书的兴致。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此其谓师欤?
去到王师的书房,书列满橱,早年著书时做的读书卡,也成箱地收藏着。围窗一圈书台,高高低低,密密堆着夹有书签,或是打开,或是折页的书。随手拿起一本,在封面或书题页的留白处,王师都记有重要内容的索引。一张大书桌置于书房中间,桌上堆着近期著作的手稿,或是随手记下的思想火花的便签,或是朋友请写的一幅字、刻的一方印章,杂而不乱。想象王师静夜端坐其中,那满足,那愉悦,那自在,是绝不亚于食客面对满汉全席的。
曾有朋友问:“你老师每天只是看病、读书、写文章,不觉得枯燥,不觉得累吗?”老实讲,起初我也有类似的疑问,并不能体会其中的乐趣。尤其是看到一个老教授像老农民一样的生活起居,更是满腹狐疑。
王师住在江北,医院在解放碑,而我那时跟师就借住在黄花园,步行都可以到的。但每次上班都要比王师迟很多,刚开始还以为老师一定是叫出租车,后来才知道他是很早就出门坐公交。真是汗颜!王师也在黄泥磅上班,离家有近三公里,但无论酷暑寒冬,都是步行回家,不让我叫车,也不让我替他背包,我们就一路走,一路谈,常常是不知不觉就到了家,看得出,王师是很惬意的,丝毫不以为苦,哪怕是汗流浃背。
到了家,师母已在默默地准备晚餐,我走进厨房打招呼,热风扑面而来。王师家里陈设很简陋,一张沙发已经老旧不堪,也舍不得换,就像上班时背的包,还是开会时发的,拉链都坏了。王师总是说,现在物质太过丰富了,一个人需要穿几十双鞋、换几十套衣服吗?用得着挖空心思弄些“好东西”吃吗?那不仅是浪费资源,而且对健康有害,还污染环境!
王师已退休多年,本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但却放不下他的患者,放不下他所钟爱的中医事业。为了能继续扶持医院的中医科,王师退下来后的十多年,一直坚持每天上午在医院上门诊,并每周安排一个半天到病房查房,手把手地教出一批又一批弟子。为了更广泛地播撒中医种子,特意将“名中医传承工作室”放在了距城区数十公里的永川区中医院,每周不辞辛苦,前往永川传帮带,点燃那里中医传承的星星之火。为了培养中医高层次人才,在“博士后流动站”项目中,四处搜罗可造之材,反复考量,以德为先,以尊重中医传统为重。
王师秉性淡泊,生平不喜因私求人,子媳四人都是从事极普通的工作。而对门下弟子,皆各据其所长,个个推荐去更好的平台发挥。我只不过对中医文献研究有一些兴趣,王师即逢人便夸,尽一切机缘,将我推到一个可以做些研究的位置。每次开学术会议,一干弟子簇拥左右,遇着业界前辈必要引荐,并指着我等说:“这是我的兄弟伙张某某,这是我的兄弟伙李某某。”绝无倨傲自矜之态。古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鸣沙石室佚书·太公家教》),王师对我等的关怀与倾心,实在是超越了他的亲生子女。
语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回想跟师侍诊中的点点滴滴,王师所潜移默化者,无外乎此。又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读者读君,您是否也希望如我般幸运,得遇这样一位益友良师呢?
(本文作者为全国第四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人、重庆市中医院「重庆市中医研究院」副主任医师 李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