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民 | 普洱茶与少数民族
西双版纳与思茅地区是驰名中外的普洱茶的故乡。这一地区栽培茶树始于何时尚待研究,但在这里多处发现野生大茶树,有的树龄在1700年以上。这些茶树的发现,为茶树原产于中国西南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我国是茶树原产地,也是世界上饮茶最早的国家。“茶”字见于《诗经》《尔雅》《楚辞》,均作“荼”。《春秋》《汉志》诸书,也作“荼”。茶又有“茗”“蔎”“槚”“荈”“菽”等名称,名殊而实同,来源多不可考,且除“茗”夕卜,已渐为世所少用。到唐代陆羽著《茶经》,卢仝撰《茶歌》,“荼”字易为“茶”字。
茶的起源,尚无定论。古代关于茶事的记载,最早见于《周礼·地官》,时有“掌茶”之职,其职责为“掌茶以时,聚茶以供丧事”。《晏子春秋》卷六有:“婴子相景公,食脱粟之食,炙三弋、五卯、苔菜耳矣。”可见战国时,茶叶作为祭祀用品,偶尔也有啖饮的。公元1世纪,文献上已有烹茶的记载,王褒《僮约》说到“烹茶尽具”,“武阳买茶”。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载,西南地区已有茶的种植与饮用。《本草衍义》说:“晋温峤上表贡茶千斤,茗三百斤。”至少在西汉时期,在今四川西南及今云南,已有饮茶风气,并已经将茶作为商品买卖,作为贡品进奉。可见饮茶、种茶源于四川、云南再沿长江而下,逐渐流行于华中、华东和华南等地区。饮茶、种茶既起源于西汉时的云南,则为云南少数民族的创造发明可确定无疑。我们知道,茶最早用于祭祀,有“无茶不祭”之说,将茶与祖先、鬼神联在一起的传说神话,在云南少数民族中几乎随处可见。德昂人以茶叶为始祖,茶叶不仅生育了人,还生育了日月星辰,所以德昂人无论迁居到何处,都要先种上茶树。佤族的巫语有“你喝了茶叶水,你见到了鬼魂”。茶树就是鬼魂,就是祖先。
思茅、西双版纳产茶的记载始见于唐代。樊绰《云南志》卷七说:“茶,生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樊绰书作于咸通四年(公元863年),根据的是贞元十年(公元794年)以前资料。银生城即南诏所设“开南银生节度”区域,在今景东、景谷及以南地区,相当于今思茅地区与西双版纳州。银生城界诸山,当即思茅、西双版纳的六大茶山为主的群山。从语言上来研究,云南各族人民饮用的茶叶主要来源于思茅、西双版纳。今僾尼人、傣族称茶为“la”,彝族撒尼方言、武定方言也称茶为“la”,纳西族语言称为“le”,拉祜族语称“la”,藏族发音为“ja”,贵州苗族发音为“chula”。可知这些民族最早饮用的茶叶是思茅、西双版纳的傣族、僾尼人供应的。西南各族人民仰赖思茅、西双版纳茶叶的历史已十分久远。从樊绰《云南志》的记载看,至迟在1200年以前洱海地区的居民已饮用来自思茅、西双版纳的茶叶。“杂椒、姜、桂烹茶”,也是中国饮茶的古法。古代本草家认为茶味甘苦微寒,椒、姜、葱俱是热性,以椒、姜、桂等和烹而饮之,以去寒,被誉为饮茶良法。现在,许多地方饮茶,还有加姜、桂的,叫做“擂茶”;今白族喝茶亦有放入姜、椒的,保存着古代饮茶的遗风。
茶与西北少数民族有着密切的关系。因西北少数民族日常生活饮乳食肉,缺少蔬菜,不仅不易消化,且易积热;而茶之功用,能释滞消壅,润喉止渴。所以西北少数民族与茶叶结下了不解之缘,达到没有茶就无以为生活的地步。由于茶产于内陆,交通不便,价格高昂,以至“以金一两,易茶一斤”或“一驮茶易一上驷”。﹝辛弃疾《窃愤录》(续录),见《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卷五十五﹞
茶传入西北少数民族地区,似应始自唐朝。
茶叶传入吐蕃的时间,至迟在公元8世纪初。达仓宗巴·班觉桑布所著藏文《汉藏史集》的第十三章题为“茶叶和碗在吐蕃出现的故事”,记述了公元679—704年都松莽布支在位之时茶叶和碗传入西藏的情况。藏语称茶为ja,与“槚”同音。“槚’是茶的别称。又据《国史补》载:“常鲁公使西番,烹茶帐中,赞普问曰:'此为何物’?鲁公曰:'涤烦疗渴,所谓茶也’!赞普曰:'我此亦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寿州者,此舒州者,此顾渚者,此蕲门者,此昌明者,此㴩湖者’”。可见,当时西藏不仅已有茶叶及饮茶之风,而且唐朝的名茶,差不多齐备。
茶叶输入回纥的记载,见于《新唐书·陆羽传》:“其后尚茶成风。时回纟乞入朝,始驱马市茶。”《封氏闻见记》亦载:“古人亦饮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纥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亦足怪焉。”这是8世纪60年代的事。回纥以名马到中原易茶而归,即所谓“茶马贸易”。
宋代,由于茶已成为西北少数民族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宋朝常利用茶叶作为改善民族关系,控制少数民族的工具。宋廷为对西北少数民族实行羁縻,自太祖始,至哲宗终,先后对西北少数民族赐茶二十八次。
宋代茶马贸易的主要对象是吐蕃。贸易的主要关口设在秦州(今甘肃天水)和熙州(今甘肃临洮),大量的蜀茶进入河湟地区,而后转至吐蕃各部。
宋辽之间的互市,起自太祖时,在镇(今河北正定)、易(今河北易县)、雄(今河北雄县)、霸(今河北霸县)、沧(今河北沧县)五州设置榷场。其输出物有香药、犀象、彩、茶等,而以茶为大宗。茶的运输先由官府掌管,后改由商人经营。朝廷规定贸易只能在榷场进行,由于经营茶叶贸易可获大利,所以许多商人不顾禁令在非榷场之地私相交易,甚至朝廷官员亦参与其间。
宋与西夏贸易,始自太宗雍熙元年(公元984年),至真宗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正式设置榷场。茶叶亦为贸易的大宗商品。“以茶数斤可以博羊一口”。当时,西夏每年要从宋地运进茶叶三十万斤左右。
宋与金的贸易也是以茶叶为大宗。高宗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宋已准许商人贩茶至金贸易,并在泗(今江苏盱眙)、楚(今江苏淮安)、濠(今安徽凤阳)、庐(今安徽合肥)、四川及寿春府(今安徽寿县)设有市易务,与金开展贸易。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宋金议和,第二年双方正式设置榷场。自开设榷场后,茶叶由官府经营,禁止商人与金直接交易。因茶利丰厚,许多商人冒利犯禁,走私经营,宋廷虽屡颁禁令,从重断罪,亦不能止绝。金因为每年须从宋输入大批茶货,使金帛南流,也曾颁布诏令,或限制饮茶人的资格,或禁止以金帛等物易茶,但因嗜茶者多,无可奈何。
长期以来,普洱茶成为思茅、西双版纳各族人民与内陆各族人民密切联系的经济媒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普洱茶在与西藏人民的政治经济联系中所起的重大作用。康藏地区自古以畜牧为主,以牛乳制酥油为主要食品之一。
《新唐书·吐蕃传》所说藏族饮用“羹酪”,就是酥油茶。用茶水熬酥油作为食品。因为茶叶有助消健胃、去脂解腻、散热解渴的作用,所以茶为藏胞不可缺少的饮料。《明史·朵甘乌斯藏行都指挥使司列传》说,“其地皆食肉,倚中国茶为命”。历代由内陆供藏胞茶叶,而藏族向内陆输送马匹,即所谓“摘山之产,易厩之良”。普洱茶行销藏族地区的年代很早,到明代已很发达。明末云南各族人民坚持抗清斗争达十七年之久,以致对西藏供应的茶叶减少。清兵入滇后,藏胞即来交涉茶马贸易。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三月,“北胜(今永胜)边外达赖喇嘛干都台吉以云南平定,遣使邓几墨勒根赍方物……求于北胜州互市茶马”。就在这一年十月在北胜州开茶市以藏马易普洱茶。﹝《思普沿边开发方案》﹞后来,丽江府改设流官,且交通方便,茶市改设丽江。藏族商人每年自夏历九月至次年春天赶马到丽江领“茶引”赴普洱贩茶。从丽江经景东至思茅,马帮结队,络绎于途,每年贸易额达五百万斤之多。同时汉族、白族、纳西族、藏族商人也从普洱贩茶供应藏族地区。
“茶马互市”不仅把西藏和云南在经济上紧密联系起来,而且对于维护祖国统一也有很大作用。明万历年间,王庭相作《严茶议》说:“茶之为物,西戎吐蕃古今皆仰给之。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故不能不赖于此。是则山林茶木之叶,而关国家政体之大,经国君子,固不可不以为重而议处之也。”
自清代中后期以来,西藏对茶叶的需要主要由四川、云南供给,主要在打箭炉中转。因此入藏的茶叶,统称为“炉茶”或“边茶”。由于普洱茶外形紧结,内质细嫩,味纯回甘,香高耐泡,非常适合藏胞口味。藏胞长期饮用,形成对普洱茶的偏爱。因此有“藏人非车(里)佛(海)茶不过瘾”之说。英国印度总督海士廷格派间谍入藏活动,就曾运锡兰茶到西藏,企图取代普洱茶。因不合口味,藏胞拒绝购买。1904年英国派兵侵入西藏,同时运入印度茶强迫藏民饮用,也遭到拒绝。为适合藏民口味,就盗窃普洱茶茶种在大吉岭种植,并在西里古里(Siliguri)秘密仿制佛海紧茶,无耻伪造佛海茶商标,运至喝伦堡混销,但外表相似本质不同,藏胞还是没有受骗。
云南茶叶主要是由民族资本的商号在思茅、佛海、易武、车里等地设厂加工,并负责运销。民国初年,思茅有茶号22家。云南的茶商与厂家在长期实践中形成各自的特点,并创造了优质名牌产品。例如在西藏享有盛名的“恒盛公”紧茶,“永昌祥”藏庄茶,“洪盛祥”紧茶与砖茶,深受藏胞喜爱。尽管云南茶来路遥远,运输费用超过茶叶自身的价值,因而价格较高,但藏胞宁可吃滇茶。早在光绪年间便从事对西藏茶叶贸易的“恒盛公”,专门加工揉制销西藏的紧茶,设在圖海的茶厂一年产茶二万包左右。“恒盛公”茶厂原在思茅,移到勐海建厂后,一度改变商标,为藏胞怀疑,销量锐减,便又恢复老招牌,在每沱茶内,仍揉进一白棉纸,纸上印有“思茅恒盛公”字样,才又恢复了销路。
20世纪初,丽江商人杨守其开通了从勐海经缅甸转印度到西藏的“新茶叶”路。由于可资火车、轮船,运输时间缩短而成本降低。成本降低,使普洱茶在西藏的竞争力加强,扩大了销路,推动了生产。“恒盛公”茶厂建立之时,每年产紧茶二千包,到抗日战争前发展至二万包。从勐海出境销藏的边茶1935年为13729.7担,1936年16043.8担,1937年为90106担。而1944年,印度销西藏的茶仅850担。
在西藏,不少商人经营普洱茶。由于普洱茶具有“越陈越香”的特点,许多商人以囤积普洱茶牟利。达官贵人也以拥有普洱茶的多少相互炫耀,作为财富、地位的象征。在西藏的不少地区,普洱茶甚至可以作为“通货”使用。
原载黄桂枢主编《中国普洱茶文化研究》,云南科技出版社,1994年。节录自《林超民文集》第四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7~298页。
林超民,云南大学教授,云南文史研究馆馆员 ;1985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先后任云南大学历史系副系主任、系主任、西南古籍研究所所长、东亚影视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云南大学副校长、巡视员;1991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授予“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2年被评为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993年获国务院专家津贴,1998年被评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2011年获红云教育功勋奖,2014年获云南省政府2013年度云南诤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