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话语
■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与艺术研究所 黄蕾
“土地神虽然也……也小,可它终究也是神……神,有哪个敢说他不是神……他也是这方百姓的王,是不是?……我这个王今后想弄哪个(女人)……弄不弄得下来?”①
作家贺享雍的《土地神》讲述了主人公牛二经过层层辗转地提拔或民选,从村民小组代表逐步成为村民组长,再成为牛家湾村村长的故事。牛二层层“上升”的过程可以简要划分为三段:一、受二叔牛方田提携成为村民代表,对牛八的妻子杜艳艳产生觊觎;二、在胡支书授意下,牛二取代牛方田成为村民组长,得手牛八妻子,任命牛八为管水员;三、利用李村长把柄,取而代之成为村长,觊觎牛金妻子楚淑琴,任命牛金为治保队长,得手楚淑琴。
牛二在刚成为村长的醉酒中说出了自比土地神的只言片语:权力小、普通、哪里都有——但是有权力。同时,牛二自比土地神后也便泄露出他缠绕在权力欲望上的膨胀性欲。牛二的三次权职变动都伴随着他的新的私情动态,以及这些私情相关“裙带”群体的分权。
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中谈及两种权力类型:即规训的权力和性经验领域中的权力。其中规训的权力以驯服肉体为目标,性经验领域中的权力以作为策略性处境的自身的形成为目标。福柯的“话语”理论中,“话语”与规训的权力结合在一起,使权力的功能得以实现;话语与性经验领域的权力结合则使权力本身得以形成。②
在小说《土地神》的语境中,牛家湾这个仅四百多口人的基层群体如同一个微缩的权力运作模型。牛二的经历串联了模型中有限的几个权力结构。权力层代代相传关于“政治上的优越性”的荒谬话术;县长的荤段子开会讲给支书听,支书讲给组长听,组长再讲给村民们听;牛二每一次觊觎别人的妻子也总是同一套做法和“鬼话”——许诺给情妇绿云缠身的丈夫们分权。
“牛二被牛家湾村民小组选为了村代表,将代表全组八十多户家庭、四百多口人,参加由五位村民代表组成的财务清理小组。”这是牛二政治生活的开始。成为“村代表”后,牛二“感到自豪……亢奋……总想发泄点什么”③,此刻他还只是盯上了自己的妻子田桂花。但由于二叔牛方田的打断,牛二膨胀的“欲望”被打断,或者说短暂地压抑,以致没能及时纾解。次日,牛二依然感到“燥热”,于是他在前文中由于“自豪”引起的“发泄的欲望”自然而然地移置到了“因为天热想要购买纸扇”的欲望。在购买纸扇的过程中,牛二盯上了卖纸扇的牛八妻子杜艳艳身上。和杜艳艳调情时,牛二讲“胡村长开会讲的”荤段子。牛二在胡村长授意下否决胡的政敌的发票,沆瀣一气,而后胡村长变成胡支书。胡支书提携牛二取代牛方田成为村民组长。新一轮“上升”的循环开始。
在第一次“上升”之后,可以看到,牛二因为获得一点政治权力而产生的“自豪”和性欲上的进一步追求,这成为牛二后续每一次“升迁”后必然发生的典型事件结构:升迁,权力导致私欲膨胀,分权给相关“裙带”。这个结构并不独属于牛二一人,在胡村长(支书)几乎完全一致的结构里,牛二是得到分权和提携的得利者,而在胡村长(支书)的私欲部分,牛二也在分账时看到了胡的情妇周素娟。足见,这个权力模式不是凭空而生,更可能是上行下效、代代相传。
牛二的第二轮“上升”结构中,也就是《土地神》的中部章节,胡支书对牛二传授了“捞油水”、“偷婆娘”、“政治上的优越性”④等牛二成为村民组长后可以享受的“好处”等歪理邪说。同样的话术在后文,牛二许诺给杜艳艳让牛八当管水员的话语中也有样学样地出现了:“急着用水的人就要请管水员吃饭、喝酒、塞烟、送礼,管水员就可以捞些好处”⑤。在牛二的第三轮“上升”结构中,也就是牛二当村长时,许诺给牛金妻子楚淑琴让牛金当村长从而得手楚淑琴的场景中更是一模一样地再现“牛二把当年他当组长时,胡村长也就是现在的胡支书,说的哪些好处,给楚淑琴说了一遍。”⑥
除了牛二“上升”时经历的与两位情妇相关的性经验权力结构,《土地神》中反复出现的“讲故事”要素,即各种场合出现的荤段子,也是使权力本身得以形成的性经验话语。希利斯·米勒曾指出:“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说是与其他重复形成的链形联系的重复或复合组织。”⑦因此,识别《土地神》中重复出现的荤段子,并进而理解由其中衍生的意义。
整部《土地神》中出现讲荤段子场景的段落共有如下几处:上部第二章第二节,牛二调情杜艳艳,给杜艳艳讲“胡村长开会讲的”荤段子;上部第四章第四节,牛二和朱三要求胡村长“讲故事”,而后牛二再将这个故事讲给杜艳艳;中部第一章第三节,胡支书宣布牛二担任村民组长,并在大会上讲荤段子;中部第四章中,李村长在村民要求下“讲故事”,但他不会讲荤段子,结合后文李村长的下台,可以认为在《土地神》语境的叙事逻辑中,是否能够“讲故事”是判断一个人政治可能性的标准;下部第二章,成为村长的牛二在带领下级催缴税时讲荤段子,此处是牛二在文中作为听众从权力上层接收信息向作为发声者向下一层传递信息的转折点;最后一次,牛二对所有村民表决心时用词粗俗,而“人们笑得更凶了!”⑧一句成为小说结尾。
共计七次出现的要素,荤段子的讲述场合也逐步从私人对话转向公共场合:从牛二对情妇——性经验权力的场合,转向牛二对所有村民——规训权力的场合。牛二从听众或者从众的身份变为对群体发声的身份。整个过程中,牛二的关于性的话语不是处于权力之外与权力对抗的某种超脱之物,而是在权力机制内发挥作用的权力运作的前提和条件,缠绕在牛二的每一层权力结构之上。村民对牛二的态度从全书开始的不信任转变为拥戴,牛二在牛家湾的权力得到实际确认。
在回过头来看牛二酒醉中的一席发言:“土地神虽然也……也小,可它终究也是神……神,有哪个敢说他不是神……他也是这方百姓的王,是不是?……我这个王今后想弄哪个(女人)……弄不得下来?”⑨这段话实际是全书除了书名外唯一出现“土地神”字眼的段落。土地神在中国民间信仰极为普遍,是中国民间信仰中的地方保护神,旧时凡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就有祀奉土地神。《土地神》的结尾,在牛家湾的故事里,牛二得到了村民宛如尊敬神祗般的爱戴:“人们突然喊了起来:我们拥护牛村长!我们拥护牛村长!”⑩权力结构的建成后有山呼海啸般的崇拜与追随,而一切的开始只是普通村民“牛二被牛家湾村民小组选为了村民代表”。
那么像牛二这样的“土地神”是否也广泛地存在于每一个有人群居住的地方?仅从《土地神》一书看,从胡村长到牛村长,模仿的、相传的、重复的“话语”和“权力”已经为这个问题给出肯定的回答。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⑧⑨⑩ 贺享雍.贺享雍文集·第三卷[M].天地出版社:成都,2009:137,3,61,85,148,198,137,196,3.
②[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03.
⑦ [美] 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M].天津人民出版社:天津,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