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四川老农的一生
上篇安徽的文章把我给写伤了,这两天我写点短文调剂(敷衍)一下。
前不久我去了次四川宜宾,在那瞎溜达,中间有空采访了一位92岁的老人家,老人家从民国到现在,什么都经历过了,是一位历史活化石,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之一,就是没有在我奶奶健在清醒时,向她请教她是怎么度过那么艰难的岁月,怎么把八个小孩拉扯大的,在那么恶劣的经济环境下,人能生存下来一定有许多故事可以留给后人,因为许多事情,是我们这一代人,下下代人,永远不可能再经历了。
但是采访过程也不是很顺利,老人家已经开始糊涂了,记不太清楚一些细节,也总想不清楚一些具体的数据,有些交代含糊的地方大家就忍忍吧。(不想忍你顺着网线来打我啊)
开始讲正题。
老爷爷出生于1929年,三岁的时候,他爸就得病去世了,具体什么病他也不知道,那年头没有青霉素,轻易一场病就可以要人命,稍重一点的病全靠拿命扛,扛得过去就过关,扛不过去一生就交待了。
他有一个大几岁的姐姐,家里穷养不活,11岁的时候就送去当童养媳(民国时常见),两姐弟到现在偶尔还能碰见说几句话,但长久不在一个家生活,没有那么亲密了。
爷爷没上过什么学,小学二年级后不再读书,小时候个子小,干不了粗重农活,七八岁开始帮别人放牛过活,没有工资只管饭。
民国时土地都是地主家的,想种田得去租地,还得交押金,也没有农具,他们家没有土地,他妈妈就去帮地主干农活讨生活,打短工的收入是两斤玉米一天,靠这些母子俩活了下来。
爷爷大部分知识是自学来的,他会用算盘,这门技能后来给了他莫大的帮助。
1949年解放后他们家才分到了土地,家里两口人,分到了两亩地。
解放这个词,对普通人最大的意义就在这里,农民们终于分到了土地,不再受地主的压迫,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地主关系。
中国和印度重新建立国家时,最大的分别在这里,印度的独立方式是苟且的,至今还保留大量地主,穷人们活不下去,就跑去孟买这种大城市贫民窟,或者直接睡在孟买的街道两旁(本人亲眼所见),2021年还到处是这种现象,这都是农民没有土地的最终恶果。
1954年,爷爷25岁那年结了婚,娶的那位奶奶依然健在,她1936年出生,今年85岁,家里有五兄妹,身子骨硬朗,头脑也比爷爷清醒,凡是爷爷想不起来的问题,都是坐在旁边的奶奶代替回答。
他们结婚时没有摆酒席,当时全家只有三间茅草屋,两张很破旧的床,一张桌子,一个石磨,就是四川一户农民家庭的全部财产了。
这里离镇上赶集的地方,步行要一小时左右。
1955年,因为会算盘这门技术活,爷爷成了村上大队会计,1971年任大队文书,后面精减干部,又兼职会计,每个月工资2.5元,一直干到1984年,整整做了29年村干部,最多的一年,拿过90多块钱。
这是非常珍贵的一笔收入,爷爷说他要干会计的活,就少下地挣工分了,但总的来说,有这份稳定的收入,已经比普通人家好一些了,普通人家的日子要更苦一些。
爷爷说他记得很清楚,村里1700多人,一共有13个大队,大家平日都靠下地挣工分过日子。
奶奶嫁过来后,就开始不停地生孩子,老大生于1955年,老二生于1957年。
1958-1962年,四川过粮食关,爷爷所在的大队一共饿死了几十个人,“算是附近比较少的”,河对面饿死得更多,党委书记都偷偷跑了。
到了1963年,终于挺过了粮食关,也在夫妻二人快结婚十周年的时候,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请人帮忙,从山下砍树、竹子、茅草重新建了五间茅草房,那时候穷,帮工们管吃就行,也不用给工钱,吃的还是红薯饭,肉都没有,干活最久的那个人帮了20多天,最后竣工时,买了一只鹅给大家吃,算是感谢大家。
接着又开始生孩子,老三生于1963年,老四生于1965年,老五生于1967年,老六生于1970年,老七生于1974年,老八生于1979年,一共八个孩子,从19岁一直生到43岁,这种生育数据,在今天是不可想像的。
我问奶奶,当时为什么都生这么多小孩呢?
奶奶说,一是不会避孕,二是那年代大家都生这么多,大家都觉得很正常,只生一两个的反而不正常。
那政府当时有号召生孩子吗?
没有,奶奶想了一会,政府没有号召。
我想起我家奶奶,她在湖南也生了八个,当时中国女性结婚后就一直在忙着生孩子带孩子,还要不停手地干农活。
奶奶说,那时候生娃娃可没那么金贵,都是在家生的,她生老三时,一个人在家,下午五点左右生下来,晚上才有人回家,根本没有人管她。
那这么多小孩,都是靠什么养大的?
主要吃红薯跟玉米粑(相当于玉米做的馒头),幸亏红薯产量高,能养活这么多人,小孩很少能吃到米饭,很小就要去干活,七八岁就要挑水、洗衣服、割猪草、喂猪、扫地、拾柴禾、烧火、煮饭、下地干活等等,大的还要带小的,背在背上干活。
当时地里除了种红薯、玉米,还种小麦、豆子、花生、水稻,到1955年才开始种土豆,爷爷记得很清楚,1963年之前,一年只有在清明、端午、七月半、过年、生日这些日子能吃到肉,一九五几年的时候,一头100多斤的猪卖四十多块。
1963年开始,家里开始养猪,基本上过年都会杀猪,吃不完的肉会做成腊肉,家里吃肉的情况才好了一些。
当时这么穷,能好好读书吗?
都没读什么书,老爷爷说,老大没上学,老二小学五年级毕业,老三、老四、老五,老八初中毕业,老六老七自己不想上学,小学毕业,差不多一半文盲。
当时读书是三块钱一个学期,但是农民们都生了一堆娃娃,没有钱供这么多小孩,八个小孩要是全部上学要48元一年,差不多半年的收入就没有了,没有钱就欠着学校的,有了钱再去还。
不要说读书了,就是娃娃们生病了都没有钱看病,先把娃娃抱去诊所看医生,没有医药费,就回家卖粮食,或者卖东西换点钱给医生。
居住方面,1970年,家里请了八个人,将茅草房改成了瓦房,1975年,又新建了三间土瓦房。
老爷爷的老母亲在建好土瓦房的第二年去世,享年75岁。
当时闹文革,对你们家有什么影响吗?我问。
闹文革倒没什么大的影响,我们村还增产了,爷爷说,他当时负责村里的工作,还是乡上的委员,要去乡上参加开会,讲文革政策,他印象里没什么影响,该干嘛干嘛。
当时还是要交公粮吧,要交多少斤公粮?交完公粮够不够养活这么多小孩的?
爷爷说他们家要交几百斤粮食,主要交玉米、大豆、小麦、稻谷,具体多少斤记不清了,大概五百斤左右,交完公粮有时不够全家吃,就去买或者借。
1985年,56岁的爷爷从村上退下来了,回自己家种庄稼,从这时候开始农村没有六七十年代苦了,1988年,几个长大已婚的孩子要求分家,就分出去了,1995年家里买了三间土房,建了两间砖房,就地开了一家小卖部,66岁的爷爷靠小卖部养活自己,有空经常出去打牌。
这家小卖部维持了爷爷家后面十几年的经济基础。
1997年,爷爷的小女儿去世了。
2008年之后,村子里就没有年轻人了,小卖部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差,有小孩来店里偷东西,还有人上门骗钱的,爷爷这时候都79岁了,生意越来越差,就关了小商店的营生,老俩口慢慢过日子,2013年到县城里住了5年,由儿子们照顾,2018年又搬回乡下。
爷爷奶奶现在每年每人有1800元老年补助,他二儿子有残疾,一年有860元补助,另有老年、贫困补助。
他现在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使唤了,只能住在山里,就是想打车进县城,都没有人接他的生意,他九十多岁高龄,身体虚弱,哪怕现在水泥路已经通过了他家门口,车主们也怕有一点磕着碰着了,会惹上麻烦,他跟老奶奶就天天坐在家门口,聊聊往事。
恰巧碰到我这个好奇心特别重的湖南人,喜欢听别人的历史,我在他家门口聊了整整一天,才把事情聊清楚,就将他的人生,一笔一笔记录了下来。
老人家九十二年的经历,一个普普通通、略有一点技术的农村底层干部,他的人生就是中国当代史的一部缩影。
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在解放前,中国的农民曾经遭受着多大的苦难,1949年的新中国打碎了过去的旧世界,避免了今天印度的恶劣景况,也可以看到,在建设祖国的过程中,政府也曾经犯过一些重大的错误,但最终,这个国家还是一点一点进步,实现了全民小康。
他们家居住条件、生活条件也在一点点改善,现在住的地方,说不上舒适,但住在深山里,至少是水泥房,家里有冰箱、彩电、网络、自来水,每年还有养老补贴,相比他小时候靠放牛活下来,世界已经不是那个世界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要用“成长论”来看待我们这个民族,看待我们这个国家,没有人是在一帆风顺中长大的,也没有人不会犯错,只要初心是正确的,最后把这个国家建设好了,改变了这个国家的命运,只要到达了目的,总是好的。
最后,祝老爷爷身体健康,感谢他向我讲述这92年的人生,老一辈正在逐渐逝去,希望他们奋斗过的故事,后人能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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