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采风中的民情与教化——重读孙犁《白洋淀纪事》

《白洋淀纪事》是一曲时代之歌,它于1958年首次出版,收录了孙犁从抗日战争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创作的多篇小说和散文。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部作品集多次再版和重印,经过岁月的淘洗依然历久弥新,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孙犁在抗日战争时期开始文学创作,他带着一支笔投身抗战,写出了与时代密切结合、与人民亲密无间的作品。

大地山河间的民心人情

翻阅《白洋淀纪事》,笔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作品中展现的山河大地间流淌的民心人情。孙犁用朴实自然的笔调,描绘了战火纷飞的抗战年代战士与民众爱国奉献、保家卫国的高尚精神。短篇小说《荷花淀》叙写了白洋淀抗战形势严峻之际,小苇庄游击队长水生第一个报名参加地区队,并带动了庄上另外几位青年积极参军。临行前,他要考虑的事情千头万绪,对妻子的安慰只能化作言简意深的信任与希望——“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环绕在这些战士身边的家属和淳朴百姓,也似星火燎原一般成为前线战士坚实的后盾。

在小说《嘱咐》中,从军八年、转战南北的水生因为所在部队要调来保卫冀中平原,途经故乡,然而行军日程紧急,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回家探亲。当他与阔别八年的妻子重逢之际,不仅看到了妻子经历风霜岁月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更看到了妻子的身上和心里都有“一种深藏的志气支撑,闯过了无数艰难的关口”,而这也是对战争年代无数普通民众坚韧不拔的品性、守望家人团聚、期盼祖国新生的真切写照。

孙犁描写抗战的作品虽没有用大量篇幅直接记录战争场面,但他对民心人情的关注和体察使其作品保留了时代记忆中另一部分极为重要的内容——叙写了普通民众对战士的关心和支持,展现了亲密淳朴的军民鱼水之情。

1939年,孙犁作为抗战工作者被分配到晋察冀通讯社工作,他们的机关曾转移到阜平一带的山地小村三将台。孙犁把自己得到当地老乡帮助和关怀的经历裁剪到小说《邢兰》中,三将台也化作了文学书写中的“鲜姜台”。《邢兰》记述了“我”随机关住在鲜姜台,“我的工作是刻蜡纸,油印东西。我住着一个高坡上一间向西开门的房子”。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刮着呼呼的西北风,“我一坐下来,刻不上两行字,手便冻得红肿僵硬了”。房子的主人邢兰推门进来看望“我”,他知道这屋子冷,便在物力艰难、柴米昂贵的情况下,坚持每天抱着木柴茅草来为“我”生火取暖,然后默默退出去。邢兰在屋中蹲着引火时,说着最朴实的乡里话:“我知道冷了是难受的。”这将心比心的话语充满了真挚与恳切,让人感到融融暖意。

在《山地回忆》中,孙犁以八路军战士的口吻,深情回忆了“我”在冰冷的河边凿开冰块洗脸时,结识了一位洗菜的姑娘。她心直口快、伶牙俐齿,心眼儿是那样好,见“我”冻黑的光脚没穿袜子,就慷慨拿出她纺半年线攒下来的一小块白粗布,执意要为“我”裁一双新袜。她用几天时间缝制,细细的麻线纳好的袜底比平日的鞋底还厚。姑娘说保管穿三年,等到打败日本那天都磨不破,这也寄寓着姑娘对抗战胜利的憧憬和信心。正是这些鲜活而普通的人物,让我们看到了山河大地间流淌的淳朴民风,看到了人民与战士间的珍贵情感,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隽永真情。

诗教传统的传承拓新

当我们阅读《白洋淀纪事》时,会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诗意气息。然而这种诗意并没有陷入唯美主义的窠臼,而是体现着孙犁为社会、为人生的文学旨趣。孙犁曾说,“文学艺术,除去给人美的感受外,它们都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教育手段”。他寄寓于作品中的教化,并不是表现为干瘪生硬的说教,而是多用富有诗意的行文、生动鲜活的情景加以润物无声的铺展。

例如,隆冬时节,女人送丈夫水生回部队,在冰封雪冻的天地间,她敏捷地撑起类似雪橇的冰床子。孙犁写道:“她轻轻地跳上冰床子后尾,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叶……她的脸冻得通红,嘴里却冒着热气。小小的冰床像离开了强弩的箭,摧起的冰屑,在它前面打起团团的旋花。前面有一条窄窄的水沟,水在冰缝里汹汹地流,她只说了一声'小心’,两脚轻轻地一用劲,冰床就像受了惊的小蛇一样,抬起头来,蹿过去了。”孙犁这番出神入化的描写,写活了人物。他一方面用蜻蜓、小蛇、强弩飞箭等灵动鲜活的比喻与对女人的动态写真,表现她在白洋淀这片水乡故园自如穿行的轻捷娴熟;另一方面则用天寒地冻、风凛霜飞的自然环境反衬女人火热、沉着的内心世界,及她对丈夫的脉脉柔情与对抗战事业的全力支持。这些景物描写绝非一种可有可无的闲笔,而是用情景交融的诗笔,纸短情长地透露着人物的心思和性灵,于天地无言之间窥见人物的栩栩风神和敞亮的精神世界。

在古人眼中,诗是情志的传达与流露,并负有教化的使命。孙犁对文学的理解虽受到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的影响,但他为作品赋予的诗意气质,他在作品中发扬理想、提升人类道德观念的创作追求,也与中国古代的诗教传统有着相通的一面。诗歌擅长以洗练的文字书写人物的志气襟怀,用寥寥数笔描摹人物的形象和神采,善用精妙的比喻和自然景物烘托人物的内心情韵。孙犁在《白洋淀纪事》中充分吸收了诗歌在这些方面的优长,同时对汉代以来“温柔敦厚”的诗教观有所突破和拓新,将之与20世纪新的人格理想相融合,在作品中书写勤劳淳朴、刚毅坚卓、乐观勇敢、富有家国情怀和开创精神的人性之美。

古往今来,民间歌谣是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诗歌形式,同时也在民间发挥着正面的价值导向和教化之功。孙犁也不忘拾掇和接续诗教在民间的这一脉传统,巧妙地将歌谣穿插在作品中,以此来吐露人物的心声,并借助这种流畅明快的诗歌形式,使诗教的旨趣与广阔的乡土大地气脉相接。例如,《村歌》中双眉站在梨树底下为伤兵们歌唱,吐露着丰收的喜悦和要把最好的果儿送上前线的衷肠;《识字班》中放羊娃们在雪地山坡上高唱驻村机关大姐姐教的《卖梨膏糖》的歌儿。各种各样的歌谣咏唱着民众的日常劳作与生活,倾诉着对前线战士的牵挂,抒发着对祖国的祝福与对美好未来的期盼。犁将这些富有民间诗意的短章与作品中的人物行动水乳交融,既实现了作品中人物情感的真诚吐露,也用凝练悠扬的民歌诗笔传播了美好的理想与心声。

历久弥新的文学和思想价值

经典作品在时光中流转传承,不断为我们和当下社会提供新的意义和启示。首先,重读《白洋淀纪事》最直接的受益和感悟,就是在抗战年代极端艰苦的环境中,中国民众展现的乐观奋进、百折不挠、保家卫国的精神,能让我们更加珍视当今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并为我们建设美好中国提供精神源泉。

其次,孙犁用富有诗意的笔墨,让我们感受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最典型的莫过于孙犁对白洋淀的深情书写,生动呈现了白洋淀这片北国水乡的自然风貌和乡土气息。白洋淀记录着炮火和硝烟,见证着英雄的鲜血和丹心,它也同样用宽广的怀抱,承载着一方百姓的劳作与生息。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相依相存,不仅表现在水土富饶的白洋淀,也表现在自然环境比较艰苦的阜平山地。在黑石嶙峋的山区,当地农民珍惜每一片土地,他们费尽心思,因地制宜,“用石头垒起,用泥土包住,在边沿栽上枣树,在中间种上玉蜀黍”,全力以赴开垦自己的生活,用勤劳与智慧接受大自然馈赠的果实。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在自然中劳作呈现的饱满热情状态,能引导当前读者反思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的疏离,及工业化和过度开发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唤起人们对自然环境的珍爱和保护意识,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再次,《白洋淀纪事》立足现实、发扬人性理想的创作旨趣,能为当代文艺创作提供珍贵经验和启示。孙犁曾回顾,抗日战争中“我看到农民,他们的爱国热情,参战的英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的文学创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的作品,表现了这种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我始终坚信,我们所追求的文学,它是给我们人民以前途、以希望的,它是要使我们的民族繁荣兴旺的,充满光明的”。这正是孙犁创作的核心诉求和理想。可以说,孙犁投身抗战、扎根山河大地为他的作品注入了源自现实之“真”,他对人性理想的追求发扬着道德伦理之“善”,他笔下人与自然的和谐相依、民间的真情实感和人物的气韵风神洋溢着诗教传统之“美”。而他对社会现实的提取和淬炼,对美好人物形象的记录和塑造,正是对真、善、美的自觉践履,并以《白洋淀纪事》等经典作品为当代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遗产和宝贵的借镜。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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