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最重要的是深厚,千万不能浅薄。什么叫浅薄?表演表演,表面化去演就叫浅薄。
每个人都有个性,世上很难找到没有个性的人,也找不到完全个性相同的人。浅薄的表演,往往是演员拿自己的个性去代替剧中人的个性,弄得千人一面,换汤不换药。好演员上台,让自己的个性“死掉”,用不同的动作、语调、神情,把戏里的人演活。
我年轻时演戏,像小学生描红,比画着罗百岁、王长林、萧老师他们,照葫芦画瓢,谈不上什么艺术创造。因为对要演的角色,自己心里没有数,演出来不是太温就是过火。回想起来,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对人物的自我丑化和嘲笑。其实,反面人物最爱装腔作势,最爱维护自己的尊严,决不会自己丑化自己。袁世凯把自己的“福相”铸在银元上。我们说袁大头骄横狡诈,觉得丑,是因为我们对美、丑和他有不同的看法。
余叔岩、王长林之《问樵闹府》
“文革”期间,我请一位打小报告的专家一道看电影《卖花姑娘》。此人做尽坏事,今天把张三打成叛徒,明天将李四揪成走资派,很会根据造反派头头们的需要炮制假材料,可是他既不是獐头鼠目,歪鼻斜嘴,更不是胁肩谄笑,阿谀逢迎。衣服穿得挺朴素,态度挺稳重老成,真正是仪态堂堂,人才一表。 平时他从不和人开玩笑,一贯以正人君子自居。尽管他是制造别人眼泪的能手,但在电影院里却哭湿了两条手绢,他对地主和狗腿子也破口大骂,你很难想象他是个双料坏蛋。 名丑茹富惠扮演《武松杀嫂》一剧中的王婆,举止庄重,慈眉善目,一丝儿也不丑化自己。她明明是拿年轻美貌的潘金莲当钓饵,去赚取恶霸西门庆的银子,却以长辈的口气和身份称赞潘的手艺和容貌,“同情”她婚姻上的不幸,决不像见钱眼开的妓院鸨母。这样,有一定生活阅历的潘金莲上钩才可信。假如光从神态上或外形上去模仿三姑六婆的凶悍,戏就没有回味,连潘金莲的形象也使观众感到假了。
茹富蕙及二子
“丑”戏最容易演得表面化,因为人们总认为丑角鼻上抹个豆腐块是“丑”的,把戏里的人物想得太简单了。 和浅薄相反就是深厚,深和厚都是说要演到角色的心里头。用现在的新词说就是把角色的精神状态演出来,品德脾性演出来,首先要对角色品深、品透,要研究他平时怎么样,在戏里又怎么样,越品得细越好,做到心里有底,还要把人物感情发展的层次弄清楚。不是训练到炉火纯青,你就什么都看不着。要真正摸清了什么时候是什么情感,又是怎么样变化的?要扎扎实实地仔细揣摩品味,一点也不能含混摸清以后,还有一个怎样演得像的问题,就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那就需要演员平时下功夫了。我认为首先要有历史知识与文学知识,否则无法理解戏内所写的历史环境,人物的情操教养。像唐人吟宋诗,古人用现代人语气说话等等,都是缺少历史知识造成的常识性错误。 还要有丰富的见闻,天南海北,各种事物见多了,什么人,什么事,心里就有了草稿,心胸阔大,气度也就不一般了。同样是扇扇子,哈尔滨人的扇法与海南岛人的扇法就不一样;同一地方,方巾丑扇得轻雅,黑店老板扇得麻利;同一人物,不仅年少年老动作不同,喜怒哀乐不同时动作也不一样的。要多看多记,仓库里“货”多了,说不定哪一天能派上用场。
萧盛萱之蒋干
要认真学习前辈、同辈、后辈的表演,好的是加油站,孬的是“此路不通”的路标。多看,多听,多问,多记,多学,多想,反复比较,按照剧情需要和本人条件(身材,嗓子,功夫等等)合理挑选,再三实验,才能出鲜招儿。 名丑陆金桂是著名昆曲旦角陆长林儿子,身体很胖,绰号叫陆大肚子。我看他陪老三麻子演《跑城》,他的丑院子身段漂亮极了。那黑嵋子上的黑球,杏黄大带,黑袍白吊搭跑起来真够迷人的。我问他跟谁学的,他说是跟余叔岩学的。我说:“余先生不演丑角呀?”金桂哥狡黠地笑了:“不能'偷’吗?他演《南天门》,除了戴的是白满与老院子不一样,别的穿戴不是一个样吗?特别是他那股子焦急劲儿,我按丑行路子揣摩个百儿八十遍,一改不就化成自个儿的鲜招儿了吗?”这件事对我很有触动。 研究人的特点,以感情活动为最难。体验生活这种说法,我以为主要是指思想感情的理解与体会。生理上职业上的仿效虽很重要,但是毕竟是第二位的。 譬如说:两句台词之间的空隙,两个动作之间的停顿,人家忙活儿你没有词儿的时候,都应当用感情来填满。这全靠你自己体会。我看过《夺印》中名丑马富禄演的家人,当穆桂英要他去绑杨文广上朝时,他手持丝带,微微发抖,表现了老仆人的正义感,对国家安危与杨家将命运的关心。这个角色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台词,而对剧情却起到很大的烘托作用。事过五十年,他演的这个人物,在我头脑里还有很深刻的印象。
马富禄在后台
至于反话正说,正话反说;明明生气,偏偏客气;本来悲痛,却来个哈哈……这些复杂的情感、动作,尺寸更难掌握。要想把握火候,使动作大小得体,声音快慢强弱适宜,全靠对角色感情活动理解得深、透、全,表演得恰到好处才行。(《艺谭》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