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看“用舍行藏”——读苏轼《沁园春》

这是苏轼寄给其弟苏辙的一首作品。时间地点定格在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七月他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当时苏轼与新法派之间的矛盾,使他在朝中难以立足,外调杭州不久又移守密州。赴密途中,回顾半生经历,触景伤情,感慨唏嘘,便通过这首《沁园春》词作,把胸中块垒一古脑儿向弟弟子由倾吐。词曰: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一)串讲句意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  这三句交代了作者途中动身的情景。“号”,应念háo。黎明时分,万籁无声,孤寂的客馆灯光暗淡,荒野的小店传来阵阵鸡鸣,将作者惊醒,旅人枕上的残梦依稀,看上去一切都是冷冷清清的。词一开头,就渲染出凄清的氛围,烘托出作者感伤的情绪。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锦,朝露漙漙。  这四句写早行途中所见。“练”,白色的帛;“摛”,音chī,铺开;“耿耿”,微明貌;“漙漙”,pǔpǔ,普遍貌。渐渐地,天上月亮一点一点收起洁如丝帛的清辉,落了下去;地上,晨霜铺地,发出微弱的光芒。随着天色变白,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像锦锈般铺展开来;近处,树叶上、草丛间到处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这三句是作者的感叹。作者触景生情,忍不住慨叹起来。“区区”,作者自谦之词,一解为少;“鲜”,少。连日起早摸黑,奔波于赴密州的路上,但山高水长,总不见终点。由赴任的旅途联想到人生的道路,不禁叹息世间之路没有尽头,而人生有限,像自己这样劳顿奔波,前程未卜,终究是苦多乐少啊!

    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这三句总结上阕,同时引出下阕。作者面对目前的境况,无限怅惘。略微沉吟之后,他凭靠着马鞍,一时无语,种种往事浮上心头。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这两句作者以“二陆”自比。“长安”,代指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二陆”,指西晋陆机、陆云兄弟。他们“少有异才,文章冠世”(《晋书·陆机传》)。二陆初入洛阳,以文章深受当时士大夫推重,时陆机年二十,陆云年十六。想当年,你我一起客游京都,就像陆氏二兄弟初到洛阳一样,正是风华少年。苏轼兄弟初到汴京时,苏轼二十一岁,苏辙十八岁,以文学才华受知于欧阳修,情况与二陆很相似,故以此自比。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这四句作者化用杜甫诗句自抒怀抱。想当年,自己文采飞扬,学识广博,辅佐国君成就尧舜之治,实现经世济国的理想,又有什么困难呢?作者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的诗句“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几句字里行间充满了乐观自信和积极进取的精神。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年苏轼兄弟一入京师,先是获取欧阳修的赏识,欧阳修惊叹苏轼“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继而又受到仁宗、神宗的赞许,“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宋史·卷三三八·列传第九十七》)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这三句表明自己对得失荣辱抱豁达的态度。“看”,应读kān。意思是被任用或被弃置取决于时运,积极入世或消极避世则由我决定,何妨落得个袖手旁观,清闲自在。作者年轻时雄心勃勃,似乎“天下事无不可为”,然而现实中频频受挫,不被重用,才华与抱负得不到施展。此时,他已步入中年,对复杂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因而对得失荣辱日益看淡。《论语·述而》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作者化用其意,在世路艰难与人生无奈的叹息中,仍表现出自信与旷达的襟怀。此三句的特点是纯以议论为词,适于抒情的词体到了作者手中,就变得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写,信手拈来,都成妙语,恰显示出作者杰出的才华。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结尾三句是作者与弟弟共勉:希望彼此身体长久健康,但求快快乐乐、悠闲自得地度过一生。“斗” 这里作玩乐解;“尊”,酒杯。作者似乎在说服自己,暂时从壮志难酬的苦闷中摆脱出来,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安慰。 “优游卒岁”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鲁国大夫叔向被囚后”说过“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话:“且斗尊前”,化用杜甫《漫兴》中“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的诗句。但一方面立志“致君尧舜”,一方面又要袖手“闲处看”,入世与出世两种相对立的处世哲学汇集于一身,实难真正统一,这最后几句的说法,不过是矛盾心理的特殊表现,在表面的乐观之中隐藏着的仍有无可奈何的苦闷。

(二)评述全篇

这首词内容丰富,写景、抒情、议论密切结合,有形象的描写,也有抽象的议论,又在议论中发表了人生见解,抒发了惆怅心情。文思泉涌,一气呵成,深刻地展示了自己效命时世的渴望和不被重用的感伤。

全词结构严谨,脉络清晰,上片的早行与下片的议论贯穿一气,构成一个统一、和谐的整体。头几句写景,以“灯青”、“鸡号”、“梦残”等字眼渲染出早行途中凄清的环境和心境。“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一句,由自然景色转入现实人生。其后,转入追忆往事。“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又由往事回到现实。结拍数句力图表明作者已从壮志难酬的苦闷中摆脱出来,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和安慰。全词集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融诗、文、经、史于一炉,纵横恣肆,挥洒自如,体现了作者杰出的艺术才能。
    作者面对失败,表现出难得的理智与勇气。他胸怀旷达,“卿相之贵,千金之富,有所不屑”,“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蒂”,对得失荣辱能抱超功利的人生态度。他的“且斗尊前”,就不是“及时行乐”那么简单,他是开始洞彻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才会如此泰然自若地说出“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这样的话。后来他还经历了更多的磨难,但即使被贬到黄州惠州儋州,他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断受伤,又不断愈合,不管打击多大,都不能把他压垮,因此他的人品与作品都深受后人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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