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老兵重访桃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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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琴 - 往事
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重访了七十一年(1947年)生活、学习、战斗过的地方,即今北京市怀柔区桃峪村,随后写了“桃峪”一文,现将该文介绍给大家。
这张背后是燕山山脉上的长城
2008年10月12日,在延庆呆了一个多小时,下午一点半,我们马不停蹄地开往桃峪。本来有一条近一些的由此向东经永宁、四海、沙峪通往桃峪的公路,顾及道路生疏难走,还是选择了走京张高速,南跨八达岭,绕道京六环、京承高速、慕田峪去桃峪。慕田峪地区属怀柔县,位于县城以西,燕山山脉南麓、长城脚下。1947—1948年我多次在这里跨越长城、行军作战。今日一见,已开辟为以长城为中心的旅游区,蜿蜒曲折的公路,把高低远近不一的景点,像串串珍珠连接起来,一进去像闯入迷魂阵般地找不到北。七绕八拐、边走边问才找到通往桃峪的路。越走越近,越走山越大,谷越深,越走崇山峻岭上的长城看得越清晰。车速本来够快的,我还觉得慢,恨不得一下子到达我阔别六十多年,在这里学习、战斗、生活了了近十个月的桃峪。
眨眼间来到桃峪村口的小河东岸,我一看表是下午三点半。本来已确信无疑,我还是多余地问一位六十多岁的村妇:“请问,这里是不是桃峪?”她说:“是桃峪儿。”这第一句话就唤起我六十一年前美好的回忆,当地老乡就是这么个叫法,要带一个“儿”字,那京腔味儿听起来既悦耳又熟悉。我又问,这里有没有个叫杜显达的?她说,有,到上海儿子那儿去了,他有个弟弟在家,前面不远处的红砖瓦房就是。
我们进入院内,一位五六十岁的女主人正忙着收拾秋粮和山货,见有来人,问我们找谁?我自我介绍说明是杜显达的老同学,1947年和他一块在电讯队学发电报。她一听急忙放下活儿,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内入座。她是杜显达的兄弟媳妇儿,说杜显达到上海去了,三个儿子都在那里,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到了那里得了个脑血栓。她拿起电话先把我介绍给杜显达,接着让我直接说,我自报姓名,来龙去脉地说了一番,特别说明了是罗法提供给我他的情况,他说对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又对他弟媳交代了几句,意思是让他们接待一下。
他弟媳拨通了他男人的电话,叫他赶快回来,说杜显达电讯队的老同学来了。放下电话才说,他刚出去,到山上看果园子去了,马上就回来。又说,杜显达一般不接电话,平时都是他儿子接,现在说话也困难,耳朵也不好使。我想,怪不得刚才听他说话不太清楚,又称想不起我这个人来,这也难怪!就连我对电讯队的好多同学也想不起来,更何况他得了这种病,记忆力、表达能力肯定受到影响。
此时此刻我思索起杜显达这个人来:他是本地人,电讯队开学一段时间才参军学报务的,他在一班,班长是李俊泉,1947年只有十四五岁,学员中他是最小的一个,长得很白,像个磁娃娃,说起话来一口京腔味儿十足的稚嫩童音,特别是背诵电码符号快的要命,像小铃铛般地既清脆又好听,当时我们称赞他:这小不点儿学习这么好!电讯队的教室、厨房和队部住的房子,原来都是他们家的。06年我听罗法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后因家庭问题被送回原籍,一次旅途中,偶然在火车上遇到了好心的老领导,得知他的处境后,帮他安排在上海重新参加了工作。
不大一会儿,杜显达的弟弟杜显枝就赶回来了,听说我是他哥哥在电讯队的老同学老战友,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拉开了话匣子。这是个很热情、健谈,记忆力非常好的人,今年七十岁,据他说当年电讯队的一些事儿记得清清楚楚。他不顾劳累地领我们出去转一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正忙于晾晒秋粮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大声介绍说:“这是电讯队的。”对方一听,猛抬头惊喜地看我:“电讯队的啊?!”我急忙上前和他们握手、问候。在这位老乡看来,六十年前的小兵孩儿突然出现在眼前是一件不小的喜事。据说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桃峪的电讯队学员,怎不让他稀奇、惊喜!他指着河东原来是他们家的老房子说,这是电讯队的教室,那是队部住过的。我说,这些老房子还在,真结实,那时上课、吃饭都在河东,队部的三个领导、家属、勤杂人员和机要队的学员都住在东面,我们报务队住河西。他领我们看他哥哥的房子,那是一处小院子,只有三间正砖瓦房,院子里的一些花木花繁叶茂,哥哥不在家由弟弟照料,他拿出钥匙准备让我们看一下内室,无奈怎么也打不开只好作罢。
我们沿着小河边走到桥头,杜显枝指着混凝土桥底说,你们那个时候就从下面河里走。他这一说让我想起这一条河里终年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山泉水,我们洗衣服就在河里的石头上揉搓,洗澡在背人的大石头后面,来回走都是踩着大小不等的石头大步小步地跨过去,有时还停下来或抹一把脸,或捧几口甜丝丝河水,或试图捉几条一两寸长的小鱼玩一玩,如遇大雨山洪暴发往往还得涉水或无奈地等待。从二十多米长的桥走到河西是桃峪的另一半,岸上原有的水渠改道了,当年挑水、洗漱都在这里,渴了爬下就咕嘟一阵子,还要说上一句:“真带劲!”
当时共有五个班三十多人分住在老乡家里,杜显枝领我们一家一家指认,听说我是电讯队的人们都很亲热,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是喜出望外地和我们打招呼,一位年近八十的房东说:“电讯队的就住在这间房子,班长是李俊泉。”我说:“对,他是一班长。我们两在一个部队,1949年南下到了湖南。”多么好的老乡啊,六十多年了还能叫上名字,在相处十个多月的日子里,建立起来的鱼水情是难以磨灭的。
走到另一户老乡家,一踏上熟悉的台阶,我就认出这里住的是电讯队一个班和我们的报务老师张英。房东是一对八十多岁的大哥大嫂,一听说我是电讯队的,反应敏捷,眼明耳聪的大嫂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在她看来,做梦也想不到能见到六十年前和她们朝夕相处的电讯队学员,真是莫大的惊喜。谈起电讯队的事来滔滔不绝,似乎比我的记性还好。她说,张英回桃峪看过她们两次,第二次来时还说身体不好,再不来就来不了啦,他住在北京阜城门外,还是个大官呢。她不无惋惜地说:“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听她细说张队长的情况,肃然起敬,思念起对我不薄的张老师来:他不仅教我们收发报技术,而且非常注重教如何做人,同样是我的启蒙良师。1950年听我的同学孙佑铭说,他和张英同在四十八军,1949年南下江西。我曾多次打听过他的情况,一直杳无音信,谁知今日得到的却是令我十分悲痛的噩耗。
我们说的热火朝天,可靠在炕上的大哥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瞪着眼睛环视我们,这时只顾和我们说话的大嫂才反应过来,忙对着她老伴的耳朵大声说:“是电讯队的,和张英在一块,看你来了。”大哥只是“唵嗯?唵嗯?”地听不清,她提高嗓门一再重复,特别突出“和张英是一块的”这句话,这下似乎听清了,精神头大得一下子直起腰来,面对着我老伴大声问:“你是张英?!”大嫂才指着我老伴纠正说:“她不是张英,他们是电讯队的。”大哥这才明白过来:“啊,是电讯队的!”这句话说得洪亮有力极富亲切感。大嫂才解释说:“他八十七了,耳聋得厉害,去年还能外出走一走,今年不行了,”我想,人老了,难免颠三倒四犯糊涂,把我老伴当成张英啦。老俩口相依为命渡晚年,确实也不容易。当我们一块照完相准备告别时,举步艰难的大哥、大嫂硬是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多么好的老乡啊!
又去查看另一处住过电讯队的房子,这里仍不像我们四班住过的,可房东老俩口对电讯队非常熟悉,听说我是电讯队的格外地热情,房东老嫂子脱口而出:“就是你们整天像用筷子敲碗嘀嘀嗒(···—),嗒嗒嘀(— —·)的。”听得我一下子心潮澎湃,仿佛又回到了六十多年前在这里勤奋学习、紧张、艰苦而愉快的军旅生活。这是多么生动而又形象的比喻,把我们学习收发电报的主题表达地淋漓尽致、完美无缺。在他们的脑海里始终有一批电讯队学员的影子,就如同我们电讯队学员心中始终怀揣着桃峪和这里的乡亲。
我努力寻找我们四班住过的房子,前面的都不是,另有几处也说住过电讯队,可一看也不像。我凭记忆所确认的一处房子,进去一打听还不是,难道我记错了,还是房主变迁了?真是疑惑不解。我又提供线索,说明房东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儿子、儿媳妇共三口人,儿子后来参了军。但还是难以得到确切的答案,令我十分失望难受。原打算要是大娘已不在,能看到她的子孙后代表表心意也行。我来桃峪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亲自看看,也让我的老伴、儿子一同来感谢一下我那日思夜想的大娘或她的后人,谁知道一无所获,怎不让我失望、懊丧!要知道房东大娘是我的第二母亲——大恩人啊!其中原委我在《回忆》“大娘”一章中已记述的清清楚楚。
中为张队长警卫员,右为杜宪枝
心中的失望、不悦、无奈还得自己排遣,我虽然未能如愿找到我们班的住房及房东大娘一家人,但我终于来到曾经哺育过我们成长,电讯队学员的摇篮——桃峪,见到了更多的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及他们的后人,还有好多好多的父老乡亲。眼前的桃峪六十年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桃峪已成为以旅游业为中心、农林牧渔全面发展的新型村庄。正如已将村名“桃峪”更名为“田仙峪”一样,今日之田仙峪是名副其实的旅游胜地,这里的山美、水美、空气美、人更美。慕名而来的游人见到这般景色,犹如来到人间天堂,激情豪放,尽享休闲之乐。见到这般情景,我甚感宽慰。我只能用四个字表达:“我来得值。”
热情的杜显枝,不厌其烦地陪我们边走、边看、边说、边问。他要找一下在此落户、对电讯队最清楚、也是当年电讯队老师张英的警卫员。他说:“张队长给他开了个抗日时期参军的证明。”在村委会门前,见到正忙于筛簸秋粮的那位警卫员,年龄和我差不多,听说我是电讯队的学员格外热情。在电讯队期间,他和学员接触不多,整天不是骝马、喂马,就是串门、聊天。有一件我永不忘记的事是:我患重感冒,张英队长派他用马把我送到在沙峪的军区卫生队看病。今日一见,又重新唤起了我对他的感激之情。
村委会门前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杜显枝问我,你还记得这棵树吧?我一时想不起来,他说,你们那个时候常在这里游戏玩耍。我仔细一琢磨好像有这么回事,就说,你那个时候只有八九岁,记性还不错。我指着西南方向问他,那儿有一块地是我们的操场吧?他说,对,就是。我接着说,我们出早操、开运动会、演节目、军民联欢会都在那里。我骤然想起好像在那里开过一次大会,内容是由一个姓徐的学员坦白交代,他在北平如何加入特务组织,接受敌人派遣,以进步青年投奔到解放区的名义打入电讯队的。黄启贤队长还挎着驳壳枪,周围还有站岗的,气氛挺紧张的。不久,此人调走学机务去了。
杜显枝是个很健谈的人,人熟了话儿就更多,我也是个有话藏不住的人,我俩有问有答。我问他,西北的那条沟是不是一直能走到沙峪?他说,对啊!我说,有一次夜间演习走的就是那条路,爬山越岭走了一晚上,我们可紧张了,以为是敌人来了,天亮到沙峪后才宣布是演习。他说,对对,这件事我记得,听我哥哥说过。他指着长城问我,你们经常到北山坡上砍柴记得不?我思索片刻才说,记得,记得,不是你提醒我倒忘了,各班轮流去,近处的不让砍,要爬得很高很高,有时快到长城根儿了,回来时更要命,特别是年龄小的累得差点趴下,那才是对人的考验和锻炼呢。我记得,当时我们对炊事班意见可大了,烧起来也不注意节省,一大堆柴火几天就烧完了,也不知道俺们砍柴多辛苦。我问,这里是不是又办了一期电讯队?他说,没有,没有,你们走后这里来了被服厂和军械修理厂,都是那些汉阳造、中正枪、三八大盖老破枪。
凡是不清楚的事我都要搞个明明白白,我问,你刚才说的桃峪改名为田仙峪是怎么回事?他说,古时候这里就叫田仙峪,现在又把它改回来了。我边环顾四周边寻思,改得好,这里本来就是人间天堂。六十年后重返桃峪,验证了我在《回忆》中对桃峪的描绘与现实是相符的,不防比对一下。我书中说:“桃峪是个非常美丽的小山村,一条终年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小河水把村庄分成东西两伴儿。甜丝丝的河水可直接饮用,一两寸长的小鱼上下游动。村两侧的小山上布满桃、杏、李、梨、板栗、柿子、苹果等多种果树,大小不等的松柏丛林把整个山村包围起来。中外闻名的万里长城,就矗立在村北的崇山峻岭上,城垛和烽火台清晰在目……”今日现场感受到的情景和迸发出来的记忆是:它背靠绿树成荫的巍巍燕山,雄伟完整的长城像巨龙般地横卧在高山峻岭上,当年一个一个的、我能数得清清楚楚的烽火台、城垛历历在目。但是现在眼睛不行了,只能看个轮廓。村东西两面的山丘上布满了品种繁多的各种果树,春天,漫山遍野怒放着的花色、花形、花味、花期不一的果树花儿,招来成群贪婪的蜜蜂,花香随着丝丝微风扑鼻而来,深吸一口,才是真正“快活似神仙”。夏天,深绿色的树叶像一顶顶帐篷遮住了整个山丘,“大树底下好乘凉”,当时我们课后常来这里放松,或小憩、或戏耍打闹、或个别谈心、或背电码符号英文会话。秋天,红叶满山,在夕阳的斜照下犹如一幅幅高悬的山水画卷,累累硕果把树枝压弯了腰,偶遇大风一吹,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我们都很注意群众纪律,虽然看着眼馋也不肯随意吃拿。一条源自燕山脚下,流经桃峪及下游无数村庄的山泉,是桃峪得天独厚、赖以生存发展的生命线。它哺育着桃峪人民,灌溉着无数良田、果园,其优良的水质还吸引着京津及周边地区的八方游客。据杜显枝介绍,它的知名度极高,很多游客都是冲着这股水来的。怪不得我们来的时候,看到那么多度完周末返回的轿车。
桃峪南北有数不清的庄园,无论大小都是依山傍水靠路。时近五点,杜显枝把我们安排在西北两公里处,条件较好的“水上人家”,这是他外甥小俩口开的一处庄园,吃、住、玩、钓、停车一应俱全。我们入住的时候,小老板正忙着应酬熙熙攘攘、准备就餐后返程的游客,他面带歉意地让我们稍候一下。我说,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我和你大舅是电讯队的老同学、老战友。他说,听说了。我问他,平时客人多吧?平时就不少,一到周末就更多,简直应酬不过来,你看,刚才来电话了,明天又要来不少人,很多都是回头客。我说,那你生意不错嘛!小伙子微微一笑。我们边等边谈,边吃边喝边说,酒过三巡杜显枝的话更多了。他说过去的老房子不在了,新盖了七间大瓦房,每年能收入几万块。我说,那你还干的不错嘛。当谈到正在吃的佳肴时,他说,这几个菜都是用当地的材料做的,这鱼是自己养的,这菜是山上摘的野菜,这鸡蛋是当地的土鸡蛋,你看,颜色是黄的,这板栗子就更不用说了,味道不错。那道红烧猪肉板栗子我就吃了不少。陪伴了我们一下午的杜显枝显出了醉意,他和我一样激情满怀、兴奋异常。不知道是他哥电话里有所交代,还是接待好哥哥的老同学老战友责无旁贷,当然还包含着六十年前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下的对电讯队美好记忆,他兴奋异常,话语连珠。时间不早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经过长途跋涉的老伴和我都露出了倦意,杜显枝和我们作别,我对他再次表示谢意,代问他老伴好,特别请他向杜显达转达我的问候,祝他早日康复。
送走了杜显枝,兴奋的心情稍有些平静,似乎才听到一直在哗哗响的流水声,我顺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下台阶,见护栏外一水渠内流淌着我熟悉的山泉水,店主在渠旁修了几个相互串通的鱼池,水流发出叮咚、叮咚地响声,我凭栏静听,仿佛听到老歌星李谷一久违了的、非常熟悉的那首:“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悦耳的歌声。这歌声般的流水声,我六十年前就听到过,今宵,既饱了耳福,又增添了我对桃峪的留恋爱戴。带着思绪万千、平静不下来的心情硬躺在舒适的床上,在叮咚,叮咚的泉水声中渐渐进入梦乡。
见也难、别也难。次日一大早我们离开桃峪往南行,当走到来时的村口时,我停下来久久瞭望桃峪的山山水水,真不舍得离开,今日一走,不知何日能再来?到此,我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不然强忍着的老泪就要夺眶而出,老伴、儿子又要说我感情脆弱了。
我是电讯队学员重返桃峪的第一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其他同学们有的已经作古,健在的都是八十左右高龄,恐难以长途跋涉到此光顾,即便有这个心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望桃峪兴叹,遥祝桃峪人民好运了。我算最幸运的老头儿,我要向战友们报告:我来到了桃峪;见到了日思亱想的父老乡亲;看到了这里的一切一切,他们一定会为我叫好,为我骄傲。我还要向老同学们敬言,机会不多了,能行的话,偕同老伴、子孙们到此看一看,游一游。桃峪父老一定会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当年的子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