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谈梅兰芳:“要免除封建气味”
梅兰芳这回在荣记大舞台唱戏之前,我看到《人间世》第十一期上有大华烈士的关于梅兰芳的一点小文章。他说,梅兰芳在美国唱戏的时候,有两个大学送他的博士学位,因此他是双料博士。外国人称一个博士叫做“温博士”,叫双料博士为“two博士”。
“two博士”这名词,用谐声的老法子一念,是有很猥亵的意义的。这文章,虽然出于幽默专家大华烈士先生的手笔,幽默的意味却一点也没有,有的却是无聊。关于梅兰芳的出身或幼年,本来有些猥亵的传说吧。那些传说是真是假,无须研究,我也不想在此为梅兰芳洗刷。不过我们可以说,即使那些传说是真的,那责任并不该梅兰芳来担负。
梅兰芳少年时期
在封建社会里面,地主阶级才是最有社会地位的人物,失掉了土地的依据的流动职业者,一般地为地主阶级所轻视,优伶,尤其被视为与奴隶娼妓同列。我的故乡有一句成语:“世上三件丑:忘八,戏子,吹鼓手。”唱戏的的社会地位,可想而知。
由地主阶级出身的士大夫,一朝权在手,无所不至地玩弄卑贱的人群以为快,是常有的。《品花宝鉴》那部书,就告诉我们在过去不久,中国的社会,还是多么野蛮。梅兰芳,曾做过那种野蛮时代的牺牲者,他身上烙的有这丑恶的历史的烙印是可能的。然而这是我们中国历史的丑恶,也是我们全中国人民的羞辱。现在竟有人把这种羞辱拿来加在某一个牺牲者的身上,以为嘲笑的资料,真是无聊得很!
同样,我又以为用男扮女这件事来攻击梅兰芳,也是过分的。男扮女,我反对,可是不能因为梅兰芳是男扮女的角色,就叫他负起这男扮女的整个责任。梅兰芳是幸而因为男扮女的角色,所以有现在的这种声誉与地位的吧,但他也不幸而因为是男扮女的角色,身上有一个历史的烙印,而受到许多意外的非难。男扮女这件事,一定会逐渐减少而绝迹,不过不一定到梅兰芳就及身而绝。在梅兰芳之后,我们还会看见不少的这种旧时代的牺牲者。
梅兰芳之《西施》
梅兰芳现在是很有社会地位的人了。许多人正在奉承他是艺术家。梅兰芳是艺术家么?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在唱旧戏的中间找艺术家,是件不容易的事。从前有个汪笑侬,他自己能编改剧本剧词,还相当地有点思想。例如,他要破除迷信,他就唱《河伯娶妇》;他要骂卖国贼,他就唱《献地图》;他痛恨专制,他就唱《博浪椎》;他不满意官僚政治,他就唱《左慈戏操》、《洗耳记》;他不愿亡国他就唱《哭祖庙》;他恨帝国主义,他就唱《亡国恨》(安重根刺伊藤事),经过他编或改过的剧本,大部分都有相当意义,也很切合当时的时局。虽然后来学他的人只学会了《马前泼水》!并且他有他独立的人格,他不结纳官僚政客名流学者,也不依附洋场大亨,更不假借什么遗老遗少名士才子以自重。
自然,严格地说,汪笑侬的剧本与办法,还是很不够的。不过,以他的时代说在旧戏界,称为一个艺术家,马马虎虎,还可以。梅兰芳唱了些什么戏呢?《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黛玉葬花》《霸王别姬》《廉锦枫》《太真外传》等等封建的、迷信的、才子佳人与英雄美人的、落后的、无聊的玩意儿。一个艺术家,同时该是个思想家。至少他自该能够思想。他应该认识这社会,了解艺术与社会的关系及在社会上的任务,然后由他的认识来决定他自己的工作。梅兰芳,从他所唱的剧本看来,虽然在外国大学得回了双料的博士学位,他却是个昏头昏脑,一无所知的人。他不能算一个艺术家。
梅兰芳之《廉锦枫》
最近,梅兰芳因为打算到苏联去,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地说自己的剧本,封建气味太浓厚,应该加以选择。这自然是很可喜的,希望他是真诚地觉悟,而不是从官僚们那里学来的官话。不过我们还得忠告梅兰芳,要免除封建气味,仅仅选择了几个剧本是不够的。他先得从一切封建关系里解放出来!他得从玩古董讨姨太太的私人生活中解放出来!他得从官僚政客名流学者的无谓应酬中解放出来!他得从洋场大亨的奴役中解放出来!他得从他左右的遗老遗少才子名士的欺骗中解放出来!
摆脱一切旧的枷锁,勇敢地踏上新的前途,成为一个艺术家,时代的艺术家,梅兰芳,未必绝无希望。
(《聂绀弩全集》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