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余感(1941年梨园“异闻录”)

  一、民国已经三十年,而始终阳历年没有阴历年来得热闹。但是若以听戏而论,现在的阴历年却又与笔者幼时之所谓过年大不相同!那时普通人家的子弟一年到头哪有机会听几回戏?想听戏,就只好盼过年了。手艺人买卖人亦是这样。到听戏这一天,把特为过年做的新衣服穿上,随着大人在戏馆子一坐,真有说不出的一种高兴心情。专以戏说,亦真热闹,文戏武戏玩笑戏总有七八出之多,小孩爱热闹的固然趁愿,大人讲究听两口的亦能过瘾。其实彼时的园子天天都是这样,排戏码亦有一番学问在内,只是在小孩眼里透着新奇有趣而已!

  二、在民十五以前,平常听戏,轻易亦碰不着所谓“双出”的时候。不必更往远说,就以余叔岩、杨小楼在新明,梅兰芳、尚和玉在开明(记不甚清了)对垒的时期,似乎“双出”仍不常见。偶然有“双出”的时候,必是这天贴的戏码软点,怕对不起听众,于是头里再饶上一出。以余叔岩为例,往往是来一出《盗宗卷》之类的戏点缀点缀。本来戏码硬,让听戏的主听一出是一出,“双出”不“双出”有什么关系?

余叔岩之《盗宗卷》

  三、现在久已不是这么回事了!除了小孩班以外,无论到哪个戏班里亦听不着七八出戏了。班底既不行,主角只好多卖,于是“双出”之风大长。纵有不肯常贴“双出”的角,一见某人某人都贴“双出”了,为营业竞争起见,自己亦就不得不“双出”了。其实目前“双出”的风气都有点过景,不过要说一个角硬贴三个戏码,先舍这个面子谁亦不肯。有了这么一种无形的拘束,所以“三出”这个名词至今还未出现。虽未出现,却已有变相的办法。例如《武家坡》、《银空山》、《算粮登殿》一个人唱到底,又如几出戏连在一起而一人分饰三角,名义上虽非硬贴“三出”,事实上还有什么两样?据笔者预料,大概不出今年,必有人打开僵局,一个人硬来三个戏码。“取消开场”口号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将来作“三出”的急先锋者大约还是这类呐喊“取消开场”的人物。

  四、在原先戏班不过那么几个,到任何一个园子亦能足听一气。至不及到天桥大棚去听几出,韦久峰来个《断密涧》什么的,薛固久、崔灵芝来出梆子,亦都给你几口。我不敢说现在的主角“大梁”全不如韦久峰,可是比他强的真亦不多!戏班多而园子少,并且有多少戏班的“大梁”根本就不够料。自己唱罢,没有把握,亦抢不到好“日子口”,不唱罢,又怎么样呢?在这种环境之下,于是“合作”戏大兴其时。去年后半年没有一星期不见“合作”戏的,骨子里怎么回事,明眼人自然瞒他不过!

韦久峰、金秀山、德珺如之《忠孝全》

  五、今年的戏班恐怕还要多,当然“合作”戏亦要跟着更多。本来戏界本身已经够乱的了,又加上看出这门“红”的外行人太多,才会三两出戏就要上台一显身手。去年一年这类似“票”非“票”的戏班不少,今年当然亦得更多。因为民十五以后的伶人生活实在是太优越了,所以难怪有些人看着眼红,其实哪有那么容易?净看见人家得意,不要忘了人家下的工夫,亦还得看看那些倒霉的。下海的角色有几个露脸的?看看言菊朋,再看看这里那里来的“梅兰芳”!

  六、这两年梨园行拜师的风气大盛!其实,在前些年,哪年没有拜师的?皆因没人宣传,所以算不了一回事。现在则不然了,与其说拜师,莫若说利用“牌号”比较恰当一点。今天拜了师,明天报上就可登出“某某得意弟子”唱“亲授”某一出戏的广告。当师父的又不是傻子,亦明知是这么一回把戏,不过师父亦有他的所图,各人算各人的一笔账好了!本来这样的拜师,在报上广告登出以后,整个的意义已经完结,以后怎么样谁去管他?所以去年就已经发生徒弟跟老师拔香头子的事了!今年大约内外行拜师的还要多,碰巧还有一两位“名门闺秀”亦在这里面“随喜”“随喜”。然而师生破裂这一类事恐怕亦要花样更多!

  七、这两年来排新戏的风气似乎只限于小孩班了。生旦成名的角色都不怎样排新戏,大概费力不讨好亦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小孩班之排新戏,今年当然要再激烈竞争一回。这类新戏之所谓“新”,是完全在“海化”的程度见高下的,什么“空中飞人”一类的玩意今年一定会足闹一阵。至于大班呢,这几位名旦的戏路子是已经差不多固定的了,今年当然一仍旧贯,各不相扰。要说竞争当然还在生行。就去年看,几出老戏如《教子》、《桑园会》等又时兴起来。今年大概还是老戏年,可不一定是哪几出戏走运?当然领路的是人家马连良,其余无论“谭派”也罢,非“谭派”也罢,全都得跟着人家向前跑!

马连良之《甘露寺》

  八、今年二牌旦角像侯玉兰,净角像王泉奎,预料更得比去年走运,当然价码亦就随之而更高。二牌老生大约老一辈的全不行了,小一辈的谁的价码小谁就吃香。虽不见得准是哪一位,可是嗓子方便点的一定占些便宜。头里能占一个戏码的老旦或武生,恐怕要淘汰不少,武旦就更用不着了。这些人们准谁倒霉?亦是要价码上说话的。还有一件事十有八成是准当的,就是李世芳今年一定来趟上海,成绩好坏却要另说另讲!

  九、阳历年的时候笔者写了一篇“新年废话”,现在一转眼又到阴历新年了,想了想觉得前篇意犹未尽,于是又东鳞西爪地写了这一篇,其实还是一片“废话”!写完之后,加上个什么题目呢?好吧,就算作是“旧年余感!”

  (《立言画刊》1941年第1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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