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着“巴达维亚”
【作者简介】汪大庆,笔名末马moma。
中国甘肃省凉州人。中国西北师大硕士研究生毕业,甘肃省美术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新媒体艺术学会高级会员,凉州青年美协副主席。中国侨办外派文化工作者,现客居印尼雅加达从事中国汉书、绘画等文化传播教育工作。本号授权首发,欢迎各位打赏,打赏将转给作者。
周末时候,印尼的纳塔说:明日有时间,带大家去印尼古城玩。不由心中一激灵,脑海里瞬间就勾勒出一座旷远崔巍、日月斑驳的古城形象来,若沐西风残照定会苍苍凉凉得让人不可自拔的,不由想着、美着,竟一夜的恍惚入梦。
【血色依稀唐人街】
印尼古城就是现在的雅加达老城区,荷兰殖民时代名为“巴达维亚”。荷兰人以此为据点,于1602年建立了具有国家职能的商业公司——东印度公司,便于向东方进行殖民掠夺和贸易垄断。
古城离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驱车约半小时,视野里出现一大片、一大片殷红色顶子的民居来,鳞次栉比地铺排着,白色的墙壁经由风雨洗礼侵蚀出一大块一大块斑驳发黑的条形区域,仿佛被风雨撕碎的衣裳挂在那里。本来就殷红的瓦片,在阳光下越发红的陆离光怪,仿佛能渗出血来;红顶子偶有紫红发黑的局域,却很少见得有残缺的印象。这齐整的红、破碎的黑紫与白黑斑斓的墙壁交相衬映,强光处灼人心魄,阴翳处深不可测。我的眼目有点儿放大。
纳塔说:这里已是古城地界了,叫草铺地区Glodok 。看到的这些就是曾经繁华一时的巴达维亚唐人街,——华侨前辈们曾经聚居的地方,后来不少人走了,很多人也不大愿意住了,于是又走了不少。我正思忖现在还有人住吗?一座门窗败落、墙壁颓圮的房屋赫然入目。纳塔说:许多房子空了,走了不少,还有本地人住着不少。果然见巷道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活动。一些没人打理的房子就自行坍塌在岁月里,混杂在有人居住的房子中间。我问:为什么没有人居住打理呢?纳塔说:有得住就行了,他们也不愿意占住那么多房子。
(巴达维亚古街新貌 末马moma拍摄)
知足长乐也许就是如此,我不知道印尼文化里有没有诸如知足长乐的训人戒条,反正,印尼的人民本来是很安享那种安居乐业、悠然自得的生活的。然而,一些别有用心的野心家以人民的名义妄生事端,制造了一些虎头蛇尾、遗臭万年的劣迹,事实证明,与人民何干?只不过就是一场自耗元气的愚蠢行动。时至今日,事实面目更加清晰,有良知的人一定具有反省的能力。反正,如果欠了别人的,心里会不会不踏实?还有,那些制造流言和被流言教唆的充当了别人帮凶的人会不会有觉得忏悔的一天?反正,印尼和雅加达并不缺供人忏悔的场所。
话说宗教的教义很多大致特别强调因果报应,那些用心险恶的始作俑者,在后来应该是遭了报应的,——在东方殖民的巴达维亚东印度公司于1799年关门大吉之后,本来应该要标志着巴达维亚终结的,然而热心肠的法国人在荷兰故国的土地上于1795年率先替他们建立了一个巴达维亚,仿佛未卜先知,完美地续上了荷兰人的巴达维亚情结,给足了狂热迷恋巴达维亚的荷兰人面子,这就是巴达维亚共和国,法兰西第一个傀儡国,也是存在时间最久的傀儡国。这一切就是那个震惊世界的法国著名皇帝波拿巴·拿破仑做的。好人做到底,不久,拿破仑派他的侄儿路易·波拿巴去做荷兰人的国王,出于友谊和对朋友心情的悉心体谅,拿破仑把巴达维亚的国名恢复为荷兰共和国作为馈赠,让荷兰人饱尝了巴达维亚各种翻炒的滋味,这是1806年的事。四年后,法国人好人好事做绝,干脆将荷兰王国并入法兰西,以便于伟大的法兰西给予他们家人般的照顾。
【恕罪的天堂】
孽造多了,才需要被救赎。
从唐人街撇路开去就可以到得雅加达最著名的专司救赎人灵魂的去处了。一处是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一处是圣母升天天主教堂,两座信仰迥然相异的建筑倚邻而居。是雅加达多元包容的一处擎天巨擘。
伊斯蒂克拉尔,在阿拉伯语里面是“独立”的意思,因印尼摆脱列强殖民而建,也以真主安拉之名。由于不是信徒,我们不能进入礼拜堂,被安排赤了脚悄悄地上到高高的平台观望。十二根通体幽蓝的圆形巨柱通天一般拔地而起,直冲霄汉,擎起半天穹庐与日月星辰同辉、与天光云影一色。
刚好这个时段做礼拜的人不多,稀稀拉拉、三三两两的,有闭了眼坐着的,有低头抄经的,有梳妆打扮的,有倒地睡觉的,有对着脑袋悄声说话的;有小孩子在玩耍,丁丁拐拐地跑动,不时发出嘻嘻的笑闹声,便立时有大人仓忙噤声制止。这座号称东南亚最大的清真寺,足以容纳所有需要救赎的灵魂;足以撑起总统、政要及亿万臣民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图片来自网络)
欧洲新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天主教堂巍峨高耸,直刺青天,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优雅得蹁蹁跹跹,以上帝之名言说纯正欧罗巴绅士一般的从容和一本正经。进得厅去,修长挺拔的束柱巍然高昂,仿佛接通天地的栈道;有关上帝之子替凡人受难的故事罗列于墙壁和窗棂之间,透射着斑斓翡翠的光泽述说主的圣灵;深邃的拱顶恰似上帝的注视。借着这慈悲的光明,我想飘过如星辰铺就的地面,静静地抵近上帝的心跳;当颂歌天音响起我就可以飞升,沿着穹顶通灵的路径轻盈飞升,和挤满穹顶的无数灵魂一道飞去。
这宗教的狂热和艺术狂喜的盛宴,在这里达到物我两忘、超然神逸的境界。
据说,西人东来的时候首先以上帝劝谕的名义,开教堂、颂天音,当人人跪听神谕的时候,屠刀开始挥舞,于是一大片一大片恍若羔羊的灵魂血祭天国、“安息”飞升了……
【荷兰人的石头屋】
快到古城中心的时候,就见一座座白色的欧式建筑风格的二层洋房整齐地排列开去,简直像一场西洋交响乐的盛会,也或者像一场赞美诗的狂欢,仿佛开进了欧罗巴腹地,一时有音乐飞动维也纳森林潇潇扑面之感;房屋竟全是用经过雕凿的巨大石块堆砌成的,拼接得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看着圣洁、面貌新崭 ,鲜有岁月龃龉的痕迹。
转眼间,汽车拐了个弯,几座更加宏伟雄壮的白色建筑像山一样扑面伫立,由更大的经过雕凿的巨石堆砌拼接而成,同样的白色、同样的圣洁、同样的新崭,造型坚厚雄阔,结构回环纵横,辉辉煌煌乎国家重器?原来,前面那些建筑只是普通居家住宅,这栋建筑才是一处重地所在。纳塔说:这是当年东印度公司的钱庄,现在已改造为印尼银行博物馆,印尼政府银行,印尼人民银行等金融机构。或者,应该准确地说,这里是曾经是整个东南亚乃至世界的金库,在巅峰时期,它搜刮的财富竟达到了惊人的8万亿美元。"什么苹果、微软、谷歌、亚马逊、BAT,在荷兰东印度公司面前都是浮云"!
(古街活体雕塑现场 末马moma拍摄)
【石头街垒 艺苑奇葩】
汽车放慢了速度,不一会说古城主街到了;只允许步行。
下得车来,走几步,蹩进一条街道,瞬间眼前一亮,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青石街面纤尘不染,宽阔开敞,却闻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各种肤色、长相、装束的行人三五成群,行色匆匆;也不乏裹着头、着长袍的伊斯兰女孩,笑笑闹闹结伴逛街,俱是容颜温婉姣丽、眼眸澄澈迷魅、表情生动欢快的;时有笑声朗朗相闻,银铃一般响彻街衢。与好些区域所见伊斯兰女孩子的矜持沉默竟是迥然相异,盖首都中心耶?
街道两边照例是一系白色的欧式洋房,在阳光下愈发明亮得晃人眼目,一直铺陈开去,消失于视野。楼前掩映婆娑着枝干粗壮光洁、树头阔大繁茂的椰子树,整条街道因有它们点缀而生机盎然、灵动活泼;树木间隔并不均匀,错错落落、时聚时散,从石头地面的罅隙间拔地而起,直蹿蓝天,风度蹁跹、韵致天然。我断定这些树木全部由自然生成,人所能做的只是砍剩下多少。——‘雅加达(Jakarta),几百年前就是输出胡椒和香料的著名海港,称为巽他格拉巴( Sunda Kelapa),意思是“椰林密布之地”’。‘……Kelapa在马来语中即为“椰子”,所以雅加达又称“椰城”’ 。
街边有卖艺者耍出各种神奇古怪的招式招徕游人眼球,恍如三界神怪世界。一眼瞥见一个面涂彩绘、身穿铠甲、手握铜锤、背生巨翅的人鸟形怪物在向路人扮鬼脸、做怪异的动作,目似鹰隼、蹙如鬼怪、气息森然。活生生就是中国神话里的雷震子,何时到了这里?真也幻也? 忽地看见一个铜脸白须呆立不动的红衣老者塑像突地活了,转瞬又摆出一个负重的跑堂伙计模样,复又呆立不动,惟妙惟肖,观感堪比铸铜;有妖冶的女子在巨大的布艺翅膀前作搔首弄姿状,嫣然蝴蝶公主;有金粉遍身头顶荷叶帽的华工在卖鸭梨,梨子半是鲜翠半是金;一个头顶锅盔帽一身斑驳的扛枪士兵雕塑故作神圣地守着他的大炮自娱自乐;一个呆立不动美国大兵模样的雕塑忽地抖动面部肌肉,向我挤眉弄眼开来,风情颇是撩骚,我尴尬地笑笑,不由快走几步;一个手持提琴、银脸银衣、搭着自行车的印尼男子雕塑蓦地扭过头来看向我,仿佛表示不解;一个扮贼眉鼠眼夸张表情的雕塑倒是与路人互动很嗨,他一手佯装扯了路人的背包做劫贼紧张逃窜状,继而又做出难以脱身的惊恐万分状。——这心跳玩的,在中国人是一般不兴这样玩的,虚则实之、实则需之,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真的劫了财物逃逸了。我正扫兴地这样想着,忽闻前面鼓乐喧天一阵乱响,原来是有人在一个巨大的印尼传统扎花玩偶像前留影。男偶面色赤红,女偶面如白粉,俱是呆滞,端的不负木偶之名;头上插着状如冰糖葫芦和豪猪刺样的各色花束;金红橙绿敞大的袍子背篓一般罩住全身;小男孩儿的脸亦是红色,不过还算可爱。印尼人对这偶像那是喜欢得不要不要的。
(印尼传统玩偶 末马moma拍摄)
常在街上时不时会碰到由小孩儿擎着这样一尊面容呆板的偶像服饰,如浮木漂浮
水上一般漫过街市,鼓乐喧天地边行边讨。原来那衣是由竹篾编织骨骼外面罩布而成,所以穿起来感觉飘然神魅。
有人在做纹身,各种花样的纹身图案印在有手和手臂的图像上匝沓地摆放在地上,就像剁下来的手脚堆在一起,神邪兮兮,仿佛部落仪规。画匠们在为路人画头像,艺术不艺术的全取决于萝卜白菜的口味,他只深深迷醉于画得像不像;除了大众人像等,还有印尼独立总统的几张画像夹杂其间,看来民族领袖及英雄情结在哪个民族的精神世界里都是不可少的。一群高矮胖瘦的青年在弹吉他、贝斯,拉小提琴,熟或不熟杂沓期间;头发长的状若稻草,头发短的浑如灯泡;周围有木刻的雕像挂在椰子树干上、挂在墙壁上、挂在自己制作的木头架子上,努力地烘托出一种艺术的氛围,这乐声也就踉踉跄跄、铮铃当啷地四散飘荡开去了。
街边看见一个独自喝酒的西洋老头,应该不是在做艺术表演 。七八个酒瓶凌乱地堆在促小的桌子上,还有跌倒的杂在中间,他也懒得扶起,自顾喝。定睛看时,那老头绿眼迷离、面红耳赤,确是醉了。在这个穆斯林达到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八几乎禁酒的国家,这老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烂醉,实在有点放浪形骸。我的疑心病犯了:这难道是当年东印度公司的后裔,到这里来凭吊,感往昔辉煌掉落尘埃,枉自借酒消愁罢了。正思忖间,却说博物馆到了。
【《监视下的繁荣盛景》壁画】
博物馆的全名是印尼历史博物馆,所谓“历史”主要展示的是荷兰殖民印尼的这段历史,博物馆实际就是印尼总督府故地及物什的今日呈现而已;尽量保持了原样原物,再添进不多的一些印尼文物、物件。这里依然是由坚固的石头堆砌而成,这座石头堡垒之坚固,据说当年的爪哇强国马打蓝苏丹倾国之力两次攻打,其中一次动用十万大军都未能破关,足见荷兰人经营之专注。
蹩进一扇向外敞开的门廊就进入一间高大的厅堂,这只是总督府临街对外的一个
门脸。脚底照例是结实的巨石地面,仰头却见超长的实木条整齐密实排列开去的顶子。室内空空如也没有陈列任何物品,只有两面墙壁上绘着整幅的壁画,表现的是一群西装革履的西洋绅士、盛装的贵妇们与印尼地头蛇共同欢宴的情景,一派歌舞升平气象。
(故总督府壁画局部 末马moma拍摄)
丰盛精美的水果酒馔陈列于中、宾客环绕四周,簇拥着笑容可掬、盛装斯文的西洋大人。我疑心最中心这位金发鲜衣、胡子上翘的人物必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貌似科恩,——曾翻到过他的画像,东印度公司历史上最煊赫和臭名昭著的一名印尼总督,荷兰的殖民贸易就是在他的手里奠定了扩张到全盛的格局。"为了独占摩鹿加群岛的香料,科恩下令整体灭绝摩鹿加肉豆蔻产地班达岛居民一万五千多人,而没被杀死的也被送到了其他殖民地区充当奴工,其中有一部分后来被送到澎湖和台湾本岛筑城"。
歌舞升平中,却有持枪带刀的戎装军警夹杂期间,即使手持餐盘用饭,目光却是虎视眈眈、四下逡巡,大煞风景于这欢宴的热闹。也许印尼艺术家在创作这副画的时候正是在这样的莺歌燕舞中暗藏玄机的。
这样一个看上去欢快热闹的场面引得不少印尼游客欢快地拍照留影,尤其女孩子更是吱吱喳喳地闹个不休。
三百多年前的荷兰殖民者,在这里修筑了坚固的堡垒,对印尼实施殖民统治,保存完好的这些石头建筑群和总督府就是活的证据。我听说法国人的巴黎油画院里就陈列着描述法国战败的名画《普法交战图》,以表示直面国耻的勇气和警示。将这样的历史陈迹这样完好地保存并完全向世人展示,这是撩着伤疤微笑,需要多大的胸襟和气量呢?我不由对印尼民族的善良宽容和勇气肃然起敬了。
【 “海上马车夫”狂想】
穿过门厅是总督府的后院,空间开阔,花木成荫,大院中央偏近大楼处矗立着一个黑铜的西洋士兵裸奔雕塑。他右脚凌空,左脚承载了身体的重心,掂着的脚尖踩在一枚大球上;左手握举着一柄似船锚似飞鸟的玩意,右手指向天空,头也仰望过去,作大惊小怪状,似乎在告诉人们发现了什么。这是一个极为套路的艺术创作,——脚踏寰球暗喻荷兰人想征服世界的野心;船锚和飞鸟则是冲破大海阻隔的表意;赤身裸体一直是西方文化里自由民主的标榜。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巨匠德拉克洛瓦就有一幅经典名作《自由引导人民》,画面中硝烟滚滚、尸横遍野,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冲锋陷阵,突兀地冲在最前面却是一位丰腴肥体、双峰高耸的半裸女人,一手持枪、一手高举红色的旗帜,回头招呼士兵奋勇杀敌。谓之自由女神。
以自由和民主的名义,荷兰殖民者对印尼、东南亚等地实施了三百多年的殖民掠夺。这可恶的海上马车夫,驾驭几百年不倒的暴力商业巨兽,不知吸食了多少人间血髓。
这个雕塑正对的就是总督府的中枢——会议室,围绕着会议室而分割建立的各个职能部门就构成了总督府整栋大楼。
【镣铐和枪炮共舞】
大楼的底层建有一条貌似排水系统的凹槽,巨大的石头堆砌出无数貌似监牢的石室,成年人须蜷缩出入。不少人钻进去一探究竟,见一些大大小小的铸铁球丸散乱地堆放着,或曰:此弹药库也。我正纳闷:这7世纪时中国农业文明的铁蛋子从17世纪西洋工业文明的火炮里发射出来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
纳塔说那是监牢。
(总督府地牢里的铁球 末马moma拍摄)
——果然是天牢,关进去即无路可逃。若于凹槽及洞室之中灌满了水就是水牢;若再于脚镣手铐之上点缀几只铁球,那种艺术感简直就太疯狂了。端的是匠心独具、妙思连珠,实在无愧于现代文明的创新精神。听说以前监牢里陈设有印尼人被荷兰人绑在架子上受刑拷打的场景,但我竟没有看到,也许是过于血腥,也许是有伤于印尼对西方文化圈的认同归属。总之我没有目睹罢了。
顺着笨重而结实的楼梯拾级而上,脚就踩在了光滑而密实的木头地板上,没有丝毫的空洞感,跟水泥楼板并无二致。现代工业文明的光芒依然在这里璀璨绽放,一架没了轮子的工业文明的大炮炮膛横亘在千雕万琢似花团锦簇的木制架子上。炮膛别看并不粗大却可秒毙清廷红衣巨炮。听说印尼雕工刻缕至繁至密至精的陈设全是出自华人手艺。"高高在上的荷兰洋大人不可能接受卑贱的华人的食物"(鲁迅语),但好像吸食骨髓。这死炮就俨然像黏压在已经死去的华人枯骨上的腐锈。
正对炮膛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几柄锋利新崭的西洋钢刃,作威严的戒备交叉警示状。有人说,这是国王的佩剑。是何言?国王何在?无非就是荷兰洋鬼子烧杀掠抢的凶器罢了,要换了我摆设这玩意,定不让它在恶贯满盈的低头服罪后还敢露出半分的杀气和傲气。
接下来参观当年工业文明诞生的各种杀人武器:短的是火铳,铳在中国宋朝就有了,通常需要一个长的引线半天才能发射,但洋人把它改进成了击发式火枪,大大提高了杀人效率;那个口径大而粗壮的在那时是一种威力比较巨大的新式武器,虽然装填弹药比较麻烦,只要威力大,可以两队人马交替发射;长的那个火枪有知事者说是来复枪,因在枪管中设计有旋转形的膛线(来复线),可以发射出高速旋转、弹道稳定的子弹,所以更适合于远距离精准射杀。还有很多大同小异、千奇百变的武器,实在是不甚了了。我无意于枪械的研究,也不大关注任何一种说法的准确性,只想了解一下洋鬼子是怎样的把一件又一件不断更新提升的杀人利器源源输向海外,以人的鲜血来验证科学实验的可靠性和工业文明的成果。这里展示的一些武器就是一部荷兰人不断输入新式杀人武器的演变史。
熙熙攘攘的观览者中有不少高鼻凹眼、眉飞色舞的西洋人,好像天生对枪械有一种眼珠发绿的狂热,正对着这些武器指指点点、咿里哇啦。根据他们的长相,我不具备分辨他们确切来处的本领,总是不自禁地一律怀疑其为荷兰人后裔,很难知道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欧洲祖宗传播文明的方式和铁证时,到底会作怎样的感想?
【纠结的古老文明】
顺道前移,一间一间的阔大房屋,但可看的东西却不是很多,有整幅整墙的印刷制品,无非展现历史的古老;还有现代人绘制的古人及风景聊充古老的陈设;一个雅加达城市全景展示图的大型沙盘由一块块立方体的木头堆积排列而成的,看不见一个门窗、树木、车辆、行人。幸好,空荡使得房间显出几分宏大来,木制的地板和顶子闪着永不退去的赭褐色光泽;墙壁一袭的洁白如旧,甚至还有一扇掉了框棂的窗户也兀自豁然洞开在墙壁上,仿佛素面朝天的老人。这些似乎都是这座古老博物馆的标配一般。
一处陈列的古人类化石引起了我良久的伫视。同一区域展出的还有一些远古时期的石斧、石锄,被它的主人琢磨的十分光滑,在橱窗灯光的映照下竟显出几分如玉似透来,定然是新石器时代的遗物;还有那些刻着爪爪印印神秘符号或被踹上脚印的石柱、石碑、石墩(听说是赝品副本,真品呢?)静静伫立 ,仿佛以威严有力的沉默诉说着爪哇文明的古老,——一个叫做‘“图古碑文”的副本可以将印尼的历史追溯到公元5世纪的伟大国王purnawarman时期……’。那些冠饰繁琐、裙袂扑地、腰腹袒露的爪哇风圣像似乎也在言说爪哇曾经的繁华和荣耀。
只是诺大一个国家博物馆仅有这些遗存未免缺了些说服力,而那些造型拙朴散发着神秘风情的石像石刻也仿佛错愕欲辩。这更促使我决心一定要到其他遗存丰富的场馆去探个究竟。
(爪哇古代石墩复制品 末马moma拍摄)
纳塔读取上面的印尼文字说明,告诉我:"据考证,爪哇发现了30万年前的人类头盖骨化石……",但是,同样,据我所知:据考证,"现今的印尼民族是由中国云南等地迁徙出去的。他们与中国傣族、泰国人以及马来人,具有同源性"。我亦愕然,原始遗迹证明的爪哇原始住民哪里去了?在洪荒远古,任何一个巨大的脑洞也不可能有承载人类徙海迁居的能量。或者爪哇古人在后来的岁月里因未可知的原因而消失了?就像中国13世纪盛极一时的西夏党项人也是在转眼之间倾国迷失了踪迹,成为至今无解的历史谜团;今天的学者只能推测是党项人悄然融合于其他民族了。然而对古爪哇人,到底该怎样推测才更合乎逻辑和常理呢?也不必说合乎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是要用科学的证据来支撑的;假设和推测太大意了,人类只能抓住相对更靠得住的东西来展开自己的寻根之问了。现今的印尼民族和古爪哇人的亲缘关系的疏远,现今的印尼民族与中国傣族、泰国人以及马来人的亲缘关系源于何时,他们又是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实现了这种不可思议、跨越时空的开枝散叶呢?
如果本是同根生,那历史真的是枉自胡乱波舛了几场血雨腥风啊!
【总督府的女人屋】
九曲回廊,顺着既定线路,上得二楼转了一圈复又下来,再上时,感觉是到了旧时的生活区。
楼梯口赫然立着两只似狮似狗似人似怪的宅邸把门兽,看上去悚然狰狞、心性阴鸷。这样一个灵异邪性的物什,是守护房宅安宁呢还是招鬼上门呢?
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家具雍重厚实,俱是阴沉的紫檀色。倚墙竖立着一面半墙大的木雕屏风,中央雕有一个西洋女人,我疑心这是总督女人的私室,——那雕饰致密的木制架子上放着一只木头箱子,不大不小,不正好适合于存放精美的宝贝吗?我这样想到。
这屏风刻功丝丝缕缕、连绵不绝,构图浩繁细密如星云堆砌,俱是扭扭捏捏的花团锦簇、莺莺燕燕风情。屏风中央的西洋女人,通体圆润跃出于屏风之外,头顶堆云高耸,似发似羽似盔。肩有花絮状甲胄,袒胸露乳、面容妩媚,迸出一股悍烈的风骚劲儿。在她身后斜伸出两门大炮,像极这妇人的两只手臂,炮口周围阿附着数挺长矛刀剑,兀自在这花团锦簇里张牙舞爪。
这枪炮下的繁荣和狂欢,在花团锦簇里簇拥了这戎装作秀的野性娘们仿佛如沐云雨,恣纵飞扬。
我照例想一定又是华人手艺了,也不知刀笔复刀笔,竭泽了多少工匠血髓?
出得这门就在间壁看到一个存放有金银饰品的储柜,平放的、横挂的、堆砌的都有,耀人眼目,仿佛仓库。有西洋机器造的,俗不耐看;更多的像是印尼民族的饰物,看一眼简直都能听到叮铃咣啷的声响来,均像是手工砧打而成,同样的东西俱各同而不同,布排到一起琳琳琅琅、目不暇接。
许是搜刮来谄媚这妇人的,我想。
(雕花屏风局部 末马moma拍摄)
【石头城的心脏】
又览过几间阔大的屋子,看到前面立一块屏风,照例是精美繁密的镂花雕刻,中间是一名荷兰士兵的全身雕像,金盔亮甲、昂然而立;一手持盾,一手掐腰,样子甚是嘚瑟;头顶高处悬挂着一口大钟,寓意一定是随时准备闻金冲锋,——隐藏了刀剑不一定能隐藏杀气;左右两角,繁花似锦中各有一只欢欣雀跃的天使。然而,这肥嘟嘟的婴孩于这杀气腾腾的喋血情景有什么相干?
绕过屏风往前走,进到一间十分宽阔的屋子,就来到了整栋大楼的心脏地带——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府议事厅了。就是那个那些年代掌控印尼和东南亚命脉的中枢所在了。
房屋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长条椭圆形紫檀色会议桌,周围布列着六尊雕刻精美的高大木制藤椅,首尾各置一尊,两边各分列两尊。虽经年代磨蚀,依然古色古香如故,宛若龙椅般庄穆华贵,昭示着主人当年的威权。围绕着这张桌子,多少重大的决策、重要的文件、杀人的命令就在这些洋大人口吐莲花和举手投足间尘埃落定。
在末座的背后临窗立着一个高大的竖柜,虽是关闭着,但我想那里面定是分列了许多隔层的,用来盛放那些随时执行或需要及时商榷的罪恶文件,便于幕僚长随时提取方便。
首座的背面墙壁正中,有一个壁龛,供着一个西洋青年男子的胸像雕塑,无髭须,亚光,洁白如陶。我问纳塔这是什么人?纳塔说,就是一个装饰吧。——应该不会是一个装饰这么简单,在一个帝国中枢的会议室正壁打一个龛,就为了放置一尊无关紧要的玩物,这些满脑子装着黄金和发财梦的殖民者怎会游手好闲如此?那应当就是耶和华之子的世俗形象了,这些毛孔里充斥着血腥和脏物的殖民者以主的名义四处掠夺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伎俩了,我这样想到。
果然,在侧面高大柜子的顶部就装饰有一个雕刻精美、金碧辉煌的宝座造型,两旁各侍立着一尊长袍的神父。在宝座脚下,透过柜子的玻璃看到里面打了无数的隔段、隔层,必又是用来存放那些杀人越货勾当的文件的。
就是在这里的指挥下,东印度公司的历任总督及其爪牙在两百年的时间里打造了一个庞大的暴力商业帝国,搜刮和积累了八万亿美元的巨额财富,并打造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舰队,配备有最先进的重型战舰,从欧洲一直打到亚洲,为海外贸易活动开路。势力遍及印尼、东南亚、太平洋及世界上每一个热点地区,并一度殖民中国台湾38年,直到1661年被郑成功驱逐。
出了总督府大门,是一个广场,叫法塔西拉,开开阔阔,足以装得下世界。
无数的印尼人在广场上祈祷或休闲舞乐,安享太平。有西方巴达维亚和中东混合风格的舞蹈,中国的舞狮,有欧罗巴葡萄牙和巴达维亚风格的音乐,有印尼巴蒂克民族时装秀,还有老爷车、美食、纪念品、烟花等等等等,收罗了世界万象、人间奇葩,无不昭示着雅加达通衢大洋、包容世界的秉性和气度。
七十五年过去,历史成为云烟,那悲壮的过往已定格为历史的陈迹。回望总督府白色庞然大物,竟沐了金色斜阳,在天穹里延展得祥光万丈。
作者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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