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杨谷仔:苦 娃 子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08】
苦 娃 子
江西上饶 杨谷仔
一
二
三
四
上回说到苦娃子,在阿牛打工的皮鞋厂临时歇息。清晨,一阵紧促的汽车鸣笛声,吵醒了苦娃子。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苦娃子伸了伸懒腰,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的玻璃照进房间,让这间简陋的卧室显得有些温馨。
苦娃子靠近窗户向外望去,楼下巷子里车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身后木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苦娃子转过身,阿牛拎着两袋早餐上楼来。
“牛哥,这么早就起来了。”苦娃子恭维着说。
阿牛嗫嚅着嘴唇,“我买了早餐,你快趁热吃了吧。”
“谢牛哥了。”苦娃子眼睛有些湿润,赶忙转过头去,用手揉了揉红红的眼圈,嘴里说出的话有些结巴,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绕住一样,有些僵硬。
“吃吧吃吧,谁让我们是同村呢。你先呆在楼上,我下去看看老板来了没有。”说完阿牛咚咚迈脚下了楼。
过了好长时间,阿牛上楼来,神情有些落寞。“老板说刚开工,业务不忙,暂时不招人,看来你要自己去找工作了。”阿牛说,“老板讲了,不是本厂员工不能住在这里。”
苦娃子有些愕然,不过心里也有准备。卑微的他经历了太多的失落,这些不如意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他不想让阿牛为难,出门在外,小小打工仔也无能为力。
阿牛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指点他到南站附近,路边有个劳务市场去碰碰运气。苦娃子拾掇好自己的衣物,告别阿牛,背上蛇皮袋子径自出了门。
苦娃子失落地在路上游荡,繁华的都市,富丽的店堂,摩肩接踵的人流,这一切好像跟自己无关,苦娃子不知哪里是自己安身的地方。
听从阿牛指点,苦娃子一路寻问南站方向,他把希望寄托在劳务市场,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运气。苦娃子急切地赶着路,突然在街角拐弯一根电线柱子上,苦娃子看到上面贴了一张招工启事。红纸黑字,上面写着招打火机装搭工,不会可以学,月工资一千元。
苦娃子眼睛盯着一千元那几个字,心里翻起了波浪。天哪,这么高的工资,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要知道,在老家那些端铁饭碗的工人,多么骄傲,他们工资也才是一百多块钱。可是这个厂一个月的工资,却能抵上他们半年的收入。
苦娃子一刻也不敢耽误,生怕去晚了机会就被别人抢走,他一路寻问,终于找到广告纸上的地址。
当苦娃子站在招工地址上写的地方,心里却有些失落。这哪是什么厂,这是一间座落在居民区里的三层民房。
既来之则安之,苦娃子抱着一线希望,揣着一丝疑惑走进这间民房。房屋大厅的左侧有一间偏房,里面放着一张办公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坐在办公桌旁。
男的个子修长清瘦,烫着棕色卷发,非常新潮。两只手臂上纹有青龙图案,那青龙张牙舞爪地盘在手臂上,让人心生一丝恐惧。
女的微胖,一头棕色长发披在肩上,眼眶用蓝色眼影膏涂一圈,看上去好像是被人用拳头击打过后,留下的淤青。女人嘴唇涂着一圈厚厚的口红,猩红的颜色,给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
女人翘着二郎腿,手上夹着一支香烟,优雅地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吸上一口。吸进嘴里的烟雾,顺着喉咙进入肺泡,被每一个肺细胞吸收。
少倾,女人提腹呼气,又把吸进肺泡里的烟雾逼出。逼出肺泡的烟雾,再从猩红色嘴里吐出。吐出来着烟雾形成一串串圈圈,圈圈慢慢向四周飘散,然后消失于无形。
享受香烟带来愉悦后的女人,睁开眼睛,看了看走进来的苦娃子,漫不经心地说,“是来应聘的吧。”
“是的,是的。”苦娃子赶忙应答。“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打火机哦。”苦娃子忐忑着说。
“不会可以培训,熟练了再进工厂上班。”那男的接过话茬,粗声粗气地说。
“培训要交两百元培训费的,你有钱吗?”女人眼睛盯着苦娃子。
“我只有一百五十元。”苦娃子把口袋里皱巴巴的钞票理顺,数了数对那女人说。
“那怎么行,没有足够的培训费我们不招。”男人说。
苦娃子傻眼了,这么好的工作就要从自己眼皮底下溜了。一阵难堪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
“我先交一百五行不,剩下五十元待到发工资再扣。”苦娃子哀求。
男人和女人交换了眼色。“行吧,你就先交一百五,出门在外都难,剩下的以后再补。”女人接过话茬。
苦娃子一番感激,被那男的领上二楼。二楼大厅中间拼起一排桌子,有点像乒乓球台,桌子周围坐着十来个工人,他们也像苦娃子一样在这里培训。
男人给了苦娃子一把尖嘴钳,指着桌子上拆散的打火机,“你把打火机拆装弄明白,不懂问问大家,直到熟练为止。”男人说完下楼去了。
没过半个小时,苦娃子就熟练的掌握了打火机的拆装。苦娃子无事可做,和大家天南地北各自聊着自己的家乡。
一个下午慢慢过去。华灯初上,暮色渐渐降临,大家纷纷下楼去找老板。可是走下楼来,却不见了那男人和女人。
苦娃子和大家走出那幢民房,在街上闲逛。他看见路边有一家包子铺,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味扑鼻而来,苦娃子顿觉肚子咕咕直叫唤。
苦娃子摸摸口袋,袋角还剩几个硬币,苦娃子摸出一个硬币买了两个包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饿的慌。吃饱肚子的苦娃子,感觉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逛了一圈后,大家回到那栋民房。晚上再睡哪儿?大家一层层走到三楼。三楼大厅和房间,放了十来张两层铁架床,有些铁床上铺了垫子棉被,估计是之前有人抛弃不要的。大家各自爬上铁床,晚上只有在这床上将就,出门在外,总比露宿街头强些。
初春的夜晚,气温很低。苦娃子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冷的瑟瑟发抖。苦娃子悲从中来,感叹着自已凄惨的境遇,不知前途如何。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苦娃子起了床,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人和汽车在雾中,就像仙境一般,远处的房屋若隐若现。景致如此美丽,苦娃子却无心欣赏。
等了大半个早上,那对男女老板也没出现。苦娃子肚子饿的实在不行,人也打不起精神。大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陷入了绝望。
隔壁房子有位本地老人,看到大家拥堵在门口。老人不忍心大家白白浪费时间,告诉大家,“你们受骗了,那两个人骗了你们的培训费,又到别处租房继续行骗,他们不会再回来,温州这样的骗子很多,你们要小心。”
听了老人的话,大家恍然大悟。有人轻轻的抽泣,没办法了,钱骗光了,工作也没着落,恐怕是要流落街头了。
苦娃子摸摸口袋,口袋里还剩下最后五角钱。饿着肚子总不行,他买了一个包子填肚。苦娃子无精打采,凭着记忆,步行五公里,返回到阿牛的厂里。
五
苦娃子的遭遇,惊动了阿牛的老板。人有仇强之意,也有悯弱之心。阿牛的老板对苦娃子深表同情,可自己的小厂,确实也容不下太多的工人。
“苦娃子,要么我介绍你去我朋友的养猪厂,他那里正缺一个收集泔水的工人。”阿牛的老板说。
苦娃子像一个落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以,可以。”苦娃子赶忙应答。一个流落异乡的外地人,没有太多可选择的余地。
阿牛的老板拿起大哥大,拨打了一通电话。下午时分,来了一位开着小货车的中年人,领着苦娃子离开了皮鞋厂。
小货车出了城,行驶在郊区公路上。
“我叫阿黑,你以后就叫我黑哥吧。”阿黑说。
“我家养猪场有百来头猪,你的工作就是每天骑着三轮车,到各餐馆收集泔水,剩余时间再到猪场帮忙。”阿黑介绍。
“我不亏待你,每个月工资给你开八百块钱,工资在这行也算是最高的了。”阿黑一边开车,一边和苦娃子聊天。
半个小时后,小货车驶进一处绿树掩映的山岙。阿黑停好车,领着苦娃子参观养猪厂。
只见山坡一块空地上,一溜竹子搭起的棚子,棚子上面用石棉瓦盖顶,下面用红砖砌两米来高的砖墙。棚子里面每隔约三米,用红砖砌一米来高的隔断,每个隔断里面,养着十来头大肥猪。
阿黑领着苦娃子走进猪棚里,大肥猪看见有人进来,朝着苦娃子进门的方向拥来,鼻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似欢迎苦娃子的到来。有几只个头大的,把两只前脚趴在砖墙上,像似要跟苦娃子握握手。
阿哥领着苦娃子朝猪棚东头走去,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在用水管冲刷猪栏。
“老万,我给你找了个帮手,你们认识一下。”阿黑招呼那老人。
老人扭过头来,朝阿黑和苦娃子点点头,咧嘴露出一个笑脸。
“万叔好,以后请多关照。”苦娃子报以回笑。
阿黑指着最里面一间棚屋说,“你和老万就住那里面,外面有间棚子煮猪食和烧饭,老万年岁有点大,空闲时你帮帮他的活。”
苦娃子点点头,然后阿黑开着小货车,领着苦娃子到附近镇上各处餐馆,熟悉情况。
苦娃子在黑哥养猪场落下脚,每天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到各餐馆收集泔水,晚上和老万喝喝酒,侃侃大山。那老万也是个单身,两个人无牵无挂,有俩钱都拿来喝酒,日子倒也过的逍遥自在。
再说苦娃子收集泔水,有一家餐馆女服务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侧面了解到,这女服务员叫阿莲,是贵州人,年龄比苦娃子还小一岁。
据说阿莲是为了逃婚,因父母贪图一点彩礼,要把她嫁给邻村比她大十几岁的二流子,阿莲不甘心,趁父母不注意逃出家门,才流落于此。
长时间的接触,苦娃子竞然对这个清瘦又冷艳的女孩,产生了好感。看到阿莲繁重的工作,苦娃子经常帮着她做些事。阿莲看苦娃子勤快又踏实,人也长得帅,也悄悄地喜欢上了他。
刚好养猪场的老万,因身体不适,难以胜任繁重的工作,向阿黑辞工回了老家。苦娃子征的阿莲同意,给阿黑说明情况,就让阿莲到养猪场接替老万的工作。从此,苦娃子在养猪场就有了一个正式的家。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几年时间过去。期间苦娃子和阿莲先后添了一男一女,男孩取名周杰,女孩取名周妍。一家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一日,阿黑叫住苦娃子,“苦娃子,我这家养猪场转让给你,行不?”
“怎么啦,我做的不好?”苦娃子忐忑。
“不,不,不,你和阿莲都很勤快,让我很省心。”阿黑连忙解释。
“那咋啦?”苦娃子不解。
“是这样的,我有个姐姐在法囯打工,混得还不错,今年也拿到了绿卡,我决定偷渡去投靠她。”阿黑说。
“你这几年赚得不少吧,干嘛还要去冒这个险,再说咱们国家越来越好,赚大钱的机会很多呀。”苦娃子说。
“人各有志,我也想去国外闯荡一番,长长见识呀。”阿黑说。
晚上,苦娃子和阿莲商量,这几年自己也积累了一套养猪经验,权衡利弊后,拿出几年辛苦积赚下来的钱,就把养猪场给盘了下来。
自己当老板的苦娃子劲头更大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是命运不济,这年偏偏来了一场大猪瘟,苦娃子的养猪场也没能幸免,一夜之间,一百多头猪全死了。看着栏里白花花的死猪,苦娃子脑袋一片空白。
屋漏偏逢连夜雨,养猪场地所属的村委,正好又来收地租。苦娃子是欲哭无泪,只好把猪棚抵押给了村委,至此,苦娃子两手空空,身无分文。
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一家人生活还要继续。走投无路的苦娃子,到阿牛那借了点钱,在镇上偏僻处,租了一间老屋,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干起了蹬三轮车的活。
一样都是苦力,一切从头再来。苦娃子没有被命运击垮,他对未来充满信心。蹬三轮来钱快,每天都是现钞,慢慢的,苦娃子生活回归正常。
转眼间两个小孩也到了上学的年龄,苦娃子给两个孩子在民工子弟学校报了名,阿莲在附近餐馆也找了份事做。两个孩子成绩都不错,日子就这么平平无奇的过去。
老天爷好像故意要跟苦娃子作对,平静几年后,两个孩子也读到初中,可是一场意外,又给苦娃子平静的生活掀起了波浪。
那几天苦娃子也有预感,自己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苦娃子小心翼翼地蹬着三轮车,害怕有个什么意外发生。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就完了。
当意外真的发生时,苦娃子彻底傻了。那天中午放学,苦娃子的儿子遭遇了车祸。接到消息的苦娃子,像疯了似的直奔车祸现场。只见自己的儿子躺在血泊里,一辆装沙石的大货车停在边上,交警和救护车都已经赶到。
送到医院抢救的儿子,命是保住了,但一只腿却截了肢。载重货车把苦娃子儿子的腿,碾压的血肉模糊,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保住。阿莲哭的个泪人似的,好好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残疾人。
经此变故,苦娃子彻底灰了心,想想自己从老家出来,已经过去二十来个年头,经历跌宕,一事无成。拿到儿子的伤残赔款,苦娃子有了回老家的念头。
六
当苦娃子重新回到老家的村子,差点就认不出了,原来闭塞的小村变了模样。一条快速通道从小村旁经过,村前那条大河上建起了一座水泥大桥,宏伟美观,桥上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桥下的河滩建起了主题公园,幽静又美丽。
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一切都让苦娃子感到新奇,老家的发展,也追赶着沿海发达地区,已初具现代城市规模。
苦娃子的老屋已是破败不堪,几处墙体都已坍塌,屋里布满了灰尘蛛网。苦娃子和阿莲用了几天的时间,打扫整理一番,把家安顿下来。
村里人听说苦娃子回来了,纷纷过来探视。看着苦娃子鬓角都有了白发,大家感叹时光易逝,岁月沧桑。一别二十余载的苦娃子,现在孩子都快有父亲那么高了。
在老家安定下来后,苦娃子给两个孩子,在镇上的中学报了名。他看到村里大家都建了新房,自己家还是破旧的老屋,心里有所触动。
“村长,我出门二十几年,现在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家里的老屋残破坍塌,我想把老屋拆了,重新翻盖楼房。”苦娃子找到村委会。
“那是肯定的,你家现在是最落后的,村里在打造秀美乡村,你不翻新,还拖村里的后腿呢。”村委已经换届,阿牛当了村长。
“你先把房子建起来,村里征地有你的补偿款,有困难给村委会讲讲,到时候让你弄点什么事做做。”阿牛关切地说。
半年后,苦娃子用儿子的伤残赔款,建了一幢四层楼房。乡亲们都赶来祝贺,讨饭出身的苦娃子,总算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了。
拿到征地补偿款,苦娃子和阿莲在村后山坡,办起了养猪场。有了温州的养猪经历,苦娃子是熟门熟路,把养猪场办的是风生水起。短短几年,苦娃子聚集了不少财富,成了村里致富带头人。
县里把苦娃子树立成致富标兵,省市各级政府表彰大会,都有了苦娃子的身影。一对儿女,双双考上了大学,苦娃子是志得意满,今非昔比。
正是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可是一件大事情,毫无征兆,像山崩地裂般,向苦娃子压来。
阿莲经常感觉身体不适,人也无精打采没力气,做事也感到比以前更累。她感觉自己左侧乳房有刺痛,摸摸好像有硬块。刚开始她不在意,可是最近自己的腋窝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然后又慢慢消失。过一会儿,疼痛又袭来,反反复复,全身就像有什么虫子咬一般难受。
晚上,外出联系业务的苦娃子回来,阿莲向苦娃子讲了自己身体反常情况。
“明天咱们去医院检查。”苦娃子有些担心。
一星期后,检查报告出来了,阿莲患上乳腺癌晚期。拿着这张沉重的报告单,苦娃子如同睛天霹雳。刚刚稳定下来,事业也有所成就,可是老天爷偏偏就和苦娃子过不去,让他的命运再掀狂浪。
阿莲呆若木鸡地站在医院门口,脑袋一片空白,自己生死未卜,一时竞乱了方寸。生活多美好,苦娃子踏实又能干,两个孩子懂事又有出息,她舍不得啊。
苦娃子把养猪场暂时搁置,带着阿莲去到上海大医院,钱花了十几万,尽了一切努力,一年之后,还是没能留住阿莲。
一切喧嚣归于沉寂,孤独失落的苦娃子睡不着,坐在村前河岸边。夜风轻轻吹拂,河水缓缓流淌,对岸灯火璀璨,人间多么美好。
他思绪如过山车一般,想着自己跌宕的一生,想着和阿莲的一路打拼,想着阿莲的温柔体贴,可是这一切都已离他而去。苦娃子万念俱灰,真想跳入河中,追随阿莲而去。
“爸爸,你怎么坐在这里,当心着凉。”苦娃子从沉思中被惊醒,转过头看着自己两个孩子。
“回家吧爸爸,都坐了一夜,你看天都亮了,太阳都出来了。”
苦娃子抬头望去,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染红了一江河水。苦娃子拉着孩子们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