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河(1)
又一次来到小镇,是在春风料峭的午后。浓云板结着凝聚在西天边,阳光透过它的缝隙射下道道光芒,将镇子最大路口上如流似梭的各色车辆涂抹得金光灿灿,如现佛景。对面绿灯亮起时,我小心翼翼穿过国道,来到省道东侧的人行道上。沁入心脾的凉意提醒了我,后河就在脚下了。后河的命名促使着我想象流水淙淙瀑布飞泻和林木葱茏的情态时,我的思维缠绕上了它的潜台词,比如“玉丝带”之类的飘扬或骀荡。
我又看见了灿灿金光,这次是透过点缀或绽放着鹅黄的垂柳间隙发现的,那是道道光芒在清粼粼水纹上的强烈反射,它们闪烁在眼睛里,又落在胳膊和手指间,不在远处,就在身边和脚下的公路桥上,只不过需要逡视的姿势和佛景的想象。这就对了,佛说,放下,你就能忘记一切,你就能看见一切。桥上车辆川流不息,大车小车争相往前,带走了鹅黄里的片片灿烂金光,桥下的后河在不经意中,慢吞吞地用力把我拥抱了。
两岸往东密集不停的鹅黄和点缀其间的红色,延长了我思考的时间,也使得我视线饶有兴致地朝着这些厚重的鹅黄和点缀的红色拓展。然而垂柳形成的稀疏壁障里,有大小的水流在离桥不远的水泥坝垛口里,犹如十多支雪瀑哗哗地流淌或者倾泻,这些被沉甸甸的时光涵咏出的安静色彩,从一支支浩荡的雪瀑里,剖开了吹拂着料峭春风的内页。河水往西流淌着,我走下公路桥沿河南岸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在刚垒砌的红砖步道上。
新修的河道弯曲着向东蜿蜒,岸堤用花岗岩块石垒砌工整,包融着从镇东丘陵沟壑流来的这一片大水。飞架两岸的两座三孔石拱桥隔东西不远,既方便两岸民众通过,又显示出河道新修后的气势与宏伟。桥墩、石拱和桥顶上的护栏、台阶互为映衬,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北方水乡的匠心独运。护坡上的草皮尚未返青,有的已觉得醒,泛着绿色镶嵌在婆娑着的垂柳冠下,呼应着鹅黄的召唤。
红砖步道在身边绿植的夹持下往前延伸,刚才看到的红色点缀变得清晰起来,那是正在绽放的美人梅和春节时人们挂在垂柳枝杈上的红灯笼,不同形状的花朵像眼睛流露着几多情意,灯笼在料峭的风里摇曳着似乎还在留恋刚散去的年味。绿植的右侧分层次栽植着一些灌木和小乔木,细杆上涂抹的石灰泛着亮眼的白色,红叶石楠一墩墩并肩引领着我向前,看河水粼粼,柳枝飘拂,心境也随之一路开阔。
河水被掠过的风掀起了细密的波纹,清澈的水里已经觉春的水草和浮萍被这些波纹悉数推拿,波心有着抵触安静的小小动荡,经过第二座石拱桥,又一道水泥垛口坝横亘在眼前,垛口里的条条水瀑泛着白浪,在逆着我向前的步道旁流泻下来,声音哗哗而齐整,它和自己的回响错落、应和,组合成多音节复调。河道拐着弯在向前的步道边变得更加开阔,石楠叶和柳树干的沉重色彩,不断吞吐着近距离观察中的水瀑白浪,水瀑声势丝毫没有减弱。
步道跟随河道带着我转身向南行走,河水里的绿色多了起来,水草密集着成片向前延展,两三只灰色鸭子在一只白鹅的带领下熟悉自如地穿行其中,一会儿闲适地拍拍泛着水珠的双翅,一会儿又展示才艺般地潜入水草下边晃动出巨大的水晕和涟漪。当河道再次拐弯向东时,最后一道水泥垛口坝不远处,又一座公路桥呈现出来,同样是三孔的石拱桥上却立着白铁皮围挡,河水在三孔桥洞里向水泥垛口坝冲泻下来。
这些水都是从镇子东边的丘陵沟壑而来,眼前的这座路桥,早已被刚才启步后河时的那座所代替,同样能到达镇子南边的那座县城,只是失去了当年的地位和作用,倍加落寞。很明显,在这新旧公路桥间大约有一公里的河道,应该就是当年镇子的大集所在的场所。红砖步道已经消失,我从草皮站回步道,眼睛里恢复了河水的色泽,水泥垛口的白瀑哗哗的响,我想觉察声音来源为何强势。
有水流,接近天空的蓝色,接近水草的绿色,我渴望接近,于是来到水泥垛口坝上,站在水泥方块垛子上俯下身子,用双手捧起,用肉眼盛纳,蓄积在体内冲刷。在远离镇子经过的很多静谧的夜晚,我都听见了体内多方水域的动荡,流过来荡过去。体内多方水域的动荡,来自后河水的蓄积,这流过来荡过去的冲涮,是否构成了一种低度诱惑,被我放在了心上,逼迫着我反复回到镇子,更是一回到镇子就选择徜徉后河的必要因素。
逐水而居,人与水相依;智者乐水,人与水相融。后河穿越镇子几百年的人间烟火,书写的正是镇子发展的轨迹,也是我所理解的它穿越镇子心脏的文化意义。后河呈现出的文化深度,折射的正是镇子的文明程度。它带着为生息而奔流的意志,抱定不到镇子不罢休的勇气,从岁月的沟壑里左冲右撞勇敢向前,它载着镇子历史的倒影奔腾翻滚,看遍了镇子的繁华和衰落,也尝遍了镇子的酸甜与苦辣。
日积月累,蓄积了后河一串串灵动的记忆,涵养了镇子的文化性格和历史脾气。后河缘何叫后河,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也许是先有镇子的前村,一条河从这个村的后边流过,村里的人就习惯地称它为后河。而“后”字,在镇子的习俗中还有“厚道”之意,厚道诚恳的河流带给镇子近千年的福祉。据说后河北崖有口日夜喷涌的泉子,喷出的水流进了河里,镇子里的民众都靠它来饮水、洗菜或洗衣,可在建那座老公路桥时,尽管有村民提出保留生命之泉的要求,可还是被无情地填埋在了桥下,从此村民喝水只能靠井水或这条河里的水。
这个泉,还是镇子起名的依据。有资料显示,清朝康熙年间的1668年临郯大地震,镇子受灾严重,后来重整住址,因镇子破土是石板,镇中的石汪崖近处有一水泉,故改名为板泉崖,镇子因驻板泉崖而得名。倘若能回到过去,站在那座老公路桥南头的镇完小向东看,就是将镇子揽腰截成南北两半的后河河底,有一公里左右的长度。到现在镇子仍有前村、后东、后西和西庄之分,我想就是参照后河而命名的。
后河在这里变得异常开阔,南北宽足有一百多米,两侧的岸堤高高得像墙一样,在这像墙一样高的岸堤上,房子高低错落,胡同弯曲通幽。这片开阔的河流,一年四季几乎裸露着河床,只有一股潺潺的溪流,在河床的中间弯曲着,粗粒的沙滩赭红赭红地平铺着,用手一挖,就有水泉出来。在水面宽的地方,镇子上的人用紫红的石板,搭起了简易的拱桥,以便能够南北通过。那时让乡下人向往的镇子大集,就在这里逢五排十地进行。
王任之与后河有着不解之缘,他的足迹留在了后河两岸,也留在了后河的心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在后河南岸曾是清朝初期关帝庙的镇完小,刘谐和老师受临郯县委指示,找到进步学生王任之、薛汉鼎、李伴农、夏锡龄秘密谈话,成立了中共板泉党支部,王任之任党支部书记,薛汉鼎任交通委员,夏锡龄任组织委员,这是莒南县第一个党支部,从此革命的星星之火从后河两岸,燃遍了沭河岸边的莒南大地。
后河不会忘记的人和事还有很多。前村有条依河延伸的老街,从西村公路旁的铁匠铺、理发店起端,在经过青砖墙青瓦顶琉璃檐的高大的房子和张家中药铺后,曲折着向东越过一条沙土公路后再向镇外一直延伸。后河紧靠老街的北侧,有很多宽窄不一曲径通幽的胡同和老街连接,走下岸边带有台阶的斜坡,就是后河的河底。老街和后河相互配合着,组成了镇子大集的核心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