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苏:京剧,面临着选择

不知何时开始,这门被誉为“中华国粹”的传统艺术也面临着越来越多的选择。

京剧的伴奏面临着选择。且不说梅兰芳和王少卿先生对京二胡的引入,和马连良先生对月琴和 铙钹的推动大大丰富了京剧器乐的柔和性和可听性,曾几何时,西洋音乐伴奏的加入大大冲击了原有的文武场面。虽然早在1917年的天蟾舞台上,冯子和和盖叫天先生就在其排演的《红菱艳》中开创了加入钢琴和提琴伴奏的先例;虽然在风云变幻的年代,八个样板戏中也有西洋交响乐的烘云托月,但似乎都没有交响乐在当今京剧伴奏中的那般显赫地位。放眼当下“活跃”于舞台的剧目,或多或少的都有了西洋乐团的加入,甚而有些剧目更是打出了“京剧交响乐”的名号。诚然,交响乐丰富多变的特点有利于表现剧目结构跌宕起伏的变化,增加冲击力和震撼力,但难免也分散了人们对原有“三大件”的注意力。而一种叫“伴奏带”的东西的诞生更是给传统京剧伴奏加入了新选择,依靠着先进的音响设备,京剧乐队已经可以彻底从台上走到台下,做起“幕后英雄”,甚而有些年富力强的京剧演员也开始选择起了“话剧演出”,凭借台上夸大的“嘴行表演”来替代原来应有的声带震动和鼻腔共鸣。奈何有时音像难以契合,便出现了“音出嘴不动,嘴开音不出”的局面。故奉劝一句,此选择要求演员对剧目的熟悉程度较高,没有把握,切莫徒试。

京剧的题材面临着选择。新中国“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在整理了一批如《贵妃醉酒》、《三岔口》、《白蛇传》、《铡美案》、《赵氏孤儿》等常演不衰的传统剧的基础上,也推出了如《黑旋风李逵》、《响马传》、《杨门女将》、《满江红》、《雏凤凌空》、《海瑞上疏》等一系列经典新编历史剧。可以说,这个时期的剧作者在传统剧和新编剧的选择中保持着一种“双管齐下,双足前进”的平衡。而渐渐地,这种模式失去了平衡,随着上世纪90年代初一个新编剧《曹操与杨修》取得了被誉为“新中国京剧里程碑式的剧目”的成功,广大戏剧工作者恍然大悟,窃以为找到了探索戏剧成功之路的捷径,一时间仿效者纷纷,有人更是暗藏着一种凭一剧而石破天惊,名传千古的“功利”之心,行多于随而少于思。奈何事实证明,十年来虽新编的剧目不下百出,能戳得住的却寥寥无几。为数不多的几个“经典”剧目,比起经过世纪打磨的传统剧,也显得黯然无光。在这种情况下,戏剧工作者们再次面临着选择,此届京剧节允许在新编剧外,经改编的传统剧目也可以参加评选,似乎暗示着其在整理传统剧和创排新编剧间的摇摆。但这种摇摆究竟只要创作者的“一厢情愿”,还是需要观众与演员的“两情相悦”,还很难说,难论。

京剧的声响面临着选择。想当年在老戏园子里,台下来来往往,卖小食的,送茶水的,扔手巾把的,手巾一扔一接之际,观众评头论足之间,演员照样唱做出色,将最美的音色传给每位听戏的,一点都不打折扣。老谭派的谭鑫培先生有“小叫天”的美誉,其音色可直冲斗牛;“十全大净”金少山先生声震寰宇,黄钟大吕之音可以让最后排的观众都听得清清楚楚。嗓子是祖师爷赏下的饭,没嗓子就不能进梨园子。即便如此,大角儿们还都是谨记着“嗓音凭天赋,锻炼在人功”的古训,喊嗓练嗓,终日不辍。可随着科学的进步,话筒、扬声器和音响的发明使原先“唱戏要嗓”的“华山一条路”出现了分叉。一开始,话筒是为了适应日益增大的剧场而配备的,追求的是更好的演出效果,可无形间却成了演员掩过饰非的工具。抛开麦克风本身对声音的失真传送不说,看看时下演员彩唱时胸口贴着的,或是清唱时手里握着的,加上舞台四周安放的高音喇叭、低音炮、立体环绕等等,其架势与音乐会一般无二。而演员也多是无麦克风,心里就没底,会唱的依赖它,为求得是“余音绕梁”的态势,唱不好的也依赖它,管它腔正不正,先求个“嗓子冲”的好!殊不知,“响亮”是不假,但这“响”未必就有“量”。旧时没嗓子意味着祖师爷没赏给您这碗饭,但现在不同了,有了话筒没嗓子的也能唱,没饭不假,话筒是新时代的“菜”,咱不吃饭,就管菜也能混个饱! 更有甚者,由于话筒可以起到“扩音”的效果,一响遮百丑,演员在舞台上对于气息、劲头和真假音使用方面的锻炼自然就少了,这自然也不利于演员水平的提高。

京剧的演员面临着选择。与当年只有唱好戏才能吃饱饭的状况不同,现在的京剧演员,作为艺术工作者,在具备了一定的社会知名度和群众影响力之后,往往有着更多的选择。于是,有下海经商者纵横商场,有投身歌坛者声名鹊起,有转而演艺者名扬影圈,或多或少都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如此,对这些弃本行而转他业的京剧演员的选择,究竟是利是弊,是不务正业,还是在其他岗位上传播着京剧艺术,这里难下定论,但至少有一点,他们都取得了成功。而在京剧圈内,专业演员也面临着选择,最明显的就是在彩唱和清唱之间的徘徊。京剧之所以被称为“集中国戏曲精粹于大成者”,就在于其融唱、念、做、打、舞于一体的彩唱,亦静亦动,美轮美奂。可不知何时开始,原本只能留于票友杂戏等野间的清唱开始频现舞台,冠名为“演唱会”,且愈演愈烈。老演员清唱乃是碍于年长,扮相不佳,尚可理解,可许多年轻演员也趋之若鹜,笔者就亲眼见过一台名家名段演唱会,满台唯有青岛京剧院的言派老生任德川先生一人彩唱的《让徐州》,这就不禁费人思量了。一时间,四功五法只留下了“唱”字一诀,而由于没有穿上戏服,扮上戏妆,自然入戏不深,连仅有的“唱”也难以做到寓情于腔,声情并茂。毋庸置疑,这样的演唱对演员自身的提高是很小的,难怪谭元寿先生一生从不清唱于台上,认为是卖唱,非常抵触。但时下对这样的演出,多数演员是欢迎的,不勒头,不登靴,不勾脸,不拉架,观众一台戏看得到十来个角儿的表演,觉得热闹,而演员自己唱得轻松,短小轻快,且收入不菲,有些演员更可以此掩盖自身身段差的毛病。既然有人请,何必舍简单的清唱而求吃重功夫的粉墨登台呢?

除以上种种外,京剧的选择还不止于此。京剧的舞台踌躇于传统的“一桌一椅”和时尚的声光 堆砌之中,京剧的市场为难于满足老戏迷和吸引新观众之间,京剧的念白犹豫于到底是否该保留尖 团字……,左右为难,难以取舍。

有选择多的,自然也有选择少了的。首先,看戏的剧场少了,当年那种东边唱戏西边演,戏园子请角儿打擂台的局面难以再现,拿上海这样的大码头来说,如今也只剩下了逸夫一家专业的京剧演出剧场;其次,可看的戏码少了,过去的舞台天天上演的是不同的戏码,拿马连良来说,朱家缙先生曾说马一年三百多天至少有两百多出戏是不重复的,琳琅缤纷,色彩斑斓。可如今剧场里排的戏,不是《四郎探母》就是《武家坡》,不是《贵妃醉酒》就是《锁麟囊》,演员多的不会,会的也演不精,观众要么不看,要么就老看一样的,根本没得选。再者,流派的选择少了,过去那种各腔争奇斗艳的场面一去不返,现在的演员,我归纳是老生多宗余杨,旦角尚筱不纺,花脸十净九裘,丑角文武都一样,乏于个性,缺少变化。

面临选择,所幸者皆是出路,机会自主;所忧者误出昏招,满盘皆输。戏如人生,生活可能因为选择而变化,但不会因之而停止,京剧可能因为选择而不同,但不会因之而消亡。所盼者,唯选时慎重,择后勿悔。此理当同中国京剧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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