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舞台艺术杂忆(刘乃崇)
程砚秋《碧玉簪》剧照
我在二十年代听程砚秋的戏时,年纪还小,不懂得他的艺术好在哪里?三十年代程先生三十多岁,人们说是他演戏的黄金时期,可我才十几岁,只能多少领略一点他的艺术精粹之处。抗日战争开始以前,他一直不断演旧有的传统剧目,但更多的是演他自己新排的本戏,如《红拂传》、《鸳鸯冢》、《青霜剑》、《金锁记》、《碧玉簪》、《梅妃》、《文姬归汉》和三十年代初新排的《荒山泪》、《春闺梦》。三十年代中期,为了讽喻当时日寇入侵、国难当头而排演的《费宫人》、《亡蜀鉴》都只演了一、两场。抗战开始以后,从一九三七年十月到一九四二年十月,五年间,他基本上是在新新大戏院(今首都电影院)演出,每星期演两个夜场,也演一些自己的本戏,除去前面提到的剧目以外,还有《硃痕记》、《聂隐娘》、《风流棒》、《沈云英》、《柳迎春》等,但演的次数都不多,如《荒山泪》、《春闺梦》只偶一演之,一年也不一定演一次。更多的是演老的传统戏,有一些多年不演的剧目也翻出来演。我在那一段时间里看程先生的戏较多,虽然并没有什么研究,可是看后才知道程先生并不只是能以新戏中的创造来吸引观众,老戏也演得极好,有极高的水平,而且有特点。我当时对程先生的戏有两个极深的印象:一个是他是个全才,他又能演青衣,又能演花旦,还能演刀马旦;文的,武的,唱功戏,做功戏,武戏,他都演得好;另一个是他演戏态度严肃认真,每一出戏都是经过精雕细刻的,都是十分精致的艺术品。抗战胜利后,他在北京演了几天赈灾义务戏,我又看了他的《碧玉簪》、《春闺梦》、《荒山泪》、《文姬归汉》等戏。那时他的艺术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建国以后,程先生在北京演戏不多,就看得很少了。程先生的艺术水平之高,多少专家都作过研究分析,可那是怎么达到的呢?我只能就我看戏的印象谈一谈。
首先且看他的昆曲戏。《思凡》、《琴挑》,三十年代是他比较演得多的剧目。《思凡》他一个人的戏,《琴挑》总是俞振飞与他合演。这两个戏演时都是双出,另演一出《宝莲灯》(合演者有《闹学》中的曹二庚、《舍子》中的王少楼,《打堂》中的候喜瑞)或是《贺后骂殿》(合演者有哈宝山等)。一九三七年上半年,程先生准备去法国演出,与俞振飞等排演了一批京剧与昆曲剧目,其中有昆曲《游园》、《惊梦》、《藏舟》、《水斗、断桥》、《刺虎》、《琴挑》等,还有由陈墨香改编新排的昆曲《平贵别窑》。因泸沟桥事变爆发,未能成行,这一些节目也未见公演。同时,他在也是由陈墨香改编新排的《费宫人》中放进了整个的《刺虎》,是在一九三七年演出的。他的昆曲戏是想陈德霖、乔蕙兰学的,与梅兰芳是相同的师承,学得也是同样的地道。他的演出是那么规矩,但是我的印象深的就是他演得很有感情,这恐怕首先是因为他对剧情、对人物、对唱词都能理解,他在学昆曲时,正是罗瘿公给他讲古文、江诗词的时候。因此他的昆曲戏,不是只学了唱腔,学了动作,而且能够演得深、演得准、演得有情。特别是他的眼神,能够领观众进戏,眼神传达着人物的神,也找着观众的神。《琴挑》中,程先生虽然身段并不多,但每动一下,都是准确的表达感情。陈妙常本是“十分有情”,可是当潘必正挑动她,“她又着恼”,那些恼的地方,实际也是含情的。程先生恰在这些地方,特别是假作要到老道姑那里去告禀时,那面带怒愠、眼含深情的表演,最是难能,也最是深刻。难怪俞振飞说是“我一生演逾不计次数的《琴挑》,总觉得砚秋是最为理想的合作伙伴。”如今是看不见程派的昆曲戏了,只能从程先生与俞振飞、宋德珠合拍的《游园》、《惊梦》、《水斗、断桥》、《平贵别窑》以及与钟喜久合拍的《刺虎》等照片中,略见程先生的昆曲戏的做功了。这些照片是拍了准备出国用的,不是把姿势摆好在那里照的,而是有身段、有神韵的。
一九三二年元旦,程先生在收荀令香为弟子的拜师会上,即席讲话中曾说过:“至于学戏的门径,总要先学昆曲以立基础。”这是他自己亲身的经验,是重要的经验。今日学程者,总也应该按着程先生所讲的所做的去学吧!
再看看程先生的武戏。程先生少年时,练过武功(不只跟荣蝶仙练过功,还曾跟武旦九阵风练过功)学过武生戏和武小生戏(向丁永利学过《挑滑车》,还学过《镇澶洲》、《战濮阳》等戏的把子功),也学过不少刀马旦戏(荣蝶仙、王瑶卿都教过)。因此他的武功基础很厚。他也演过不少刀马旦戏,二十年代,程先生只有十四、五岁时,王瑶卿与程先生合演《棋盘山》。陈墨香曾向王瑶老说过:“我们前几天还看你们二位的《棋盘山》,您的窦仙童,不必问,是真好。艳秋的薛金莲,双刀撇挑,走硬抢背,难为他,真没让您这资深格老的王瑶卿踹趴下,总算是一个好手。”经过与前辈们如王瑶老同台合演的考验,又受到专家如陈墨香的赞许,可见程先生少年时的武戏已是什么样的水平了。
程先生的刀马旦戏,与王瑶卿合演过的还有《樊江关》。程先生在这出戏里演薛金莲。我看时,演樊梨花的是吴富琴,当时的评论认为他是二旦中仅次于芙蓉草的刀马旦。程先生演的这戏看来与梅先生的似有不同,可能王味更足些,像那些:“今儿个有姑奶奶在这儿,什么事都得由着我,不能由着你!”“你说吧!你说吧!还敢把我怎么样吗?”这样一些耍性子的话,说的时候都是那么横着出来,嘴皮子特别有劲,把薛金莲娇惯出来的脾气,刻划入微。从这出戏可以看出,程先生不止对剑的身段十分漂亮,疾徐有致,显示了功力,而且他演薛金莲这介于花旦与刀马旦之间的喜剧人物,也很有本事。程先生年轻时排过几出喜剧,如《花舫缘》、《赚文娟》、《玉镜台》之类,后来又排过翁偶虹写的《锁麟囊》。不过《锁麟囊》中的薛湘灵,虽也是娇惯成性,却不像《樊江关》中的薛金莲,是个武的,有那洒脱、活泼、调皮的一面。程先生排演的新戏中,从没有过这样的人物。程先生演这样的人物演得好,是因为一方面他能掌握人物性格,另一方面当然还因为他的武功好,像趟马、对剑等表演都不在话下。有人演这一类的戏,也能比划上来,可是功夫不到家,站都没个站像,坐都没个坐像,更不用说打出感情来了。
王瑶老教给程先生的武戏,还有《琵琶缘》和《刺红蟒》。这本是《混元盒》中的两折,是王瑶老才摘出来单演的。《琵琶缘》原是《混元盒》中的第七本,剧中苏巧云本是妓女,被蝎子吞食,蝎子精化做苏巧云,搅乱人间,最后与张天师开打,就是剧中的武打场面。《刺红蟒》又名《金针刺蟒》、《如意针》,原是《混元盒》中的第二本,其中也有武打。王瑶老因为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都有武功,把这两出戏教给了他们,他们演得都很好,王瑶老曾亲口对我说过。翁(偶虹)老说到程先生演苏巧云的开打,曾以“酣畅捷脆”四字来形容,也可见程先生的武功之精彩。
程先生演《穆柯寨》、《穆天王》,总是分开来演,但演时又总是演双出。我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里,看过程先生的《穆柯寨》,杨宗保由俞振飞扮演,孟良、焦赞分别由苏连汉和候喜瑞扮演,杨六郎由鲍吉祥扮演,穆瓜由曹二庚扮演。这是一个很硬整的阵容,我当时只有十三岁,是随着大人去看戏的,大人们讲,程先生这戏演得好,圆场跑得漂亮,京白念得甜脆。我在大人们的指导下看戏,也学着欣赏。不过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看程先生扎大靠的戏。同场程先生还演了一出《审头刺汤》,是与王少楼、慈瑞泉、哈宝山合演的。
到一九三八年,我已可以独立看戏了。二月间,我看过程先生的《穆天王》,杨宗保由程继仙扮演,杨六郎由哈宝山扮演,穆瓜仍是曹二庚。这次我的印象较深,程先生的京白真念得好。京白不好念,韵白念不好还可以对付着听,可是京白念不好就实在难听,太像生活的语言,一点味也没有;离生活语言太远,又拿捏不自然;纯粹京音也不行;听着有口音,哪怕一个字念倒了都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劲儿难拿。如今青年演员多缺这一功。而程先生的京白念得非常好听,又非常有力,一个字一个字都是经过认真对待的,却又充满感情。把杨六郎打下马来,让他叫“大姑”,知道是自己的公公时,“您怎么不早说呀!”念结合做,把个少女的得意与娇羞演得真是准。程先生的表演也十分精彩,与杨六郎对枪,并不太激烈,也打得不多,但脚底下、身上、手上处处有尺寸,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几下子就打出性格来。如今没见过程派传人中有人演穆桂英,好像只要把程腔学像,就是程派了,可没有能演好穆桂英、薛金莲的功,就是演《荒山泪》、《春闺梦》、《锁麟囊》,也只能学些皮毛,那是演不到家的。
王瑶老还把《十三妹》教给了程先生,从《悦来店》到《弓砚缘》,曾陪着程先生演过这出戏的李洪春说,程先生演的何玉凤“刚劲不足,含羞有余。不过侠女的性格还是演出来了。无论是武打,还是京白都很见真功夫。后来砚秋则只演张金凤了。”王瑶老与程先生合演《十三妹》,程先生就是演张金凤。程先生的《悦来店》我没见过。在一九三四年,看过《能仁寺》,也是他演张金凤,芙蓉草演何玉凤,程继仙演安龙媒。同场程先生还与张春彦合演了《三击掌》。不过,在一九三八年,我看过程先生在《弓砚缘》中扮演的何玉凤,当时是候喜瑞演邓九公、哈宝山演安学海、俞振飞演安龙媒、吴富琴演张金凤。同场程先生并与王少楼合演《贺后骂殿》。程先生演的《弓砚缘》戏是文戏,人是武人,在与张金凤舌辩之中,不时流露出英武之气。
程先生自己也排演一些戏中穿插武打的新戏。他演的《陈丽卿》,我没有看过,有人说这个戏排而未演,但程先生拍过这出戏的几张照片,戎装鹤立,手执双枪,或扬鞭跨剑,英姿飒爽。他还演过《沈云英》,使双戟,有较为火炽的开打。这戏在三十年代他还演过。写沈云英的忠孝,是写得不错的。
还有《聂隐娘》,演的是侠女,戏里有舞单剑。他自己说:“学了武术,对我演戏上的帮助很大。我二十岁排演新戏《聂隐娘》时,在台上舞的单剑,就是从武术老师那儿学会了双剑后拆出来的姿式,当时舞台上舞单剑的,还是个创举呢。”那时正是“四大名旦”竞排新戏,争奇斗研的时候,梅先生在《别姬》里舞双剑,效法的人很多,程先生与徐碧云、雪艳琴等都学舞双剑。但拾人牙慧,总是落在人后,程先生要出人头地,独树一帜,看梅先生在《廉锦枫》中虽用单剑来别创一格。梅先生武功基础好,舞双剑下过很大功夫,在观众中评价甚高,与之抗衡,没点儿真格的可是不行。程先生的武功底子也好,又学了武术,才创出那么精彩的舞单剑,成为创举,才能与梅先生争个高下。
程先生一九四○年和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演出的《女儿心》,也是翁偶虹所写,演百花公主的故事。这戏因为程先生提携后辈,答应排演同一题材的剧目《百花公主》的李世芳不在京津演出,我便没能看过。翁老说:“程先生除创造了几段新腔外,还特制了豹尾双枪,大显武打身手。”则再也看不见了。
一个演员演武戏,当然要有武功,不是要求每一出武戏中必须有高难技巧动作,但是只一个
“双刀枪”也要有基本功吧!否则上去比划比划则可,真要每一招式到家,每一身段优美,都不可能做到;打出人物来,打出感情来,就更不可能了。
程先生是多艺的,他不仅武戏演得好,旗装戏也演得好。他演过《雁门关》、《梅玉配》(这两出戏艘与王瑶老合演过)、《珠帘寨》、《四郎探母》等戏中都扮旗装。旗装戏也不好演,穿花盆底鞋走路就不容易,练是可以练得会的,可是要把旗装戏演好,可真是要功夫。梳上旗头,穿上旗袍,再穿上花盆底鞋,身不能动,膀不能摇,特别是演《探母》的公主,虽然是三十多的青年妇女,可是身份在那儿,走得随随便便,晃晃悠悠,就是不行。王玉蓉老人说过,王瑶老当初教这戏,要求走得稳,走大步,收腹挺腰,走的“帅”气;头不能来回晃,一点儿都不能晃,看东西要身子跟头一块儿转;请安时,上身一点都不能动,慢慢蹲下去,坐式,不能撅屁股。这些表,演凭什么,凭的都是腰上的功,腰上没功,走也走不好,动也动不好。程先生向王瑶老学来,真能达到瑶老的要求,而且身段是那样美,神情是那样潇洒。
程先生还能演小戏。在《赚文娟》中是女扮男装,演个假学士,演得风流儒雅,脱尽俗骨。在《黄鹤楼》中他反串周瑜,完全是按武小生的路数来演,配以王少楼、周瑞安,旗鼓相当,煞是好看。在周瑜发怒时,只是他左右掏翎,衔于口中,一脚踏在椅上,满脸怒气,两眼有神,双袖向左甩出。这一甩,刚劲有力,既能较为充分地表现出周瑜当时的愤怒感情,又是极为优美的身段技巧。这出戏,李洪春说是程先生向他学的,我看却很有程继仙的风采。
程先生的含有武打、剑舞等的剧目,所以没有人演,恐怕和宗程的演员多没有武功底子有关。其实想要真正学好程派艺术,还真应该在武戏、在昆曲戏、在旗装戏、在小生戏各方面都学都演。没有武功底子,演文戏,特别是身段丰富、水袖飘舞的程派戏,也很难演到好处。程先生的水袖、圆场、屁股座子等等在文戏中常用的技巧,都凭着他的武功,演出极高的水平,确是很难学到家的。
程先生的戏路宽,会戏多,与他合作多年的吴富琴说:“程先生能演的旧戏不下百余出,文武昆乱不挡。”在他演的传统老戏中,他都有过精细的处理,或有所修改、丰富。
记得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四日,我曾看过程先生在中和戏院演的双出,一出与俞振飞的《琴挑》,已是十分精彩,还有一出《战蒲关》,竟是那样的美满。家大人说,这出戏很少有人演,更很少有人演得好,程先生演来却独有特色。前面焚香祝天,辗转难眠,是给后面作铺垫的;到后面刘忠奉命来杀她和她决心一死,在前堂拜过王霸然后自刎,那一段戏真是演得惊天地、泣鬼神。在那个时候,正是“九一八”事变后三年,华北形势日益紧迫之时,程先生把这出戏极冷的老戏翻出来演出,当有其目的。可能也因为这个剧本经过中国戏曲音乐院研究所整理,突出了一些同仇敌忾的精神,但是更由于程先生演得深,演得动人,才更加深了演出的效果。这戏中演王霸的是谭小培,演刘忠的是哈宝山。人都说谭五的戏不如他的儿子谭富英,恐怕这出戏就是谭富英所难及的,那种苍凉而又刚劲之气,可能是当年谭鑫培的遗风,那时谭小培已很少演出,而且也从未在程先生班里,恐怕是程先生为演这出戏专门“特烦”来的。哈宝山也是一个好演员,他的《捉放曹》的吕伯奢,《贺后骂殿》的赵匡义,都堪称高水平,这出戏也配得好。
《汾河湾》从来是一出很流行的剧目,一般的只是“打雁、进窑”几场戏。程先生所演是金仲荪为他改成的全本《柳迎春》,从薛仁贵在柳家佣工,雪天扫地,柳迎春在楼上看见,有怜惜之心,又听他对天诉说不平,自己英雄困顿,决心济他贫困,赠他寒衣,被她父亲发现逼问,她逃出府来,在乳娘的主持下与薛仁贵结为姻亲。柳迎春爱怜薛仁贵的过程,自比《花园赠金》中王宝钏爱怜薛平贵的过程写得丰富,但其间没有《三击掌》那样的斗争过程。也许正因为如此,程先生特别重视《三击掌》,几番修改加工、最后拿来在一九五二年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时演出,赢得很高的赞誉。
《柳迎春》这戏有人说是“创作部分较少”,其实那不多的创作部分是非常有光彩。前几场有几段唱,其中“猛听得他诉不平呼天来问,果然是好英雄沦落风尘”那一段【二六】,慧眼英雄,颇多感慨。不过还是敌不过另外两段【快板】那样感人。王玉蓉说:“程先生的【快板】是真讲究,真美。”这两段也可见一斑。一段是“红梅得雪添丰韵,缘竹凝妆带粉痕”,借景抒情;一段只有四句:“本是绣阁多娇女,反作私奔下贱人。近无亲眷可投奔,儿的娘啊!何日得见儿的老娘亲。”却是悱恻宛转,感情丰富。
《柳迎春》的最后,是以《汾河湾》为结束的,演出说明书上虽说是“赴丁山怨夫寻子,返长安衣锦还朝”,但戏里并没有“返长安”的情节,仍是到“寻子”结束,只不过程先生在听薛仁贵说在汾河湾前将薛丁山射死后,处理与一般演法不同。一般都是在“气椅”之后,唱六句:“听一言来吓掉魂,冷水浇头怀抱冰。我儿与你何仇恨,因何你要他的命残生。恨你不过下口咬,看你心疼不心疼!”程先生则只唱前四句,前面两句唱:“听说娇儿丧了命,好似钢刀刺在心。”在唱完这段后,一般是二人出窑去找儿子,找不到,向远方喊几声,然后柳迎春扑倒在地,薛仁贵拉她跪蹉步下。程先生在出窑后,加了一段【快板】,为别人所没有。又是程先生擅唱的【快板】,唱得十分感人。唱词是:“听他言来泪满襟,不由阵阵痛在心。随定儿夫往前进,要把娇儿死尸寻。寻尸哪管那崎岖径,奔波怎顾近黄昏。茫茫四顾无踪影,娇儿的尸首在哪厢存!”这段【快板】是边唱边跑圆场,大大发挥了程先生的唱和圆场、水袖之功,美妙异常。痛子的哀情,寻子的希冀,路径难行,心情急迫,跑得累了、喘了,找不到的悲观失望,都溶于极为优美的唱和身段相结合的艺术之中。单演《汾河湾》时(三十年代,此戏单演多在义务戏中,或双出之一),也是如此演。
《法门寺》中,宋巧姣叩阍告状,在叙述告状缘由的那一段【西皮慢板】时,一般常是唱到
“孙玉姣拾玉镯媒婆看见,因此上诓绣鞋勾奸卖奸。”就接唱“望皇太千岁爷提拿到案”了,显得意思很不完整。程先生在这里还有两句:“孙家庄杀二命县主验看,把一个指挥官拿问在监。”就比较完整了。还有后面唱词改为:“执钢刀在大街找人诈骗,才知道杀人贼起下祸端。”这是别人唱时没有听到过的,较为合理。这都是很小的地方,但说明程先生在台词上十分注意使其严谨合情的。
程先生演戏,常在一些细微的地方,运用他高超的演技,细致深入地描绘人物的感情。比如在《汾河湾》里,最后寻子时的圆场,一面走,一面唱,水袖也在不停的飞舞,是那么丰满,那么动人;又如在《金锁记》中唱那两句:“辞别了众高邻出门而往,急忙忙来上路赶到公堂。”唱的时候,同时做戏,先是拜谢众邻居,然后出门,冲下场去,这里的身段很多,程先生演得那么细,那么美,每一个动作都交代清楚,而且与唱那么合拍,水袖一敛,一抓,一甩,一扬,都是即准确又漂亮,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就是《贺后骂殿》中太子碰死之后,贺后手拉赵德芳那个上场,记得程先生在这里用的是【急急风】的锣鼓,上来就唱:“一见皇儿把命丧,不由哀家痛断肠。将尸首搭至在白虎堂停放。”那时走的步子很快却很沉重,心情悲愤而激动,两眉略蹙,两眼微饧,似有怒火在那里闪灼,接着下面的骂,感情一直是浓重的。《二进宫》是一出唱功戏,程先生在义务戏中与金少山、王少楼合演过。他的唱腔没有太多的变化,而是如他自己所说:“把人物当时喜怒哀乐的情感,掺蕴在唱腔里面,使唱出来的音节随着人物的感情在变化”,唱得真是感动人,令人听了,感到很厚,很有份量,每一句都有感情的内涵。金少山唱得朴质无华,王少楼唱得韵味深长,三个人配得严谨,听来真是高度的艺术享受。唱传统老戏不一定做大的修改,但必须唱出新意,才能满足观众的需求,就是过去也是如此。而程先生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这些传统老戏,也能给我们今天一些启示。
一般对程派艺术的看法,往往只看到他的唱腔美,不及其他。而在翁偶虹、赵荣琛、白登云等的文章都谈到程先生的唱、念、做、打相适应、相结合,使他的唱腔、表演高度技巧化,又很好地表现人物感情。程先生的成就,确乎不是仅只唱功,他的“四功”都有着深厚的基础,而在演戏时,也都溶于他的演唱艺术之中。因此他的表演很吃功夫,决不是没功夫的人所能做得到的。这在过去,人们早就有评价了。三十年代,有的戏曲评论中就说:“程的《御碑亭》跌雨,《刺汤》扑地,《荒山泪》及《聂隐娘》,无功夫者决不成。”评论家张古愚也说过:“砚秋身段固然很好,无根底的偷了也不能用。”都是很准确的评断。这些意见,值得研究程艺者玩味,特别值得学程者重视。关于这个问题,冯牧说得最全面:“程砚秋在戏曲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却绝不仅是表现在歌唱方面,而且也表现在戏曲表演的其他方面。他的独异的艺术风格,是完整地贯串在他的表演艺术的一切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