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
去医院看一朋友。伤心。醉酒。摔破额头。缝21针。我说,你真有本事,像算着摔的。不多不少,刚好21针。他叹口气,没多解释。
我从不喝酒。年轻时倒也喝过几回,总不能体会其中奥妙,干脆不喝。怎么说呢?见人喝酒,无论小酌,还是豪饮,像一场阴谋,生不起敬意。所谓酒香,鹊巢鸠占啊,于我飘渺。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人到底需要多狠毒多绝望多无助多悲伤,才会将那碎玻璃渣子一样的液体心甘情愿灌到脖子里?
小时候见乡下人设宴:用瓷壶斟酒。仙鹤般长长的壶嘴,旷野雪一样洁白,幽幽倒往一个水蜜桃大小的酒杯里,双手举杯,微微一笑,慢喝慢品。深情而虔诚。
我认真观察过爷爷喝酒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眼神开始迷离,像在思考一件神秘的事情。慢慢的,笑声开始明亮,爽朗,舞动,燃烧,整个生命都慷慨起来。穿越了吗?又不太像。爷爷喝高兴了,摸摸我的头,像有好多话要说,却不说,憋回去。那神情,分明是很愿意送我一片江山的样子。可惜爷爷没有江山,除了诚恳良善,清风两袖,穷到只剩笑容。
后来长大一些,哭几回,笑几回,哭笑不得又几回,开始慢慢懂了爷爷并非真喜欢喝酒。
我猜啊:酒哪!只是做梦都渴望偷渡的人们魂牵梦绕处那一江东流的春水。对。人顺着那滑溜溜的承诺一样的酒杯,就能去到一个自己平时梦也梦不着的地方。
就跟我写东西一样,一行字,就是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一句话,就是一个生死劫,八万四千年。是的。像是总有人在召唤:哎!那个谁?你快过来啊!草都绿了,花也开了,云都煮在水里头了,鱼都问你好几回了,别磨蹭了,我们都在等你呢。心里说,那好吧,我这就来。然后就过去了。这一去,往往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古人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信。那种山,叫文字。
耶。不是在说酒吗?怎么野兔似的,窜到这山上来了?哦,没事。这文字呀,就像箫笛那六个孔,此起彼伏的,不过指尖。而韵律风景,早就在那里了。真的,阳光雨露,花朵果实,天真沧桑,苦难欢喜,都是如约而至一起上路的。
18年前,我去到哈撒湖。四目相对,好像来过。心和脑袋都欢喜,说不清道不白的自在逍遥,莫名又其妙的似曾相识。这湖水,这清风,都是我的。对了,我的马呢?还有狗?我们曾一起呼吸,一起驰骋,一起潇洒,一起狼狈,一起在人间如露如电地活着又梦幻泡影地死去。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抱回来一条狗:好小啊,比我还小,猫头鹰那么大。瞄一眼,就喜欢。我轻轻抱它,它看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懂得。好像在问,“还记得我吗?”坦白讲,不记得了。对不起!好多东西我都记不得了。大约,人类的失忆,不是从老去开始的。一生下来,失忆就开始了。
人不记得来时的路,不记得送行的人,不记得那些毅然决然和信誓旦旦,不记得那些雨中的秘密和风里的祝福,不记得那些睡过的床读过的书痴过的事爱过的人,全都不记得了。他们把自己叫做小孩子,他们对过去的薄情,噼里啪啦一阵燃烧,烧出一片独孤的荒原叫做未来。他们将这种劈腿背叛,称之为精进努力。
曾经很喜欢画画:用毛笔,唰唰唰,画棵松;又唰唰唰,画阵风;再唰唰唰,一只大尾巴松鼠就活了。顾盼自雄签上名,贴墙上。见人就问,好看吧?都说好看。笑笑。偷偷得意。
某年深冬,去池塘冰面溜冰。一个不小心,小李飞刀一样,闪电般摔出去,半边身子麻木,眼泪都泼洒出来。咬牙试好几回,根本爬不起来。不经意间,就瞅见墙根处的冰花,好看啊!美!怎么跟你形容呢?冬天的酒窝。见过姑娘的酒窝吧?好看。对不对?冰花比姑娘的酒窝还要好看。
就在那一刹那,我决定不再画画。没错,就在那个瞬间。那么,你猜我当时是清醒,还是疯癫?是贫穷?还是富裕?
后来还见过无数让人哑然无语的造化之美,太多了,说不完。羽毛。花朵。枫叶。雪山。青苔。鸟巢。沙漠。草原。沼泽。戈壁。眼神。掌纹。苍穹。肚脐。彩虹。海洋。种子。果实……那种美啊,比朝圣的人们还要无欲无求,还要光明纯粹。
一朋友动不动写诗,记得一首,其中几句这么写,“草木都美/人不是/中药很苦/你也是”,写得真好。或许,他见过宇宙的设计师。等有空,得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