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南佳的小说《赤脚》
赤脚(小说)
南佳
1
“罗睿到公安局自首了!”
一条让人意外的消息迅速在不足十万人口的莲台县城里蔓延开来。
1994年3月的莲台县城仍然是春寒料峭,在冰冷的小雨笼罩下,显得有些清静。街头那些被春雨打湿的红灯笼以及色彩依然鲜艳的红对联似乎在告诉人们,春节浓烈的气息消褪时间并不很长。街道两边法国梧桐树光秃的枝丫上刚刚冒出嫩芽,在冷冽的风雨中倔强地挺立着;街上不多的行人还穿着冬装,在急匆匆地行走。春节已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各行各业都已处于新一年紧张的工作中,人们都在为生活中的希望而努力地劳作。
“糊涂啊!”县水利局书记、局长周振华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杵在会议桌上,坚毅的面庞上满是痛惜的神色。他刚刚接到县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被告之:“你局工程科科长罗睿今天上午10时30分来县公安局自首,承认自己过失杀人,导致自己的妻子陈梅不治身亡。”他接完电话后,心情沉重而又焦躁,迅速召集局领导班子成员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应急处置方案。他确实没有想到罗睿会去自首,主动要求按照法律处罚自己,这件事情不仅会严重影响罗睿自身的发展前途,也将会影响到陈家峪水库重点项目的推进。
其实,整个水利局的人都大概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没有一个人会想到罗睿在办完妻子的丧事后,会到公安局去自首。罗睿确实是有过失,发生这种事情,与陈梅有血缘关系和亲情关系的所有人都很悲伤,对罗睿的鲁莽行为也很愤怒,但在仔细权衡之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原谅罗睿。这其中有罗睿本身的人品因素,关键还是陈梅起了决定作用,她在临终前反复要求自己的父母、哥哥不要为难丈夫罗睿。水利局的同事们也只是对罗睿动手打妻子的行为有一些议论,对于他踢出一脚导致妻子不治而亡的意外后果感到惋惜,但绝对没有想到他会自毁前程,主动去自首认罪。
此时,罗睿正坐在县公安局讯问室里,主动交待认罪,县刑警队刘队长带着一名年轻的警员一起做笔录。现在罗睿的情形与前几天的形象大相径庭,全然没有了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的影子。他满脸憔悴,疲惫颓废,平日里打理得非常整洁的仪表已经不见了,整个人变得脏乱不堪,头发杂乱蓬松,胡子拉碴,嘴唇苍白干裂。他身上穿着的蓝色羽绒服沾满了泥巴和草屑,深色的裤子更是脏得不能再脏了。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那一双光脚,褐色的泥浆和红色的血迹显得格外醒目。可能是经过了一定的时间,此刻大多数裂口已被血液暂时凝固,只有几个裂口还在缓慢地向外渗血,沾涂在讯问室的大板磁砖地面上,鲜红得有些刺眼。因为当下的气温还只有摄氏几度,又下着冷雨,那双平时穿惯了鞋子的光脚此刻已被冻得通红,且带着乌青色。但罗睿似乎感觉不到这些,他在平静地接受年轻警员的讯问。
“姓名?”
“罗睿。”
“性别?”
“男。”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出生日期?”
“1968年9月23日。”
“住址?”
“山南省莲台县胜利路7号水利局职工住宅楼302号”
“工作单位?”
“莲台县水利局。”
……
接下来,罗睿主动交待他的犯罪事实。当他再次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经过,并要再次向别人详尽描述时,那原本平静得有些麻木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痛不欲生的表情,仿佛那道不愿示人的伤疤被人再次撕裂开来,那种锥心的痛苦如电流一般遍布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极端的悔恨让他已近枯竭的眼泪又溢满了眼眶。
刘队轻微地叹了口气,起身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了罗睿的面前。这一次,罗睿没有象刚进公安局时那样拒绝警局给予的换衣、穿鞋保暖和处理伤口等帮助建议,接过了水杯,一口一口地喝完了热水,平静了情绪,然后用低沉的嗓音缓慢地交待起来。讯问室里除了罗睿低沉缓慢讲述的声音外,还有就是年轻警员的钢笔在记录纸上书写的“沙沙”声……
“知道么?罗睿的老婆是被他一脚踢死的!”县城集贸市场里的一个猪肉摊上卖肉的男摊主闲了下来,叼着香烟,眯缝着眼睛,避免被烟气熏着,用带着有点炫耀、有点幸灾乐祸的口气向旁边卖豆制品的摊主说道。
“罗睿?哪个罗睿?”卖豆制品的中年老板有些迷糊,一边为前来买菜的人切豆腐,一边疑惑地问。
“你连罗睿都不知道?”卖肉男话音里有点鄙视轻蔑的意味,接着说:“就是水利局的那个青年专家呀!前几天,他与自家老婆吵架,一脚将老婆的脾脏踢破了,怀着的孩子流产了,老婆最后也没有救回来,死了!”
“哦,这个事儿我好像听说过。”
“嗨!你肯定不知道罗睿今天上午到公安局去自首的事。他办完了老婆的丧事就主动去认罪自首了。”卖肉男继续卖弄:“这可是中午我姐夫告诉我的最新消息。还有更离奇的事,罗睿是光着脚,淋着雨,走了几十里路,从他老家走到公安局的。”
“真的吗?”豆腐摊老板知道卖肉男的姐夫是县公安局的警察,他不是怀疑罗睿自首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而是觉得在这么冷的天里,赤脚走几十里路的这件事不可思议,于是不自觉地出声发出疑问。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看是不是真的。”卖肉男有些急切地大声保证,他抽一口烟,缓了一下,才自顾自地说:“不过,这罗睿还当真是一条敢担当的汉子!”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半天的时间,罗睿到公安局自首的事传遍了整个莲台县城,在县城的很多地方都有类似集贸市场中的那种议论,这个消息引起的躁动给初春清冷的县城带来了一种别样的热度。
2、
1994年春节是罗睿一生中最高兴、最放松的春节。自去年五一节与陈梅结婚后,他就一直处于紧张的工作状态中,直到春节放假前才放松下来。经过近半年的努力,他和他的项目小组终于完成了陈家峪水库项目的可行性报告,并行文上报。在报告提交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好好地休息一阵子,回老家陈家峪去过年。
离春节放假还有两天时间,莲台县城里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从一大早起,打年货的人将不是很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一直到天黑才慢慢停歇下来。临街的水利局大院里却有些冷清,少了平日里的那份工作气息,因为临近过年放假,昨天将春节物资福利发放完后,局里就没有多少人来上班,办公楼里除了留守值班的人员外,其余的人都回家办年去了。罗睿住在大院后面的单位住宅楼里,来去方便,也就默许他所负责的工作组和工程科的所有同志提前放假,大家这几个月都很辛苦,该多休息两天。而他作为负责人,理应由他来值班。
罗睿最喜欢到项目现场进行勘测或者督促施工,那是最自由的,除了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接触到不同的人,还能将自己所学的知识应用到实践中。而不能说出来的是,他觉得现在没有与陈梅在一起时,心里要轻松很多,他多次审视自己与陈梅的婚姻,每次心里就会无端地生出后悔的情绪。他没有出差时,大多数时间也会留在办公室里。比如说现在,他觉得在办公室里值班更自在,可以安静地看看闲书,也可以慢慢地整理项目资料,还可以透过办公室玻璃窗看楼下街道的热闹场景,总之,说不清地不想回到新婚不到一年时间的家里,反而喜欢留在办公室里。他这种做法,在领导和同事看来,是对工作富有热情,认真负责,经常加班加点。而在妻子陈梅眼中,他是工作忙,肩上扛的责任大,任务重,没有太多的时间呆在家里。
罗睿的确是局里的骨干,专业精通,为人踏实,得到了局领导和同事的一致认同,据说已纳入到县委、县政府后备干部培养名单内。去年,他被提拨为工程技术科的科长,随后又兼任陈家峪水库电站项目组的组长。他与陈梅结婚时,局里研究决定,分配给他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还让陈梅到局食堂做临时工。罗睿对此是真心的感激,工作更有激情,比如说现在,其他科室都是科员轮流值班,只有他让科员全部提前放假,自己坚守岗位,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冬季的天黑得早,下午五点半,天就已经黑下来了。罗睿锁好办公室的门,踏着暮色向后面的宿舍楼走去,空气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和淡淡的硫磺味道,可以听到远处间或传来隐约的鞭炮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有些冰冷的空气,才慢慢上楼,回到三楼的家里。
罗睿打开家门,立刻看到听到响动的妻子陈梅从厨房里探出头,笑容满面地跟他打招呼:“回来啦?睿哥哥!饭已煮好了,菜也马上就做好了,你到饭桌边坐着就行啦!”
“嗯,好的!”罗睿边答应着,边换好摆放在门口的棉拖鞋。
当他放好文件包和外套,在餐桌前坐下时,陈梅已经将做好的菜摆上了桌。一盘蒜苗炒肉,一盘煎鱼块和一盘手撕包菜,还有一碗番茄蛋汤,几个菜配在一起,颜色很是好看。陈梅在食堂做了大半年服务员,很努力地跟厨师学做菜,现在的厨艺有了很大的长进,不再是过去在农村那种简单水煮盐闷的做法了。罗睿正想着,一双筷子和一碗饭递了过来。
“饿了吧?睿哥哥,快吃吧!”陈梅也盛了一碗饭,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平常上班时间,两个人早餐中餐都是在单位食堂里解决,只有晚餐在自家里做。晚饭时,两个人的谈话基本上是讲单位里的事儿,陈梅讲的多,罗睿讲的少,大多数时间听着陈梅说,他只是应着。今天单位食堂停火了,陈梅便没有上班,也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讲了,一时有些沉闷。
“梅子,你今天做的菜很好吃!”罗睿说。
“真的吗?那你多吃点!”陈梅满心欢喜,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次表扬,让她有了一种惊喜的感觉。在她的记忆里,小时候,他的睿哥哥和她有说不完的话,也经常表扬鼓励她,长大后特别是读大学后,就跟她没有多少话说了,更不用说表扬肯定的话。
饭吃得差不多时,陈梅放下碗筷,看着罗睿吃最后一点饭。陈梅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她觉得她的睿哥哥是天底下最帅气的男人,过去是,现在更是。她从小就喜欢跟他在一起,到了懂事的年纪,就有了非他不嫁的心思,她为了这个梦付出了很多努力,也终于得到了回报。他的睿哥哥考取了大学,成了“国家的人”,到省城读了四年书,回到县城当了国家干部,她一度认为她的梦可能会破灭,但最后仍然如愿地成了他的妻子,她觉得她真的很幸运。而且,现在她已怀孕了,有了两个人爱的结晶,还没有告诉他呢!想到这里,她那幸福的小女人姿态更明显了,微微地笑着,灯光下的眼眸闪闪发亮,流淌出来的全是对她的睿哥哥的爱意。
罗睿显然知道陈梅在看他吃饭,也明显感受到了她的爱恋,他的心底突然有了一丝愧疚。他三下五除二地扒完剩余的米饭,放下碗筷,然后看着妻子陈梅说:“梅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他顿了顿,接着说:“按照风俗规矩,我们新婚第一年应该在这新房里过年,但是我想还是回陈家峪去过年,一来在老屋过年肯定要热闹些,二来辞年、拜年都方便些,可以与村里的人多亲近。你看怎么样?”
“好啊!”陈梅立刻抢着答应,她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现在她的睿哥哥主动提出来,她自然高兴得不得了。陈梅起身绕过饭桌,走到罗睿身后,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太好了,睿哥哥!”她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接着歪着脑袋,微皱着秀气的眉头说:“我们要好好地准备一些礼物带回去哟,除了将局里发的物资全部带回去,还要去买些什么好呢?”
罗睿轻轻掰开陈梅环抱在他脖子上的双手,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你自己看着办吧!”自结婚成家以后,他每个月都将他的工资交给了陈梅,而且陈梅现在每个月也有工资,为双方父母和村子里乡亲准备过年礼物的钱还是足够的。
3、
吃完晚饭,罗睿简单地洗漱之后,就上床拥着被子看书,这是他的习惯。往常喜欢腻着他的陈梅这次却没有跟着上床,而是兴致勃勃地趴在书桌上做起了“功课”。她将所有打算送礼物的人列出了一张清单,上面有她的爹爹婆婆、罗睿的妹妹罗英,有她的爸妈、她的哥哥陈强、嫂子和小侄子等人,每个人名字后面注明了礼物名称。她花了一个多小时边想边写,最终像是完成了一件文学作品一样,兴奋地捧给罗睿“审阅”。罗睿正靠在床头看书,随意地接过陈梅列出的“礼单”看了起来。他注意到陈梅考虑得很全面,所有家人、亲戚都兼顾到了,特别是自家的父母和妹妹名下的礼物要明显多一些,好一些。他随口夸了一句:“梅子,你想得真周到。”
这一句夸奖,让陈梅高兴得不得了,她立马脱衣上床,象只小猫儿一样钻到了罗睿怀里,双手环抱着罗睿的腰,鲜嫩的唇主动凑到了罗睿的唇边,害得罗睿的书完全看不成了,只得放下书,关灯,两人抱在一起睡下。还是象往常一样,陈梅用主动唤起罗睿的激情,夫妻俩恩爱缠绵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对于罗睿来说是很放松的,每天到办公室值班,看报、看书,也和同学同事打电话提前拜年,送上新年祝福。和大学同学打电话时,身处天南地北的所有同学都会跟他谈到叶娜,知道叶娜近况的,会主动告诉他关于叶娜的事情,不知道叶娜近况的,会向他询问叶娜现在怎么样了。对于这个话题,罗睿会尽量回避,实在回避不过去的,也会尽量少谈。
在除夕前一天,也就是最后一天值班的下午,罗睿主动拨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喂,你好!”罗睿轻声道。
“是罗睿吗?你还记得跟我打电话呀?你知道自己多长时间没有跟我打电话吗?”电话里传来叶娜清脆圆润却又有些怨怼的声音。
“马上要过春节,娜娜!我提前祝愿你春节快乐,万事如意!”罗睿并不接招,只是柔声地说自己想好要说的话:“非常感谢你过去时间里对我的帮助,特别是你对陈家峪项目上给予的大力支持,后面推进项目还要你继续联系协调长江委相关领导和部门,真的是麻烦你了……”
“行了,罗大科长!”电话那头的叶娜打断了罗睿的话,有些生气地说:“你不用打官腔,作报告了,说这些生分的话。不过,也是,你现在是人家陈梅的老公,不能像以前那样跟我讲话了,这过了几个月你能主动跟我打次电话,就很不错了!我得谢谢你的关心!”
感觉到叶娜明显的幽怨情绪,罗睿一时语塞。大学刚毕业的那一段时间,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经常性的电话联系,每月还要相互走动见一两次面,商量规划两个人的未来。只是后来,他单方面失约了,虽然自己有苦衷,但对于叶娜来说,是不公平的。现在,他心里隐藏的愧疚又冒了出来,大学四年的往事在脑海中闪现,珞珈山校园里的樱花树下相互诉说的情话与誓言在心头回响。
他稍稍平静了一下,才说:“娜娜,我打算回农村去过年,那里没有电话,通讯不方便,所以提前跟大家打电话拜年。你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个人问题,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找到你的真命天子!”
电话那头的叶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也缓了下来,询问了罗睿负责的项目进度后,交流了一些技术上的看法,然后相互祝福,才挂了电话。其实,叶娜并不是那种刁蛮的女孩子,只是有着城里女孩的一些任性而已,因为对罗睿用情太深,差不多与爸爸妈妈闹到脱离关系的地步。她知道,罗睿后来与陈梅结婚,也不只是单纯的背叛失约,还有一些其他的考虑,只是她至今仍不愿意接受事实,不愿意再开始新的恋情。
4、
相对于罗睿的清闲,这两天陈梅可就忙多了。她多次往返家与市场之间,分门别类地采购过年物资和礼物。有了罗睿的肯定和表扬,陈梅准备回乡下过年礼物的劲头十足,她一个人进出各个集市,按清单采购,然后回家分姓名打包,两天时间内将所有礼物搞定。她额外为罗英买了两套精致的女性内衣,这是“礼单”之外的,也是她的私心。小姑子罗英今年准备出嫁了,提前为她准备一点嫁妆。这其中饱含着她深深的情意,不只是因为罗英与她同年,也不只是因为她与罗英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同村同学,更多的是,她真心感谢这个妹妹,她最终成为罗睿的妻子,罗英是“功不可没”。所以,她为罗英挑选内衣可用心了,想象着罗英欢喜地试穿内衣的样子,她一个人会心地微笑起来。
在山区农村,各家的经济状况也有很大的差别。罗家属于那种很贫困的家庭,主要原因是罗英的父亲罗富贵身体不好,打小就是一个驼背,大家都叫他“罗锅”,以至于他的大名都慢慢地被人忘记了。据说,罗锅的老婆是他“捡回来的”,好象是在1962年深秋,罗锅在山里捡柴时遇到了一对姓柳的父女,是从河南翻过大别山过来的,当时那父女已饿得不行了,生性善良的罗锅将柳姓父女带回家中。不曾想,原本因病滞留在罗锅家里的柳父没过几天因病突然去世,只留下一个叫柳眉儿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成了罗锅的“妹妹”。其时罗锅已年近三十了,因为家贫人丑,根本没有姑娘看得上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罗锅与柳眉儿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因为罗锅“根正苗红”,也因为柳眉儿认可罗锅一家人的善良,这件婚事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婚后一年多,罗睿就出生了,又两年,有了女儿罗英,一家人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在柳眉儿的勤俭操持下,罗家越来越和睦幸福。据说,柳眉儿出身书香门第,虽然没有人去考证,但大家都相信这是真的。比如,无论日子过得如何清苦,她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的模样,为人贤淑,知书达礼,与村里所有人的关系处理都很融洽;还有,一双儿女的名字都是她起的,绝对不是山里人所起的“狗剩子”、“春花”等俗气名字能比拟的;最重要的是,不管怎样困难,她宁愿自己节俭再节俭,也要坚持让儿女读书。
同在一个山村里,陈梅家的状况要好得多。陈梅的父亲陈耀祖一直担任村支书,可以算得上陈家峪村里的“能人”、“强人”,尤其擅长协调和处理各方关系,因此在村支书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从“农业学大寨”到生产大集体,再到“分田到户”,直至“改革开放”,他都能顺利地“过渡”,坐在村支书的位子上没动过。受制于经济大环境和本地的地理环境,他虽然没有能让陈家峪村富起来,但也是极力维护村子里的乡亲,没受到各种大大小小“运动”的太多冲击,乡亲的日子过得相对安稳。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得到了乡亲们的普遍拥护,虽然他自己家里的经济条件相对要好得多,但仍在别人能够接受的范畴内,以农村人的质朴思想来认知和衡量,似乎当村干部家境比一般人家好一点是很正常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陈耀祖将他刚成年的儿子陈强送到部队参了军,他有了儿子之后好几年才有了女儿陈梅,对女儿爱得不得了,宠得不得了。陈梅与罗英同岁,也是同学,虽然家境上有很大的差别,但并没有给她们之间带来什么隔阂,两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罗睿仅比她们俩大两岁,打小时候起,不管是看书学习、做作业,还是帮家里做农活、捡柴,罗睿都带着她们,将陈梅当作自己亲妹妹一样对待,陈梅也是一口一个“睿哥哥”地叫着。陈梅很少跟在比他大六七岁的亲哥哥陈强身后,除了在自己家吃饭、睡觉外,其余的时间基本上是在罗家,特别是陈强参军后,她更是将罗家视作自己另外一个“家”。她喜欢柳婶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娘,喜欢罗睿肯定超过了自己的亲哥哥陈强。
从陈梅懂事起,她就知晓了两家生活上的差别,时常偷偷地将自己家的粮食拿到罗家来,柳婶每次将她“偷来”的粮食还回去,她下一次就会“偷”更多的带来。每次双方家长批评教育她时,她就会“顶嘴”,理由还很充分:“我经常在柳婶家吃饭哩!”对于这种情况,陈梅的妈妈除了有点吃醋之外,也很是无奈。至于陈梅的爸爸陈耀祖,遇到这样的事情后,总是“哈哈”地笑一笑,再没有说别的话。
村子的乡亲知道后,都开玩笑说:“陈梅是要做罗家媳妇哟!”这种玩笑话说的次数多了,似乎成了真的事实。陈梅本人即使当面听到乡亲们说这种玩笑话,也从不开口辩解和反对,相反心里还有些喜滋滋的,因为她真的很愿意。她只将这羞人的心思告诉了罗英,没有想到罗英是一百二十个赞成,直接叫起了“嫂子”。
在罗睿读高三上学期的时候,罗家发生的一件事,竟促使双方家长真的将这件婚事确定了下来。那一年秋天,罗锅上山摘野板栗,因为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太灵活利索,不慎摔下山岩,摔折了右腿骨。这种伤必须要到省城去才能治疗,本来穷得凑齐一双儿女读书费用都极端困难的罗家,根本拿不出手术需要的巨额医疗费用。就在一家人一愁莫展的时候,刚满十六岁的陈梅向她爸爸求助,理由是她要嫁给罗睿,作为罗家媳妇,请求自己的父亲帮未来的公爹治伤。对于女儿主动提出的这个要求,陈耀祖夫妻俩在错愕之后,自然是不同意的,不曾想陈梅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甚至以死相逼,最终陈耀祖不得不同意,全额承担了罗锅到省城医院治腿接骨的高额费用。这一下,使得陈梅和罗睿的婚事得到了乡亲们的公证。
陈耀祖这次近乎义举的决定,不仅是在民间再次赢得了乡亲的认可和拥护,而且在官方也被树立为“无偿帮扶贫困”的典型。当年有省报记者上门采访,随后在省报上刊载了一篇长文通讯报道,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成了莲台县的“新闻人物”。不过,据知情人透露,促使陈耀祖最终认可这件婚事的根本原因,是他看好罗家小子的人品和发展潜力。那个人说,这信息是陈耀祖“酒后吐真言”,在一次喝多了酒之后,被套出来的真话。
这件在罗睿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确定下来的婚约,对他造成了一定的困扰。高三寒假,他回家知晓这件事后,一时不知道如何与陈梅相处了,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一直以来,他只是单纯地将陈梅当作自己的妹妹,随心随意,打打闹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任何顾忌。现在突然有了众人认可的婚约关系后,他再见到陈梅,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倒是陈梅很大方,来罗家更勤了,呆在罗家的时间更多了,完全将自己当作罗家未过门的媳妇。除罗睿外,家里的其他人都认可了这种关系,尤其是罗英,不再叫陈梅的名字了,成天“嫂子”前“嫂子”后地叫着。
罗睿并不是不喜欢陈梅,而是像喜欢自己亲妹妹罗英一样地喜欢她,但要将她当作自己媳妇那样地去喜欢,他的心里总是很别扭,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不断地增强。他只得刻意地减少与陈梅见面的次数和相处的时间,将心思都用在读书学习上。特别是在进入大学就读期间,他情有所属后,更是如此。大三暑假,他就没有回到陈家峪村,而是在省城勤工俭学,对家里说是找到了一份收入可观的打工工作,可以挣到下个学期的生活费,其实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回家,他不想陷入到与陈梅相处时的那种尴尬境地之中。那时,他与大学同学叶娜的感情正处于升温阶段,假期留在省城可以经常见面,这是他心底的秘密。
5、
陈家峪是莲台县的一个比较偏远的村子,发源于大别山的白水河从村子旁流过,大别山脉从这里开始由山地向丘陵转化,白水河也从这里开始放慢了脚步,自东向西汇入长江。陈家峪一带自然风光极美,此处有着山地的粗犷雄峻,森林植被茂盛,又有河水清流潺潺,由狭窄渐变为宽阔的河床铺满了河沙,形成了有山有水、山水相宜的自然地貌。这里还没有深入山区腹地,交通相对便利,是外地游客前来观山景的好去处。随着近几年经济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驴友”都到这里游玩。
陈家峪村子里姓陈的人占大多数,其他姓氏的人要少得多,罗姓是几个小姓氏之一。但这并不影响各个姓氏的人们和睦相处,纯朴的山里人不会在姓氏上有太多的纠葛,相反,同村不同姓氏之间通婚较为常见,以至于整个陈家峪几百多户人家相互之间都有些沾亲带故,使得整个村子人情味很浓,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几乎是全村人都出动帮忙,一起欢喜或者一同悲伤。
要说起近年来村子里发生最大的喜事,还是发生在八年前的那个八月初,也就是1986年8月,罗睿收到武汉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个消息让整个村子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真心实意地为罗锅家的大小子罗睿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是出了“状元”的陈家峪村村民而感到自豪。摆酒庆贺是肯定的,还不只是一场酒席,一共办了九场。罗睿家里穷,除了首场庆贺酒席是他家承办外,其余的八场酒席都是村子里凑份子出钱办的。办庆贺酒不是想承办就可以办的,承办者还得论资排辈,与罗睿家亲近的人家才有资格承办,因为来出席庆贺宴的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地位的人,包括了村长、书记等干部,第一次酒席公社书记都到场了呢。陈梅家作为村支书,也是大家玩笑话里所说的“未来亲家”,当时作为承办人办了一场酒席。凡是承办了罗睿上大学庆贺酒席的人家,多年后仍津津乐道,还是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那份自豪之情。
与庆贺宴一同进行的还有折子戏。村里出的钱,再加上大家凑的份子钱,请来了莲台县楚剧团,在村子前面白水河沙滩上搭台,正经八百地唱了三天大戏。当时,十里八乡的人都暂时放下手头的农活赶来看戏,那热闹劲儿就别提了!陈家峪的村民对前来看戏的亲朋好友说,如果不是正处于农忙时节,那折子戏就不只唱三天了,起码得七天!不,唱它半个月!
年仅十八岁的罗睿就这样出名了,附近所有村子里的人们都熟知他的名字。以后的几年里,经常听到村民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你学学人家罗睿啊!”那时的罗睿从心底也感到高兴,当然不是因为出了名,而是因为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还是自己挑选的水利工程专业。考取大学,就有了商品粮户口,跃出了“农门”,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让父亲罗锅那被生活压得弯得不能再弯的腰变得直起了一些,也让母亲的脸上有了开心的笑容。更重要的是,罗睿现在有了实现儿时梦想的可能,最起码是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打从小时候起,罗睿就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在后背山上捡柴、捡蘑菇,在村前的白水河里捉鱼、游泳,对陈家峪附近的山山水水十分熟悉,幼小的心里就种下了恋乡的种子。上学后,他的知识面越来越宽,逐渐了解到很多的东西,才知道世界那么大,那么美好,才知道陈家峪这么落后,这么贫穷。中学时,他将家乡的实情与所掌握的粗浅知识相结合,发现陈家峪特别适合建一座中小型水库,可以蓄水发电。如果真正做到了,那么陈家峪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人就不会象现在一样依赖数量极少的田地,过着贫穷的日子。于是,这个梦想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他更加发奋地读书,高中考入了莲台县第一中学,高中毕业终于考取了自己理想的大学,选择了自己想学的专业。
大学四年苦读,罗睿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取得了学士学位。面对继续读书深造、大城市高薪职位就业等多种选择,还有甜蜜爱情等考验,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心中最初的梦想还是占据了上风,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莲台县,在县水利局参加工作,成为了莲台县第一位科班出生的水利工程专家。入职以来,罗睿在工作上得心应手,主持和配合相关部门先后完成了县域内的多个水利工程新建和改造项目,去年由县领导亲自点名兼任陈家峪水库项目工作组组长,负责项目报批和上马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这个任务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与他心中的梦想完全一致。所以在接到任务时,他很兴奋,干劲十足,立即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一方面,他在全县水利系统内挑选精兵强将,迅速组建项目工作组;另一方面,他与省厅和长管委联系汇报,争取设备和人才方面的支持,确保项目推进顺利。这几个月来,他以陈家峪为中心,几乎走遍了白水河泾流区域内的所有关键点,取得了大量的实地数据,结合上级部门提供的科研资料,最终形成了数据详实、论证充分的项目可行性报告和初步设计方案。罗睿自己对这些的报告和方案很满意,对获得上级的批准充满信心。
6
除夕一大早,陈强开车来接妹妹陈梅和妹夫罗睿两口子回陈家峪过年。因为陈梅买了一大堆礼物,搭公交车是肯定不行,只得打电话给哥哥陈强,要他一大早开车来接。
当年陈耀祖送儿子陈强参军,想方没法让他当了汽车兵。经过近四年的服役,陈强学成了一身过硬的驾驶技术,复员后主动不要县民政局安排工作岗位,而是顺应国家形势,当起了运输专业户。这几年,他借助国家政策的契机,运输业务做得风生水起,成立了自己的运输公司,拥有十几台货车,将陈家峪村里几个小伙子都带了出来。他不光是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富足,还带动了村子里好几户人家走上了致富路,一时的风头盖过了他的父亲陈耀祖。
当陈强的普拉多越野车巅箥着回到陈家峪村里时,家里人都还等着他们回来吃早饭呢。远远地,就看到罗睿一家人欢天喜地站在村口迎接,罗英看到车子后,大声地叫着“哥哥、嫂子”,一路欢快地跑过来,像个小姑娘一样兴高采烈,没有一丝小学老师的样子;年纪已经六十多岁的罗锅在老婆柳眉儿搀扶下,站在那儿乐嗬嗬地笑着,妈妈柳眉儿也微笑着,她虽然年纪还不到五十,但多年的农事劳作和家务操劳消磨了她清秀的面容,显现出农村中年妇女的老态,已经有了花白的头发。她慈祥地看着儿子媳妇下车,没有说话,心里却是非常高兴和满足。
柳眉儿这一刻感慨万千,真正有了苦尽甘来的感觉。她觉得老天爷待她不薄,在她最苦难的时候,总会派来“贵人”搭救。当年被称作“臭老九”的父亲带着她逃离饥饿的河南老家,沿途乞食,翻山越岭,来到江南省莲台县边境时,父亲遭受风寒病倒,再加上营养不良,撒手人寰,只留下不到十五岁的她孤苦无助。这个时候,善良的罗锅出现了,在罗家她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陈家峪村纯朴的乡亲也都接纳了她,让她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四年后,她欣然地与大她近十五岁的罗锅成家,一家人很和睦,生活虽然清苦,但所有人的友善和关心,让她并不觉得苦。随后的几年里,生儿育女,送走了年岁渐高的罗锅父母亲,生活风平浪静,没有太大的波澜,除了那次罗锅摔断了腿。
那年,当乡亲们将浑身是血的罗锅抬回家中时,她真的感觉到天就要塌了。一双儿女均未成年,都在读书的关键时段,丈夫罗锅出现这种意外,不仅可能保不住性命,两个孩子也会因此辍学。幸亏是陈梅说动了她的爸爸妈妈,主动与罗家结为亲家,拿出钱来为丈夫罗锅治好伤腿。她记得,那次是陈耀祖让儿子陈强开着刚买回的东风牌货车,连夜将罗锅送到省城协和医院的,因为及时,罗锅的断腿接驳手术很成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她记得,她作为家属陪同到医院,手术做完后,医生说:“伤者送来还算及时,如果晚一点就会出现肌肉坏死和败血症,右腿肯定就保不住,要锯掉,还可能危及生命。”她记得,因为开货车进入省城中心地带,陈强为此还被交通警察罚款200元,还扣了什么分,陈强说罚款倒没什么,扣分让他很难受;她还记得,做手术的事没有通知罗睿,因为儿子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影响他的学习。自那次事情后,她真心实意地将陈梅当作自家的媳妇,也真心的感谢亲家陈耀祖一家人。
柳眉儿生性柔弱但要强,当老师的父亲让她知道做人要知恩感恩,宁愿自己受累,也有关爱亲人,报答恩人。她最初并不爱罗锅,毕竟一来罗锅年纪大,二来罗锅与她心中理想的丈夫相差太远,但经过几年共同生活后,她认可了罗家,也接受了罗锅,自愿结婚,成为罗锅的老婆。后来生儿育女,她才真正地将罗锅当作这一生相爱相守的人。作为母亲,她很爱自己的一双儿女,尽可能地让他们健康成长,尽最大能力让他们读书。事实上,她的儿女都很争气,现在儿子成为了水利专家,女儿当了一名小学老师。这一切都是乡亲们帮衬的结果,尤其是陈梅一家,在关键的时候,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救了丈夫罗锅的命,没有影响到两个孩子的成长和学业。她知道,在儿子的婚事上,她让罗睿受了委屈,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必须这么做,否则,对不住陈梅一家,尤其是陈梅,她很喜欢这个媳妇。
早在儿子毕业参加工作那年,柳眉儿就催促儿子罗睿与陈梅完婚,但罗睿一直很抗拒,拖着。直到去年她坚决地要儿子完婚,与儿子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式争吵,最后以“你不与陈梅结婚就不要认我这个娘”作为要挟,才使罗睿妥协就范,在“五一节”将婚事办了,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她觉得有点遗憾和不足的是,儿子要求婚礼办得越简单越好,不在村子里举行结婚仪式,也不在村子里大办酒席,只在县城摆了几桌席,请了少数的亲戚和儿子的同事。她至今还觉得,这样的婚礼有点对不住媳妇陈梅。
大家一起将大包小包都从从车子后尾箱里拎了下来,罗英抢着帮忙搬东西,嘴里直嚷:“哎哟!嫂子你咋买这么多东西啊?”
“我们结婚后没有给大家回礼呀!这次买点东西,正好借过年拜年的机会送过去。”陈梅提着给爹爹婆婆买的新衣服边走边回答,她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公爹和公婆,立即叫道:“爸!妈!”
“哎!”罗锅和柳眉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笑着答应。柳眉儿松开罗锅,迎上来接过陈梅手中的衣物:“买东西干啥呢?回来过年就行。快,回屋吃早饭!”
陈强也在罗家吃过早饭,才回到自己家中。反正都在一个村子里,也不用太客气,陈家峪村的乡亲们都习惯这样。不过按照风俗,女儿和女婿必须在除夕日回娘家去“辞年”。好在罗睿提前考虑到了这些,回陈家峪村过年,到岳父母家去辞年就变得很方便,只要走到村子东头就行,那里新盖的一栋三层小楼就是陈梅的娘家,也就是陈强的家。那是陈强去年将他父亲的老宅推倒后,按照新式别墅的设计模板建成的,在全村是最好的房子。
罗睿两口子吃完早饭,和家里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就已经接近晌午了,他们就动身前往陈家去辞年。陈强回去后,吩咐自家媳妇准备了丰盛的中饭,罗睿两口子一进门,就被拉到了饭桌上。已经年过六十的陈耀祖坐在首席,精神状态很好,只是有些发胖了。因为年龄关系,他已经不再担任村支书,在去年初退下村支书时,也把家长的权利移交给了儿子,安心地享清福。他现在确实是在享福,儿子早已结婚成家,有了孙子,儿子的运输公司办得红红火火,女儿嫁得很好,女婿很有出息,这充分证明他很有的眼光。这餐饭大家吃得很高兴,陈耀祖止不住喝多了,害得陪酒的罗睿也喝多了,原本他的酒量就不大。最后是陈梅扶着罗睿,在长长的鞭炮声中,离开陈家回到罗家。
过年的几天时间里,罗家一直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特别是罗英在除夕夜宣布“嫂子已经怀孕了”的消息,更是将家里的喜气推到了高潮。原来,陈梅在让罗英试穿新买内衣的时候,将这个“秘密”偷偷地告诉了她,不曾想罗英立马扔下内衣,奔出房门,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让家里人喜出望外。在喜庆的气氛里,罗睿忙着拜年,也忙着接待前来拜年的亲戚乡亲,除了几次喝酒过量外,其余一切都是轻松的,高兴的。在这种喜庆的气氛里,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过年假期就要结束了。
正月初六,在陈家峪过完春节,罗睿和陈梅回到县城自己的小家,他们将像所有人一样怀着希望和憧憬投入到新一年的工作和生活中。
7
经过前期的充分准备和各方的努力,莲台县陈家峪水库项目进入了实质性的立项审批阶段。省政府和水利厅对这个项目高度重视,对项目可性行报告和方案也很认可,为这个项目专门成立了实地论证专家组。刚过完春节,省里派出的水利专家工作组就赶赴莲台县,主要任务是作立项审批的最后现场论证。
莲台县委、县政府对省里派来的水利专家组十分重视,成立了对应的接待专班,县长蔡立军亲自挂帅,担任接待小组组长,抽调相关部门的骨干担任组员。罗睿作为项目的主持工程师和方案起草者,被领导纳入到接待组成员之中,并安排重要任务,担任主应答人,负责项目方案的讲解和专家提问的答复。
接待小组与专家组第一见面会是在县府宾馆会议室举行的。当罗睿跟在蔡县长身后走进会议室时,他赫然发现叶娜正坐在专家组成员当中,他一时有些愣神,直到看见叶娜眨着调皮的大眼睛对他微笑时,才反应过来,慌忙走向会议桌另一端自己的座位。宾主双方经过简单的寒暄和身份介绍后,就直接进入主题。专家组就项目建设必要性、可行性涉及的方方面面进行了问询,重点突出环境保护、移民政策、项目效益等几个方面。作为主答人,罗睿前期做足了功课,此时回答提问沉着冷静,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对所有问题均能迅速地一一作答,他列举了详尽准确的相关数据,切实可行的推进措施。他的话让与会专家频频点头,他的临场表现让蔡县长感到十分满意。在会场中还有一个人对罗睿的表现很满意,那就是叶娜。叶娜此刻看罗睿的眼神完全不是一位前来论证的专家所应有的,而是一个怀春姑娘的眼神,含情脉脉,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见面会很成功。会议最后,专家组组长戚教授表示,专家组将商议到现场实地勘测的时间安排,然后反馈论证意见,最后将专家组的结论意见和建议带省里。散会后,蔡县长作为项目方主人,在专家组下榻的县府宾馆宴会厅设宴接待了专家组一行。在用餐过程中,罗睿才借敬酒的机会,弄清叶娜作为专家来莲台县的缘由,他在感动之余,不由得苦笑。
叶娜虽然是长管委的工作人员,原本是没有资格参与这个专家组的。她打听到省里将在春节过后向陈家峪水库项目派出论证专家组的消息后,立即找她爸爸死磨硬泡,要求以小组成员的身份前往学习。其实,作为水利厅的总工叶国成怎么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小心思”呢?最初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但后来实在架不住女儿的“缠功”,就同意了。谁叫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呢?尤其是他觉得女儿说的理由也很充足,叶娜说:“这个项目是我同班同学牵头主持的,我去现场后,可以从中学到很多实战经验,这对我将来发展很有用处。而且,罗睿去年就已经结婚成家了,我就是去看看,与专家前辈在一起又不会发生不什么事,兴许我看了后,立马会回来找男朋友呢!”
不过,叶娜反复交代爸爸,不要将她随同专家组去莲台县现场论证项目的事告诉妈妈,否则,她肯定去不成。当初她与罗睿谈恋爱,被家里知道后,爸爸叶国成倒是很平静,虽然不赞成,但也没有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但她那在财政厅任科长的妈妈王莉却如临大敌,态度十分强硬,坚决地反对,严格禁止他们继续来往,她从门当户对、政治经济学、优生优育等多个角度反复阻拦劝说叶娜,最后甚至直接到武汉大学找系主任、辅导员等人,要求校方出面干预阻止,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在大学期间,来自农村的罗睿,学习很刻苦,专业成绩很好,人也长得高大英俊,但因为经济条件制约,穿着很普通朴素。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因此,成天穿着粗布衣衫的罗睿在众多学生中并不显眼。如果一定要找罗睿的“吸睛点”,那就是文学写作方面比较突出。他虽然学的是工科,但也爱好文学,参加了学校文学社,经常有文章在校刊上发表,特别是一些写农村山区景致的散文吸引了众多的同学关注,其中不乏女同学。两年多来,他也收到了十来封女生主动表白的“求爱信”,都低调处理了,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在读书时谈恋爱,也没有这个打算。同学两年,叶娜也关注到了罗睿,但只停留在好感层面,离喜欢或者恋爱差着十万八千里。叶娜在学校也申请了宿舍,但很少住校,大多数时间回到市内的家中住,也因此她与罗睿交聚的机会少很多。
叶娜和罗睿之间产生恋情是在大三上学期。那年四月份,系里组织部分水利工程专业的学生到三山峡水电站参观学习,共有二十多人,叶娜和罗睿都在其中。参观学习的前半程很顺利,大家收获颇丰。乍暧还寒的时节,地处清河中游三山峡的风景很壮观、美丽,那高达106米大坝高大巍峨雄壮,让人惊叹,更有两岸草木新绿、繁花初开,让一帮爱美的女生蠢蠢欲动,无法按捺住前往亲近的想法。不知道谁最先开口提议,利用参观的休息间隙,到江边的山上观花。这个提议得到了女生们的集体响应,并集体请示带队老师,迫于众多学生的要求,带队老师应允了,并叮嘱大家注意安全,指派了四个男生随行,罗睿是其中之一。
包括叶娜在内的一帮女生和四名男生沿着大路走下大坝,然后拐到水库上方的小路。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开满了野生的桃花、李花、海棠和迎春花,红的、黄的、白的,众多鲜艳的花朵将山坡妆点得十分美丽。更有小巧的丁香花,数不清的小花汇在一起,一簇簇的,紫中露白,白中映粉,远远地望去,花如云,花如毯,花如霞,一股浓酽的香气飘来,真正是花香袭人了。大家近距离看到这些,欢呼着急切地向前奔去。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正在躬身急步向山坡上爬的叶娜脚下一滑就摔倒了,整个人沿着坡度超过30度的山坡滚行了四五米后,掉下两米多高的悬崖,落入水库中!
这突发的情况让大家一下子愣住了,紧接着都发出大声的惊叫:“有人落水啦!”但都不知道怎么办。在大家的惊叫声中,只见一道身影一个箭步冲到水库边,然后一个漂亮的蹬足跳水动作,扎入水库中。当大家小心翼翼地赶到水库悬崖边时,看到罗睿已经将叶娜救出了水面,正用一只手顶着叶娜胳肢窝,尽可能让叶娜的脑袋全部露出来,另一只手快速地划水,向着悬崖旁边坡度较缓的岸边游过去。当几个男生七手八脚地帮忙将叶娜拉上岸时,她依然昏迷着。罗睿顾不上身上淌着水的衣服,迅速将叶娜头部朝坡下平放在地上,跪在她的身侧,先用手掰开她的下颌,然后捏住她的鼻孔,俯身做人工呼吸,紧接着双手十指交叉重叠有节奏地按压她的胸部。一阵操作下来,只见昏迷的叶娜发出了剧烈的咳嗽,继而大口地吐出了污水,恢复了正常呼吸,只是还有些迷糊,很虚弱。
后来,三山峡水电站救援的人员很快赶过来了,用担架将叶娜抬到了电站医务室作后续处置。倒是同样浑身湿透的罗睿,是自己走着回去的,冷得嘴唇发乌,最后在招待所房间里将暖气开到最大,光着身子裹着棉被保暖了一个多小时,才缓过劲来。
返校后,学校就这件事情对罗睿进行了表彰,还颁发了“见义勇为”奖金和证书。叶娜的父母也专程来学校当面表达了谢意,知道详细情况的同学们都打心眼里钦佩他。但罗睿认为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刚好出生白水河边,从小就是游泳高手,刚好他学了溺水求助技术,也刚好他在事故发生现场,一切巧合下,他只是做了一件顺手而为的事。最关键是叶娜不这么想,她认为罗睿的行为最具有男人气质,她发觉自己以前忽视他。她在重点关注罗睿后,竟然发现他进入大学这两年的所有表现都是那么的优秀出色,于是,她一下就爱上了他。叶娜在康复回校后,第一件事就是找罗睿表白。
对于叶娜的爱情攻势,罗睿完全招架不住。在最初的犹疑时,叶娜就调皮对他讲:“你必须做我的男朋友,因为我的初吻都你夺走啦!还有,我的胸也被你摸过了!”
罗睿有些无奈地辩解:“不是摸,是按好不好?”
“我才不管呐,你就是摸了!”叶娜说着,仰起白嫩的颈项,双手圈着了罗睿的胳膊。
他们俩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并且迅速升温。但后来一直遭到叶娜家里,尤其是叶娜的妈妈强烈反对,大学毕业两年多后,罗睿在母亲的逼迫下,与陈梅结婚了。对于这段感情,或许罗睿可以放下,但叶娜确实很难放下。
8
专家小组的工作日程表很快就制定出来了,并提交到莲台县接待小组组长蔡县长的手中。根据工作日程表,专家小组将会在两天后启程去勘查现场,这两日,先在县府宾馆内讨论制订详细的勘查方案。蔡县长立即召开接待小组会,对下一步的工作作出了安排。按照安排,两天后,罗睿将陪同专家小组到陈家峪去勘查现场,这两天的接待工作可不用参与。
罗睿在局里正常上班,处理日常工作。临近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叶娜从县府宾馆打来的电话,叶娜问他今天为什么没有去县府宾馆,罗睿解释说,按照工作安排,这两天的接待工作不用他参加,专家组去陈家峪现场勘测时,他会陪同一起去的。叶娜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你能不能晚饭后陪我走走?我实在没事可做,我也参与不了他们制订方案,闲得有些无聊。”
听到这个要求,罗睿本想拒绝的,但想到叶娜为了陈家峪水库项目来到莲台县,而且他们还是同学,自己作为“地主”,理应奉陪,于是他回答:“好吧。”
“晚七点,不见不散!”电话那边的叶娜高兴地脱口而出,接着她说:“你来县府宾馆来接我,我在一楼大厅等你哟!”
“晚七点,不见不散!”多么熟悉的话啊!罗睿一时愣住了,这句话,曾经在大三、三四时,叶娜对他说过多次。那时候,叶娜住在市内的家里,周末与他约会就定在吃完晚饭后七点,总是指定一个约会地点,然后加上一句“晚七点,不见不散!”
吃完晚饭,罗睿跟陈梅说:“我要到县府宾馆去一下,与专家组的专家约好谈点事情,你不用等我,先睡吧!”
“晚上也要谈工作呀?不能明天白天谈吗?”陈梅有些疑惑地问,她实在不想她的睿哥哥晚上出去,她要挨着他睡觉,那样她心里才踏实,睡得才安稳。
罗睿一窒,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这次是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妻子产生不好的想法,才善意地说了谎话。现在已经说了谎,只得将谎话继续圆下去了。他只得说:“是的,有一件要紧的事儿必须去!”
“哦…”陈梅敏感地注意到自己丈夫的异样,但还是说:“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再睡。”
春节刚过完的初春夜晚,气温比白天低了很多,明显有些寒冷。罗睿到县府宾馆接到叶娜后,就带着她沿着县府大道向前走。两人并排着默不作声地走着,县府大道上明亮的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拉长了又缩短,然后再拉长。他们没有像过去那样挽在一起,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有说不完的话,最后还是叶娜打破沉默,她说:“我们到白水河边去走走吧!”
从大别山发源的白水河穿过县城而过,莲台县城依河两岸兴建。从县府大道到河边,要经过县城的后街。后街是莲台县城里小吃店、茶楼、酒吧等商业店面最集中的一条街,这里没有县府大道宽敞空旷,但却很热闹,烟火气浓厚。这个时点,正是各个店面开门迎客高峰,不少的年轻人或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地在街道上溜达。走到这条街上后,叶娜明显变得开朗活跃起来,她主动地挽起了罗睿的胳膊,罗睿稍微挣了挣,却被叶娜挽得更紧了些。叶娜的话也多了起来,她讲她的工作情况、同学的近况,罗睿不时地用只言片语回应着,倒也显得很融洽。
终于走到河边。在朦胧的夜色中,并不丰盈的河水缓缓地流着,听不到流水声,后街上的音乐声和人语声传到这里已变得很微弱,四周很静。有些寒冷的夜风吹过,叶娜紧紧地靠在罗睿身侧,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坐在河边的水泥护堤上,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陈梅早上起床上班时,头是昏沉沉的。昨夜,她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的心思,直到快天亮时才睡着了一会儿。她想早点入睡,可就是禁不住胡乱猜想,越想心里越乱。昨夜,她等到了晚上十点,罗睿才回到家中。罗睿一进家门,她就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那绝对是女同志用的香水,淡淡的,却很幽长,让人闻了还想深深地吸一口。罗睿洗漱完上床,很快就睡着了,她却睡不着,还偷偷地爬起来,一件件地拿起罗睿的衣服,送到鼻子底下使劲地闻,可这样反而闻不着那香味了。
她不敢向罗睿开口问这香水味是哪里来的,只得一个人偷偷地乱猜:今晚与他谈工作的是一位女专家吧?可他怎么沾上了别人身上的香水味呢?不会是…
因为没有睡好,又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思,陈梅整上午都有些恍惚,与她一起在食堂做事的人都看出她的状态不好。临近中午的时候,同样做食堂服务员的张婶忍不住将她拉旁边,小声地对她说:“小陈啊,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我没有不舒服,谢谢张姨!”
“嗨!那肯定是昨晚上与你家罗科长闹别扭了!”张婶一副过来人的架式,接着她用更低的声音说:“你可要将罗科长看紧点啊!他那么年轻帅气,又有才!他昨晚是不是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陈梅当即睁大眼睛,吃惊地问。
张婶四下看了看,才低声对陈梅说:“我女儿在县府宾馆做前台,昨晚上夜班,看到罗科长到一楼大厅接走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好像是专家组的,她查了名字,叫叶娜。他们很晚才回宾馆的。这些都是我女儿大清早回家告诉我的。”
叶娜!叶娜到莲台县来了!陈梅听到这个消息后,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原来,罗睿昨晚说是去与一位专家谈工作,实际上是去与叶娜约会呀!陈梅早就知道罗睿在大学期间与叶娜谈恋爱,一度将叶娜当作强大的“情敌”。她一直隐忍着,直到去年,在妹妹罗英和婆婆柳眉儿的帮助下,她终于战胜了这个没有见面的情敌,顺利地与罗睿结婚了。结婚后,她也就几乎忘记了这个“情敌”的存在。没有想到,她都结婚十个月了,叶娜又出现了,而且她的丈夫罗睿昨晚还去与她约会了!
怎么办?怎么办!陈梅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陷入到慌乱无助的泥淖之中。
9、
中午,县府宾馆4801房间的门紧闭着,吃完中饭的叶娜没有睡午觉。这两天专家组召开讨论会,商议现场勘查方案的细节,她没有参会,参会也讲不出有建树的意见,无所事事,只得睡觉,将瞌睡都睡完了。这会儿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她却没有兴趣观看,而是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发呆。
昨夜,她和罗睿在河边坐了很长时间,讲了很多的话,后来罗睿也讲了一些过去没有说过的话,让她知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比如说,她妈妈王莉在他们毕业前找过罗睿单独长谈过一次,要求罗睿离开叶娜,对应的,可以帮罗睿安排到一家好单位工作,还可以给他一笔钱。如果罗睿不答应,或者留在省城工作的话,她会动用社会关系,让他不好过,最终甚至会丢掉工作。罗睿讲完这些后,真诚地对叶娜说:“其实,我非常反感你妈妈的做法,但我又非常理解你的妈妈,毕竟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希望你能一直过着幸福生活。正好,我也有自己的理想要完成,回莲台县是我最好的选择。你一定要尽快放下过去的那段情感,重新开始,让你的父母都放下心来。”
罗睿还告诉她,自己去年结婚前后的很多事情,最后他说,陈梅已经怀孕了,他现在与陈梅在一起过得很幸福。
叶娜终于明白当初罗睿为什么要放弃省城的几家单位就职机会,坚决地回到了莲台这个小县城工作,他们当时为了选择工作单位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也明白罗睿和陈梅的婚姻是众多亲人理智的选择;她长久地陷入在过去的感情里而不自拨,是不可取的。想通了这些,她就觉得再留在这里没有什么意义了,决定退出专家组,明天回省城去。只是在走之前,她还是要与罗睿见一次面,将她的想法告诉他,对过去的情感作个了结。
叶娜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罗睿办公室的电话,她直接说:“罗睿,我打算退出专家组,明天就回省城。你明天要陪专家们去现场,就不用来送我了。我想今天晚上,你最后陪我一次,地点就定在昨晚后街上看到的那家叫做“梦见花开”的酒吧吧。”她不等罗睿答话,紧接着说:“今晚七点,不见不散!”说完,就撂下了话筒。
水利局工程科办公室里,罗睿手里还拿着“嘟嘟”响着忙音的电话听筒,不过,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由衷欣慰的笑容。
陈梅心里满是心事,但她还是做着晚饭,她将两个人晚饭做好时,比过去晚了半个多小时。罗睿回家吃完晚饭时,告诉陈梅,明天要开始陪同专家组到陈家峪去做现场勘测,但晚上还是会赶回县城。讲这些话的时候,陈梅只是简单地答应,没有像往常一样问这问那,罗睿还发现陈梅脸色不好,他以为是怀孕影响的,于是他说:“梅子,你要注意多休息,多吃点维生素丰富的食品、水果,你看你的脸色多差啊。”
陈梅听到罗睿关心的话,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马上应道:“没事的,可能是昨晚睡晚了些。睿哥哥,今天我们早点睡吧!”
“哦,不,我今天晚上还要到县府宾馆去一趟。”罗睿故作随意地说:“可行性报告中还有几个问题,要与专家组当面作个沟通。我现在就出发,争取早点回来。”说完,他放下已经吃完饭的碗筷,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陈梅听到罗壑这些话后,心直往下掉,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罗睿走到门口换好鞋子,打开家门。罗睿走出门后,还回身来说:“梅子,你不用等我哈,自己早点睡。”说完,“呯”的一声,将家门关上了。罗睿走了。
罗睿走了!罗睿肯定又去与叶娜约会去了!陈梅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喊!她无助地坐在饭桌前,浑身没有力气,动也不想动,连桌子上摆着的晚餐碗筷也不想收拾,就在那儿呆呆地坐着。
按照叶娜的要求,罗睿从县府宾馆接上她后,就直接到了后街上那家“梦见花开”酒吧。同样在叶娜的要求下,他们两人点了一瓶酒、几碟小点,在酒吧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找了个位子,相对坐下来。今天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谈话也完全放开了,共同回忆起大学四年里的趣事,谈到高兴处,两人都会心地微笑着;他们也谈到下一步的设想,叶娜将自己的想法全部讲了出来,罗睿听后,心里有一丝留恋之余,打心眼里为她高兴。不知不觉之中,两个人喝完了一瓶酒。最后,叶娜提出两人最后相吻一次的要求,借着酒劲,罗睿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次长吻,让两个人心旌摇曳,吻罢分开时,叶娜已泪流满面,罗睿也是眼眶湿润。
将叶娜送回宾馆时,已近十一点。在浓浓的夜色中,罗睿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酒劲上涌,头脑昏昏然,往日与叶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充满了伤感和怀念。毕竟,他爱的是叶娜啊!
当他打开家门时,迷糊地发现家里客厅的灯依然是亮着的,也朦胧地看到陈梅冲到了她的面前,大声地叫着:“罗睿!你是不是又去见那个狐狸精了!”他一时愣在那里。
陈梅在饭桌前一直坐着,等到了半夜十一点,才听到罗睿回家的声音,紧接着看到喝多了酒的罗壑摇摇晃晃地开门进屋。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打算过去搀扶。突然,她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香水味,今夜的香水味道比昨天浓烈得多,清晰得多。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不由得高声喊叫出了心中憋了多时的话来!农村妇女泼辣的本性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了!她有些歇斯底里地、语无伦次地叫骂:“这个狐狸精!不要脸的,婊子!……”
紧接着,陈梅好像想到了处理办法,她嘴里叫着:“我要到县府宾馆去找那个不要脸的!”说着,就要冲出门去。
这时,愣神的罗睿好像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陈梅可能已经知道一些事情,但明显将事情想得很糟糕不堪。他赶紧拉住陈梅,转身关好家门。可此刻失去理智的陈梅一边用力向前冲,一边不停地咒骂。在咒骂声中,罗睿心中起初的那一丝愧疚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不断升腾的怒火,他用力将陈梅推搡在地。眼看着还在叫骂的陈梅要起身来开门,他那被酒精刺激的大脑骤然升腾起一股暴戾的情绪,抬起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皮鞋的右脚,用力踢向陈梅。
“啊!”一声高亢的惨叫声从陈梅的口中发出,这声惨叫彻底惊醒了罗睿,他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他看到陈梅躺倒在客厅的地上,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着,鲜红的血液正从她的身子下面缓缓地流出来……
10
罗睿的酒彻底地醒了!完全清醒过来的罗睿迅速冷静下来,他首先到对门邻居家敲门,将对门老徐一家从睡梦中喊了起来,请老徐帮忙迅速到办公室去拨打“120”,叫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然后,他与老徐的爱人、儿子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陈梅抬下楼。期间,陈梅身下的血流得越来越多了,刚开始还在大声叫痛,后来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变成了呻呤。
罗睿看到陈梅痛苦的样子,他的心好像被一只巨手不断地揉捏着。他抱着陈梅站在冷冷的夜风中,焦急与懊悔都达到极点,气温虽然很低,但他依然是大汗淋漓,整个人不停地颤抖。
当陈梅推进人民医院急救室时,罗睿瘫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他使劲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敲打自己的脑袋,他恨死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少,罗睿感觉过了几个世纪一般。医生终于走出急救室,他急忙迎上去。医生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病人怀的婴儿流产了,伴随着大出血,目前已控制住了。但是病人情况很不好,腹部剧痛不减,并伴有昏迷症状,我们怀疑脾脏损伤或破裂。但现在是深夜,没有办法进行确诊检查。”
“那怎么办?”
“我们进行了简单处理,也取了血样进行检测。但要确诊必须等拍片。”
“这怎么能等啊!能不能现在就做手术?”
“实在对不起,要确诊就必须等!现在是凌晨三点,脾脏手术现在我们做不了!”
罗睿有些抓狂了!他冲到了陈梅的病床前,他看到已经换上了一身病号服的妻子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呻呤,双眼无神地微睁着。他跪在床前,抓住陈梅的手,哽咽着说:“梅子啊,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叶娜要回省城去,才约我去谈谈的。我怎么这么混啊!对你下这样的狠手!”
陈梅好像听懂了罗睿的解释,她用微弱的声音说:“睿哥哥,你跟我讲清楚,就行了。我也不该那样发疯地骂人……”一阵腹痛袭来,陈梅又大声痛叫起来,她说:“睿哥哥,我好痛啊!”
天亮的时候,陈梅的父母、哥哥,还有公公、婆婆、罗英都赶到了医院,陈梅已经几次痛昏过去,而罗睿除了跪在陈梅床前忏悔之外,再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他的方寸全乱了!
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有病危通知书。结果证实,陈梅脾脏破裂,腹内失血过多,因为拖延的时间太长,已经回天乏术!这对于众人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听到这个消息时,罗睿顿时瘫坐在地上,而陈强则是冲过来对他劈头盖脸地暴打,直到陈耀祖过来拉扯才停手。
上午十一点多,陈梅清醒了过来,她看到大家都围在她的病床前,于是艰难地笑了笑,然后将目光停留在她的丈夫罗睿身上。她看到了罗睿头脸的淤伤,想抬手去抚摸,但抬至半途却无力地垂下,她最后说:“你们千万不要为难睿哥哥,都是我不好!”随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听到陈梅临终的这句话后,罗睿顿时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所有人都跟着落泪……
陈梅的丧事是回到陈家峪村按照当地风俗办的。在摆棺的整个过程中,罗睿一直跪在灵堂前;在八柱十六力夫将陈梅的棺木抬上山的过程中,罗睿捧着陈梅的遗像走在最前头。办理陈梅丧事的三天中,罗睿如同木偶人一样,神情木讷,不言不语,完全听从别人安排行事。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偶尔喝了些清水。
办完了陈梅丧事之后,从山上下来,罗睿先到岳父母家的大门前跪下,默默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回到自己家中,“扑通”一声跪在父母面前,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讲了出来。他说:“我对不起梅子,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大家,我打算明天到县公局去自首认罪。我是用脚踢死了梅子的,所以从今天起,我将不再穿鞋!”
罗睿的这两个决定让一家人都惊呆了。罗睿去认罪,肯定会被判刑的,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坐牢,他的工作也就没有了,前途也没有了!他不穿鞋,那么在大冷的冬天里,就有可能被冻伤冻残!这怎么可以?!柳眉儿赶紧让女儿罗英去请亲家陈耀祖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儿子的个性,很多时候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头的,只能由声望最高、又是他岳父的陈耀祖来劝着试试。事实结果确实如她所料想的一样,当天夜晚,任凭罗家、陈家所有人一起劝说,罗睿一声不吭,坚决不改变已经作出的决定。后来,村子里来了一大帮乡亲,集体劝说,也没有什么效果。
罗睿平静地对大家说:“我做错了事,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感谢大家,大家请回吧!”
第二天一大早,罗睿像过去读书时候一样,吃完了母亲做好的早饭,就出门了。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是去上学,目的地是学校,这一次,他是去自首,目的地是公安局。在清冷朦胧的天光中,罗睿淋着雨、光着脚,一步步向莲台县公安局走去。
11
二十多天后,莲台县人民法院发出公告:1994年4月18日上午9时,将开庭审理“罗睿过失致人死亡案”。当天,前来法庭旁听的多达数十人,其中有罗睿的父母、妹妹,有陈梅的父母和哥嫂,还有水利局的同事,以及罗睿在县城的朋友、同学。在众多的旁听人当中,有一位从省城提前赶来的特殊听众,她就是叶娜。
叶娜此刻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不起眼的位置,安静地等待开庭。那天,专家组准备出发到陈家峪时,她也在场,她准备出发回省城。当时,她也很奇怪陪同专家组到现场的工作人员中没有罗睿,但听到第一天前来送行的蔡县长作的说明,也就释然了。她记得当时蔡县长说:“原来安排罗睿同志陪同大家一起去的,但他的妻子突然生病住院要照料,请了假,所以临时换了一人,这并不影响各位专家的现场考察。”当时她听到这些话时,心里还为罗睿这么在意妻子陈梅而感到高兴,同时又莫名地有一点醋意呢!只不过,那一丝醋意很快被她的理智抹除掉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回到省城几天后,有一位同学打电话告诉她罗睿出现重大变故的消息,她心里震惊不已。她立即找到几位已经回省城的专家组成员核实,得到了全面真实的情况,让她心中生出了巨大的愧疚和不安。她明白,她贸然和罗睿约会是导致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导火索”,为此,这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处于极端的自责和后悔当中!她知道,她想象不出罗睿经历了怎样的悲痛和心理折磨,她为陈梅意外去世而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也在懊恼罗睿认死理的倔犟性格。可是,如果罗睿在陈梅死亡后心安理得地继续过自己的生活,那是她爱着的罗睿吗?
叶娜也想着要干预这个案件,她动用了她所有能够动用的社会资源,但在法制社会,这种干预是无力的。可是,她想着,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于是她提前来到了莲台县,此刻坐在了旁听席上。
“来了!来了!”正在想着心事的叶娜听到了旁边人的叫声,她扭头看向法庭门口。当她看到正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个身影时,大滴的眼泪立刻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脸上滚落下来。那是怎样的人哟?那还是罗睿吗?头发蓬松杂乱,脸色清瘦腊黄,衣着破烂肮脏,最让人心颤的是他那一双赤脚!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脚上已生出黑色的厚厚的角质层,十只脚趾都已变形,脚背乌黑,遍布冻伤、划伤的伤口,有好几处都有化脓的迹象。叶娜赶紧低头将眼泪擦掉,再抬起头时,她看到罗睿在大家审视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到被告席上。
在庄严的宣誓之后,案件审理按照法定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个案件案情非常简单,县公安局接受罗睿自首后,立即转交由县检察院提起公诉。现在,主审法官审理也是简单明了,很快就形成了判决书。主审法官清了清嗓子,当庭宣判:
“莲台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被告人罗睿,男,原莲台县水利局干部,1968年9月23日出生,汉族。
……
本院认为被告人罗睿犯过失杀人罪事实清楚,定性准确,被告人的行为已经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之规定,构成过失杀人罪。被告人在伤害发生后,积极施救,并主动到公安机关自首,……判决如下:
被告人罗睿犯过失杀人罪,判有期徒刑二年。刑期从判决之日起计算。”
当主审法官落槌退庭后,所有的旁听人都起立,并向罗睿围上前去。负责押解的法警很人性化地稍稍向旁边退出一步,让出了一定的空间。罗睿的母亲柳眉儿最先上前,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消瘦的面孔,流着泪大发悲声:“儿啊!你这是何苦啊!”
在人群的外围,叶娜含着眼泪凝视着罗睿。如心有灵犀一般,罗睿轻微地转头,他平静的眼光与她那深情的目光在空中相接,那一瞬,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已胜过千言万语。
12
罗睿被分配到省内的石潭监狱服刑。在入狱之初,狱方要求罗睿穿上鞋,不能光着脚,但罗睿坚决不穿鞋,并呈述了自己的理由和请求,最终得到了狱方同意。在监狱监管警察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下,罗睿也接受了监狱医务人员对他双脚已感染的伤口进行治疗和后续处理。
罗睿这位“光脚犯人”入狱服刑后,在众多服刑人员当中显得有些特立独行。当众人完全了解了他的情况后,在对他表示同情之外,更多的是钦佩。也正因这样,他从开始服刑起,直至刑期结束,都没有受到别人的刁难。监狱方将他的案例列为普法教育的典型,他积极配合,充分发挥自己高学历、擅长写作的优势,写出文采飞扬、感人至深的警示讲稿,成为石潭监狱每次对外接待警示教育团队的保留宣讲案例。
在服刑期间,罗睿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全面反思。他发现,自己最大的缺陷是格局太小,正是由于这个缺陷才导致一系列悲剧的发生。如果自己的目光高远一些,就会谋求更高更广的平台,更好更全面地释放自己恋乡感恩的情怀;同时,他应始终坚持自己的爱情观,而不是受制和听从于外部因素影响,放弃原则。如果当初他坚持不与他不爱的陈梅结婚,就根本不会发生过失杀人。罗睿的思想逐渐觉醒和观念发生转变,不只是监狱的环境和人生变故带来的,更重要的是叶娜用她那纯真的爱情持续地加以引导。
石潭监狱离省城了一百二十多公里。叶娜每个月都会往返奔波前来探监一次,每次都会用足一小时的会见时间。她除了为他带来必需的日常用品外,还带来了水利专业的最新资料和最前沿的信息。当然,他们见面时,相互交流最多的还是探讨人生以及未来的规划。从叶娜那里,罗睿了解到,陈家峪水库项目顺利开工建设,进展也很迅速,估计将在两年内全部竣工。这其中,罗睿的设计方案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还了解到,当前改革开放政策推动着社会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现代科学技术的应用给各个领域带来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在水利工程行业,智能管理的模式不断开发并广泛应用,对外工程输出持续增多,水利工程行业的发展已进入了全新的爆发期。
罗睿真切地认识到不能再虚度自己的时间了。他在完成监狱分配的劳务任务和兼任的文字宣传工作之余,全身心地投入到专业晋升和研究之中。他要作好准备,他已经和叶娜约定,刑期结束后,他们要一切从头再来。
13
1996年3月初的一个上午,明亮的阳光驱散了初春的寒意。在已接近完工的陈家峪水库工地上,有多台推土机、压土机、挖机停放在河岸一旁,机身上还残留着几天前下过的雪。整个大坝已完全建成,将陈家峪与河对面的田家墩连接在一起,水库蓄水已达到了正常水位,多余的河水正顺着导流渠向着下流缓缓地流淌。发电机组正在安装过程中,可能是因为刚过春节不久,这会儿工地上没有几个人,也没有施工机械的轰鸣声,显得有些安静。
不远处没有受到水库蓄水影响的陈家峪村变大了许多,现在应该叫陈家峪镇了吧。一些新搬迁过来的居民在老村附近新盖了不少房子,经过统一规划建设,整个陈家峪已有了街道的雏形。从县道连接陈家峪和大坝的两条道路都是新浇筑的混凝土公路,又宽又直,后期还将铺上柏油。
这时,一台江A牌照的蓝色小轿车沿着上坝的公路快速驶上大坝。车子停下后,从车上走下一双男女,他们是罗睿和叶娜。原来,罗睿因表现良好,获得了一个月的减刑,提前释放了。叶娜在接他出狱时,他要求直接到陈家峪水库去看一看,了却前尘往事。于是,叶娜直接开车来到了这里。
光着脚站在大坝上,罗睿那厚实的足茧底下传来家乡土地清新冷冽的气息,他真切地感觉到这股气息透过脚底板,沿着双腿迅速上升到了他的胸腔中,他并没有感觉到春寒,只感觉得满腔都是春天蓬勃生发的气息。他禁不住想要大声长啸,他举首环顾了家乡的山水景色,然后大步地沿着大坝的台阶下到了水库边,双手掬了一捧清水泼洒在面孔上,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将双脚浸泡到纯净冰冷的河水中,仔细地清洗起来。
叶娜打开车子后尾箱,从中拿出了三件东西,这三件东西都是她在接罗睿出狱前已准备好的。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黑色的金利来男式皮鞋,一只红色的首饰盒,里面是一对情侣戒指,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份上月底注册的营业执照。营业执照上的企业名称是他们俩事先反复商量好的,取他们俩名字的谐音为名,即:瑞纳水利工程有限公司(英文名为Ruina Water Conservancy Engineering Co Ltd),注册地是江南省省城。
叶娜怀抱着这三样东西慢慢走到大坝边沿上,她站在那里等待罗睿洗净了双脚上来。此时,正午的太阳正挂在陈家峪后面的山顶上,温暖的阳光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库水面,无数的金色斑点在跳跃,那金色的光芒与两岸山坡上零星的嫩绿遥相呼应,似乎在说,看啊!春天已经到来了……
2021年3月1日晚初稿
南佳,男,现居湖北黄石。六十年末生于耕读之家,脱离乡土不离书香。蒙文字眷顾,偶有拙作出现在网络平台和纸刊。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