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马王爷显灵”破奇案的真相
前几天,笔者去嘉兴做一场关于推理小说的讲座,因为聊到古代笔记中的种种“诡案”往往都可以得到科学、合理的解释,于是有听众希望能举一两个例子出来,笔者遂讲了几个,有的是官方为了恐吓嫌疑人而装神弄鬼,有的是嫌疑人为了逃脱刑罚而故布“鬼迹”,但还有一种更为多见,即撰写者纯粹基于文本原因的某种“创造”,只是很少为撰写者所承认,而清凉道人(徐承烈)所撰的《听雨轩笔记》中的梧州奇案,虽然异常诡异和恐怖,却是难得的一个在结尾处“道出真相”的记录,值得我们阅读和深思。
都是老虎惹的祸?
广西梧州府(治所在今广州市)北门外水师营前,有个名叫王际余的人,这个人长得嘴歪眼斜鼻子塌的奇丑无比,他以“沿乡卖杂货为业”,这么个武大郎的人设,偏偏还娶了个貌如潘金莲的老婆——其妻刘氏非常漂亮,而且力气还很大,街坊四邻都“惜其所配参差”,刘氏自己也“深以为恨”,不仅平日里跟王际余分床睡,而且常常很多天都不说一句话。王际余自己也很苦闷,只跟同乡的一个叫丁云九的人要好,丁云九也是卖杂货的货郎,两个人不仅经常一起搭帮做生意,偶尔还一起下下馆子,喝酒喝到尽兴时,王际余难免把自己受老婆冷待之事说给丁云九听,而丁云九也只能安慰他:“嫂子那等天仙般的相貌,能在家守着,没有出去招蜂引蝶,你就知足吧!”
此时正是乾隆年间,太平盛世,生意好做,这一日王际余和丁云九又一起外出做生意。几天后,王际余先回家来,对刘氏说:“云九有一笔货要挑到远处去卖,我不放心就跟他分开,先回来了。”刘氏冷笑道:“不知道你有啥不放心的。”王际余不敢多言,只是说:“云九有四百文钱,托我带回来先给她母亲,明天你送一趟钱去他家里吧,顺便告诉他母亲,云九还要四五天后才能回家。”刘氏却不肯去,此前丁云九跟王际余搭帮做生意时,刘氏总怀疑丁云九在分账时故意算计憨厚老实的丈夫,自己拿大头,让丈夫拿小头,虽然王际余不怎么计较,但刘氏曾经找到丁云九家里当众攘骂,这是全乡都知道的事情。王际余说自己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办事,好说歹说,刘氏总算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王际余的一位好友来到家里找他“同往三界庙看戏”,刘氏说王际余很早就出门到附近的村子讨一笔欠债去了,朋友只好离去,谁知往后几天乡里乡外竟再没有人见过王际余,有些喜欢管闲事的乡亲们发现这个平日里喜欢走街串巷卖东西的货郎失踪了,纷纷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时丁云九回来了,刘氏“遂托其遍觅之,绝无踪迹”。
有人就说了:“王际余八成是被老虎给吃了。”
广西的虎患从明代开始频繁出现,到了清代居然闹到了以“虎暴”相称的地步。雍正《钦州志》载“康熙八年春夏虎暴……二十四年虎暴。”乾隆《廉州府志》载“康熙十年钦州虎蹂近郊,白昼噬人;四十四年冬虎入城。”老虎的嚣张可怖,不仅在于其在深山老林里伏击过路的旅人,而是把整个村庄都当成自己的木兰围场,公然跑到村子里,躲在房前屋后捕食出门的村民,以至于史料上记载:“(广西)其俗屋后皆菜园,甫出门至园,而虎已衔去矣。”因为多虎,很多村庄连小偷都没了,“人家禾仓多在门外,以多虎,故无窃者。”
也正是因此,对于王际余的失踪,人们想到的是:“时方多虎,而际余贸易向在山村,人咸以为必罹虎患矣。”
有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就在王际余失踪前的两个月,刘氏曾经跟邻居家借石磨“屑麦为食”——屑麦就是把麦子磨成面粉的意思。而石磨借走很久也没有归还,而邻居家也要用,登门讨要时,发现石磨少了一半磨盘,刘氏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找不到,怀疑是被贼给偷走了,只好赔了邻居整个磨盘的钱,把那剩下的半个磨盘放在柴房里。
善良淳朴的村民们没有想到:如果贼偷石磨,一定是上下两扇磨盘一起偷走,只偷一半又有什么用呢?
百斤铁戟捞沉尸
五洲城外有个五显码头,五显码头有座华光庙,供奉着华光大帝。“华光”这个名字听起来总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关村的电脑维修店名,那就说个听起来更响当当的名字吧——“马王爷”!听说过没?就是那句“不给你点儿厉害,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的主人公。华光就是马王爷,他使用一块金砖,降妖伏魔,在清代被道教封为“显佑灵官”,在旧时曾受到手工业者的膜拜和供奉,被认为是目光如炬、公正无私的神祗。
每一年的冬天,梧州城都要搞声势浩大的祭祀华光大帝的活动,“士庶必奉神像,巡行于城之内外,以祓不祥”。
相传华光大帝除了金制板砖之外,最重要的武器乃是一把戟,“故士人造诣铁戟,树于神侧”。那杆铁戟长约一丈有余,粗约成人手掌的一握,铁戟上面雕刻着一条灵蛇,“约重百余斤”,每次把神像请出来巡行时,都要由几条壮汉轮流扛着铁戟在旁边随行。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华光大帝神像环城大游行活动如期举行,梧州城里里外外的老百姓都出来观看。神像一路巡行,来到水师营的营门附近,这条路一面全都是民居,另一面则是江水,就在这时,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忽一人于众中跃出,夺戟舞之”,那杆百余斤重的铁戟被这人舞得像风车一般,“进退盘旋,轻捷如素习”,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以为是华光大帝降世显灵,谁知抬眼望去,舞动铁戟的却是那个不起眼的货郎丁云九!
丁云九舞完铁戟,一直跑到江边,冲进江水齐腰深的地方,用铁戟往江底探捞着什么,良久,他突然转过身,“复执杆倒行以曳之”,看他拖曳的状态,似乎是打捞到了什么,等他跑到岸上的时候,铁戟的小枝上竟挂着一具死尸!
“时岸上聚观者千余人,齐声大哗”!一开始看华光大帝巡行结果看到丁云九武术表演,已经够“喜出望外”的了,谁知看到最后竟看出江底捞尸,这也实在是太惊悚太匪夷所思了!而更加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又发生了,那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丁云九突然把铁戟一扔,倒在地上“口中白沫高数寸”,似乎是发了羊癫疯。
围观的群众赶紧跑到梧州府报官,官府马上派仵作验尸,尸体虽然浸泡良久,但面目变化不大,“人皆识为王际余也”。验尸结果证明王际余是被谋杀的,“麻绳紧缠颈间,颈骨几断”,在尸体上绑着半扇石磨,是用竹绳穿过石磨的磨眼而缚之。“戟之小枝适勾其索,故得曳起”。
官方记录道真相
王际余被杀,第一个犯罪嫌疑人必然是其妻刘氏无疑,官府马上把刘氏抓来审讯,刘氏刚开始还抵赖说丈夫失踪很久,自己也找不到他,等王际余的尸体往大堂上一抬,她顿时傻了眼,瘫倒在地,讲出了耸人听闻的犯罪事实。
原来刘氏在王际余外出贩货的时候,早就跟人私通了,而王际余似乎也有所察觉,这么下去早晚要被他捉奸在床,搁在古代妇女与人通奸可不是道德问题,而是要受到严重的甚至死刑的处罚。刘氏和奸夫商量之下,决定杀死王际余,“以为久远计”——而这个奸夫,正是那位与王际余合伙搭帮做生意的好朋友丁云九!在实施杀人行动前,刘氏和丁云九做了精细的准备,包括勒人的缢索和穿石磨的竹绳,并故意与丁云九当众争吵,显示他俩有仇,以避免事后官府追查时怀疑他俩有奸情,串通杀人。但采用半扇石磨来将尸体沉江,又说明在谋杀时间的选择上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主要看时机”,否则刘氏和丁云九应该提前准备一个更妥善的、完全不会引起邻居注意的物品。
谋杀时间最终被敲定在王际余“先行回家”的那个晚上,当天丁云九假说自己还要有货去远处他乡卖,王际余与他分手之后,他顺小路火速跑回王际余的家中,“伏于刘氏床下”,等王际余回到家之后,当晚刘氏梳妆打扮得光彩照人,陪丈夫喝酒,将王际余灌得酩酊大醉,前面说过,这刘氏是一个力气很大的人,见丈夫醉倒,便将他抬到床上,“坐压其身,而以绳手缢之”,没想到用力过猛,竟然将王际余的颈骨险些勒断!
王际余毙命之时,“时已深夜”,水师营的前面就是大江,此时此刻四野茫茫,江水滔滔,正是一个无月的暗黑之夜,在江边早已停好了一艘事先准备的小船,刘氏背起尸体,丁云九抱着那半扇石磨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起快速移动到江边,上得船去,将船划到江心,“以石磨缚其身,而沉之深处”。这之后,这对奸夫淫妇把船划回岸边,刘氏返家,而丁云九趁着夜色溜到外地去,过了几天才装成贩货归来,回到乡里……他们准备等尘埃彻底落定以后,先后搬家,在异地他乡再做夫妇,万万没想到丁云九竟在几乎全梧州人的面前上演了一出“华光舞戟”。
官府从柴房里“取刘氏所存磨盘,而以尸身石磨凑之,吻合若一”,从物证角度讲这是做了同一认定,而那个犯了羊癫疯的丁云九也苏醒过来,见刘氏已经招供,自然也只能认罪,官府将这二人“按律定罪,处以极刑”。
据刘氏交代,在沉尸时,她看着江水把丈夫的尸体吞没,还阴毒地笑着说:“你要是想再上来,除非天神才能把你捞出来吧!”
此事之后,梧州城的华光庙香火更盛,人们都竞相来上香供奉。因为在梧州百姓们看来,丁云九一介小贩,之所以能舞动百斤铁戟,江底勾尸,实在是因为他和刘氏残忍杀人,激怒了天神,而华光大帝“巡行至此,神即附云九之身,以戟勾而出之,其冤始雪”。
不过恰恰徐承烈在《听雨轩笔记》的最后一段里,倒或多或少地说出了这一案件被揭发的真相,那就是在官府的正式案宗里,王际余的尸体被发现,乃是因为“渔人下网捕鱼,网适裹其尸身,重不可起,渔人入水探之,始知其故而告之官”,也就是说,并没有什么华光显灵,也没有什么万人观舞,更没有什么铁戟捞尸,而徐承烈对此的解释乃是因为“官以华光显灵之说,似乎荒诞,难入爰书(古代记录原告、被告双方供词的官方文书)”。从整体上看,中国古代与刑事案件相关的官方文件都相当严肃,读来刻板,毕竟人命关天,不可轻佻,尤其明清之际,基本杜绝鬼神之类的说辞,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正是因为古人清醒地意识到:教育多为文盲的民众遵纪守法不妨放些“恐怖片”,但给管理层看的、给后人留档还得是“纪录片”,愚民尽可真作假,治民不可假当真。(呼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