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水月庵里写春秋（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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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拜访同事许创生，他住在一个老式的旧厅堂里。那古老的房子，已经破旧不堪，里面是黑黑的，他躺在床上，我就拉一把交椅坐在他的床边。他想下床来，被我阻止了。我说：“你就躺着吧。”我们寒喧几句后，就聊了起来。他向我讲述了他的身世。

我自出生以来，就有一个不幸之神随我而来，坎坷的道路，弄来弄去，连起码的生存权利都没有了，每当想到这里，我只好泪水往肚子里咽。

说着，他原来躺在床上的，就坐了起来。我细瞧他的被褥蚊帐，灰蒙蒙黑乎乎的，看上去有多年没有洗过的样子，一条梅花图案的被子已经褪色发白了。他继续向我讲述着：

我二岁的时候就没了娘，父亲是工厂里的劳动模范，常常不在家，父亲就把我托给奶奶带。那时候，我就像个孤儿。后来，父亲被推荐到上海一座干部学校培训学习，终因文化不高，思虑过度，精神出了问题。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也离我而去了。

我躲在狭小的屋子里，整整哭了三天，眼睛都哭肿了。

他边说边泣，重新翻动浸满泪水和忧愁的旧皇历，他泣不成声，喉结一上一下地动着，泪水渗过眼镜，从鼻翼两侧流了下来。

那时，我22岁，我被他的讲述感动了，像一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给一个红小鬼讲惊心动魄的故事一般。

他继续说，父亲死后，我便成了孤儿。要知道，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人家会怎样看你呢？我到处受冷漠，或明或暗的讽刺讥笑不时朝我袭来，这些对于我这个神经质的人来说，是受不了的，我发誓，我要走出一条能养活自己的路来。

我最不能忘怀的是我的好奶奶，是她把我拉扯长大，教我做人。我奶奶身材娇小，虽然年迈，但还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很漂亮的。她说话温柔，为人正直，她对我的教育起着决定性作用。

夏天，天上挂满星斗的时候，我总是先把一条矮凳放在家门口，吃了晚饭，就嚷着要她给我讲故事。她坐在凳子上，我跪在她的面前，抬着头，眼睛凝视着奶奶的面庞。当她讲到凶恶魔鬼的时候，眼睛总会发出强有力的愤怒光芒；当她讲到和善慈祥老人的时候，话语就娓娓动听，像浸透了蜜似的。从小我就爱憎分明，嫉恶如仇。

奶奶记住了我父亲临死前说的话：“要让孩子读书，哪怕是倾家荡产。”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死的时候，他抚摸着我的头，很吃力地说：“孩子，你是苦命的人，投胎到我家，你二岁没了娘，我因工作忙没能照顾你，而现在，我也要走了。孩子，靠爸爸近一些，让我在走之前好好地摸摸我的孩子。孩子，你要读书，要勤奋地读书，我因为家里穷，读不起书，没有文化……孩子，要记牢我的话，听奶奶的话，要好好读书，……读书……读书……”

一个孤儿，要读书，真不容易啊！我虽然在校读书，但心里也是很难过的，每当放学，我就跑回家，帮奶奶干些零活，农田活也干了一些。奶奶看我这样懂事，自己活儿多干些也乐意。我是一个体力弱的人，奶奶总是非常照顾我。

在班上，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我不贪玩，我不忘父亲的嘱咐，上课总是认认真真听课，作业认认真真完成，我从来没有抄过别人的作业。我的作文写得很好，每次总受到老师的表扬。我的作文本是班级里的抢手货，老师批改后的作文本发下来时，我的作文本总是找不着的，只有等全班同学都看过了，我才能在抽屉里找到它。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初中毕业后，我就不愿再读书了。不是我读书成绩差，而是我不忍心让一个年迈的奶奶来供养我读书！我已经十五岁了，应该自食其力了！

一天，我对奶奶说了我的想法，我奶奶立刻做出了使我害怕的脸色，气愤地说：“你不孝。”竟气乎乎地一头栽到床上大声地哭了起来。我急了，急忙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错了，我去读书。”

那时奶奶打我也比这样好受！好一会儿，奶奶才擦干了我的泪水，说：“孩子，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说不想读书啊，你父亲临死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记住啊！我知道你不忍心让我干活，你要自己养活自己，但人的志向要放远一些呀！记住，你必须去读书，而且要更用功地读书。”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说不读书的事了。我只是更用功地读书，每当学期结束，我拿回奖状和奖品的时候，奶奶高兴得不得了。有一次，学校奖励我五元钱，我高兴地跑回家，把钱交给了奶奶，奶奶也特别高兴，还特意烧了鸡蛋面给我吃。

我的学习成绩总是优秀的。它凝聚着我辛勤的汗水。一年一度的高考来临了。那是1962年，同学们都劝我考文科，我的语文成绩素来是有名的好，可我偏偏去考理工大学。那年，我被录取了。我的大学是哈尔滨工程大学飞机制造专业。那个学校学制为七年。可遗憾的是，我读了两年眼睛就不行了。体检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说：“你的眼睛不行了，还有五年的时间，你就是读毕业也是废品。”

我为这件事苦恼过不知多少回。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我进大学时就有一个愿望：根据光的折射原理，设想制造一种多形飞机——就是一架飞机飞上蓝天，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会产生许多幻影飞机。可眼看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我能不痛心疾首吗？

学校决定把我转入黑龙江大学，我不肯去，我要求转入北大或清华大学。可是，两个大学都不同意我转入，我决定休学回家治病。那时像浙大、杭大是蹩脚的学校，是无人去读的，这样，我就回家了。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我的眼病却没有丝毫的好转，这样，我就被学校退学了。

岁月沧桑，春去秋来，无情的命运之神把我甩进了民办教师的行列。

“民办教师”就是低人一等，这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可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是社会变化真是太大了。我忙来忙去，竟一个饭碗都难以弄到手。社会、生活，这一切我都看透了。我们这一代是算了，过去了。我希望你们青年人应当有志气去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况。青年人应该多学点知识，知识是无价之宝。

我年轻时，何曾没有理想？我也想当工程师、当作家、当其他的家。理想的力量是伟大的，它是人生的内燃机，有了它，才能在知识海洋里乘风破浪。

他的话到此结束了，我坐在那狭小的屋子里，黑乎乎的被褥和褪了色的梅花被又在我的眼前展现了，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这时，房屋角落上有只蜘蛛在慢慢地移动着。我的目光落在书架上，那里放满了许多书：有《左传》、《诸子百家》、《历代演义》、《辞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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