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路上的龙门往事
昨日中午,久径老阿姐请我吃饭,还带了伊的妹妹。
于是,时隔55年的中学同班同学得以相见。
我们两家原来住得太近了,当中就隔着一条淮海路。上海话讲法,不叫对过,也不叫贴对过,而是叫贴贴对过。
她家是淮海中路1298号,也就是上面那张照片里的房子,阿拉住在附近的人侪叫伊龙门或龙门里。
龙门里建于何时,已无可稽考,大致在二战结束后吧。
不过,华亭路早在1912年就辟通了,原来叫麦阳路。沿马路的一排英国露木式乡村别墅也较早就有了。
对面建得比较早的房子是1301号,原来是常熟巡捕房高阶巡捕的宿舍,建于1925年,叫钱恩公寓。
低阶巡捕的宿舍楼在宝庆路一号,现在还在。巡捕长独住的三层小楼已被拆除,造了百富勤大楼。老早做过徐汇区法院和检察院。
而现在的上方花园新康花园一带,则还是一片草地,曾经是巡捕们的操练场吧。
1298号的房子结构与它东边的几幢房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进行了装饰,屋脊上画了龙,沿街还加造了一个牌坊,里面还修了一个小巧精致的中式小花园而已。
改造者据说是牙膏厂的老板,顶下了整幢楼。而1950年代初,城头变幻大王旗后,又悄悄转手给了别人,自己“乘桴浮于海”了。
这样的牌坊,这样的屋脊,还有高过围墙的那个古色古香的亭子,在比较洋气的这段淮海路,在装饰艺术派风格的恩派亚大楼(淮海大楼)旁边,自然显得很另类。
更有甚者,那么多年,45路公共汽车站头就设在大门口,上上下下的过客都不免要看伊两眼。
龙门里沿街的大门不常开,居民走华亭路上的后门进出。
这令到我们住在对过的孩子更有神秘感,不敢绕到后门闯入,只好趴在门缝里看看。
却原来,那古色古香的亭子是建在假山上,难怪高过了围墙。
假山下还有小桥流水石舫呢,这才是一般路人不易看到的风景。
其实,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并不晓得我有同班同学住在贴贴对过的龙门里。
我甚至不晓得她也去下乡插队了。反正1966年运动一开始,停课了,我们好像就再也没见过面。
久径老阿姐与我,虽然最早在一个公社插队,但两个村相隔几十里路,也并无缘认得。
那是六年前吧,老阿姐看了我在公众号里的文字,便给我留言。于是我们互相加了微信。
老阿姐是个热心人,据我不完全统计,她自己出钱买我写的书并送给朋友,没有一百本,也总有好几十本了吧。
因为要我签字,于是,我们便有了线下的碰头。
她送书也多半送给插兄朋友,并顺便将那些我原来不熟悉的插兄朋友介绍给我。
我们经常小范围的餐叙,每一次都狠狠开心。
看得出她在大家心中的威信。叫得拢,谈得开。
那些在别人看来极其八卦的往事,当事人居然同坐一桌,泰然回首,毫无芥蒂。为此,我吃到了很多很大很甜的瓜,在此先不展开。
后来,我写了关于华亭路的连载,讲到了沿马路的那排英国露木式乡村别墅,讲到了龙门里,她又留言说,我家就住在龙门里呀。
为此,她为我提供了很多细节,后来我将这篇文章收入集子时,做了很多很好的补充。
其中有一个细节就是,龙门里到底是淮海中路1298号还是1296号,因为龙门里的东隔壁是1294号,西隔壁已经是1300号了。
1300号属于淮海大楼的铺面,当年不是书店就是照相馆。
老阿姐当然不会记错自家屋里的门牌号头,不过,1296号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俩昨日碰头还在讨论这个问题。老阿姐的结论是,要么1296号缩在后弄堂?
我回来再翻地图,发觉果然如此。
这张图,我写华亭路的时候用过的,还是看得粗心。
在讨论华亭路的时候,我问老阿姐,我阿哥有个要好同学就住在她家隔壁,认得不认得。
于是,就讲起了我和我阿哥以及那位要好同学,阿拉侪是五十四中学67届的。
老阿姐应声答道,我阿妹也是五十四中学六七届的呀。
名字一报出来,我才晓得,伊阿妹是我同班同学。
我当然记得我有一个与老阿姐同姓的同班同学,不过她俩的名字差别太大了,一个叫久径,一个叫忆来。
姐妹两个面孔也不相像,这是要开多大的脑洞。反正我是无论如何没法联想的。
昨日,我终于摒不牢了,问,你俩的名字都是令尊大人取的么?回答是的。
老阿姐生下来是个胖囡,重九斤。于是家里就叫九斤。那一年,上海还没有户口这么一说。
后来要上户口了。没想到她爹这么早就玩上了谐音梗,说,那就改成久经考验的久经吧。怎么,莫非帮女儿立的第一个小目标就是将来要做无产阶级革命家乎?
没想到派出所登记户口时,又把久经考验的经写成了路径的径,于是,就这样将错就错七十年!
我必须说实话,我晓得她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人民教师。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老阿姐的名字时,心头涌现的是鲁迅先生,以及他的名言: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久久为径嘛。
没隔几年,妹妹降生。这一次,他爹再玩时髦游戏:盲盒。
事先想好多个名字,写在纸上折好,由孩子她妈来抽,结果抽中了忆来这张。
我问啥意思?忆来说,大概就是不忘过去,展望未来的意思吧。
好极了!再一想,当年他爹也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吧,追求进步,有错么。
那次,老阿姐把忆来的微信推给了我,我又把她拉进了我们初二(七)班的群。
不过,后来她去参加了几次班里的聚餐,不巧那几次我又都有事没去,再加上一年多的瘟病,一直拖到昨天才见。
昨天一见面,忆来就埋怨我拉黑了她。我当然没有。
拿出手机一查,明明还在。显示的是她设置了需要验证。
我说,那就再通过一下吧。
她说好,却怎么也没法在她的手机里找到我,便随口问了一句:你的网名叫啥?哪能写法?
我的网名确实怪,也许因此而被误杀?不知道。
反正我也有实在想不起是谁又长远不互动的朋友,很容易有删掉的冲动。
吃饭时,我终于又问出了另外一个摆在肚皮里很久的问题。
为啥她家两姐妹一个插队安徽,一个插队江西呢?
忆来告诉我,她家一共三姐妹,当时大姐已经去了农场,她以为六八届分配也会像她六七届一样,四个面向,就想把上海工矿的名额留给六八届高中的姐姐久径,自己先报名去了安徽。
没想到六八届起一片红了,没有什么四个面向了,于是,一家三姐妹全部务了农。
后来,1973年有一个30号文件,独生子女插队的可以回来,一家两个插队的可以回来一个。
她又把回城的指标让给了姐姐,她是五六年后顶替她父亲才回的上海。
她们的父母都做了一辈子的教师,她们两姐妹回上海后也都又做了几十年的幼教工作。
如此看来,还算圆满。
老阿姐说,她家原来住在澳门路,1955年才搬到龙门里。我家原来住乌鲁木齐路,也是1955年搬到她家对面的。
两家人家贴贴对过住了几十年,竟然还要通过网络相识,也是醉了。
最不堪,那么漂亮的龙门,1995年造地铁一号线时被拆掉了,现在变成了地铁口和肯德基。
据说,动迁时,除了给房子,还按人头进行了补偿,每人1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