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1

东周列国志

冯梦龙(中国)

第一回 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

词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郊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话说周朝,自武王伐纣,即天子位,成康继之,那都是守成令主。又有周公、召公、毕公、史佚等一班贤臣辅政,真个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传至于夷王,觐礼不明,诸侯渐渐强大。到九传厉王,暴虐无道,为国人所杀。此乃千百年民变之始,又亏周召二公同心协力,立太子靖为王,是为宣王。那一朝天子,却又英明有道,任用贤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复修文、武、成、康之政,周室赫然中兴。有诗为证:

   夷厉相仍政不纲,任贤图治赖宣王。

   共和若没中兴主,周历安能八百长!

  却说宣王虽说勤政,也到不得武王丹书受戒,户牖置铭;虽说中兴,也到不得成康时教化大行,重译献雉。至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御驾亲征,败绩于千亩,车徒大损,思为再举之计,又恐军数不充,亲自料民于太原。——那太原,即今固原州,正是邻近戎狄之地。料民者,将本地户口,按籍查阅,观其人数之多少,车马粟刍之饶乏,好做准备,征调出征。——太宰仲山甫进谏不听。后人有诗云:

   犬彘何须辱剑铭?隋珠弹雀总堪伤!

   皇威亵尽无能报,在自将民料一场。

  再说宣王在太原料民回来,离镐京不远,催趱车辇,连夜进城。忽见市上小儿数十为群,拍手作歌,其声如一。宣王乃停辇而听之。歌曰:

   月将升,日将没;

   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宣王甚恶其语。使御者传令,尽掏众小儿来问,群儿当时惊散,止拿得长幼二人,跪于辇下。宣王问曰:“此语何人所造?”幼儿战惧不言;那年长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红衣小儿,到于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时传遍,满京城小儿不约而同,不止一处为然也。”宣王问曰:“如今红衣小儿何在?”答曰:“自教歌之后,不知去向。”宣王嘿然良久,叱去两儿。即召司市官吩咐传谕禁止:“若有小儿再歌此词者,连父兄同罪。”当夜回宫无话。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齐集殿下,拜舞起居毕。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述于众臣:“此语如何解说?”大宗伯召虎对曰:“厚,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故曰臣弧。箕,草名,可结之以为箭袋,故曰箕舵。据臣愚见:国家恐有弓矢之变。”太宰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报犬戎之仇,若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

  宣王口虽不言,点头道是。又问:“此语传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还是何人?”

  太史伯阳父奏曰:“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做戒人君,命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谓之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吉凶,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变火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做王也。”

  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罢太原之兵,将武库内所藏弧矢,尽行焚弃,再令国中不许造卖。其祸可息乎?” 

  伯阳父答曰:“臣观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之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必主后世有女支乱国之祸,况谣言曰:'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主干政明矣。”  宣王又曰:“朕赖姜后主六宫之政,甚有贤德,其进御宫嫔,皆出选择,女祸从何而来耶?”

  伯阳父答曰:“谣言'将升''将没'原非目前之事。况'将'之为言,且然百未必之词。王今修德以楔之,自然化凶为吉。弧矢不须焚弃。”

  宣王闻奏,且信且疑,不乐而罢,起驾回宫。

  姜后迎入。坐定,宣王遂将群臣之语,备细述于姜后。

  姜后曰:“宫中有一异事,正欲启奏。”

  王问:“有何异事?”

  姜后奏曰:“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年五十余,自先朝怀孕,到今四十余年,昨夜方生一女。” 

  宣王大惊,问曰:“此女何在?”

  姜后曰:“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将草席包裹,抛弃于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

  宣王即宣老宫人到宫,问其得孕之故。老宫人跪而答曰:“婢子闻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惧,欲杀二龙,命大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下降,必主帧祥,王何不请其康而藏之?策乃龙之精气,藏之必主获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市设祭于龙前,取金盘收其涎沫,置于朱校之中,——忽然风雨大作,二龙飞去,——桀王命收藏于内库。自殷世历六百四十四年,传二十八主,至于我周,又将三百年,未尝开观。到先王未年,读内放出毫光,有掌库官奏知先王。先王问:'棱中何物?'掌库官取簿籍献上,具载藏漾之因。先王命发而观之。恃臣打开金犊,手捧金盘呈上。先王将手接盘,一时失手堕地,所藏涎沫,横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富一个,盘旋于庭中,内侍逐之,直人王宫,忽然不见。那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偶践富迹,心中如有所感,从此肚腹渐大,如怀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来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宫侍者,不敢隐瞒,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可容留,随命侍者领去,弃之沟读。婢子罪该万死!”

  宣王曰:“此乃先朝之事,与你无干。”遂将老宫人喝退。随唤守宫侍者,往清水河看视女婴下落。不一时,恃者回报:“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次日早朝,召大史伯阳父告以龙赘之事,因曰:“此女婴已死于沟读,卿试占之,以观妖气消灭何如?”

  伯阳父布卦已毕,献上爵词。词曰:

   哭又笑,笑又哭。

   羊被鬼吞,马逢犬逐。

   慎之慎之,糜弧箕腋!

  宣王不解其说。伯阳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属推之: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应当在午未之年。据臣推洋,妖气虽然出宫,未曾除也。”

  宣王闻奏,怏怏不悦。遂出令:“城内城外,挨户查问女婴。不拘死活,有人捞取来献者,赏布帛各三百匹;有收养不报者,邻里举首,首人给赏如数,本犯全家斩首。”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因繇词又有“匣弧箕筋”之语,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庭肆,不许造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处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一班胥役,一面晓谕,一面巡绰。那时城中百姓,无不遵依,止有乡民,尚未通晓。

  巡至次日,有一妇人,抱著几个箭袋,正是箕草织成的,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来把,跟随于后。他夫妻两口,住在远乡,赶著日中做市,上城买卖。尚未进城门,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喝声:“拿下!”手下胥役,先将妇人擒住。那男子见不是头,抛下桑弓在地,飞步走脱。司市官将妇人锁押,连桑弓箕袋,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左儒想:“所获二物,正应在谣言,况太史言女人为祸,今已拿到妇人,也可回复王旨。”

  遂隐下男子不题,单奏妇人违禁造卖,法宜处死。

  宣王命将此女斩讫。其桑弓箕袋,焚弃于市,以为造卖者之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云: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漫道中兴多补闷,此番直谏是何臣?

  话分两头。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妇,是甚缘故?”还要打听妻子消息。是夜宿于十里之外。次早有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箕袋,拿到即时决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且喜自己脱祸,放步而行。约十里许,来到清水河边。远远望见百鸟飞呜,近前观看,乃是一个草席包儿,浮于水面,众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将次拖近岸来。那男子叫声:“奇怪!”

  赶开众鸟,带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闻一声啼哭,原来是一个女婴。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抛弃,有众鸟衔出水来,定是大贵之人。我今取回养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将此女婴包裹,抱于怀中。思想避难之处,乃望褒城投奔相识而去。

  髯翁有诗,单道此女得生之异:

   怀孕迟迟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家国,王法如何胜得天!

  宣王自诛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以为童谣之言已应,心中坦然,也不复议太原发兵之事。自此连年无话。

  到四十三年,时当大祭,宣王宿于斋宫。夜漏二鼓,人声寂然。忽见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来,直至官庭。宣王怪他干犯斋禁,大声呵喝,急唤左右擒拿,并无一人答应。那女子全无惧色,走入太庙之中,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做一束儿捆著,望东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乃是一梦。

  自觉心神恍馏,勉强入庙行礼。九献已毕,回至斋宫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阳父,告以梦中所见。伯阳父奏曰:“三年前童谣之语,王岂忘之那?臣固言:'主有女祸,妖气未除。'繇词有哭笑之语,王今复有此梦,正相符合矣。”

  宣王曰:“前所诛妇人,不足消'厚弧箕触'之谶耶?”

  伯阳父又奏曰:“天道玄远,候至方验。一村妇何关气数哉!”

  宣王沈吟不语。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杖伯督率司市,查访妖女,全无下落。颁胙之后,宣王还朝,百官谢胙。宣王问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话?”

  杜伯奏曰:“臣体访此女,并无影响。以为妖妇正罪,童谣已验,诚恐搜索不休,必然掠动国人,故此中止。”

  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分明是怠弃朕命,行止自碍。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门,斩首示众!”吓得百官面如土色。

  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员,忙将杜怕扯住,连声:“不可,不可!”宣王视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举荐同朝的。左儒叩头奏曰:“臣闻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天变尚然不妨,人妖宁可尽信?吾王若杀了杜伯,臣恐国人将妖言传播,外夷闻之,亦起轻慢之心。望乞恕之!”

  宣王曰:“汝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轻君也。”

  左儒曰:“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而顺君;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杜伯无可杀之罪,吾王若杀之,天下必以王为不明。臣若不能谏止,天下必以臣为不忠。吾王若必杀杜伯,臣请与杜伯俱死。”

  宣王怒犹未息,曰:“朕杀杜伯,如去菜草,何须多费唇舌?”喝教:“快斩!”武士将杜伯推出朝门折了。

  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髯翁有赞云:

   贤哉左儒,直谏批鳞。

   是则顺友,非则违君。

   弹冠谊重,刎颈交真。

   名高千古,用式彝伦。

  杜伯之子隰叔,奔晋,后仕晋为士师之官。子孙遂为士氏,食邑于范,又为范氏。后人哀杜伯之忠,立祠于杜陵,号为杜主,又曰右将军庙,至今尚存。此是后话。

  再说宣王次日,闻说左儒自刎,亦有侮杀杜伯之意,闷闷还宫。其夜寝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语言无次,事多遗忘,每每辍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复进谏。

  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体稍豫,意欲出郊游猎,以快心神。左右传命:司空整备法驾,司马戒饬车徒,太史卜个吉日。至期,王乘玉辂,驾六驺,右有尹吉哺,左有召虎,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齐往东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平原旷野,原是从来游猎之地。

  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觉精神开爽,传命扎住营寨。吩咐军士:“一。不许践踏禾稼;二不许焚毁树木;三不许侵扰民居。获禽多少,尽数献纳,照次给赏;如有私匿,逍出重罪!”号令一出,人人贾勇,个个争先。进退周旋,御车者出尽驰驱之巧;左右前后,弯弧者夸尽纵送之能,鹰大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弓响处血肉狼藉,箭到处毛羽纷飞。这一场打围,好不热闹!宣王心中大喜。日已挫西,传令散围。众军土各将所获走兽飞禽之类,束缚齐备,奏凯而回。

  行不上三四里,宣工在玉辇之上,打个眼脸,忽见远远一辆小车,当面冲突而来。车上站著两个人,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著宣王声喏曰:“吾王别来无恙?”

  宣王定睛看时,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人车俱不见。间左右人等,都说:“并不曾见。”

  宣王正在惊疑。那杜伯左儒又驾著小车子,往来不离玉辇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来犯驾!”拔出太阿宝剑,望空挥之。

  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曰:“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今日大数已尽,吾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后未绝声,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窝内射来。宣王大叫一声,昏倒于玉辇之上。慌得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将姜汤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当下飞驾入城,扶著宣王进宫。各军士未及领赏,草草而散。

  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髯翁有诗云: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军队里骋飞轮。

   君王在杀还须报,何况区区平等人。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褒人赎罪献美女 幽王烽火戏诸侯

  话说宣王自东郊游猎,遇了杜伯左儒阴魂索命,得疾回宫,合眼便见杜伯左儒,自知不起,不肯服药。三日之后,病势愈甚。其时周公久已告老,仲山甫已卒。乃召老臣尹吉甫召虎托孤。二臣直至榻前,稽首问安。宣王命内侍扶起。靠于绣褥之上,谓二臣曰:“朕赖诸卿之力,在位四十六年,南征北伐,四海安宁。不料一病不起!太子宫涅,年虽已长,性颇暗昧,卿等竭力辅佐,勿替世业!”

  二臣稽首受命。方出宫门,遇太史伯阳父。召虎私谓伯阳父曰:“前童谣之语,吾曾说过恐有弓矢之变。今王亲见厉鬼操朱弓赤矢射之,以致病笃。其兆已应,王必不起。”

  伯阳父曰:“吾夜观乾象,妖星隐伏于紫微之垣,国家更有他变,王身未足以当之。”

  尹吉甫曰:“'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诸君但言天道而废人事,置三公六卿于何地乎?”言罢各散。

  不隔一时,各官复集宫门候问,闻御体沈重,不敢回家了。是夜王崩。姜后懿旨,召顾命老臣尹吉甫召虎,率领百官,扶太子官涅行举哀礼,即位于枢前。是为幽王。诏以明年为元年,立申伯之女为王后,于宜日为太子,进后父申伯为申侯。史臣有诗赞宣王中兴之美云:

   于赫宣王,令德茂世。

   威震穷荒,变消鼎雉。

   外仲内姜,克襄隆治。

   干父之蛊,中兴立帜。

  却说姜后因悲恸太过,未几亦薨。

  幽王为人,暴戾寡恩,动静无常。方谅阴之时,押昵群小,饮酒食肉,全无哀戚之心。自姜后去世,益无忌惮,耽于声色,不理朝政。申侯屡谏不听,退归申国去了。也是西周气数将尽,尹吉甫召虎一班老臣,相继而亡。幽王另用虢公祭公与尹吉甫之子尹球,并列三公。三人皆谗诌面谀之人,贪位慕禄之辈,惟王所欲,逢迎不暇。

  其时只有司徒郑伯友,是个正人,幽王不加信用。

  一日幽王视朝,歧山守臣申奏:

  “泾、河、洛三川,同日地震。”

  幽王笑曰:“山崩地震,此乃常事,何必告朕。”遂退朝还宫。

  太史伯阳父执大夫赵叔带手叹曰:“三川发原于歧山,胡可震也!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三川皆震,川源将塞,川既塞竭,其山必崩。夫歧山乃大王发迹之地,此山一崩,西周能无恙乎?”

  赵叔带曰:“若国家有变,当在何时?”

  伯阳父屈指曰:“不出十年之内。”

  叔带曰:“何以知之?”

  伯阳父曰:“善盈而后福,恶盈而后祸。十者,数之盈也。”

  叔带曰:“天子不恤国政,任用佞臣,我职居言路,必尽臣节以谏之。”

  伯阳父曰:“但恐言而无益。”

  二人私语多时,早有人报知虢公石父。石父恐叔带进谏,说破他好佞;直入深宫,都将伯阳父与赵叔带私相议论之语,述与幽王,说他谤毁朝廷,妖言惑众。幽王曰:“愚人妄说国政,如野田泄气,何足听哉!”

  却说赵叔带怀著一股忠义之心,屡欲进谏,未得其便。过了数日,歧山守臣又有表章申奏说:“三川俱竭,歧山复崩,压坏民居无数。”

  幽王全不畏惧;方命左右访求美色,以充后宫。

  赵叔带乃上表谏曰:“山崩川竭,其象为脂血俱枯,高危下坠,乃国家不样之兆。况歧山王业所基,一旦崩颓,事非小故。及今勤政恤民,求贤辅政,尚可望消弭天变。奈何不访贤才而访美女乎?”

  虢石父奏曰:“国朝定都丰镐,千秋万岁!那歧山如已弃之屣,有何关系?叔带久有慢君之心,借端谤讪,望吾王详察。”

  幽王曰:“石父之言是也。”遂将叔带免官,逐归田野。

  叔带叹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吾不忍坐见西周有'麦秀'之歌。”于是携家竟往晋国。——是为晋国大夫赵氏之祖,赵衰赵盾即其后裔也。后来赵氏与韩氏三分晋国,列为诸侯。此是后话。

  后人有诗叹曰:

   忠臣避乱先归北,世运凌夷渐欲东。

   自古老臣当爱惜,仁贤一去国虚空。

  却说大夫褒晌,自褒城来,闻赵叔带被逐,急忙入朝进谏:“吾王不畏天变,黜逐贤臣,恐国家空虚,社稷不保。”幽玉大怒,命囚晌于狱中。自此谏净路绝,贤豪解体。

  话分两头。却说卖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怀抱妖女,逃奔褒地,欲行抚养,因乏乳食,恰好有个姒大的妻子,生女不育,就送些布匹之类,转乞此女过门。抚养成人,取名褒拟。

  论年纪虽刚一十四岁,身材长成,倒象十六七岁及笄的模样。更兼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发挽乌云,指排削玉,有如花如月之容,倾国倾城之貌。一来姒大住居乡僻,二来褒姒年纪幼小,所以虽有绝色,无人聘定。

  却说褒响之子洪德,偶因收敛,来到乡问。凑巧褒似门外汲水,虽然村妆野束,不掩国色天姿。洪德大惊:“如此穷乡,乃有此等丽色!”因私汁:“父亲囚于镐京狱中,三年尚未释放。若得此女贡献天子,可以赎父罪矣。”

  遂于邻舍访问姓名的实,归家告母曰:“吾父以直谏忤主,非犯不赦之辟。今天子荒淫无道,购四方美色,以充后之宫。有姒大之女,非常绝色。若多将金帛买来献上,求宽父狱,此散宜生救文王出狱之计也。”

  其母曰:“此汁如果可行,何惜财帛。汝当速往。”

  洪德遂亲至拟家,与似大讲就布帛三百匹,买得褒姒回家。香汤沐浴,食以膏粱之味,饰以文绣之衣,教以礼数,携至镐京。先用金银打通虢公关节,求其转奏,言:“臣晌自知罪当万死。晌子洪德,痛父死者不可复生,特访求美人,名曰褒姒,进上以赎父罪。万望吾王赦宥!”

  幽王闻奏,即宣褒拟上殿,拜舞已毕。幽王抬头观看;姿容态度,目所未睹,流盼之际,光艳照人。龙颜大喜。——四方虽贡献有人,不及褒姒万分之一。——遂不通申后得知,留褒拟于别宫,降旨赦褒晌出狱,复其官爵。

  是夜幽王与褒姒同寝,鱼水之乐,所不必言。自此坐则叠股,立则井肩,饮则交杯,食则同器。一连十日不朝。群臣伺候朝门者,皆不得望见颜色,莫不叹息而去。此乃幽王四年之事。有诗为证:

   折得名花字国香,布荆一旦荐匡床。

   风流天子浑闲事,不过龙漦已伏殃。

  幽王自从得了褒拟,迷恋其色,居之琼台,约有三月,更不进申后之宫,早有人报知申后,如此如此。申后不胜其愤,忽一日引著宫娥,径到琼台。正遇幽工与褒姒联膝而坐,并不起身迎接。申后忍气不过,便骂:“何方贱婢,到此浊乱宫阑!”

  幽王恐申后动手,将身蔽于褒拟之前,代答曰:“此朕新取美人,未定位次,所以未曾朝见。不必发怒。”

  申后骂了一场,恨恨而去。褒姒问曰:适来者何人?”

  幽工曰:“此王后也。汝明日可往谒之。”

  褒拟嘿然无言。至明日,仍不往朝正宫。

  再说申后在官中忧闷不已。太子宜臼跪而问曰:“吾母贵为六宫之主,有何不乐?”

  申后曰:“汝父宠幸褒拟,全不顾嫡妾之分。将来此婢得志,我母子无置足之处矣!”遂将褒姒不来朝见,及不起身迎接之事,备细诉与太子,不觉泪下。

  太子曰:“此事不难。明日乃朔日,父王必然视朝。吾母可著宫人往琼台采摘花朵,引那贱婢出台观看,待孩儿将他毒打一顿,以出吾母之气。便父王嗔怪,罪责在我,与母无干也。”

  申后曰:“吾儿不可造次,还须从容再商。”太子怀忿出宫,又过了一晚。

  次早,幽王果然出朝,群臣贺朔。太子故意遣数十宫人,往琼台之下,不问情由,将花乱摘。台中走出一群宫人拦住道:“此花乃万岁栽种与褒娘娘不时赏玩,休得毁坏,得罪不小!”

  这边官人道:“吾等奉东宫令旨,要采花供奉正宫娘娘,谁敢拦阻!”彼此两下争嚷起来。惊动褒妃,亲自出外观看,怒从心起,正要发作:不期太子突然而至,褒妃全不堤防。那太子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赶上一步,掀住乌云宝髻,大骂:“贱婢!你是何等之人?无名无位,也要妄称娘娘,眼底无人!今日也教你认得我!”捻著拳便打。才打得儿拳,众宫娥惧幽王见罪,一齐跪下叩首,高叫:“千岁,求饶!万事须看王爷面上!”

  太子亦恐伤命,即时住手。褒妃含羞忍痛,回入台中,——已知是太子替母亲出气,——双行流泪。宫娥劝解曰:“娘娘不须悲泣,自有王爷做主。”

  说声未毕,幽王退朝,直入琼台。看见褒拟两鬓蓬松,眼流珠泪,问道:“爱卿何故今日还不梳妆?”  褒姒扯住幽王袍袖,放声大哭,诉称:“太子引著寓人在台下摘花,贱妾又未曾得罪,太子一见贱妾,便加打骂,若非宫娥苦劝,性命难存。望乞我王做主!”说罢,呜呜咽咽,痛哭不已。

  那幽王心下倒也明白,谓褒似曰:“汝不朝其母,以致如此。此乃王后所遣,非出太子之意,休得错怪了人。”

  褒姒曰:“太子为母报怨,其意不杀妾不止。妾一身死不足借,但自蒙爱幸,身怀六甲,已两月矣。妾之一命,即二命也。求王放妾出宫,保全母子二命。”

  幽主曰:“爱卿请将息,朕自有处分。”

  即日传旨道:“太子宜臼,好勇无礼,不能将顺,权发去申国,听申侯教训。东宫太傅少傅等官,辅导无状,并行削职!”太子欲人宫诉明。幽王吩咐宫门,不许通报。只得驾车自往申国去讫。申后久不见太

子进宫,著宫人询问,方知已贬去申国。孤掌难鸣,终日怨夫思子,含泪过日。

  却说褒姒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千。幽王爱如珍宝,名曰伯服。遂有废嫡立庶之意。奈事无其因,难于启齿。

  虢石父揣知王意,遂与尹球商议,暗通褒姒说:“太子既逐去外家,合当伯服为嗣。内有娘娘枕边之言,外有我二人协力相扶,何愁事不成就?”

  褒姒大喜,答言:“全仗二卿用心维持。若得怕服嗣位,天下当与二卿共之。”褒姒自此密遣心腹左右,日夜伺申后之短。宫门内外,俱置耳目,风吹草动,无不悉知。

  再说申后独居无侣,终日流泪。有一年长官人,知其心事,跪而奏曰:“娘娘既思想殿下,何不修书一封,密寄申国,使殿下上表谢罪?若得感动万岁,召还东官,母子相聚,岂不美哉!”

  申后曰:“此言固好,但恨无人传寄。”

  宫人曰:“妾母温媪,颇知医术,娘娘诈称有病,召媪入宫看脉,令带出此信,使妾兄送去,万元一失。”

  申后依允,遂修起书信一通,内中大略言:“天子无道,宠信妖婢,使我母子分离。今妖婢生子,其宠愈固。汝可上表佯认己罪:'今已悔悟自新,愿父王宽赦!,若天赐还朝,母子重逢,别作计较。”修书已毕,假称有病卧床,召温媪看脉。

  早有人报知褒妃。褒妃曰:“此必有传递消息之事。候温媪出宫,搜检其身,便知端的。”

  却说温媪来到正宫,宫人先已说知如此如此。申后佯为诊脉,遂于枕边,取出书信,嘱咐:“星夜送至申国,不可迟误!”当下赐彩缯二端。

  温媪将那书信怀揣,手捧彩缯,洋洋出宫。被守门宫监盘住,问:“此缯从何而得?”

  媪曰:“老妾诊视后脉,此乃王后所赐也。

  内监曰:“别有夹带否?”

  曰:“没有。”方欲放去。

  又有一人曰:“不搜检,何以知其有无乎?”遂牵媪手转来。媪东遮西闪,似有慌张之色。

  宫监心疑,越要搜检。一齐上前,扯裂衣襟,那书角便露将出来。早被宫监搜出申后这封书,即时连人押至琼台,来见褒妃。褒妃拆书观看,心中大怒。命将温温锁禁空房,不许走漏消息。却将彩绪二匹,手自剪扯,裂为寸寸。幽王进宫,见破缯满案,问其来历。褒拟含泪面对曰:“妾不幸身入深宫,谬蒙宠爱,以致正宫妒忌。又不幸生子,取忌益深。今正宫寄书太子,书尾云:'别作计较',必有谋妾母子性命之事,愿王为妾做主!”

  说罢,将书呈与幽王观看。幽王认得申后笔迹,问其通书之人。褒妃曰:“现有温媪在此。”幽王即命

牵出,不由分说,拔剑挥为两段。髯翁有诗曰:

   未寄深宫信一封,先将冤血溅霜锋。

   他年若问安储事,温媪应居第一功。

  是夜,褒妃又在幽王前撤娇撒痴说:“贱妾母子性命,悬于太子之手。”

  幽王曰:“有朕做主,太子何能为也?”

  褒姒曰:“吾王千秋万岁之后,少不得太子为君。今王后日夜在宫怨望咒诅,万一他母子当权,妾与伯服,死无葬身之地矣!”言罢,鸣呜咽咽,又啼哭起来。

  幽王曰:“吾欲废王后太子,立汝为正宫,伯服为东宫。只恐群臣不从,如之奈何?”

  褒妃曰:“臣听君,顺也。君听臣,逆也。吾王将此意晓谕大臣,只看公议如何?”

  幽王曰:“卿言是也。”

  是夜,褒妃先遣心腹传言与虢尹二人,来朝预办登答。

  次日,早朝礼毕,幽王宣公卿上殿,开言问曰:“王后嫉妒怨望,咒诅朕躬,难为天下之母,可以拘来问罪乎?”

  虢石父奏曰:“王后六宫之主,虽然有罪,不可拘问。如果德不称位,但当传旨废之;另择贤德,母仪天下,实为万世之福。”

  尹球奏曰:“臣闻褒妃德性贞静,堪主中宫。”

  幽王曰:“太子在申,若废申后,如太子何?”

  虢石父奏曰:“臣闻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今太子避罪居申,温清之礼久废。况既废其母,焉用其子?臣等愿扶伯服为东宫。社稷有幸!”

  幽王大喜,传旨将申后退入冷官、废太子宜臼为庶人,立褒妃为后,伯服为太子。如有进谏者,即系宜臼之党,治以重辟。——此乃幽王九年之事。

  两班文武,心怀不平,知幽王主意已决,徒取杀身之祸,无益于事,尽皆缄口。太史伯阳父叹曰:“三纲已绝,周亡可立而待矣!”即日告老去位。群臣弃职归田者甚众。朝中惟尹球、虢石父、祭公易一班佞臣在侧。幽王朝夕与褒妃在宫作乐。

  褒妃虽篡位正宫,有专席之宠,从未开颜一笑。幽王欲取其欢,召乐工呜钟击鼓,品竹弹丝,宫人歌舞进临,褒妃全无悦色。幽王问曰:“爱卿恶闻音乐,所好何事?”

  褒妃曰:“妾无好也。曾记昔日手裂彩缯,其声爽然可听。”

  幽王曰:“既喜闻裂缯之声,何不早言?”即命司库日进彩缯百匹,使宫娥有力者裂之,以悦褒妃。可怪褒妃虽好裂缯,依旧不见笑脸。

  幽王问曰:“卿何故不笑?”

  褒妃答曰:“妾生平不笑。”

  幽王曰:“朕必欲卿一开笑口。”遂出令:“不拘宫内宫外,有能致褒后一笑者,赏赐千金。”

  虢石父献计曰:“先王昔年因西戎强盛,恐彼入寇,乃于俪山之下,置烟墩二十余所,又置大鼓数十架,但有贼寇,放起狼烟,直冲霄汉,附近诸侯,发兵相救,又呜起大鼓,催趱前来。今数年以来,天下太平,烽火皆熄。吾主若要王后启齿,必须同后游玩俪山,夜举烽烟,诸侯援兵必至,至而无寇,王后必笑无疑矣。”

  幽王曰:“此计甚善!”乃同褒后并驾往骊山游玩,至晚设宴俪宫,传令举烽。

  时郑伯友正在朝中,以司徒为前导,闻命大惊,急趋至驱宫奏曰:“烟墩者,先王所设以备缓急,所以取信于诸侯。今无故举烽,是戏诸侯也。异日倘有不虞,即使举烽,诸侯必不信矣。将何物征兵以救急哉?”

  幽玉怒曰:“今天下太平,何事征兵!朕今与王后出游俪官,无可消遣,聊与诸侯为戏。他日有事,与卿无与!”遂不听郑伯之谏。

  大举烽火,复擂起大鼓。鼓声如雷,火炮烛天。畿内诸侯,疑镐京有变,一个个即时领兵点将,连夜赶至俪山,但闻楼阁管箭之音。幽王与褒妃饮酒作乐,使人谢诸侯曰:“幸无外寇,不劳跋涉。”诸侯面面相觑,卷旗而回。褒妃在楼上,凭栏望见诸侯忙去忙回,并无一事,不觉抚掌大笑。幽王曰:“爱卿一笑,百媚俱生,此虢石父之力也!”遂以千金赏之。至今俗语相传“千金买笑”,盖本于此。

  髯翁有诗,单咏“烽火戏诸侯”之事。诗曰:

   良夜颐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

   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

  却说申侯闻知幽王废申后立褒妃,上疏谏曰:“昔桀宠妹喜以亡夏,纣宠旭己以亡商。王今宠信褒妃,废嫡立庶,既乖夫妇之义,又伤父子之情。桀纣之事,复见于今,夏商之祸,不在异日。望吾王收回乱命,庶可免亡国之殃也。”

  幽王览奏,拍案大怒曰:“此贼何敢乱言!”

  虢石父奏曰:“申侯见太子被逐。久怀怨望。今闻后与太子俱废,意在谋叛,故敢暴王之过。”

  幽王曰:“如此何以处之?”

  石父奏曰:“申侯本无他功,因后进爵。今后与太子俱废,申侯亦宜贬爵,仍旧为伯。发兵讨罪,庶无后患。”幽王准奏,下令削去申侯之爵。命右父为将,简兵搜乘,欲举伐申之师。

  毕竟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犬戎主大闹镐京 周平王东迁洛邑

  话说申侯进表之后,有人在镐京探信,闻知幽王命虢公为将,不日领兵伐申,星夜奔回,报知申侯。申侯大惊曰:“国小兵微,安能抵敌王师?”大夫吕章进曰:“天子无道,废嫡立庶,忠良去位,万民皆怨,此孤立之势也。今西戎兵力方强,与申国接壤,主公速致书戎主,借兵向镐,以救王后,必要天子传位于故太子,此伊周之业也。语云:'先发制人',机不可失。”

  申侯曰:“此言甚当。”遂备下金缯一车,遣人赍书与犬戎借兵,许以破镐之日,府库金帛,任凭搬取。戎主曰:“中国天子失政,申侯国舅,召我以诛无道,扶立东宫,此我志也。”遂发戎兵一万五千,分为三队,右先锋孛丁,左先锋满也速,戎主自将中军。枪刀塞路,旌旆蔽空,申侯亦起本国之兵相助,浩浩荡荡,杀奔镐京而来。出其不意,将王城围绕三匝,水息不通。

  幽王闻变,大惊曰:“机不密,祸先发,我兵未起,戎兵先动,此事如何?”

  虢石父奏曰:“吾王速遣人于骊山举起烽烟,诸侯救兵必至,内外夹攻,可取必胜。”

  幽王从其言,遣人举烽。诸侯之兵,无片甲来者,盖因前被烽火所戏,是时又以为诈,所以皆不起兵也。幽王见救兵不至,犬戎日夜攻城,即谓石父曰:“贼势未知强弱,卿可试之。朕当简阅壮勇,以继其后。”虢公本非能战之将,只得勉强应命,率领兵车二百乘,开门杀出。

  申侯在阵上望见石父出城,指谓戎主曰:“此欺君误国之贼,不可走了。”戎主闻之曰:“谁为我擒之?”孛丁曰:“小将愿往。”舞刀拍马,直取石父,斗不上十合,石父被孛丁一刀斩于车下。戎主与满也速一齐杀将前进,喊声大举,乱杀入城,逢屋放火,逢人举刀,连申侯也阻当他不住,只得任其所为,城中大乱。

  幽王未及阅军,见势头不好,以小车载褒姒和伯服,开后宰门出走。司徒郑伯友自后赶上,大叫:“吾王勿惊,臣当保驾。”

  出了北门,迤逦望骊山而去。途中又遇尹球来到,言:“犬戎焚烧宫室,抢掠库藏,祭公已死于乱军之中矣!”

  幽王心胆俱裂。郑伯友再令举烽,烽烟透入九霄,救兵依旧不到。犬戎兵追至骊山之下,将骊宫团团围住,口中只叫:“休走了昏君!”

  幽王与褒姒唬做一堆,相对而泣。郑伯友进曰:“事急矣,臣拚微命保驾,杀出重围,竟投臣国,以图后举!”

  幽王曰:“朕不听叔父之言,以至于此。朕今日夫妻父子之命,俱付之叔父矣!”

  当下郑伯教人至骊宫前,放起一把火来,以惑戎兵,自引幽王从宫后冲出。郑伯手持长矛,当先开路,尹球保著褒后母子,紧随幽王之后。

  行不多步,早有犬戎兵拦住,乃是小将古里赤。郑伯咬牙大怒,便接住交战。战不数合,一矛刺古里赤于马下,戎兵见郑伯骁勇,一时惊散。

  约行半里,背后喊声又起,先锋孛丁引大兵追来。郑伯叫尹球保驾先行,亲自断后,且战且走。却被犬戎铁骑横冲,分为两截。郑伯困在垓心,全无惧怯,这根矛神出鬼没,但当先者无不著手。

  犬戎主教四面放箭,箭如雨点,不分玉石,可怜一国贤侯,今日死于万镞之下。

  左先锋满也速,早把幽王车仗掳住。

  犬戎主看见衮袍玉带,知是幽王,就车中一刀砍死,并杀伯服。褒姒美貌饶死,以轻车载之,带归毡帐取乐。尹球躲在车箱之内,亦被戎兵牵出斩之。

  统计幽王在位共一十一年。因卖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拾取清水河边妖女,逃于褒国,此女即褒姒也,蛊惑君心,欺凌嫡母,害得幽王今日身亡国破。

  昔童谣所云:“月将升,日将没,弧箕箙,实亡周国。”正应其兆。天数已定于宣王之时矣。

  东屏先生有诗曰:

  多方图笑掖庭中,烽火光摇粉黛红。

  自绝诸侯犹似可,忍教国祚丧羌戎。

  又陇西居士咏史诗曰:

  骊山一笑犬戎嗔,弧矢童谣已验真。

  十八年来犹报应,挽回造化是何人?

  又有一绝,单道尹球等无一善终,可为奸臣之戒。诗云:

  巧话谗言媚暗君,满图富贵百年身。

  一朝骈首同诛戮,落得千秋骂佞臣。

  又有一绝,咏郑伯友之忠。诗曰:

  石父捐躯尹氏亡,郑桓今日死勤王。

  三人总为周家死,白骨风前那个香?

  且说申侯在城内,见宫中火起,忙引本国之兵入宫,一路扑灭,先将申后放出冷宫。巡到琼台,不见幽王、褒姒踪迹。有人指说:“已出北门去矣!”

  料走骊山,慌忙追赶。于路上正迎著戎主,车马相凑,各问劳苦。说及昏君已杀,申侯大惊曰:“孤初心止欲纠正王慝,不意遂及于此。后世不忠于君者,必以孤为口实矣!”亟令从人收殓其尸,备礼葬之。

  戎主笑曰:“国舅所谓妇人之仁也!”

  却说申侯回到京师,安排筵席,款待戎主。库中宝玉,搬取一空,又敛聚金缯十车为赠,指望他满欲而归。谁想戎主把杀幽王一件,自以为不世之功,人马盘踞京城,终日饮酒作乐,绝无还军归国之意。百姓皆归怨申侯。

  申侯无可奈何,乃写密书三封,发人往三路诸侯处,约会勤王。哪三路诸侯?北路晋侯姬仇,东路卫侯姬和,西路秦君嬴开。又遣人到郑国,将郑伯死难之事,报知世子掘突,教他起兵复仇,不在话下。

  单说世子掘突,年方二十三岁,生得身长八尺,英毅非常。一闻父亲战死,不胜哀愤,遂素袍缟带,帅车三百乘,星夜奔驰而来。早有探马报知犬戎主,预作准备。掘突一到,便欲进兵。

  公子成谏曰:“我兵兼程而进,疲劳未息,宜深沟固垒,待诸侯兵集,然后合攻,此万全之策也!”

  掘突曰:“君父之仇,礼不反兵。况犬戎志骄意满,我以锐击惰,往无不克。若待诸侯兵集,岂不慢了军心?”遂麾军直逼城下。

  城上偃旗息鼓,全无动静。掘突大骂:“犬羊之贼,何不出城决一死战?”城上并不答应。掘突喝教左右打点攻城。

  忽闻丛林深处,巨锣声响,一枝军从后杀来。乃犬戎主定计,预先埋伏在外者。

  掘突大惊,慌忙挺枪来战。城上巨锣声又起,城门大开,又有一枝军杀出。掘突前有孛丁,后有满也速,两下夹攻,抵当不住,大败而走。戎兵追赶三十余里方回。

  掘突收拾残兵,谓公子成曰:“孤不听卿言,以至失利,今计将何出?”

  公子成曰:“此去濮阳不远,卫侯老诚经事,何不投之。郑卫合兵,可以得志。”掘突依言,吩咐望濮阳一路而进。

  约行二日,尘头起处,望见无数兵车,如墙而至,中间坐著一位诸侯,锦袍金带,苍颜白发,飘飘然有神仙之态。那位诸侯,正是卫武公姬和,时已八十余岁矣。掘突停车高叫曰:“我郑世子掘突也。犬戎兵犯京师,吾父死于战场,我兵又败,特来求救。”

  武公拱手答曰:“世子放心,孤倾国勤王,闻秦、晋之兵,不久亦当至矣,何忧犬羊哉?”

  掘突让卫侯先行,拨转车辕,重回镐京,离二十里,分两处下寨。

  教人打听秦、晋二国起兵消息。探子报道:“西角上金鼓大鸣,车声轰地,绣旗上大书'秦'字。”

  武公曰:“秦爵虽附庸,然习于戎俗,其兵勇悍善战,犬戎之所畏也!”言未毕,北路探子又报:“晋兵亦至,已于北门立寨。”武公大喜曰:“二国兵来,大事济矣!”即遣人与秦、晋二君相闻。须臾之间,二君皆到武公营中,互相劳苦。二君见掘突浑身素缟,问:“此位何人?”

  武公曰:“此郑世子也。”遂将郑伯死难,与幽王被杀之事,述了一遍,二君叹息不已。

  武公曰:“老夫年迈无识,止为臣子,义不容辞,勉力来此。扫荡腥膻,全仗上国。今计将安出?”

  秦襄公曰:“犬戎之志,在于剽掠子女金帛而已。彼谓我兵初至,必不提防,今夜三更,宜分兵东南北三路攻打,独缺西门,放他一条走路。却教郑世子伏兵彼处,候其出奔,从后掩击,必获全胜。”

  武公曰:“此计甚善。”

  话分两头。

  再说申侯在城中闻知四国兵到,心中大喜。遂与小周公咺密议:“只等攻城,这里开门接应。”却劝戎主先将宝货金缯,差右先锋孛丁分兵押送回国,以削其势;又教左先锋满也速尽数领兵出城迎敌。犬戎主认作好话,一一听从。

  却说满也速营于东门之外,正与卫兵对垒,约会明日交战,不期三更之后,被卫兵劫入大寨,满也速提刀上马,急来迎敌。其奈戎兵四散乱窜,双拳两臂,撑持不住,只得一同奔走。三路诸侯,呐喊攻城,忽然城门大开,三路军马一拥而入,毫无撑御,此乃申侯之计也。

  戎主在梦中惊觉,跨著刬马,径出西城,随身不数百人。又遇郑世子掘突拦住厮战,正在危急,却得满也速收拾败兵来到,混战一场,方得脱身。

  掘突不敢穷追,入城与诸侯相见,恰好天色大明。褒姒不及随行,自缢而亡。胡曾先生有诗叹云:

  锦绣围中称国母,腥膻队里作番婆。

  到头不免投缳苦,争似为妃快乐多?

  申侯大排筵席,管待四路诸侯。只见首席卫武公推箸而起,谓诸侯曰:“今日君亡国破,岂臣子饮酒之时耶?”

  众人齐声拱立曰:“某等愿受教训。”

  武公曰:“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故太子在申,宜奉之以即王位,诸君以为如何?”

  襄公曰:“君侯此言,文、武、成、康之灵也。”

  世子掘突曰:“小子身无寸功,迎立一事,愿效微劳,以成先司徒之志。”

  武公大喜,举爵劳之。遂于席上草成表章,备下法驾,各国皆欲以兵相助。

  掘突曰:“原非赴敌,安用多徒。只用本兵足矣。”

  申侯曰:“下国有车三百乘,愿为引导。”

  次日,掘突遂往申国,迎太子宜臼为王。

  却说宜臼在申,终日纳闷,不知国舅此去,凶吉如何。忽报郑世子赍著国舅申侯同诸侯连名表章,奉迎还京,心下倒吃了一惊。展开看时,乃知幽王已被犬戎所杀,父子之情,不觉放声大哭。掘突奏曰:“太子当以社稷为重,望早正大位,以安人心。”

  宜臼曰:“孤今负不孝之名于天下矣。事已如此,只索起程。”

  不一日,到了镐京,周公先驱入城,扫除宫殿,国舅申侯引著卫、晋、秦三国诸侯,同郑世子及一班在朝文武,出郭三十里迎接,卜定吉日进城。宜臼见宫室残毁,凄然泪下,当下先见了申侯,禀命过了,然后服衮冕告庙,即王位,是为平王。

  平王升殿,众诸侯百官朝贺已毕,平王宣申伯上殿,谓曰:“朕以废弃之人,获承宗祧,皆舅氏之力也。”进爵为申公。申公辞曰:“赏罚不明,国政不清,镐京亡而复存,乃众诸侯勤王之功;臣不能禁戢犬戎,获罪先王,臣当万死。敢领赏乎?”坚辞三次,平王令复侯爵。

  卫武公又奏曰:“褒姒母子恃宠乱伦。虢石父、尹球等欺君误国,虽则身死,均当追贬。”平王一一准奏。

  卫侯和进爵为公;晋侯仇加封河内附庸之地;郑伯友死于王事,赐谥为桓,世子掘突袭爵为伯,加封祊田千顷;秦君原是附庸,加封秦伯,列于诸侯;小周公咺拜太宰之职;申后号为太后;褒姒与伯服,俱废为庶人;虢石父、尹球、祭公,姑念其先世有功,兼死于王事,止削其本身爵号,仍许子孙袭位。又出安民榜,抚慰京师被害百姓,大宴群臣,尽欢而散。有诗为证:

  百官此日逢恩主,万姓今朝喜太平。

  自是累朝功德厚,山河再整望中兴。

  次日,诸侯谢恩。平王再封卫侯为司徒,郑伯掘突为卿士,留朝与太宰咺一同辅政;惟申、晋二君,以本国迫近戎、狄,拜辞而归;申侯见郑世子掘突英毅非常,以女妻之,是为武姜。此话搁过不提。

  却说犬戎自到镐京扰乱一番,识熟了中国的道路,虽则被诸侯驱逐出城,其锋未曾挫折,又自谓劳而无功,心怀怨恨,遂大起戎兵,侵占周疆。岐丰之地,半为戎有,渐渐逼近镐京,连月烽火不绝。又宫阙自焚烧之后,十不存五,颓墙败栋,光景甚是凄凉。平王一来府库空虚,无力建造宫室,二来怕犬戎早晚入寇,遂萌迁都洛邑之念。

  一日朝罢,谓群臣曰:“昔王祖成王,既定镐京,又营洛邑,此何意也?”群臣齐声奏曰:“洛邑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适均,所以成王命召公相宅,周公兴筑,号曰东都;宫室制度,与镐京同,每朝会之年,天子行幸东都,接见诸侯,此乃便民之政也。”

  平王曰:“今犬戎逼近镐京,祸且不测,朕欲迁都于洛何如?”太宰咺奏曰:“今宫阙焚毁,营建不易,劳民伤财,百姓嗟怨,西戎乘衅而起,何以御之?迁都于洛,实为至便。”两班文武,俱以犬戎为虑,齐声曰:“太宰之言是也。”

  惟司徒卫武公低头长叹,平王曰:“老司徒何独无言?”武公乃奏曰:“老臣年逾九十,蒙君王不弃老耄,备位六卿,若知而不言,是不忠于君也;若违众而言,是不和于友也。然宁得罪于友,不敢得罪于君。夫镐京左有崤、函,右有陇、蜀,披山带河,沃野千里,天下形胜,莫过于此。洛邑虽天下之中,其势平衍,四面受敌之地,所以先王虽并建两都,然宅西京,以振天下之要,留东都以备一时之巡。吾王若弃镐京而迁洛,恐王室自是衰弱矣!”

  平王曰:“犬戎侵夺岐丰,势甚猖獗,且宫阙残毁,无以壮观。朕之东迁,实非得已。”

  武公奏曰:“犬戎豺狼之性,不当引入卧闼。申公借兵失策,开门揖盗,使其焚烧宫阙,戮及先王,此不共之仇也。王今励志自强,节用爱民,练兵训武,效先王之北伐南征,俘彼戎主,以献七庙,尚可湔雪前耻。若隐忍避仇,弃此适彼,我退一尺,敌进一尺,恐蚕食之忧,不止于岐丰而已。昔尧、舜在位,茅茨土阶,禹居卑宫,不以为陋。京师壮观,岂在宫室?惟吾王熟思之!”

  太宰咺又奏曰:“老司徒乃安常之论,非通变之言也。先王怠政灭伦,自招寇贼,其事已不足深咎。今王扫除煨烬,仅正名号,而府库空虚,兵力单弱,百姓畏惧犬戎,如畏豺虎,一旦戎骑长驱,民心瓦解,误国之罪,谁能任之?”

  武公又奏曰:“申公既能召戎,定能退戎。王遣人问之,必有良策。”

  正商议间,国舅申公遣人赍告急表文来到。平王展开看之,大意谓:“犬戎侵扰不已,将有亡国之祸。伏乞我王怜念瓜葛,发兵救援。”

  平王曰:“舅氏自顾不暇,安能顾朕。东迁之事,朕今决矣!”乃命太史择日东行。

  卫武公曰:“臣职在司徒,若主上一行,民生离散,臣之咎难辞矣!”遂先期出榜示谕百姓:“如愿随驾东迁者,作速准备,一齐起程。”祝史作文,先将迁都缘由,祭告宗庙。至期,大宗伯抱著七庙神主,登车先导。秦伯嬴开闻平王东迁,亲自领兵护驾,百姓携老扶幼,相从者不计其数。

  当时宣王大祭之夜,梦见美貌女子,大笑三声,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捆著一束,冉冉望东而去。大笑三声,应褒姒骊山烽火戏诸侯事;大哭三声者,幽王、褒姒,伯服三命俱绝;神主捆束往东,正应今日东迁。此梦无一不验。

  又太史伯阳父辞云:“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弧箕箙。”羊被鬼吞者,宣王四十六年遇鬼而亡,乃己未年;马逢犬逐,犬戎入寇,幽王十一年庚午也。

  自此西周遂亡,天数有定如此,亦见伯阳父之神占矣。东迁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秦文公郊天应梦 郑庄公掘地见母

  话说平王东迁,车驾至于洛阳,见市井稠密,宫阙壮丽,与镐京无异,心中大喜。京都既定,四方诸侯莫不进表称贺,贡献方物。惟有荆国不到,平王议欲征之。群臣谏曰:“蛮荆久在化外,宣王始讨而服之。每年止贡菁茅一车,以供祭祀缩酒之用,不责他物,所以示羁縻之意。今迁都方始,人心未定,倘王师远讨,未卜顺逆,且宜包容,使彼怀德而来。如或始终不悛,俟兵力既足,讨之未晚。”自此南征之议遂息。秦襄公告辞回国。平王曰:“今岐丰之地,半被犬戎侵据,卿若能驱逐犬戎,此地尽以赐卿,少酬扈从之劳。永作西藩,岂不美哉?”秦襄公稽首受命而归,即整顿戎马,为灭戎之计。不及三年,杀得犬戎七零八落,其大将孛丁、满也速等,俱死于战阵,戎主远遁西荒,岐丰一片,尽为秦有。辟地千里,遂成大国。髯翁有诗云:

  文武当年发迹乡,如何轻弃畀秦邦。岐丰形胜如依旧,安得秦强号始皇?

  却说秦乃帝颛顼之裔,其后人名皋陶,自唐尧时为士师官。皋陶子伯翳,佐大禹治水,烈山焚泽,驱逐猛兽,以功赐姓曰嬴,为舜主畜牧之事。伯翳生二子,若木、大廉。若木封国于徐,夏商以来,世为诸侯。至纣王时,大廉之后,有蜚廉者,善走,日行五百里;其子恶来有绝力,能手裂虎豹之皮。父子俱以材勇,为纣幸臣,相助为虐。武王克商,诛蜚廉并及恶来。蜚廉少子曰季胜,其曾孙名造父,以善御得幸于周穆王,封于赵,为晋赵氏之祖。其后有非子者,居犬邱,善于养马,周孝王用之,命畜马于汧、渭二水之间,马大蕃息。孝王大喜,以秦地封非子为附庸之君,使续嬴祀,号为嬴秦。传六世至襄公,以勤王功封秦伯,又得岐丰之地,势益强大,定都于雍,始与诸侯通聘。襄公薨,子文公立,时平王十五年也。一日,文公梦郦邑之野,有黄蛇自天而降,止于山阪,头如车轮,下属于地,其尾连天,俄顷化为小儿。谓文公曰:“我上帝之子也,帝命汝为白帝,以主西方之祀。”言讫不见。明日,召太史敦占之,敦奏曰:“白者,西方之色;君奄有西方,上帝所命,祠之必当获福。”乃于鄜邑筑高台,立白帝庙,号曰鄜畤,用白牛祭之。又陈仓人猎得一兽,似猪而多刺,击之不死,不知其名,欲牵以献文公。路间,遇二童子,指曰:“此兽名曰'猬'。常伏地中,啖死人脑,若捶其首即死。”猬亦作人言曰:“二童子乃雉精,名曰'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二童子被说破,即化为野鸡飞去。其雌者,止于陈仓山之北阪,化为石鸡。视猬,亦失去矣。猎人惊异,奔告文公,文公复立陈宝祠于陈仓山。又终南山,有大梓树,文公欲伐为殿材,锯之不断,砍之不入。忽大风雨,乃止。有一人夜宿山下,闻众鬼向树贺喜,树神亦应之,一鬼曰:“秦若使人被其发,以朱丝绕树,将奈之何?”树神默然,明日,此人以鬼语告于文公,文公依其说,复使人伐之,树随锯而断,有青牛从树中走出,径投雍水。其后近水居民,时见青牛出水中,文公闻之,使骑士候而击之,牛力大,触骑士倒地,骑士发散被面,牛惧更不敢出,文公乃制髦头于军中,复立怒特祠,以祭大梓之神。时鲁惠公闻秦国僭祀上帝,亦遣太宰让到周,请用郊禘之礼,平王不许。惠公曰:“吾祖周公有大勋劳于王室,礼乐吾祖之所制作,子孙用之何伤?况天子不能禁秦,安能禁鲁?”遂僭用郊禘,比于王室。平王知之,不敢问也。自此王室日益卑弱,诸侯各自擅权,互相侵伐,天下纷纷多事矣。史官有诗叹曰:

  自古王侯礼数悬,未闻侯国可郊天。一从秦鲁开端僭,列国纷纷窃大权。

  再说郑世子掘突嗣位,是为武公。武公乘周乱,并有东虢及郐地,迁都于郐,谓之新郑,以荥阳为京城,设关于制邑,郑自是亦遂强大,与卫武公同为周朝卿士。平王十三年,卫武公薨,郑武公独秉周政,只为郑都荥阳,与洛邑邻近,或在朝,或在国,往来不一,这也不在话下。却说郑武公夫人,是申侯之女姜氏,所生二子,长曰寤生,次曰段。为何唤做寤生?原来姜氏夫人分娩之时,不曾坐蓐,在睡梦中产下了,醒觉方知,姜氏吃了一惊,以此取名寤生,心中便有不快之意。及生次子段,长成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又且多力善射,武艺高强,姜氏心中偏爱此子:“若袭位为君,岂不胜寤生十倍?”屡次向其夫武公称道次子之贤,宜立为嗣。武公曰:“长幼有序,不可紊乱。况寤生无过,岂可废长而立幼乎?”遂立寤生为世子,只以小小共城,为段之食邑,号曰共叔。姜氏心中愈加不悦。及武公薨,寤生即位,是为郑庄公,仍代父为周卿士。姜氏夫人见共叔无权,心中怏怏,乃谓庄公曰:“汝承父位,享地数百里,使同胞之弟,容身蕞尔,于心何忍?”庄公曰:“惟母所欲。”姜氏曰:“何不以制邑封之?”庄公曰:“制邑岩险著名,先王遗命,不许分封。除此之外,无不奉命。”姜氏曰:“其次则京城亦可。”庄公默然不语。姜氏作色曰:“再若不允,惟有逐之他国,使其别图仕进,以餬口耳!”庄公连声曰:“不敢,不敢。”遂唯唯而退。次日升殿,即宣共叔段欲封之。大夫祭足谏曰:“不可。天无二日,民无二君。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广民众,与荥阳相等。况共叔,夫人之爱子,若封之大邑,是二君也,恃其内宠,恐有后患。”庄公曰:“我母之命,何敢拒之?”遂封共叔于京城。共叔谢恩已毕,入宫来辞姜氏。姜氏屏去左右,私谓段曰:“汝兄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今日之封,我再三恳求,虽则勉从,中心未必和顺。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阴为准备,倘有机会可乘,我当相约,汝兴袭郑之师,我为内应,国可得也。汝若代了寤生之位,我死无憾矣!”共叔领命,遂往京城居住。自此国人改口,俱称为京城太叔。开府之日,西鄙、北鄙之宰,俱来称贺。太叔段谓二宰曰:“汝二人所掌之地,如今属我封土,自今贡税,俱要到我处交纳,兵车俱要听我征调,不可违误。”二宰久知太叔为国母爱子,有嗣位之望,今日见他丰采昂昂,人才出众,不敢违抗,且自应承。太叔托名射猎,逐日出城训练士卒,并收二鄙之众,一齐造入军册。又假出猎为由,袭取鄢及廪延。两处邑宰逃入郑国,遂将太叔引兵取邑之事,备细奏闻庄公,庄公微笑不言。班中有一位官员,高声叫曰:“段可诛也!”庄公抬头观看,乃是上卿公子吕。庄公曰:“子封有何高论?”公子吕奏曰:“臣闻'人臣无将,将则必诛',今太叔内挟母后之宠,外恃京城之固,日夜训兵讲武,其志不篡夺不已。主公假臣偏师,直造京城,缚段而归,方绝后患。”庄公曰:“段恶未著,安可加诛?”子封曰:“今两鄙被收,直至廪延,先君土地,岂容日割?”庄公笑曰:“段乃姜氏之爱子,寡人之爱弟。寡人宁可失地,岂可伤兄弟之情,拂国母之意乎?”公子吕又奏曰:“臣非虑失地,实虑失国也。今人心皇皇,见太叔势大力强,尽怀观望,不久都城之民,亦将贰心。主公今日能容太叔,恐异日太叔不能容主公,悔之何及?”庄公曰:“卿勿妄言,寡人当思之。”公子吕出外,谓正卿祭足曰:“主公以宫闱之私情,而忽社稷之大计,吾甚忧之。”祭足曰:“主公才智兼人,此事必非坐视,只因大庭耳目之地,不便泄露。子贵戚之卿也,若私叩之,必有定见。”公子吕依言,直叩宫门,再请庄公求见。庄公曰:“卿此来何意?”公子吕曰:“主公嗣位,非国母之意也。万一中外合谋,变生肘腋,郑国非主公之有矣。臣寝食不宁,是以再请。”庄公曰:“此事干碍国母。”公子吕曰:“主公岂不闻周公诛管、蔡之事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早早决计。”庄公曰:“寡人筹之熟矣。段虽不道,尚未显然叛逆,我若加诛,姜氏必从中阻挠,徒惹外人议论,不惟说我不友,又说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为,彼恃宠得志,肆无忌惮。待其造逆,那时明正其罪,则国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无辞矣!”公子吕曰:“主公远见,非臣所及。但恐日复一日,养成势大,如蔓草不可芟除,可奈何?主公若必欲俟其先发,宜挑之速来。”庄公曰:“计将安出?”公子吕曰:“主公久不入朝,无非为太叔故也。今声言如周,太叔必谓国内空虚,兴兵争郑。臣预先引兵伏于京城近处,乘其出城,入而据之。主公从廪延一路杀来,腹背受敌,太叔虽有冲天之翼,能飞去乎?”庄公曰:“卿计甚善,慎毋泄之他人。”公子吕辞出宫门,叹曰:“祭足料事,可谓如神矣!”

  次日早朝,庄公假传一令,使大夫祭足监国,自己往周朝面君辅政。姜氏闻知此信,心中大喜曰:“段有福为君矣!”遂写密信一通,遣心腹送到京城,约太叔五月初旬,兴兵袭郑,时四月下旬事也。公子吕预先差人伏于要路,获住赍书之人,登时杀了,将书密送庄公。庄公启缄看毕,重加封固,别遣人假作姜氏所差,送达太叔。索有回书,以五月初五日为期,要立白旗一面于城楼,便知接应之处。庄公得书,喜曰:“段之供招在此,姜氏岂能庇护耶?”遂入宫辞别姜氏,只说往周,却望廪延一路徐徐而进。公子吕率车二百乘,于京城邻近埋伏,自不必说。

  却说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与其子公孙滑商议,使滑往卫国借兵,许以重赂。自家尽率京城二鄙之众,托言奉郑伯之命,使段监国,祭纛犒军,扬扬出城。公子吕预遣兵车十乘,扮作商贾模样,潜入京城,只等太叔兵动,便于城楼放火。公子吕望见火光,即便杀来,城中之人,开门纳之,不劳余力,得了京城。即时出榜安民,榜中备说庄公孝友,太叔背义忘恩之事,满城人都说太叔不是。再说太叔出兵,不上二日,就闻了京城失事之信,心下慌忙,星夜回辕,屯扎城外,打点攻城,只见手下士卒纷纷耳语。原来军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说:“庄公如此厚德,太叔不仁不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道:”我等背正从逆,天理难容。”哄然而散。太叔点兵,去其大半,知人心已变,急望鄢邑奔走,再欲聚众。不道庄公兵已在鄢。乃曰:“共吾故封也。”于是走入共城,闭门自守。庄公引兵攻之,那共城区区小邑,怎当得两路大军?如泰山压卵一般,须臾攻破。太叔闻庄公将至,叹曰:“姜氏误我矣,何面目见吾兄乎?”遂自刎而亡。胡曾先生有诗曰:

  宠弟多才占大封,况兼内应在宫中。谁知公论难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又有诗说庄公养成段恶,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奸雄也。诗曰:

  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

  庄公抚段之尸,大哭一场,曰:“痴儿何至如此?”遂简其行装,姜氏所寄之书尚在。将太叔回书,总作一封,使人驰至郑国,教祭足呈与姜氏观看。即命将姜氏送去颍地安置,遗以誓言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姜氏见了二书,羞惭无措,自家亦无颜与庄公相见,即时离了宫门,出居颍地。庄公回至国都,目中不见姜氏,不觉良心顿萌,叹曰:“吾不得已而杀弟,何忍又离其母。诚天伦之罪人矣!”

  却说颍谷封人,名曰颍考叔,为人正直无私,素有孝友之誉。见庄公安置姜氏于颍,谓人曰:“母虽不母,子不可以不子。主公此举,伤化极矣!”乃觅鸮鸟数头,假以献野味为名,来见庄公。庄公问曰:“此何鸟也?”颍考叔对曰:“此鸟名鸮,昼不见泰山,夜能察秋毫,明于细而暗于大也。小时其母哺之,既长,乃啄食其母,此乃不孝之鸟,故捕而食之。”庄公默然。适宰夫进蒸羊,庄公命割一肩,赐考叔食之。考叔只拣好肉,用纸包裹,藏之袖内。庄公怪而问之,考叔对曰:“小臣家有老母,小臣家贫,每日取野味以悦其口,未尝享此厚味。今君赐及小臣,而老母不沾一脔之惠,小臣念及老母,何能下咽?故此携归,欲作羹以进母耳。”庄公曰:“卿可谓孝子矣!”言罢,不觉凄然长叹。考叔问曰:“主公何为而叹?”庄公曰:“你有母奉养,得尽人子之心。寡人贵为诸侯,反不如你。”考叔佯为不知,又问曰:“姜夫人在堂无恙,何为无母?”庄公将姜氏与太叔共谋袭郑,及安置颍邑之事,细述一遍:”已设下黄泉之誓,悔之无及。”考叔对曰:“太叔已亡,姜夫人止存主公一子,又不奉养,与鸮鸟何异?倘以黄泉相见为歉,臣有一计,可以解之。”庄公问:“何计可解?”考叔对曰:“掘地见泉,建一地室,先迎姜夫人在内居住,告以主公想念之情,料夫人念子,不减主公之念母,主公在地室中相见,于及泉之誓,未尝违也。”庄公大喜,遂命考叔发壮士五百人,于曲洧牛脾山下,掘地深十余丈,泉水涌出,因于泉侧架木为室,室成,设下长梯一座,考叔往见武姜,曲道庄公悔恨之意,如今欲迎归孝养,武姜且悲且喜,考叔先奉武姜至牛脾山地室中,庄公乘舆亦至,从梯而下,拜倒在地,口称:“寤生不孝,久缺定省,求国母恕罪!”武姜曰:“此乃老身之罪,与汝无与。”用手扶起,母子抱头大哭,遂升梯出穴,庄公亲扶武姜登辇,自己执辔随侍。国人见庄公母子同归,无不以手加额,称庄公之孝,此皆考叔调停之力也。胡曾先生有诗云:

  黄泉誓母绝彝伦,大隧犹疑隔世人。考叔不行怀肉计,庄公安肯认天亲。

  庄公感考叔全其母子之爱,赐爵大夫,与公孙阏同掌兵权,不在话下。再说共叔之子公孙滑,请得卫师,行至半途,闻共叔见杀,遂逃奔卫,诉说伯父杀弟囚母之事。卫桓公曰:“郑伯无道,当为公孙讨之。”遂兴师伐郑。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宠虢公周郑交质 助卫逆鲁宋兴兵

  却说郑庄公闻公孙滑起兵前来侵伐,问计于群臣。公子吕曰:“'斩草留根,逢春再发',公孙滑逃死为幸,反兴卫师,此卫侯不知共叔袭郑之罪,故起兵助滑,以救祖母为辞也,依臣愚见,莫如修尺一之书,致于卫侯,说明其故,卫侯必抽兵回国。滑势既孤,可不战而擒矣。”公曰:“然。”遂遣使致书于卫。卫桓公得书,读曰:

  寤生再拜奉书卫侯贤侯殿下,家门不幸,骨肉相残,诚有愧于邻国。然封京赐土,非寡人之不友;恃宠作乱,实叔段之不恭。寡人念先人世守为重,不得不除。母姜氏,以溺爱叔段之故,内怀不安,避居颍城,寡人已自迎归奉养。今逆滑昧父之非,奔投大国,贤侯不知其非义,师徒下临敝邑,自反并无得罪,惟贤侯同声乱贼之诛,勿伤唇齿之谊。敝邑幸甚!

  卫桓公览罢,大惊曰:“叔段不义,自取灭亡,寡人为滑兴师,实为助逆。”遂遣使收回本国之兵。使者未到,滑兵乘廪延无备,已攻下了。郑庄公大怒,命大夫高渠弥出车二百乘,来争廪延。时卫兵已撤回,公孙滑势孤不敌,弃了廪延,仍奔卫国。公子吕乘胜追逐,直抵卫郊。卫桓公大集群臣,问战守之计。公子州吁进曰:“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又何疑焉?”大夫石碏奏曰:“不可,不可!郑兵之来,繇我助滑为逆所致。前郑伯有书到,我不若以书答之,引咎谢罪,不劳师徒,可却郑兵。”卫侯曰:“卿言是也。”即命石碏作书,致于郑伯。书曰:

  完再拜上王卿士郑贤侯殿下。寡人误听公孙滑之言,谓上国杀弟囚母,使孙侄无窜身之地,是以兴师。今读来书,备知京城太叔之逆,悔不可言。即日收回廪延之兵,倘蒙鉴察,当缚滑以献,复修旧好。惟贤侯图之!

  郑庄公览书。曰:“卫既服罪。寡人又何求焉?”

  却说国母姜氏。闻庄公兴师伐卫。恐公孙滑被杀。绝了太叔之后。遂向庄公哀求:“乞念先君武公遗体,存其一命。”庄公既碍姜氏之面。又度公孙滑孤立无援。不能有为。乃回书卫侯。书中但言:“奉教撤兵,言归于好。滑虽有罪,但逆弟止此一子,乞留上国,以延段祀。”一面取回高渠弥之兵。公孙滑老死于卫。此是后话。

  却说周平王因郑庄公久不在位,偶因虢公忌父来朝,言语相投,遂谓虢公曰:“郑侯父子秉政有年。今久不供职,朕欲卿权理政务,卿不可辞!”虢公叩首曰:“郑伯不来,必国中有事故也。臣若代之,郑伯不惟怨臣,且将怨及王矣!臣不敢奉命。”再三谢辞,退归本国。原来郑庄公身虽在国,留人于王都,打听朝中之事,动息传报。今日平王欲分政于虢公,如何不知?即日驾车如周,朝见已毕,奏曰:“臣荷圣恩,父子相继秉政。臣实不才,有忝职位。愿拜还卿士之爵,退就藩封,以守臣节。”平王曰:“卿久不莅任,朕心悬悬。今见卿来,如鱼得水,卿何故出此言耶?”庄公又奏曰:“臣国中有逆弟之变,旷职日久,今国事粗完,星夜趋朝。闻道路相传。谓吾王有委政虢公之意。臣才万分不及虢公。安敢尸位。以获罪于王乎?”平王见庄公说及虢公之事,心惭面赤,勉强言曰:“朕别卿许久,亦知卿国中有事,欲使虢公权管数日,以候卿来。虢公再三辞让,朕已听其还国矣。卿又何疑焉?”庄公又奏曰:“夫政者,王之政也。非臣一家之政也。用人之柄,王自操之。虢公才堪佐理,臣理当避位。不然,群臣必以臣为贪于权势,昧于进退,惟王察之!”平王曰:“卿父子有大功于国,故相继付以大政,四十余年,君臣相得,今卿有疑朕之心,朕何以自明?卿如必不见信,朕当命太子狐,为质于郑,何如?”庄公再拜辞曰:“从政罢政,乃臣下之职,焉有天子委质于臣之礼?恐天下以臣为要君,臣当万死!”平王曰:“不然,卿治国有方,朕欲使太子观风于郑,因以释目下之疑。卿若固辞,是罪朕也!”庄公再三不敢受旨。群臣奏曰:“依臣等公议,王不委质,无以释郑伯之疑;若独委质,又使郑伯乖臣子之义。莫若君臣交质,两释猜忌,方可全上下之恩。”平王曰:“如此甚善。”庄公使人先取世子忽待质于周,然后谢恩。周太子狐,亦如郑为质。史官评论周郑交质之事,以为君臣之分,至此尽废矣!诗曰:

  腹心手足本无私,一体相猜事可嗤。交质分明同市贾,王纲从此遂陵夷。

  自交质以后,郑伯留周辅政,一向无事。平王在位五十一年而崩,郑伯与周公黑肩同摄朝政。使世子忽归郑,迎回太子狐来周嗣位。太子狐痛父之死,未得侍疾含殓,哀痛过甚,到周而薨。其子林嗣立,是为桓王。众诸侯俱来奔丧,并谒新天子。虢公忌父先到,举动皆合礼数,人人爱之。桓王伤其父以质郑身死,且见郑伯久专朝政,心中疑惧,私与周公黑肩商议曰:“郑伯曾质先太子于国,意必轻朕,君臣之间,恐不相安。虢公执事甚恭,朕欲畀之以政,卿意以为何如?”周公黑肩奏曰:“郑伯为人惨刻少恩,非忠顺之臣也。但我周东迁洛邑,晋、郑功劳甚大,今改元之日,遽夺郑政,付于他手,郑伯愤怒,必有跋扈之举,不可不虑。”桓王曰:“朕不能坐而受制,朕意决矣。”次日,桓王早朝,谓郑伯曰:“卿乃先王之臣,朕不敢屈在班僚,卿其自安。”庄公奏曰:“臣久当谢政,今即拜辞。”遂忿忿出朝,谓人曰:“孺子负心,不足辅也。”即日驾车回国。世子忽率领众官员出郭迎接,问其归国之故,庄公将桓王不用之语,述了一遍,人人俱有不平之意。大夫高渠弥进曰:“吾主两世辅周,功劳甚大,况前太子质于吾国,未尝缺礼。今舍吾主而用虢公,大不义也。何不兴师打破周城,废了今王,而别立贤胤?天下诸侯,谁不畏郑,方伯之业可成矣!”颍考叔曰:“不可!君臣之伦,比于母子。主公不忍仇其母,何忍仇其君?但隐忍岁余,入周朝觐,周王必有悔心,主公勿以一朝之忿,而伤先公死节之义。”大夫祭足曰:“以臣愚见,二臣之言,当兼用之。臣愿帅兵直抵周疆,托言岁凶,就食温、洛之间。若周王遣使责让,吾有辞矣。如其无言,主公入朝未晚。”庄公准奏,命祭足领了一枝军马,听其便宜行事。祭足巡到温、洛界首,说:“本国岁凶乏食,向温大夫求粟千锺。”温大夫以未奉王命,不许。祭足曰:“方今二麦正熟,尽可资食,我自能取,何必求之?”遂遣士卒各备镰刀,分头将田中之麦,尽行割取,满载而回。祭足自领精兵,往来接应。温大夫知郑兵强盛,不敢相争。祭足于界上休兵三月有余,再巡至成周地方。时秋七月中旬,见田中早稻已熟,吩咐军士假扮作商人模样,将车埋伏各村里,三更时分,一齐用力将禾头割下,五鼓取齐,成周郊外,稻禾一空。比及守将知觉,点兵出城,郑兵已去之远矣。两处俱有文书到于洛京,奏闻桓王,说郑兵盗割麦禾之事。桓王大怒,便欲兴兵问罪。周公黑肩奏曰:“郑祭足虽然盗取禾麦,乃边庭小事,郑伯未必得知。以小忿而弃懿亲,甚不可也。若郑伯心中不安,必然亲来谢罪修好。”桓王准奏,但命沿边所在,加意提防,勿容客兵入境。其芟麦刈禾一事,并不计较。

  郑伯见周王全无责备之意,果然心怀不安,遂定入朝之议。正欲起行,忽报“齐国有使臣到来。”庄公接见之间,使臣致其君僖公之命,约郑伯至石门相会。庄公正欲与齐相结,遂赴石门之约。二君相见,歃血订盟,约为兄弟,有事相偕。齐侯因问:“世子忽曾婚娶否?”郑伯对以“未曾。”僖公曰:“吾有爱女,年虽未笄,颇有才慧,倘不弃嫌,愿为待年之妇。”郑庄公唯唯称谢。及返国之日,向世子忽言之,忽对曰:“妻者齐也,故曰配偶。今郑小齐大,大小不伦,孩儿不敢仰攀!”庄公曰:“请婚出于彼意,若与齐为甥舅,每事可以仰仗,吾儿何以辞之?”忽又对曰:“丈夫志在自立,岂可仰仗于婚姻耶?”庄公喜其有志,遂不强之。后来齐使至郑,闻郑世子不愿就婚,归国奏知僖公。僖公叹曰:“郑世子可谓谦让之至矣。吾女年幼,且俟异日再议可也。”后人有诗嘲富室攀高,不如郑忽辞婚之善,诗曰:

  婚姻门户要相当,大小须当自酌量。却笑攀高庸俗子,拚财但买一巾方!

  忽一日,郑庄公正与群臣商议朝周之事,适有卫桓公讣音到来,庄公诘问来使,备知公子州吁弑君之事。庄公顿足叹曰:“吾国行且被兵矣!”群臣问曰:“主公何以料之?”庄公曰:“州吁素好弄兵,今既行篡逆,必以兵威逞志。郑、卫素有嫌隙,其试兵必先及郑,宜预备之。”

  且说卫州吁如何弑君。原来卫庄公之夫人,乃齐东宫得臣之妹,名曰庄姜,貌美而无子;次妃乃陈国之女,名曰厉妫,亦不生育;厉妫之妹,名曰戴妫,随姊嫁卫,生子曰完,曰晋。庄姜性不嫉妒,育完为己子,又进宫女于庄公,庄公嬖幸之,生子州吁。州吁性暴戾好武,喜于谈兵。庄公溺爱州吁,任其所为。大夫石碏尝谏庄公曰:“臣闻爱子者,教以义方,弗纳于邪。夫宠过必骄,骄必生乱。主公若欲传位于吁,便当立为世子,如其不然,当稍裁抑之,庶无骄奢淫佚之祸!”庄公不听。石碏之子石厚,与州吁交好,时尝并车出猎,骚扰民居,石碏将厚鞭责五十,锁禁空房,不许出入。厚逾墙而出,遂住州吁府中,一饭必同,竟不回家,石碏无可奈何。后庄公薨,公子完嗣位,是为桓公。桓公生性懦弱,石碏知其不能有为,告老在家,不与朝政。州吁益无忌惮,日夜与石厚商量篡夺之计。其时平王崩讣适至,桓王林新立,卫桓公欲如周吊贺。石厚谓州吁曰:“大事可成矣。明日主公往周,公子可设饯于西门,预伏甲士五百于门外,酒至数巡,袖出短剑而刺之,手下有不从者,即时斩首,诸侯之位,唾手可得!”州吁大悦。预命石厚领壮士五百,埋伏西门之外。州吁自驾车,迎桓公至于行馆,早已排下筵席。州吁躬身进酒曰:“兄侯远行,薄酒奉饯。”桓公曰:“又教贤弟费心。我此行不过月余便回,烦贤弟暂摄朝政,小心在意。”州吁曰:“兄侯放心。”酒至半巡,州吁起身满斟金盏,进于桓公。桓公一饮而尽,亦斟满杯回敬州吁。州吁双手去接,诈为失手,坠盏于地,慌忙拾取,亲自洗涤。桓公不知其诈,命取盏更斟,欲再送州吁。州吁乘此机会,急腾步闪至桓公背后,抽出短剑,从后刺之,刃透于胸,即时伤重而薨,时周桓王元年春三月戊申也。从驾诸臣,素知州吁武力胜众,石厚又引五百名甲士围住公馆,众人自度气力不加,只得降顺。以空车载尸殡殓,托言暴疾,州吁遂代立为君,拜石厚为上大夫。桓公之弟晋,逃奔邢国去了。史臣有诗叹卫庄公宠吁致乱,诗云:

  教子须知有义方,养成骄佚必生殃。郑庄克段天伦薄,犹胜桓侯束手亡。

  州吁即位三日,闻外边沸沸扬扬,尽传说弑兄之事,乃召上大夫石厚商议曰:“欲立威邻国,以胁制国人,问何国当伐?”石厚奏:“邻国俱无嫌隙,惟郑国昔年讨公孙滑之乱,曾来攻伐,先君庄公服罪求免,此乃吾国之耻,主公若用兵,非郑不可。”州吁曰:“齐、郑有石门之盟,二国结连为党,卫若伐郑,齐必救之,一卫岂能敌二国?”石厚奏曰:“当今异姓之国,惟宋称公为大;同姓之国,惟鲁称叔父为尊;主公欲伐郑,必须遣使于宋、鲁,求其出兵相助,并合陈、蔡之师,五国同事,何忧不胜?”州吁曰:“陈、蔡小国,素顺周王,郑与周新隙,陈、蔡必知之,呼使伐郑,不愁不来。若宋、鲁大邦,焉能强乎?”石厚又奏曰:“主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昔宋穆公受位于其兄宣公,穆公将死,思报兄之德,乃舍其子冯,而传位于兄之子与夷。冯怨父而嫉与夷,出奔于郑。郑伯纳之,常欲为冯起兵伐宋,夺取与夷之位。今日勾连伐郑,正中其怀;若鲁之国事,乃公子翚秉之。翚兵权在手,觑鲁君如无物,如以重赂结公子翚,鲁兵必动无疑矣。”州吁大悦,即日遣使往鲁、陈、蔡三处去讫,独难使宋之人,石厚荐一人姓宁,名翊,乃中牟人也!“此人甚有口辨,可以遣之!”州吁依言,命宁翊如宋请兵。宋殇公问曰:“伐郑何意?”宁翊曰:“郑伯无道,诛弟囚母。公孙滑亡命敝邑,又不能容,兴兵来讨,先君畏其强力,腆颜谢服。今寡君欲雪先君之耻,以大国同仇,是以借助。”殇公曰:“寡人与郑素无嫌隙,子曰同仇,得无过乎?”宁翊曰:“请屏左右,翊得毕其说。”殇公即麾去左右,侧席问曰:“何以教之?”宁翊曰:“君侯之位,受之谁乎?”殇公曰:“传之吾叔穆公也!”宁翊曰:“父死子继,古之常理。穆公虽有尧舜之心,奈公子冯每以失位为恨,身居邻国,其心须臾未尝忘宋也。郑纳公子冯,其交已固,一旦拥冯兴师,国人感穆公之恩,不忘其子,内外生变,君侯之位危矣!今日之举,名曰伐郑,实为君侯除心腹之患也。君侯若主其事,敝邑悉起师徒,连鲁、陈、蔡三国之兵一齐效劳,郑之灭亡可待矣!”宋殇公原有忌公子冯之心,这一席话,正投其意,遂许兴师。大司马孔父嘉乃殷汤王之后裔,为人正直无私,闻殇公听卫起兵,谏曰:“卫使不可听也。若以郑伯弑弟囚母为罪,则州吁弑兄篡位,独非罪乎?愿主公思之!”殇公已许下宁翊,遂不听孔父嘉之谏,刻日兴师。

  鲁公子翚接了卫国重赂,不繇隐公作主,亦起重兵来会。陈、蔡如期而至,自不必说。宋公爵尊,推为盟主。卫石厚为先锋,州吁自引兵打后,多赍粮草,犒劳四国之兵。五国共甲车一千三百乘,将郑东门围得水泄不通。郑庄公问计于群臣,言战言和,纷纷不一。庄公笑曰:“诸君皆非良策也。州吁新行篡逆,未得民心,故托言旧怨,借兵四国,欲立威以压众耳;鲁公子翚贪卫之赂,事不繇君;陈、蔡与郑无仇,皆无必战之意。只有宋国忌公子冯在郑,实心协助。吾将公子冯出居长葛,宋兵必移;再令子封引徒兵五百,出东门单搦卫战,诈败而走,州吁有战胜之名,其志已得,国事未定,岂能久留军中,其归必速。吾闻卫大夫石碏,大有忠心,不久卫将有内变,州吁自顾不暇,安能害我乎?”乃使大夫瑕叔盈引兵一枝,护送公子冯往长葛去讫。庄公使人于宋曰:“公子冯逃死敝邑,敝邑不忍加诛,今令伏罪于长葛,惟君自图之。”宋殇公果然移兵去围长葛。蔡、陈、鲁三国之兵,见宋兵移动,俱有返旆之意。报公子吕出东门单搦卫战,三国登壁垒上袖手观之。却说石厚引兵与公子吕交锋,未及数合,公子吕倒拖画戟而走,石厚追至东门,门内接应入去。厚将东门外禾稻尽行芟刈,以劳军士,传令班师。州吁曰:“未见大胜,如何便回?”厚屏去左右,说出班师之故,州吁大悦。毕竟石厚所说甚话?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卫石碏大义灭亲 郑庄公假命伐宋

  话说石厚才胜郑兵一阵,便欲传令班师,诸将皆不解其意,齐来禀复州吁曰:“我兵锐气方盛,正好乘胜进兵,如何遽退?”州吁亦以为疑,召厚问之。厚对曰:“臣有一言,请屏左右。”州吁麾左右使退。厚乃曰:“郑兵素强,且其君乃王朝卿士也。今为我所胜,足以立威。主公初立,国事未定,若久在外方,恐有内变。”州吁曰:“微卿言,寡人虑不及此。”少顷,鲁、陈、蔡三国,俱来贺胜,各请班师,遂解围而去。计合围至解围,才五日耳。石厚自矜有功,令三军齐唱凯歌,拥卫州吁扬扬归国。但闻野人歌曰:“

  一雄毙,一雄兴。歌舞变刀兵,何时见太平?恨无人兮诉洛京!”

  州吁曰:“国人尚不和也,奈何?”石厚曰:“臣父碏,昔位上卿,素为国人所信服,主公若征之入朝,与共国政,位必定矣。”州吁命取白璧一双,白粟五百锺,候问石碏,即征碏入朝议事。石碏托言病笃,坚辞不受。州吁又问石厚曰:“卿父不肯入朝,寡人欲就而问计,何如?”石厚曰:“主公虽往,未必相见,臣当以君命叩之。”乃回家见父,致新君敬慕之意。石碏曰:“新主相召,欲何为也?”石厚曰:“只为人心未和,恐君位不定,欲求父亲决一良策。”石碏曰:“诸侯即位,以禀命于王朝为正。新主若能觐周,得周王锡以黻冕车服,奉命为君,国人更有何说?”石厚曰:“此言甚当,但无故入朝,周王必然起疑,必先得人通情于王方可。”石翚曰:“今陈侯忠顺周王,朝聘不缺,王甚嘉宠之。吾国与陈素相亲睦,近又有借兵之好,若新主亲往朝陈,央陈侯通情周王,然后入觐,有何难哉?”石厚即将父碏之言,述于州吁。州吁大喜,当备玉帛礼仪,命上大夫石厚护驾,往陈国进发。石碏与陈国大夫子针,素相厚善。乃割指沥血,写下一书,密遣心腹人,竟到子针处,托彼呈达陈桓公。书曰:

  外臣石石碏百拜致书陈贤侯殿下:卫国褊小,天降重殃,不幸有弑君之祸。此虽逆弟州吁所为,实臣之逆子厚贪位助桀。二逆不诛,乱臣贼子,行将接踵于天下矣。老夫年耄,力不能制,负罪先公。今二逆联车入朝上国,实出老夫之谋。幸上国拘执正罪,以正臣子之纲,实天下之幸,不独臣国之幸也!

  陈桓公看毕,问子针曰:“此事如何?”子针对曰:“卫之恶,犹陈之恶。今之来陈,乃自送死,不能纵之。”桓公曰:“善。”遂定下擒州吁之计。

  却说州吁同石厚到陈,尚未知石碏之谋。一君一臣昂然而入。陈侯使公子佗出郭迎接,留于客馆安置,遂致陈侯之命,请来日太庙中相见。州吁见陈侯礼意殷勤,不胜之喜。次日,设庭燎于太庙,陈桓公立于主位,左傧右相,摆列得甚是整齐。石厚先到,见太庙门首立著白牌一面,上写:“为臣不忠,为子不孝者,不许入庙!”石厚大惊,问大夫子针曰:“立此牌者何意?”子针曰:“此吾先之训,吾君不敢忘也。”石厚遂不疑。须臾,州吁驾到,石厚导引下车,立于宾位,傧相启请入庙。州吁佩玉秉圭,方欲鞠躬行礼,只见子针立于陈侯之侧,大声喝曰:“周天子有命:'只拿弑君贼州吁、石厚二人,余人俱免!' ”说声未毕,先将州吁擒下。石厚急拔佩剑,一时著忙,不能出鞘,只用手格斗,打倒二人。庙中左右壁厢,俱伏有甲士,一齐拢来,将石厚绑缚,从车兵众,尚然在庙外观望。子针将石碏来书宣扬一遍,众人方知吁、厚被擒,皆石碏主谋,假手于陈,天理当然,遂纷然而散。史官有诗叹曰:

  州吁昔日饯桓公,今日朝陈受祸同。屈指为君能几日,好将天理质苍穹。

  陈侯即欲将吁、厚行戮正罪,群臣皆曰:“石厚乃石碏亲子,未知碏意如何,不若请卫自来议罪,庶无后言。”陈侯曰:“诸卿之言是也。”乃将君臣二人,分作两处监禁,州吁囚于濮邑,石厚囚于本国,使其音信隔绝。遣人星夜驰报卫国,竟投石碏。

  却说石碏自告老之后,未曾出户,见陈侯有使命至,即命舆人驾车伺候,一面请诸大夫朝中相见,众各骇然。石碏亲到朝中,会集百官,方将陈侯书信启看,知吁、厚已拘执在陈,专等卫大夫到,公同议罪。百官齐声曰:“此社稷大计,全凭国老主持。”石碏曰:“二逆罪俱不赦,明正典刑,以谢先灵,谁肯往任其事?”右宰丑曰:“乱臣贼子,人得而诛之。丑虽不才,窃有公愤,逆吁之戮,丑当莅之。”诸大夫皆曰:“右宰足办此事矣。但首恶州吁既已正法,石厚从逆,可从轻议。”石碏大怒曰:“州吁之恶,皆逆子所酿成,诸君请从轻典,得无疑我有舐犊之私乎?老夫当亲自一行,手诛此贼,不然无面目见先人之庙也!”家臣獳羊肩曰:“国老不必发怒,某当代往。”石碏乃使右宰丑往濮莅杀州吁,獳羊肩往陈莅杀石厚,一面整备法驾,迎公子晋于邢。左丘明修《传》至此,称石碏“为大义而灭亲,真纯臣也。”史臣诗曰:

  公义私情不两全,甘心杀子报君冤。世人溺爱偏多昧,安得芳名寿万年?

  陇西居士又有诗,言石碏不先杀石厚,正为今日并杀州吁之地,诗曰:

  明知造逆有根株,何不先将逆子除?自是老臣怀远虑,故留子厚误州吁。

  再说右宰丑同獳羊肩同造陈都,先谒见陈桓公,谢其除乱之恩,然后分头干事。右宰丑至濮,将州吁押赴市曹,州吁见丑大呼曰:“汝吾臣也,何敢犯吾?”右宰丑曰:“卫先有臣弑君者,吾效之耳!”州吁俯首受刑。獳羊肩往陈都,莅杀石厚,石厚曰:“死吾分内,愿上囚车,一见父亲之面,然后就死。”獳羊肩曰:“吾奉汝父之命,来诛逆子,汝如念父,当携汝头相见也。”遂拔剑斩之。公子晋自邢归卫,以诛吁告于武宫,重为桓公发丧,即侯位,是为宣公,尊石碏为国老,世世为卿。从此陈、卫益相亲睦。

  却说郑庄公见五国兵解,正欲遣人打探长葛消息,忽报:“公子冯自长葛逃回,在朝门外候见。”庄公召而问之,公子冯诉言:“长葛已被宋兵打破,占据了城池,逃命到此,乞求覆护。”言罢痛哭不已。庄公抚慰一番,仍令冯住居馆舍,厚其廪饩。不一日,闻州吁被杀于濮,卫已立新君。庄公乃曰:“州吁之事,与新君无干,但主兵伐郑者,宋也,寡人当先伐之。”乃大集群臣,问以伐宋之策。祭足进曰:“前者,五国连兵伐郑,今我若伐宋,四国必惧,合兵救宋,非胜算也,为今之计,先使人请成于陈,再以利结鲁,若鲁、陈结好,则宋势孤矣。”庄公从之,遂遣使如陈请成。陈侯不许,公子佗谏曰:“亲仁善邻,国之宝也,郑来讲好,不可违之。”陈侯曰:“郑伯狡诈不测,岂可轻信?不然,宋、卫皆大国,不闻讲和,何乃先及我国?此乃离间之计也,况我曾从宋伐郑,今与郑成,宋国必怒,得郑失宋,有何利焉?”遂却郑使不见。庄公见陈不许成,怒曰:“陈所恃者,宋、卫耳,卫乱初定,自顾不暇,岂能为人?俟我结好鲁国, 当合齐、鲁之众,先报宋仇,次及于陈,此破竹之势也。”祭足奏曰:“不然。郑强陈弱,请成自我,陈必疑离间之计,所以不从,若命边人乘其不备,侵入其境,必当大获。因使舌辨之士,还其俘获,以明不欺,彼必听从,平陈之后,徐议伐宋为当。”庄公曰:“善。”乃使两鄙宰率徒兵五千,假装出猎,潜入陈界,大掠男女辎重,约百余车。陈疆吏申报桓公,桓公大惊,正集群臣商议,忽报:“有郑使颍考叔在朝门外,赍本国书求见,纳还俘获。”陈桓公问公子佗曰:“郑使此来如何?”公子佗曰:“通使美意,不可再却。”桓公乃召颍考叔进见,考叔再拜,将国书呈上。桓公启而观之,略曰:

  寤生再拜奉书陈贤侯殿下:君方膺王宠,寡人亦忝为王臣,理宜相好,共效屏藩。近者请成不获,边吏遂妄疑吾二国有隙,擅行侵掠,寡人闻之,卧不安枕,今将所俘人口辎重,尽数纳还,遣下臣颍考叔谢罪,寡人愿与君结兄弟之好,惟君许焉。

  陈侯看毕,方知郑之修好,出于至诚,遂优礼颍考叔,遣公子佗报聘,自是陈、郑和好。郑庄公谓祭足曰:“陈已平矣,伐宋奈何?”祭足奏曰:“宋爵尊国大,王朝且待以宾礼,不可轻伐,主公向欲朝觐,只因齐侯约会石门,又遇州吁兵至,耽搁至今,今日宜先入周,朝见周王,然后假称王命,号召齐、鲁,合兵加宋,兵至有名,万无不胜矣。”郑庄公大喜曰:“卿之谋事,可谓万全。”时周桓王即位已三年矣。庄公命世子忽监国,自与祭足如周,朝见周王。正值冬十一月朔,乃贺正之期,周公黑肩劝王加礼于郑,以劝列国,桓王素不喜郑,又想起侵夺麦禾之事,怒气勃勃,谓庄公曰:“卿国今岁收成何如?”庄公对曰:“托赖吾王如天之福,水旱不侵。”桓王曰:“幸而有年,温之麦、成周之禾,朕可留以自食矣。”庄公见桓王言语相侵,闭口无言,当下辞退,桓王也不设宴,也不赠贿,使人以黍米十车遗之曰:“聊以为备荒之资。”庄公甚悔此来,谓祭足曰:“大夫劝寡人入朝,今周王如此怠慢,口出怨言,以黍禾见讪,寡人欲却而不受,当用何辞?”祭足对曰:“诸侯所以重郑者,以世为卿士,在王左右也,王者所赐,不论厚薄,总曰'天宠'。主公若辞而不受,分明与周为隙;郑既失周,何以取重于诸侯乎?”正议论间,忽报周公黑肩相访,私以彩缯二车为赠,言语之际,备极款曲,良久辞去。庄公问祭足曰:“周公此来何意?”祭足对曰:“周王有二子,长曰沱,次曰克,周王宠爱次子,属周公使辅翼之,将来必有夺嫡之谋,故周公今日先结好我国,以为外援,主公受其彩缯,正有用处。”庄公曰:“何用?”祭足曰:“郑之朝王,邻国莫不知之,今将周公所赠彩帛,分布于十车之上,外用锦袱覆盖,出都之日,宣言'王赐',再加彤弓弧矢,假说:'宋公久缺朝贡,主公亲承王命,率兵讨之!'以此号召列国,责以从兵,有不应者,即系抗命,重大其事,诸侯必然信从。宋虽大国,其能当奉命之师乎?”庄公拍祭足肩曰:“卿真智士也,寡人一一听卿而行。”陇西居士咏史诗曰:

  彩缯禾黍不相当,无命如何假托王。毕竟虚名能动众,睢阳行作战争场。

  庄公出了周境,一路宣扬王命,声播宋公不臣之罪,闻者无不以为真。这话直传至宋国,殇公心中惊惧,遣使密告于卫宣公,宣公乃纠合齐僖公,欲与宋、郑两国讲和,约定月日在瓦屋之地相会,歃血订盟,各释旧憾,宋殇公使人以重币遗卫,约先期在犬邱一面,商议郑事,然后并驾至于瓦屋,齐僖公亦如期而至。惟郑庄公不到,齐侯曰:“郑伯不来,和议败矣!”便欲驾车回国,宋公强留与盟,齐侯外虽应承,中怀观望之意,惟宋、卫交情已久,深相结纳而散。是时周桓王欲罢郑伯之政,以虢公忌父代之,周公黑肩力谏,乃用忌父为右卿士,任以国政,郑伯为左卿士,虚名而已。庄公闻之,笑曰:“料周王不能夺吾爵也!”后闻齐、宋合党,谋于祭足,祭足对曰:“齐、宋原非深交,皆因卫侯居间纠合,虽然同盟,实非本心,主公今以王命并布于齐、鲁,即托鲁侯纠合齐侯,协力讨宋,鲁与齐连壤,世为婚姻,鲁侯同事,齐必不违,蔡、卫、郕、许诸国,亦当传檄召之,方见公讨,有不赴者,移师伐之。”庄公依计,遣使至鲁,许以用兵之日,侵夺宋地,尽归鲁国。公子翚乃贪横之徒,欣然诺之,奏过鲁君,转约齐侯,与郑在中邱取齐。齐侯使其弟夷仲年为将,出车三百乘,鲁侯使公子翚为将,出车二百乘,前来助郑。郑庄公亲统著公子吕、高渠弥、颍考叔、公孙阏等一班将士,自为中军,建大纛一面,名曰“蝥弧”,上书“奉天讨罪”四大字,以辂车载之,将彤弓弧矢,悬于车上,号为卿士讨罪,夷仲年将左军,公子翚将右军,扬威耀武,杀奔宋国。公子翚先到老挑地方,守将引兵出迎,被公子翚奋勇当先,只一阵杀得宋兵弃甲曳兵,逃命不迭,被俘者二百五十余人。公子翚将捷书飞报郑伯,就迎至老挑下寨,相见之际,献上俘获。庄公大喜,称赞不绝口,命幕府填上第一功,杀牛飨士,安歇三日,然后分兵进取。命颍考叔同公子翚领兵攻打郜城,公子吕接应;命公孙阏同夷仲年领兵攻打防城,高渠弥接应。将老营安扎老挑,专听报捷。

  却说宋殇公闻三国兵已入境,惊得面如土色,急召司马孔父嘉问计,孔父嘉奏曰:“臣曾遣人到王城打听,并无伐宋之命,郑托言奉命,非真命也,齐、鲁特堕其术中耳,然三国既合,其势诚不可争锋。为今之计,惟有一策,可令郑不战而退。”殇公曰:“郑已得利,肯遽退乎?”孔父嘉曰:“郑假托王命,遍召列国。今相从者,惟齐、鲁两国耳,东门之役,宋、蔡、陈、鲁同事,鲁贪郑赂,陈与郑平,皆入郑党,所不致者,蔡、卫也。郑君亲将在此,车徒必盛,其国空虚。主公诚以重赂,遣使告急于卫,使纠合蔡国,轻兵袭郑,郑君闻己国受兵,必返旆自救。郑师既退,齐、鲁能独留乎?”殇公曰:“卿策虽善,然非卿亲往,卫兵未必即动。”孔父嘉曰:“臣当引一枝兵,为蔡乡导。”殇公即简车徒二百乘,命孔父嘉为将,携带黄金、白璧、彩缎等物,星夜来到卫国,求卫君出师袭郑。卫宣公受了礼物,遣右宰丑率兵同孔父嘉从间道出其不意,直逼荥阳。世子忽同祭足急忙传令守城,已被宋、卫之兵,在郭外大掠一番,掳去人畜辎重无算。右宰丑便欲攻城,孔父嘉曰:“凡袭人之兵,不过乘其无备,得利即止,若顿师坚城之下,郑伯还兵来救,我腹背受敌,是坐困耳,不若借径于戴,全军而返,度我兵去郑之时,郑君亦当去宋矣!”右宰丑从其言,使人假道于戴,戴人疑其来袭己国,闭上城门,授兵登陴。孔父嘉大怒,离戴城十里,同右宰丑分作前后两寨,准备攻城,戴人固守,屡次出城交战,互有斩获。孔父嘉遣使往蔡国乞兵相助,不在话下。

  此时颍考叔等已打破郜城,公孙阏等亦打破防城,各遣人于郑伯老营报捷,恰好世子忽告急文书到来。不知郑伯如何处置?再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公孙阏争车射考叔 公子翚献谄贼隐公

  话说郑庄公得了世子忽告急文书,即时传令班师,夷仲年、公子翚等,亲到老营来见郑伯曰:“小将等乘胜正欲进取,忽闻班师之命,何也?”庄公奸雄多智,隐下宋、卫袭郑之事,只云:“寡人奉命讨宋,今仰仗上国兵威,割取二邑,已足当削地之刑矣。宋,王上爵,王室素所尊礼,寡人何敢多求?所取郜、防两邑,齐鲁各得其一,寡人毫不敢私。”夷仲年曰:“上国以王命征师,敝邑奔走恐后,少效微劳礼所当然,决不敢受邑。”谦让再三。庄公曰:“既公子不肯受地,二邑俱奉鲁侯,以酬公子老挑首功之劳。”公子翚更不推辞,拱手称谢。另差别将,领兵分守郜、防二邑,不在话下。庄公大犒三军,临别与夷仲年、公子翚刑牲而盟:“三国同患相恤,后有军事各出兵车为助,如背此言,神明不宥!”单说夷仲年归国,见齐僖公,备述取防之事。僖公曰:“石门之盟,'有事相偕',今虽取邑,理当归郑。”夷仲年曰:“郑伯不受,并归鲁侯矣。”僖公以郑伯为至公,称叹不已。

  再说郑伯班师,行至中途,又接得本国文书一道,内称:“宋、卫已移兵向戴矣。”庄公笑曰:“吾固知二国无能为也。然孔父嘉不知兵,乌有自救而复迁怒者?吾当以计取之。”乃传令四将,分为四队,各各授计,衔枚卧鼓,并望戴国进发。再说宋、卫合兵攻戴,又请得蔡国领兵助战,满望一鼓成功。忽报:“郑国遣上将公子吕领兵救戴,离城五十里下寨。”右宰丑曰:“此乃石厚手中败将,全不耐战,何足惧哉?”少顷又报:“戴君知郑兵来救,开门接入去了。”孔父嘉曰:“此城唾手可得,不意郑兵相助,又费时日,奈何?”右宰丑曰:“戴既有帮手,必然合兵索战,你我同升壁垒,察城中之动静,好做准备。”二将方在壁垒之上,指手画脚,忽听连珠炮响,城上遍插郑国旗号,公子吕全装披挂,倚著城楼外槛,高声叫曰:“多赖三位将军气力,寡君已得戴城,多多致谢!”原来郑庄公设计,假称公子吕领兵救戴,其实庄公亲在戎车之中,只要哄进戴城,就将戴君逐出,并了戴国之军。城中连日战守困倦,素闻郑伯威名,谁敢抵敌?几百世相传之城池,不劳余力,归于郑国,戴君引了宫眷,投奔西秦去了。孔父嘉见郑伯白占了戴城,忿气填胸,将兜鍪掷地曰:“吾今日与郑誓不两立!”右宰丑曰:“此老奸最善用兵,必有后继,倘内外夹攻,吾辈危矣!”孔父嘉曰:“右宰之言,何太怯也!”正说间,忽报:“城中著人下战书。”孔父嘉即批来日决战。一面约会卫、蔡二国,要将三路军马,齐退后二十里,以防冲突。孔父嘉居中,蔡、卫左右营,离隔不过三里。立寨甫毕,喘息未定,忽闻寨后一声炮响,火光接天,车声震耳。谍者报:“郑兵到了!”孔父嘉大怒,手持方天画戟,登车迎敌。只见车声顿息,火光俱灭了。才欲回营,左边炮声又响,火光不绝。孔父嘉出营观看,左边火光又灭,右边炮响连声,一片火光,隐隐在树林之外。孔父嘉曰:“此老奸疑军之计!”传令:“乱动者斩!”少顷左边火光又起,喊声震地,忽报:“左营蔡军被劫!”孔父嘉曰:“吾当亲往救之!”才出营门,只见右边火光复炽,正不知何处军到。孔父嘉喝教御人:“只顾推车向左!”御人着忙,反推向右去,遇著一队兵车,互相击刺,约莫更余,方知是卫国之兵。彼此说明,合兵一处,同到中营,那中营已被高渠弥据了。急回辕时,右有颍考叔,左有公孙阏,两路兵到。公孙阏接住右宰丑,颍考叔接住孔父嘉,做两队厮杀。东方渐晓,孔父嘉无心恋战,夺路而走。遇著高渠弥,又杀一阵。孔父嘉弃了乘车,跟随者止存二十余人,徒步奔脱。右宰丑阵亡。三国车徒,悉为郑所俘获。所掳郑国郊外人畜辎重,仍旧为郑所有。此庄公之妙计也。史官有诗云:

  主客雌雄尚未分,庄公智计妙如神。分明鹬蚌相持势,得利还归结网人。

  庄公得了戴城,又兼了三国之师,大军奏凯,满载而归。庄公大排筵宴,款待从行诸将。诸将轮番献卮上寿,庄公面有得色,举酒沥地曰:“寡人赖天地祖宗之灵,诸卿之力,战则必胜,威加上公,于古之方伯如何?”群臣皆称千岁,惟颍考叔嘿然。庄公睁目视之,考叔奏曰:“君言失矣。夫方伯者,受王命为一方诸侯之长,得专征伐,令无不行,呼无不应。今主公托言王命,声罪于宋,周天子实不与闻;况传檄征兵,蔡、卫反助宋侵郑,郕、许小国,公然不至。方伯之威,固如是乎?”庄公笑曰:“卿言是也。蔡、卫全军覆没,已足小惩;今欲问罪郕、许,二国孰先?”颍考叔曰:“郕邻于齐,许邻于郑。主公既欲加以违命之名,宜正告其罪,遣一将助齐伐郕,请齐兵同来伐许。得郕则归之齐,得许则归之郑,庶不失两国共事之谊。俟事毕,献捷于周,亦可遮饰四方之耳目。”庄公曰:“善。但当次第行之。”乃先遣使将问罪郕、许之情,告于齐侯,齐侯欣然听允,遣夷仲年将兵伐郕,郑遣大将公子吕率兵助之,直入其都。郕人大惧,请成于齐,齐侯受之,就遣使跟随公子吕到郑,叩问伐许之期。庄公约齐侯在时来地方会面,转央齐侯去订鲁侯同事。时周桓王八年之春也。公子吕途中得病归国,未几而死。庄公哭之恸曰:“子封不禄,吾失右臂矣!”乃厚恤其家,录其弟公子元为大夫。时正卿位缺,庄公欲用高渠弥,世子忽密谏曰:“渠弥贪而狠,非正人也,不可重任。”庄公点首,乃改用祭足为上卿,以代公子吕之位。高渠弥为亚卿,不在话下。

  且说是夏,齐、鲁二侯皆至时来,与郑伯面订师期,以秋七月朔,在许地取齐,二侯领命而别。郑庄公回国,大阅军马,择日祭告于太宫,聚集诸将于教场,重制“蝥弧”大旗,建于大车之上,用铁绾之。这大旗以锦为之,锦方一丈二尺,缀金铃二十四个,旗上绣“奉天讨罪”四大字,旗竿长三丈三尺。庄公传令:“有能手执大旗,步履如常者,拜为先锋,即以辂车赐之。”言未毕,班中走出一员大将,头带银盔,身穿紫袍金甲,生得黑面虬须,浓眉大眼,众视之,乃大夫瑕叔盈也。上前奏曰:“臣能执之。”只手拔起旗竿,紧紧握定,上前三步,退后三步,仍竖立车中,略不气喘,军士无不喝采。瑕叔盈大叫:“御人何在?为我驾车!”方欲谢恩,班中又走出一员大将,头带雉冠,绿锦抹额,身穿绯袍犀甲,口称:“执旗展步,未为希罕,臣能舞之。”众人上前观看,乃大夫颍考叔也。御者见考叔口出大言,更不敢上前,且立住脚观看。只见考叔左手撩衣,将右手打开铁绾,从背后倒拔那旗,踊身一跳,那旗竿早拔起到手。忙将左手搭住,顺势打个转身,将右手托起,左旋右转如长枪一般,舞得呼呼的响。那面旗卷而复舒舒而复卷,观者尽皆骇然。庄公大喜曰:“真虎臣也!当受此车为先锋。”言犹未毕,班中又走出一员少年将军,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带束发紫金冠,身穿织金绿袍,指著考叔大喝道:“你能舞旗,偏我不会舞,这车且留下!”大踏步上前。考叔见他来势凶猛,一手把著旗竿,一手挟著车辕,飞也似跑去了。那少年将军不舍,在兵器架上绰起一柄方天画戟,随后赶出教场。将至大路,庄公使大夫公孙获传语解劝,那将军见考叔已去远,恨恨而返,曰:“此人藐我姬姓无人,吾必杀之!”那少年将军是谁?乃是公族大夫名唤公孙阏,字子都,乃男子中第一的美色,为郑庄公所宠。孟子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正是此人。平日恃宠骄横,兼有勇力,与考叔素不相睦。当下回转教场,兀自怒气勃勃,庄公夸奖其勇曰:“二虎不得相斗,寡人自有区处。”另以车马赐公孙阏,并赐瑕叔盈。两个各各谢恩而散。髯翁有诗云:

  军法从来贵整齐,挟辕拔戟敢胡为?郑庭虽是多骁勇,无礼之人命必危!

  至七月朔日,庄公留祭足同世子忽守国,自统大兵望许城进发。齐、鲁二侯已先在近城二十里下寨等候。三君相见叙礼,让齐侯居中,鲁侯居右,郑伯居左。是日,庄公大排筵席,以当接风。齐侯袖中出檄书一纸,书中数许男不共职贡之罪,今奉王命来讨。鲁、郑二君俱看过,一齐拱手曰:“必如此,师出方为有名。”约定来日庚辰协力攻城,先遣人将讨檄射进城去。次早,三营各各放炮起兵。那许本男爵,小小国都,城不高,池不深,被三国兵车密密扎扎,围得水泄不漏,城内好生惊怕。只因许庄公是个有道之君,素得民心,愿为固守,所以急切未下。齐、鲁二君,原非主谋,不甚用力。到底是郑将出力,人人奋勇,个个夸强。就中颍考叔因公孙阏夺车一事,越要施逞手段。到第三日壬午,考叔在车巢车上,将“蝥弧”大旗挟于胁下,踊身一跳,早登许城。公孙阏眼明手快,见考叔先已登城,忌其有功,在人丛中认定考叔,飕的发一冷箭,也是考叔合当命尽,正中后心,从城上连旗倒跌下来。瑕叔盈只道考叔为守城军士所伤,一股愤气,太阳中迸出火星,就地取过大旗,一踊而上,绕城一转,大呼:“郑君已登城矣!”众军士望见绣旗飘扬,认郑伯真个登城,勇气百倍,一齐上城,砍开城门,放齐、鲁之兵入来。随后三君并入,许庄公易服,杂于军民中,逃奔卫国去了。齐侯出榜安民,将许国土地让与鲁侯。鲁隐公坚辞不受。齐僖公曰:“本谋出郑,既鲁侯不受,宜归郑国。”郑庄公满念贪许,因见齐、鲁二君交让,只索佯推假逊。正在议论之际,传报:”有许大夫百里引著一个小儿求见。”三君同声唤入,百里哭倒在地,叩首乞哀:”愿延太岳一线之祀。”齐侯问:”小儿何人?”百里曰:“吾君无子,此君之弟名新臣。”齐、鲁二侯各凄然有怜悯之意。郑庄公见景生情,将计就计,就转口曰:“寡人本迫于王命,从君讨罪,若利其土地,非义举也。今许君虽窜,其世祀不可灭绝。既其弟见在,且有许大夫可托,有君有臣,当以许归之。”百里曰:“臣止为君亡国破,求保全六尺之孤耳。土地已属君掌握,岂敢复望?”郑庄公曰:“吾之复许,乃真心也,恐叔年幼,不任国事,寡人当遣人相助。”乃分许为二,其东偏,使百里奉新臣以居之,其西偏,使郑大夫公孙获居之,名为助许,实是监守一般,齐、鲁二侯不知是计,以为处置妥当,称善不已。百里同许叔拜谢了三君,三君亦各自归国。髯翁有诗单道郑庄公之诈,诗曰:

  残忍全无骨肉恩,区区许国有何亲?二偏分处如监守,却把虚名哄外人!

  许庄公老死于卫,许叔在东偏受郑制缚,直待郑庄公薨后,公子忽、突相争数年,突入而复出,忽出而复入,那时郑国扰乱,公孙获病死,许叔方才与百里用计,乘机潜入许都,复整宗庙,此是后话。

  再说郑庄公归国,厚赏瑕叔盈,思念颍考叔不置。深恨射考叔之人,而不得其名,乃使从征之众,每百人为卒,出猪一头,二十五人为行,出犬鸡各一只,召巫史为文,以咒诅之。公孙阏暗暗匿笑,如此咒诅三日将毕,郑庄公亲率诸大夫往观,才焚祝文,只见一人蓬首垢面,径造郑伯面前,跪哭而言曰:“臣考叔先登许城何负于国?被奸臣子都挟争车之仇,冷箭射死。臣已得请于上帝,许偿臣命。蒙主君垂念,九泉怀德!”言讫,以手自探其喉,喉中喷血如注,登时气绝。庄公认得此人是公孙阏,急使人救之,已呼唤不醒。原来公孙阏被颍考叔附魂索命,自诉于郑伯之前,到此方知射考叔者即阏也。郑庄公嗟叹不已,感考叔之灵,命于颍谷立庙祀之,今河南府登封县即颍谷故地,有颍大夫庙又名纯孝庙,洧川亦有之。陇西居士有诗讥庄公云:

  争车方罢复伤身,乱国全然不忌君。若使群臣知畏法,何须鸡犬黩神明?

  庄公又分遣二使,将礼币往齐、鲁二国称谢。齐国无话。单说所遣鲁国使臣回来,缴上礼币,原书不启,庄公问其缘故,使者奏曰:“臣方入鲁境,闻知鲁侯被公子翚所弑,已立新君,国书不合,不敢轻投。”庄公曰:“鲁侯谦让宽柔,乃贤君也,何以见弑?”使者曰:“其故臣备闻之。鲁先君惠公元妃早薨,宠妾仲子立为继室,生子名轨,欲立为嗣,鲁侯乃他妾之子也。惠公薨,群臣以鲁侯年长,奉之为君,鲁侯承父之志,每言:'国乃轨之国也,因其年幼,寡人暂时居摄耳。'子翚求为太宰之官,鲁侯曰:'俟轨居君位,汝自求之。'公子翚反疑鲁侯有忌轨之心,密奏鲁侯曰:'臣闻利器入手,不可假人。主公已嗣爵为君,国人悦服,千岁而后,便当传之子孙,何得以居摄为名,起人非望?今轨年长,恐将来不利于主,臣请杀之,为主公除此隐忧,何如?'鲁侯掩耳曰:'汝非痴狂,安得出此乱言?吾已使人于菟裘筑下宫室,为养老计,不日当传位于轨矣!'翚默然而退,自悔失言,诚恐鲁侯将此一段话告轨,轨即位,必当治罪,夤夜往见轨,反说:'主公见汝年齿渐长,恐来争位,今日召我入宫,密嘱行害于汝。'轨惧而问计,翚曰:'他无仁,我无义。公子必欲免祸,非行大事不可!'轨曰:'彼为君已十一年矣,臣民信服,若大事不成,反受其殃。'翚曰:'吾已为公子定计矣。主公未立之先,曾与郑君战狐壤,被郑所获,囚于郑大夫尹氏之家,尹氏素奉祀一神,名曰锺巫,王公暗地祈祷,谋逃归于鲁国,卜卦得吉,乃将实情告于尹氏,那时尹氏正不得志于郑,乃与主公共逃至鲁,遂立锺巫之庙于城外,每岁冬月,必亲自往祭。今其时矣,祭则必馆于写大夫之家。预使勇士充作徒役,杂居左右,主公不疑,俟其睡熟刺之,一夫之力耳。'轨曰:'此计虽善,然恶名何以自解?'翚曰:'吾预嘱勇士潜逃,归罪于写大夫,有何不可?'子轨下拜曰:'大事若成,当以太宰相屈。'子写如计而行,果弑鲁侯。今轨已嗣为君,翚为太宰,讨写氏以解罪,国人无不知之,但畏翚权势,不敢言耳。”庄公乃问于群臣曰:“讨鲁与和鲁,二者孰利?”祭仲曰:“鲁、郑世好,不如和之,臣料鲁国不日有使命至矣。”言未毕,鲁使已及馆驿,庄公使人先叩其来意,言:“新君即位,特来修先君之好,且约两国君面会订盟。”庄公厚礼其使,约定夏四月中,于越地相见,歃血立誓,永好无渝。自是鲁、郑信使不绝。时周桓王之九年也。髯翁读史至此,论公子翚兵权在手,伐郑伐宋,专行无忌,逆端已见。及请杀弟轨,隐公亦谓其乱言矣,若暴明其罪,肆诸市朝,弟轨亦必感德,乃告以让位。激成弑逆之恶,岂非优柔不断,自取其祸?有诗叹云:

  跋扈将军素横行,履霜全不戒坚冰!菟裘空筑人难老,写氏谁为抱不平?

  又有诗讥锺巫之祭无益,诗曰:

  狐壤逃归庙额题,年年设祭报神私。锺巫灵感能相助,应起天雷击子翚。

  却说宋穆公之子冯,自周平王末年奔郑,至今尚在郑国。忽一日传言:“有宋使至郑,迎公子冯回国,欲立为君。”庄公曰:“莫非宋君臣哄冯回去,欲行杀害?”祭仲曰:“且待接见使臣,自有国书。”不知书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立新君华督行赂 败戎兵郑忽辞婚

  话说宋殇公与夷,自即位以来,屡屡用兵,单说伐郑,已是三次了,只为公子冯在郑,故忌而伐之。太宰华督素与公子冯有交,见殇公用兵于郑,口中虽不敢谏阻,心上好生不乐。孔父嘉是主兵之官,华督如何不怪他?每思寻端杀害,只为他是殇公重用之人,掌握兵权,不敢动手。自伐戴一出,全军覆没,孔父嘉只身逃归,国人颇有怨言,尽说:“宋君不恤百姓,轻师好战,害得国中妻寡子孤,户口耗减。”华督又使心腹人于里巷布散流言,说:“屡次用兵,皆出孔司马主意。”国人信以为然,皆怨司马,华督正中其怀。又闻说孔父嘉继室魏氏,美艳非常,世无其比,只恨不能一见。忽一日,魏氏归宁,随外家出郊省墓。时值春月,柳色如烟,花光似锦,正士女踏青之候,魏氏不合揭起车巾宪,偷觑外边光景。华督正在郊外游玩,蓦然相遇,询知是孔司马家眷,大惊曰:“世间有此尤物,名不虚传矣。”日夜思想,魂魄俱销,“若后房得此一位美人,足够下半世受用!除是杀其夫,方可以夺其妻。”繇此害嘉之谋益决。时周桓王十年春蒐之期,孔父嘉简阅车马,号令颇严,华督又使心腹人在军中扬言:“司马又将起兵伐郑,昨日与太宰会议已定,所以今日治兵。”军士人人恐惧,三三两两,俱往太宰门上诉苦,求其进言于君,休动干戈。华督故意将门闭紧,但遣阍人于门隙中,以好言抚慰。军士求见愈切,人越聚得多了,多有带器械者。看看天晚,不得见太宰,呐喊起来。自古道:“聚人易,散人难。”华督知军心已变,衷甲佩剑而出,传命开门,教军士立定,不许喧哗。自己当门而立,先将一番假慈悲的话,稳住众心,然后说:“孔司马主张用兵,殃民毒众。主君偏于信任,不从吾谏,三日之内,又要大举伐郑。宋国百姓何罪,受此劳苦?”激得众军士咬牙切齿,声声叫:“杀!”华督假意解劝,“你们不可造次,若司马闻知,奏知主公,性命难保!”众军士纷纷都道,“我们父子亲戚,连岁争战,死亡过半。今又大举出征,那郑国将勇兵强,如何敌得他过?左右是死,不如杀却此贼,与民除害,死而无怨!”华督又曰:“'投鼠者当忌其器',司马虽恶,实主公宠幸之臣,此事决不可行!”众军士曰:“若得太宰做主,便是那无道昏君,吾等也不怕他!”一头说,一头扯住华督袍袖不放。齐曰:“愿随太宰杀害民贼!”当下众军士帮助舆人,驾起车来。华督被众军士簇拥登车,车中自有心腹紧随,一路呼哨,直至孔司马私宅,将宅子团团围住。华督吩咐:“且不要声张,待我叩门,于中取事。”其时黄昏将尽,孔父在内室饮酒,闻外面叩门声急,使人传问,说是:“华太宰亲自到门,有机密事相商。”孔父嘉忙整衣冠,出堂迎接。才启大门,外边一片声呐喊,军士蜂拥而入。孔父嘉心慌,却待转步,华督早已登堂,大叫:“害民贼在此,何不动手?”嘉未及开言,头已落地。华督自引心腹,直入内室,抢了魏氏,登车而去。魏氏在车中计施,暗解束带,自系其喉,比及到华氏之门,气已绝矣。华督叹息不已,吩咐载去郊外藁葬,严戒同行人从,不许宣扬其事。嗟乎!不得一夕之欢,徒造万劫之怨,岂不悔哉?众军士乘机将孔氏家私,掳掠罄尽。孔父嘉止一子,名木金父,年尚幼,其家臣抱之奔鲁。后来以字为氏,曰孔氏。孔圣仲尼,即其六世之孙也。且说宋殇公闻司马被杀,手足无措。又闻华督同往,大怒,即遣人召之,欲正其罪。华督称疾不赴。殇公传令驾车,欲亲临孔父之丧。华督闻之,急召军正谓曰:“主公宠信司马,汝所知也。汝曹擅杀司马,乌得无罪?先君穆公舍其子而立主公,主公以德为怨,任用司马,伐郑不休。今司马受戮,天理昭彰,不若并行大事,迎立先君之子,转祸为福,岂不美哉?”军正曰:“太宰之言,正合众意。”于是号召军士,齐伏孔氏之门,只等宋公一到,鼓噪而起,侍卫惊散,殇公遂死于乱军之手。华督闻报,衰服而至,举哀者再。乃鸣鼓以聚群臣,胡乱将军中一二人坐罪行诛,以掩众目。倡言:“先君之子冯,见在郑国,人心不忘先君,合当迎立其子。”百官唯唯而退。华督遂遣使往郑报丧,且迎公子冯。一面将宋国宝库中重器,行赂各国,告明立冯之故。

  且说郑庄公见了宋使,接了国书,已知来意,便整备法驾,送公子冯归宋为君。公子冯临行,泣拜于地曰:“冯之残喘皆君所留,幸而返国得延先祀,当世为陪臣,不敢贰心。”庄公亦为呜咽。公子冯回宋,华督奉之为君,是为庄公。华督仍为太宰,分赂各国,无不受纳。齐侯、鲁侯、郑伯同会于稷,以定宋公之位,使华督为相。史官有诗叹曰:

  春秋篡弑叹纷然,宋鲁奇闻只隔年。列国若能辞贿赂,乱臣贼子岂安眠?

  又有诗单说宋殇公背义忌冯,今日见弑,乃天也!诗曰:

  穆公让国乃公心,可恨殇公反忌冯。今日殇亡冯即位,九泉羞见父和兄。

  单表齐僖公自会稷回来,中途接得警报:“今有北戎主,遣元帅大良、小良,帅戎兵一万来犯齐界,已破祝阿,直攻历下。守臣不能抵当,连连告急,乞主公速回。”僖公曰:“北戎屡次侵扰,不过鼠窃狗偷而已。今番大举入犯,若使得利而去,将来北鄙必无宁岁。”乃分遣人于鲁卫郑三处借兵,一面同公子元、公孙戴仲等,前去历城拒敌。

  却说郑庄公闻齐有戎患,乃召世子忽谓曰:“齐与郑同盟,且郑每用兵,齐必相从。今来乞师,宜速往救。”乃选车三百乘,使世子忽为大将,高渠弥副之,祝聃为先锋,星夜望齐国进发。闻齐僖公在历下,径来相见。时鲁、卫二国之师,尚未曾到。僖公感激无已,亲自出城犒军,与世子忽商议退戎之策。世子忽曰:“戎用徒,易进亦易败;我用车,难败亦难进。然虽如此,戎性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是可诱而取也。况彼恃胜,必然轻进,若以偏师当敌,诈为败走,戎必来追,吾预伏兵以待之。追兵遇伏,必骇而奔,奔而逐之,必获全胜。”僖公曰:“此计甚妙。齐兵伏于东,以遏其前;郑兵伏于北,以逐其后。首尾攻击,万无一失。”世子忽领命自去北路,分作两处理伏去了。僖公召公子元授计:“汝可领兵伏于东门,只等戎军来追即忙杀出。”使公孙戴仲引一军诱敌:“只要输不要赢,诱至东门伏兵之处便算有功。”分拨已定,公孙戴仲开关搦战。戎帅小良持刀跃马,领著戎兵三千,出寨迎敌。两下交锋约二十合,戴仲气力不加,回车便走,却不进北关,绕城向东路而去。小良不舍尽力来追,大良见戎兵得胜,尽起大军随后。将近东门忽然炮声大震,金鼓喧天,茨苇中都是伏兵,如蜂攒蝇集。小良急叫:“中计!”拨回马头便走,反将大良后队冲动,立脚不牢一齐都奔。公孙戴仲与公子元合兵追赶。大良吩咐小良上前开路,自己断后,且战且走,落后者俱被齐兵擒斩。戎兵行至鹊山,回顾追军渐远,喘息方定,正欲埋锅造饭,山坳里喊声大举,一枝军马冲出,口称:“郑国上将高渠弥在此。”大良、小良慌忙上马,无心恋战,夺路奔逃,高渠弥随后掩杀。约行数里之程,前面喊声又起,却是世子忽引兵杀到,后面公子元率领齐兵亦至,杀得戎兵七零八落,四散逃命。小良被祝聃一箭,正中脑袋,坠马而死。大良匹马溃围而出,正遇著世子忽戎车,措手不及,亦被世子忽斩之。生擒甲首三百,死者无算。世子忽将大良,小良首级并甲首,都解到齐侯军前献功。僖公大喜曰:“若非世子如此英雄,戎兵安得便退?今日社稷安靖,皆世子之所赐也!”世子忽曰:“偶效微劳,何烦过誉?”于是僖公遣使止住鲁、卫之兵,免劳跋涉。命大排筵席,专待世子忽。席间又说起:“小女愿备箕帚。”世子忽再三谦让。席散之后,僖公使夷仲年私谓高渠弥曰:“寡君慕世子英雄,愿结姻好。前番遣使,未蒙见允,今日寡君亲与世子言之,世子执意不从,不知何意?大夫能玉成其事,请以白璧二双,黄金百镒为献!”高渠弥领命,来见世子,备道齐侯相慕之意:“若谐婚好,异日得此大国相助,亦是美事!”世子忽曰:“昔年无事之日,蒙齐侯欲婚我,我尚然不敢仰攀;今奉命救齐,幸而成功,乃受室而归,外人必谓我挟功求娶,何以自明?”高渠弥再三撺掇,只是不允。次日,齐僖公又使夷仲年来议婚,世子忽辞曰:“未禀父命,私婚有罪。”即日辞回本国。齐僖公怒曰:“吾有女如此,何患无夫?”

  再说郑世子忽回国,将辞婚之事,禀知庄公。庄公曰:“吾儿能自立功业,不患无良姻也。”祭足私谓高渠弥曰:“君多内宠,公子突,公子仪,公子亹三人,皆有觊觎之志。世子若结婚大国,犹可借其助援,齐不议婚,犹当请之,奈何自翦羽翼耶?吾子从行,何不谏之?”高渠弥曰:“吾亦言之,奈不听何?”祭足叹息而去。髯翁有诗,单论子忽辞婚之事。诗曰:

  丈夫作事有刚柔,未必辞婚便失谋。试咏《载驱》并《敝笱》,鲁桓可是得长筹?

  高渠弥素与公子亹相厚,闻祭足之语,益相交结。世子忽言于庄公曰:“渠弥与子亹私通,往来甚密,其心不可测也!”庄公以世子忽之言,面责渠弥。渠弥讳言无有,转背即与子亹言之。子亹曰:“吾父欲用汝为正卿,为世子所阻而止,今又欲断吾两人之往来。父在日犹然,若父百年之后,岂复能相容乎?”高渠弥曰:“世子优柔不断,不能害人,公子勿忧也!”子亹与高渠弥自此与世子忽有隙。后来高渠弥弑忽立亹,盖本于此。再说祭足为世子忽画策,使之结婚于陈,修好于卫,“陈,卫二国方睦,若与郑成鼎足之势,亦足自固。”世子忽以为然。祭足乃言于庄公,遣使如陈求婚,陈侯从之。世子忽至陈,亲迎妫氏以归。鲁桓公亦遣使求婚于齐。只因齐侯将女文姜许婚鲁侯,又生出许多事来。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齐侯送文姜婚鲁 祝聃射周王中肩

  话说齐僖公生有二女,皆绝色也。长女嫁于卫,即卫宣姜,另有表白在后。单说次女文姜,生得秋水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真乃绝世佳人,古今国色。兼且通今博古,出口成文,因此号为文姜。世子诸儿,原是个酒色之徒,与文姜虽为兄妹,各自一母。诸儿长于文姜只二岁,自小在宫中同行同坐,觑耍顽皮。及文姜渐已长成,出落得如花似玉,诸儿已通情窦,见文姜如此才貌,况且举动轻薄,每有调戏之意。那文姜妖淫成性,又是个不顾礼义的人,语言戏谑,时及闾巷秽亵,全不避忌。诸儿生得长身伟干,粉面朱唇,天生的美男子,与文姜倒是一对人品。可惜产于一家,分为兄妹,不得配合成双。如今聚于一处,男女无别,遂至并肩携手,无所不至。只因碍著左右宫人,单少得同衾贴肉了。也是齐侯夫妇溺爱子女,不预为防范,以致儿女成禽兽之行,后来诸儿身弑国危,祸皆由此。自郑世子忽大败戎师,齐僖公在文姜面前,夸奖他许多英雄,今与议婚,文姜不胜之喜。及闻世子忽坚辞不允,心中郁闷,染成一疾,暮热朝凉,精神恍惚,半坐半眠,寝食俱废。有诗为证:

  二八深闺不解羞,一桩情事锁眉头。鸾凰不入情丝网,野鸟家鸡总是愁。

  世子诸儿以候病为名,时时闯入闺中,挨坐床头,遍体抚摩,指问疾苦,但耳目之际,仅不及乱。

  一日,齐僖公偶到文姜处看视,见诸儿在房,责之曰:“汝虽则兄妹,礼宜避嫌。今后但遣宫人致候,不必自到。”诸儿唯唯而出,自此相见遂稀。未几,僖公为诸儿娶宋女,鲁、莒俱有媵。诸儿爱恋新婚,兄妹踪迹益疏。文姜深闺寂寞,怀念诸儿,病势愈加,却是胸中展转,难以出口。正是:“哑子漫尝黄柏味,自家有苦自家知。”有诗为证:

  春草醉春烟,深闺人独眠。积恨颜将老,相思心欲燃。几回明月夜,飞梦到郎边。

  却说鲁桓公即位之年,年齿已长,尚未聘有夫人。大夫臧孙达进曰:“古者,国君年十五而生子。今君内主尚虚,异日主器何望?非所以重宗庙也。”公子翚曰:“臣闻齐侯有爱女文姜,欲妻郑世子忽而不果,君盍求之?”桓公曰:“诺。”即使公子翚求婚于齐。齐僖公以文姜病中,请缓其期。宫人却将鲁侯请婚的喜信,报知文姜。文姜本是过时思想之症,得此消息,心下稍舒,病觉渐减。及齐、鲁为宋公一事,共会于稷,鲁侯当面又以姻事为请,齐侯期以明岁。至鲁桓三年,又亲至嬴地,与齐侯为会。齐僖公感其殷勤,许之。鲁侯遂于嬴地纳币,视常礼加倍隆重。僖公大喜,约定秋九月,自送文姜至鲁成婚,鲁侯乃使公子翚至齐迎女。齐世子诸儿闻文姜将嫁他国,从前狂心,不觉复萌,使宫人假送花朵于文姜,附以诗曰:

  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

  文姜得诗,已解其情,亦复以诗曰:

  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讵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

  诸儿读其答诗,知文姜有心于彼,想慕转切。未几,鲁使上卿公子翚如齐,迎取文姜。齐僖公以爱女之故,欲亲自往送。诸儿闻之,请于父曰:“闻妹子将适鲁侯,齐、鲁世好,此诚美事。但鲁侯既不亲迎,必须亲人往送。父亲国事在身,不便远离,孩儿不才,愿代一行。”僖公曰:“吾已亲口许下自往送亲,安可失信?”说犹未毕,人报:“鲁侯停驾邑,专候迎亲。”僖公曰:“鲁,礼义之国,中道迎亲,正恐劳吾入境。吾不可以不往。”诸儿默然而退,姜氏心中亦如有所失。其时,秋九月初旬,吉期已迫,文姜别过六宫妃眷,到东宫来别哥哥诸儿。诸儿整酒相待,四目相视,各不相舍,只多了元妃在坐。且其父僖公遣宫人守候,不能交言,暗暗嗟叹。临别之际,诸儿挨至车前,单道个“妹子留心,莫忘'叮咛'之句。”文姜答言:“哥哥保重,相见有日。”齐僖公命诸儿守国,亲送文姜至,与鲁侯相见。鲁侯叙甥舅之礼,设席款待,从人皆有厚赐。僖公辞归,鲁侯引文姜到国成亲。一来,齐是个大国,二来,文姜如花绝色,鲁侯十分爱重。三朝见庙,大夫宗妇,俱来朝见君夫人。僖公复使其弟夷仲年聘鲁,问候姜氏。自此齐、鲁亲密,不在话下。无名子有诗,单道文姜出嫁事。诗云:

  从来男女慎嫌微,兄妹如何不隔离。只为临歧言保重,致令他日玷中闱。

  话分两头。再说周桓王自闻郑伯假命伐宋,心中大怒,竟使虢公林父独秉朝政,不用郑伯。郑庄公闻知此信,心怨桓王,一连五年不朝。桓王曰:“郑寤生无礼甚矣。若不讨之,人将效尤。朕当亲帅六军,往声其罪。”虢公林父谏曰:“郑有累世卿士之劳,今日夺其政柄,是以不朝。且宜下诏征之,不必自往,以亵天威。”桓王忿然作色曰:“寤生欺朕,非止一次,朕与寤生誓不两立!”乃召蔡、卫、陈三国,一同兴师伐郑。是时陈侯鲍方薨,其弟公子佗字伍父,弑太子免而自立,谥鲍为桓公。国人不服,纷纷逃散。周使征兵,公子佗初即位,不敢违王之命,只得纠集车徒,遣大夫伯爰诸统领,望郑国进发。蔡、卫各遣兵从征。桓王使虢公林父将右军,以蔡、卫之兵属之;使周公黑肩将左军,陈兵属之。王自统大兵为中军,左右策应。郑庄公闻王师将至,乃集诸大夫问计。群臣莫敢先应。正卿祭足曰:“天子亲自将兵,责我不朝,名正言顺,不如遣使谢罪,转祸为福。”庄公怒曰:“王夺我政权,又加兵于我,三世勤王之绩,付与东流。此番若不挫其锐气,宗社难保!”高渠弥曰:“陈与郑素睦,其助兵乃不得已也。蔡、卫与我夙仇,必然效力。天子震怒自将,其锋不可当,宜坚壁以待之,俟其意怠,或战或和,可以如意。”大夫公子元进曰:“以臣战君,于理不直,宜速不宜迟也。臣虽不才,愿献一计。”庄公曰:“卿计如何。”子元曰:“王师既分为三,亦当为三军以应之。左右二师,皆结方阵,以左军当其右军,以右军当其左军,主公自率中军以当王。”庄公曰:“如此可必胜乎?”子元曰:“陈佗弑君新立,国人不顺,勉从征调,其心必离,若令右军先犯陈师,出其不意,必然奔窜。再令左军径奔蔡、卫,蔡、卫闻陈败,亦将溃矣,然后合兵以攻王卒,万无不胜。”庄公曰:“卿料敌如指掌,子封不死矣。”正商议间,疆吏报:“王师已至葛,三营联络不断。”庄公曰:“但须破其一营,余不足破也。”乃使大夫曼伯,引一军为右拒;使正卿祭足引一军为左拒;自领上将高渠弥、原繁、瑕叔盈、祝聃等,建“蝥弧”大旗于中军。祭足进曰:“'蝥弧'所以胜宋、许也。'奉天讨罪',以伐诸侯则可,以伐王则不可。”庄公曰:“寡人思不及此。”即命以大旆易之,仍使瑕叔盈执掌,其“蝥弧”置于武库,自后不用。高渠弥曰:“臣观周王颇知兵法,今番交战,不比寻常。请为'鱼丽'之阵。”庄公曰:“'鱼丽阵'如何?”高渠弥曰:“甲车二十五乘为偏,甲士五人为伍,每车一偏在前,别用甲士五五二十五人随后,塞其阙漏。车伤一人,伍即补之,有进无退。此阵法极坚极密,难败易胜。”庄公曰:“善”。三军将近葛,扎住营寨。桓王闻郑伯出师抵敌,怒不可言,便欲亲自出战,虢公林父谏止之。次日,各排阵势,庄公传令:“左右二军,不可轻动,只看军中大旆展动,一齐进兵。”

  且说桓王打点一番责郑的说话,专待郑君出头打话,当阵诉说,以折其气。郑君虽列阵,只把住阵门,绝无动静。桓王使人挑战,并无人应。将至午后,庄公度王卒已怠,教瑕叔盈把大旆麾动,左右二拒,一齐鸣鼓,鼓声如雷,各各奋勇前进。且说曼伯杀入左军,陈兵原无斗志,即时奔散,反将周兵冲动,周公黑肩阻遏不住,大败而走。再说祭足杀入右军,只看蔡、卫旗号冲突将去,二国不能抵当,各自觅路奔逃。虢公林父仗剑立于车前,约束军人:“如有乱动者斩!”祭足不敢逼。林父缓缓而退,不折一兵。再说桓王在中军,闻敌营鼓声震天,知是出战,准备相持。只见士卒纷纷耳语,队伍早乱。原来望见溃兵,知左右二营有失,连中军也立脚不住。却被郑兵如墙而进,祝聃在前,原繁在后,曼伯、祭足亦领得胜之兵,并力合攻。杀得车倾马毙,将陨兵亡。桓王传令速退,亲自断后,且战且走。祝聃望见绣盖之下,料是周王,尽著眼力觑真,一箭射去,正中周王左肩。幸裹甲坚厚,伤不甚重。祝聃催车前进,正在危急,却得虢公林父前来救驾,与祝聃交锋。原繁、曼伯一齐来前,各骋英雄,忽闻郑中军鸣金甚急,遂各收军。桓王引兵退三十里下寨。周公黑肩亦至,诉称:“陈人不肯用力,以至于败。”桓王赧然曰:“此朕用人不明之过也。”祝聃等回军,见郑庄公曰:“臣已射王肩,周王胆落,正待追赶,生擒那厮,何以鸣金?”庄公曰:“本为天子不明,将德为怨,今日应敌,万非得已。赖诸卿之力,社稷无陨足矣,何敢多求?依你说取回天子,如何发落?即射王亦不可也。万一重伤殒命,寡人有弑君之名矣。”祭足曰:“主公之言是也。今吾国兵威已立,料周王必当畏惧。宜遣使问安,稍与殷勤,使知射肩,非出主公之意。”庄公曰:“此行非仲不可。”命备牛十二头,羊百只,粟刍之物共百余车,连夜到周王营内。祭足叩首再三,口称:“死罪臣寤生,不忍社稷之陨,勒兵自卫,不料军中不戒,有犯王躬,寤生不胜战兢觳觫之至!谨遣陪臣足,待罪辕门,敬问无恙,不腆敝赋,聊充劳军之用,惟天王怜而赦之。”桓王默然,自有惭色。虢公林父从旁代答曰:“寤生既知其罪,当从宽宥,来使便可谢恩。”祭足再拜,稽首而出,遍历各营,俱问:“安否?”史官有诗叹云:

  漫夸神箭集王肩,不想君臣等地天。对垒公然全不让,却将虚礼媚王前。

  又髯翁有诗讥桓王,不当轻兵伐郑,自取其辱。诗云:

  明珠弹雀古来讥,岂有天王自出车?传檄四方兼贬爵,郑人宁不惧王威!

  桓王兵败归周。不胜其忿。便欲传檄四方,共声郑寤生无王之罪。虢公林父谏曰:“王轻举丧功。若传檄四方,是自彰其败也。诸侯自陈、卫、蔡三国而外,莫非郑党。征兵不至,徒为郑笑。且郑已遣祭足劳军谢罪,可借此赦宥,开郑自新之路。”桓王默然。自此更不言郑事。

  却说蔡侯因遣兵从周伐郑,军中探听得陈国篡乱,人心不服公子佗。于是引兵袭陈,不知胜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楚熊通僭号称王 郑祭足被胁立庶

  话说陈桓公之庶子名跃,系蔡姬所出,蔡侯封人之甥也。因陈、蔡之兵一同伐郑,陈国是大夫伯爰诸为将,蔡国是蔡侯之弟蔡季为将。蔡季向伯爰诸私问陈事,伯爰诸曰:“新君佗虽然篡立,然人心不服,又性好田猎,每每微服从禽于郊外,不恤国政,将来国中必然有变。”蔡季曰:“何不讨其罪而戮之?”伯爰诸曰:“心非不欲,恨力不逮耳!”及周王兵败,三国之师各回本国。蔡季将伯爰诸所言,奏闻蔡侯。蔡侯曰:“太子免既死,次当吾甥即位。佗乃篡弑之贼,岂容久窃富贵耶?”蔡季奏曰:“佗好猎,俟其出可袭而弑也。”蔡侯以为然,乃密遣蔡季率兵车百乘待于界口,只等逆佗出猎便往袭之。蔡季遣谍打探,回报:“陈君三日前出猎,见屯界口。”蔡季曰:“吾计成矣。”乃将车马分为十队,都扮作猎人模样一路打围前去,正遇陈君队中射倒一鹿,蔡季驰车夺之。陈君怒,轻身来擒蔡季。季回车便走,陈君招引车徒赶来。只听得金锣一声响亮,十队猎人一齐上前,将陈君拿住。蔡季大叫道:“吾非别人,乃蔡侯亲弟蔡季是也。因汝国逆佗弑君,奉吾兄之命,来此讨贼,止诛一人,余俱不问。”众人俱拜伏于地,蔡季一一抚慰,言:“故君之子跃是我蔡侯外甥,今扶立为君何如?”众人齐声答曰:“如此甚合公心,某等情愿前导。”蔡季将逆佗即时枭首,悬头于车上长驱入陈。在先跟随陈君出猎的一班人众为之开路,表明蔡人讨贼立君之意。于是市井不惊,百姓欢呼载道。蔡季至陈,命以逆佗之首,祭于陈桓公之庙,拥立公子跃为君,是为厉公,此周桓王十四年之事也。公子佗篡位才一年零六个月,为此须臾富贵,甘受万载恶名,岂不愚哉?有诗为证:

  弑君指望千年贵,淫猎谁知一旦诛?若是凶人无显戮,乱臣贼子定纷如!

  陈自公子跃即位,与蔡甚睦,数年无事。这段话缴过不提。

  且说南方之国曰楚,芈姓,子爵。出自颛顼帝孙重黎,为高辛氏火正之官,能光融天下,命曰祝融。重黎死,其弟吴回嗣为祝融。生子陆终,娶鬼方国君之女,得孕怀十一年,开左胁,生下三子,又开右胁,复生下三子。长曰樊,己姓,封于卫墟,为夏伯,汤伐桀,灭之;次曰参胡,董姓,封于韩墟,周时为胡国,后灭于楚;三曰彭祖,彭姓,封于韩墟,为商伯,商末始亡;四曰会人,妘姓,封于郑墟;五曰安,曹姓,封于邾墟;六曰季连,芈姓,乃季连之苗裔。有名鬻熊者,博学有道,周文王、武王俱师之,后世以熊为氏。成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得鬻熊之曾孙熊绎,封于荆蛮,胙以子男之田,都于丹阳。五传至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僭号称王。周厉王暴虐,熊渠畏其侵伐,去王号不敢称。又八传至于熊仪,是为若敖。又再传至熊眴,是为蚡冒。蚡冒卒,其弟熊通,弑蚡冒之子而自立。熊通强暴好战,有僭号称王之志。见诸侯戴周,朝聘不绝,以此犹怀观望。及周桓王兵败于郑,熊通益无忌惮,僭谋遂决。令尹斗伯比进曰:“楚去王号已久,今欲复称,恐骇观听,必先以威力制服诸侯方可。”熊通曰:“其道如何?”伯比对曰:“汉东之国,惟随为大。君姑以兵临随,而遣使求成焉。随服,则汉淮诸国,无不顺矣。”熊通从之,乃亲率大军,屯于瑕,遣大夫薳章,求成于随。随有一贤臣,名曰季梁,又有一谀臣,名曰少师。随侯喜谀而疏贤,所以少师有宠。及楚使至随,随侯召二臣问之。季梁奏曰:“楚强随弱,今来求成,其心不可测也。姑外为应承,而内修备御,方保无虞。”少师曰:“臣请奉成约,往探楚军。”随侯乃使少师至瑕,与楚结盟。斗伯比闻少师将至,奏熊通曰:“臣闻少师乃浅近之徒,以谀得宠。今奉使来此探吾虚实,宜藏其壮锐,以老弱示之,彼将轻我,其气必骄,骄必怠,然后我可以得志。”大夫熊率比曰:“季梁在彼,何益于事?”伯比曰:“非为今日,吾以图其后也。”熊通从其计。少师入楚营,左右瞻视,见戈甲朽敝,人或老或弱,不堪战斗,遂有矜高之色,谓熊通曰:“吾两国各守疆宇,不识上国之求成何意?”熊通谬应曰:“敝邑连年荒歉,百姓疲羸,诚恐小国合党为梗,故欲与上国约为兄弟,为唇齿之援耳。”少师对曰:“汉东小国,皆敝邑号令所及,君不必虑也。”熊通遂与少师结盟”少师行后,熊通传令班师。少师还见随侯,述楚军羸弱之状:“幸而得盟,即刻班师,其惧我甚矣。愿假臣偏师追袭之,纵不能悉俘以归,亦可掠取其半,使楚今后不敢正眼视随。”随侯以为然。方欲起师,季梁闻之,趋入谏曰:“不可,不可!楚自若敖、蚡冒以来,世修其政,冯陵江汉,积有岁年。熊通弑侄而自立,凶暴更甚,无故请成,包藏祸心。今以老弱示我,盖诱我耳。若追之,必堕其计。”随侯卜之,不吉,遂不追楚师。熊通闻季梁谏止追兵,复召斗伯比问计。伯比献策曰:“请合诸侯于沈鹿。若随人来会,服从必矣,如其不至,则以叛盟伐之。”熊通遂遣使遍告汉东诸国,以孟夏之朔,于沈鹿取齐。至期,巴、庸、濮、邓、鄾、绞、罗、郧、贰、轸、申、江诸国毕集,惟黄、随二国不至。楚子使薳章责黄,黄子遣使告罪。又使屈瑕责随,随侯不服。熊通乃率师伐随,军于汉,淮二水之间。随侯集群臣问拒楚之策。季梁进曰:“楚初合诸侯,以兵临我,其锋方锐,未可轻敌,不如卑辞以请成。楚苟听我,复修旧好足矣。其或不听,曲在于楚。楚欺我之辞卑,士有怠心,我见楚之拒请,士有怒气,我怒彼怠,庶可一战,以图侥幸乎。”少师从旁攘臂言曰:“尔何怯之甚也?楚人远来,乃自送死耳。若不速战,恐楚人复如前番遁逃,岂不可惜。”随侯惑其言,乃以少师为戎右,以季梁为御,亲自出师御楚,布阵于青林山之下。季梁升车以望楚师,谓随侯曰:“楚兵分左右二军。楚俗以左为上,其君必在左,君之所在,精兵聚焉。请专攻其右军,若右败,则左亦丧气矣!”少师曰:“避楚君而不攻,宁不贻笑于楚人乎?”随侯从其言,先攻楚左军,楚开阵以纳随师。随侯杀入阵中,楚四面伏兵皆起,人人勇猛,个个精强。少师与楚将斗丹交锋,不十合,被斗丹斩于车下,季梁保著随侯死战,楚兵不退。随侯弃了戎车,微服混于小军之中,季梁杀条血路,方脱重围,点视军卒,十分不存三四。随侯谓季梁曰:“孤不听汝言,以至于此!”问:“少师何在?”有军人见其被杀,奏知随侯,随侯叹息不已。季梁曰:“此误国之人,君何惜焉?为今之计,作速请成为上。”随侯曰:“孤今以国听子。”季梁乃入楚军求成。熊通大怒曰:“汝主叛盟拒会,以兵相抗。今兵败求成,非诚心也。”季梁面不改色,从容进曰:“昔者奸臣少师,恃宠贪功,强寡君于行阵,实非出寡君之意。今少师已死,寡君自知其罪,遣下臣稽首于麾下。君若赦宥,当倡率汉东君长,朝夕在庭,永为南服,惟君裁之。”斗伯比曰:“天意不欲亡随,故去其谀佞,随未可灭也。不若许成,使倡率汉东君长,颂楚功绩于周,因假位号,以镇服蛮夷,于楚无不利焉。”熊通曰:“善。”乃使薳章私谓季梁曰:“寡君奄有江汉,欲假位号以镇服蛮夷。若徼惠上国,率群蛮以请于周室,幸而得请,寡君之荣,实惟上国之赐。寡君戢兵以待命。”季梁归,言于随侯,随侯不敢不从。乃自以汉东诸侯之意,颂楚功绩,请王室以王号假楚,弹压蛮夷。桓王不许,熊通闻之,怒曰:“吾先人熊鬻,有辅导二王之劳,仅封微国,远在荆山,今地辟民众,蛮夷莫不臣服,而王不加位,是无赏也;郑人射王肩,而王不能讨,是无罚也。无赏无罚,何以为王?且王号,我先君熊渠之所自称也,孤亦光复旧号,安用周为?”遂即中军自立为楚武王,与随人结盟而去,汉东诸国,各遣使称贺。桓王虽怒楚,无如之何。自此周室愈弱,而楚益无厌。熊通卒,传子熊赀,迁都于郢,役属群蛮,骎骎乎有侵犯中国之势,后来若非召陵之师,城濮之战,则其势不可遏矣。

  话分两头,再说郑庄公自胜王师,深嘉公子元之功,大城栎邑,使之居守,比于附庸,诸大夫各有封赏,惟祝聃之功不录,祝聃自言于庄公,公曰:“射王而录其功,人将议我。”祝聃忿恨,疽发于背而死,庄公私给其家,命厚葬之。周桓王十九年夏,庄公有疾,召祭足至床头,谓曰:“寡人有子十一人,自世子忽之外,子突、子亹、子仪,皆有贵征,子突才智福禄,似又出三子之上,三子皆非令终之相也,寡人意欲传位于突,何如?”祭足曰:“邓曼,元妃也,子忽嫡长,久居储位,且屡建大功,国人信从,废嫡立庶,臣不敢奉命。”庄公曰:“突志非安于下位者,若立忽,惟有出突于外家耳。”祭足曰:“知子莫如父,惟君命之。”庄公叹曰:“郑国自此多事矣!”乃使公子突出居于宋。五月,庄公薨,世子忽即位,是为昭公,使诸大夫分聘各国,祭足聘宋,因便察子突之变。却说公子突之母,乃宋雍氏之女,名曰雍姞。雍氏宗族,多仕于宋,宋庄公甚宠任之,公子突被出在宋,思念其母雍姞,与雍氏商议归郑之策,雍氏告于宋公,宋公许为之计,适祭足行聘至宋。宋公喜曰:“子突之归,只在祭仲身上也。”乃使南宫长万伏甲士于朝,以待祭足入朝,致聘行礼毕,甲士趋出,将祭足拘执,祭足大呼:“外臣何罪?”宋公曰:“姑至军府言之。”是日,祭足被囚于军府,甲士周围把守,水泄不通,祭足疑惧,坐不安席,至晚,太宰华督携酒亲至军府,与祭足压惊,祭足曰:“寡君使足修好上国,未有开罪,不知何以触怒?将寡君之礼,或有所缺,抑使臣之不职乎?”华督曰:“皆非也,公子突之出于雍,谁不知之,今子突窜伏在宋,寡君悯焉。且子忽柔懦,不堪为君,吾子若能行废立之事,寡君愿与吾子世修姻好,惟吾子图之!”祭足曰:“寡君之立,先君所命也,以臣废君,诸侯将讨吾罪矣。”华督曰:“雍姞有宠于郑先君,母宠子贵,不亦可乎?且弑逆之事,何国蔑有?惟力是视,谁加罪焉?”因附祭足之耳曰:“吾寡君之立,亦有废而后兴。子必行之,寡君当任其无咎。”祭足皱眉不答,华督又曰:“子必不从,寡君将命南宫长万为将,发车六百乘,纳公子突于郑。出军之日,斩吾子以殉于军,吾见子止于今日矣。”祭足大惧,只得应诺,华督复要之立誓。祭足曰:“所不立公子突者,神明殛之。”史官有诗讥祭足云:

  丈夫宠辱不能惊,国相如何受胁陵?若是忠臣拚一死,宋人未必敢相轻。

  华督连夜还报宋公,说:“祭足已听命了!”次日,宋公使人召公子突至于密室,谓曰:“寡人与雍氏有言,许归吾子。今郑国告立新君,有密书及寡人曰:'必杀之,愿割三城为谢。'寡人不忍,故私告子。”公子突拜曰:“突不幸,越在上国。突之死生,已属于君。若以君之灵,使得重见先人之宗庙,惟君所命,岂惟三城?”宋公曰:“寡人囚祭仲于军府,正惟公子之故。此大事非仲不成,寡人将盟之。”乃并召祭足使与子突相见,亦召雍氏,将废忽立突之事说明。三人歃血定盟,宋公自为司盟,太宰华督莅事。宋公使子突立下誓约,三城之外,定要白璧百双,黄金万镒,每岁输谷三万锺,以为酬谢之礼。祭足书名为证。公子突急于得国,无不应承。宋公又要公子突将国政尽委祭足,突亦允之。又闻祭足有女,使许配雍氏之子雍纠,就教带雍纠归国成亲,仕以大夫之职,祭足亦不敢不从。

  公子突与雍纠皆微服,诈为商贾,驾车跟随祭足,以九月朔日至郑,藏于祭足之家。祭足伪称有疾,不能趋朝,诸大夫俱至祭府问安。祭足伏死士百人于壁衣之中,请诸大夫至内室相见。诸大夫见祭足面色充盈,衣冠齐整,大惊曰:“相君无恙,何不入朝?”祭足曰:“足非身病,乃国病也。先君宠爱子突,嘱诸宋公,今宋将遣南宫长万为将,率车六百乘,辅突伐郑。郑国未宁,何以当之?”诸大夫面面相觑,不敢置对。祭足曰:“今日欲解宋兵,惟有废立可免耳。公子突见在,诸君从否,愿一言而决!”高渠弥因世子忽谏止上卿之位,素与子忽有隙,挺身抚剑而言曰:“相君此言,社稷之福,吾等愿见新君!”众人闻高渠弥之言,疑与祭足有约,又窥见壁衣有人,各怀悚惧,齐声唯唯。祭足乃呼公子突至,纳之上坐,祭足与高渠弥先下拜。诸大夫没奈何,只得同拜伏于地。祭足预先写就连名表章,使人上之,言:“宋人以重兵纳突,臣等不能事君矣。”又自作密启,启中言:“主君之立,实非先君之意,乃臣足主之。今宋囚臣而纳突,要臣以盟,臣恐身死无益于君,已口许之。今兵将及郊,群臣畏宋之强,协谋往迎。主公不若从权,暂时避位,容臣乘间再图迎复。”末写一誓云:“违此言者,有如日。”郑昭公接了表文及密启,自知孤立无助,与妫妃泣别,出奔卫国去了。九月己亥日,祭足奉公子突即位,是为厉公。大小政事,皆决于祭足。以女妻雍纠,谓之雍姬。言于厉公,官雍纠以大夫之职。雍氏原是厉公外家,厉公在宋时,与雍氏亲密往来,所以厉公宠信雍纠,亚于祭足。自厉公即位,国人俱已安服。惟公子亹、公子仪二人心怀不平,又恐厉公加害,是月公子亹奔蔡、公子仪奔陈。宋公闻子突定位。遣人致书来贺。因此一番使命,挑起两国干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宋庄公贪赂构兵 郑祭足杀婿逐主

  却说宋庄公遣人致书称贺,就索取三城,及白璧、黄金、岁输谷数。厉公召祭足商议。厉公曰:“当初急于得国,以此恣其需索,不敢违命。今寡人即位方新,就来责偿。若依其言,府库一空矣。况嗣位之始,便失三城,岂不贻笑邻国?”祭足曰:“可辞以'人心未定,恐割地生变,愿以三城之贡赋,代输于宋。'其白璧、黄金,姑与以三分之一,婉言谢之。岁输谷数,请以来年为始。”厉公从其言,作书报之,先贡上白璧三十双,黄金三千镒,其三城贡赋,约定冬初交纳。使者还报,宋庄公大怒曰:“突死而吾生之,突贫贱而吾富贵之,区区所许,乃子忽之物,于突何与,而敢吝惜?”即日,又遣使往郑坐索,必欲如数,且立要交割三城,不愿输赋。厉公又与祭足商议,再贡去谷二万锺。宋使去而复来,传言:“若不满所许之数,要祭足自来回话。”祭足谓厉公曰:“宋受我先君大德,未报分毫,今乃恃立君之功,贪求无厌,且出言无礼,不可听也。臣请奉使齐、鲁,求其宛转。”厉公曰:“齐、鲁肯为郑用乎?”祭足曰:“往年我先君伐许伐宋,无役不与齐、鲁同事。况鲁侯之立,我先君实成之,即齐不厚郑,鲁自无辞。”厉公曰:“宛转之策何在?”祭足曰:“当初华督弑君而立子冯,吾先君与齐、鲁,并受贿赂,玉成其事。鲁受郜之大鼎,吾国亦受商彝。今当诉告齐、鲁,以商彝还宋,宋公追想前情,必愧而自止。”厉公大喜曰:“寡人闻仲之言,如梦初醒。”即遣使赍了礼币,分头往齐、鲁二国,告立新君,且诉以宋人忘恩背德,索赂不休之事。使人到鲁致命,鲁桓公笑曰:“昔者,宋君行赂于敝邑,止用一鼎,今得郑赂已多,犹未满意乎?寡人当身任之,即日亲往宋,为汝君求解。”使者谢别。再说郑使至齐致命,齐僖公向以败戎之功,感激子忽,欲以次女文姜连姻,虽然子忽坚辞,到底齐侯心内,还偏向他一分。今日郑国废忽立突,齐侯自然不喜,谓使者曰:“郑君何罪,辄行废立?为汝君者,不亦难乎!寡人当亲率诸侯,相见于城下!”礼币俱不受。使者回报厉公,厉公大惊,谓祭足曰:“齐侯见责,必有干戈之事,何以待之?”祭足曰:“臣请简兵搜乘,预作准备,敌至则迎,又何惧焉?”

  且说鲁桓公遣公子柔往宋,订期相会。宋庄公曰:“既鲁君有言相订,寡人当躬造鲁境,岂肯烦君远辱?”公子柔返命。鲁侯再遣人往约,酌地之中,在扶锺为会,时周桓王二十年秋九月也。宋庄公与鲁侯会于扶锺。鲁侯代郑称谢,并为求宽。宋公曰:“郑君受寡人之恩深矣!譬之鸡卵,寡人抱而翼之,所许酬劳,出彼本心。今归国篡位,直欲负诺,寡人岂能忘情乎?”鲁侯曰:“大国所以赐郑者,郑岂忘之?但以嗣服未久,府库空虚,一时未得如约,然迟速之间,决不负诺,此事寡人可以力保!”宋公又曰:“金玉之物,或以府库不充为辞,若三城交割,只在片言,何以不决?”鲁侯曰:“郑君惧失守故业,遗笑列国,故愿以赋税代之,闻已纳粟万锺矣!”宋公曰:“二万锺之入,原在岁输数内,与三城无涉,况所许诸物,完未及半。今日尚然,异日事冷,寡人便何望焉?惟君早为寡人图之!”鲁侯见宋公十分固执,怏怏而罢。

  鲁侯归国,即遣公子柔使郑,致宋公不肯相宽之语。郑伯又遣大夫雍纠捧著商彝,呈上鲁侯,言:“此乃宋国故物,寡君不敢擅留,请纳还宋府库,以当三城。更进白璧三十双,黄金二千镒,求君侯善言解释!”鲁桓公情不能已,只得亲至宋国,约宋公于谷邱之地相会。二君相见礼毕,鲁侯又代郑伯致不安之意,呈上白璧、黄金如数。鲁侯曰:“君谓郑所许诸物,完未及半,寡人正言责郑,郑是以勉力输纳。”宋公并不称谢,但问:“三城何日交割?”鲁侯曰:“郑君念先人世守,不敢以私恩之故,轻弃封疆。今奉一物,可以相当。”即命左右将黄锦袱包裹一物,高高捧著,跪献于宋公之前。宋公闻说“私恩”二字,眉头微皱,已有不悦之意。及启袱观看,认得商彝,乃当初宋国赂郑之物,勃然变色,佯为不知,问:“此物何用?”鲁侯曰:“此大国故府之珍,郑先君庄公,向曾效力于上国,蒙上国贶以重器,藏为世宝,嗣君不敢自爱,仍归上国。乞念昔日更事之情,免其纳地。郑先君咸受其赐,岂惟嗣君?”宋公见提起旧事,不觉两颊发赤,应曰:“往事寡人已忘之矣,将归问之故府。”正议论间,忽报:“燕伯朝宋,驾到谷邱。”宋公即请燕伯与鲁侯一处相见。燕伯见宋公,诉称:“地邻于齐,尝被齐国侵伐,寡人愿邀君之灵,请成于齐,以保社稷。”宋公许之。鲁侯谓宋公曰:“齐与纪世仇,尝有袭纪之心,君若为燕请成,寡人亦愿为纪乞好,各修和睦,免构干戈。”三君遂一同于谷邱结盟。鲁桓公回国,自秋至冬,并不见宋国回音。

  郑国因宋使督促财贿,不绝于道,又遣人求鲁侯。鲁侯只得又约宋公于虚龟之境面会,以决平郑之事。宋公不至,遣使报鲁曰:“寡君与郑自有成约,君勿与闻可也。”鲁侯大怒,骂曰:“匹夫贪而无信,尚然不可,况国君乎?”遂转辕至郑,与郑伯会于武父之地,约定连兵伐宋。髯翁有诗云:

  逐忽弑隐并元凶,同恶相求意自浓。只为宋庄贪诈甚,致令鲁郑起兵锋。

  宋庄公闻鲁侯发怒,料想欢好不终,又闻齐侯不肯助突,乃遣公子游往齐结好,诉以子突负德之事:“寡君有悔于心,愿与君协力攻突,以复故君忽之位,并为燕伯求平。”使者未返,宋疆吏报:“鲁、郑二国兴兵来伐,其锋甚锐,将近睢阳。”宋公大惊,遂召诸大夫计议迎敌。公子御说谏曰:“师之老壮,在乎曲直。我贪郑赂,又弃鲁好,彼有词矣。不如请罪求和,息兵罢战,乃为上策!”南宫长万曰:“兵至城下,不发一矢自救,是示弱也,何以为国?”太宰督曰:“长万言是也!”宋公遂不听御说之言,命南宫长万为将,长万荐猛获为先锋,出车三百乘,两下排开阵势。鲁侯、郑伯并驾而出,停车阵前,单搦宋君打话。宋公心下怀惭,托病不出。南宫长万远远望见两枝绣盖飘扬,知是二国之君,乃抚猛获之背曰:“今日尔不建功,更待何时?”猛获应命,手握浑铁点钢矛,麾车直进。鲁、郑二君看见来势凶猛,将车退后一步,左右拥出二员上将,鲁有公子溺,郑有原繁,各驾戎车迎住。先问姓名,答曰:“吾乃先锋猛获是也!”原繁笑曰:“无名小卒,不得污吾刀斧,换你正将来决一死敌!”猛获大怒,举矛直刺原繁,原繁抡刀接战,子溺指引鲁军,铁叶般裹来。猛获力战二将,全无惧怯,鲁将秦子、梁子、郑将檀伯,一齐俱上。猛获力不能加,被梁子一箭射着右臂,不能持矛,束手受缚。兵车甲士,尽为俘获,只逃走得步卒五十余人。南宫长万闻败,咬牙切齿曰:“不取回猛获,何面目入城?”乃命长子南宫牛,引车三十乘搦战:“佯输诈败,诱得敌军追至西门,我自有计!”南宫牛应声而出,横戟大骂: “郑突背义之贼,自来送死,何不速降?”刚遇郑将引着弓弩手数人,单车巡阵,欺南宫牛年少,便与交锋。未及三合,南宫牛回车便走,郑将不舍,随后赶来。将近西门,炮声大举,南宫长万从后截住,南宫牛回车,两下夹攻。郑将连发数箭,射南宫牛不着,心里落慌,被南宫长万跃入车中,只手擒来。郑将原繁,闻知本营偏将单车赴敌,恐其有失,同檀伯引军疾驱而前,只见宋国城门大开,太宰华督自率大军,出城接应。这里鲁将公子溺,亦引秦子、梁子助战。两下各秉火炬,混杀一场,直杀至鸡鸣方止,宋兵折损极多。南宫长万将郑将献功,请宋公遣使到郑营,愿以郑将换回猛获,宋公许之。宋使至于郑营,说明交换之事。郑伯应允,各将槛车推出阵前,彼此互换。郑将归于郑营,猛获仍归宋城去了。是日,各自休息不战。

  却说公子游往齐致命,齐僖公曰:“郑突逐兄而立,寡人之所恶也。但寡人方有事于纪,未暇及此,倘贵国肯出师助寡人伐纪,寡人敢不相助伐郑?”公子游辞了齐侯,回复宋公去讫。再说鲁侯与郑伯在营中,正商议攻宋之策,忽报纪国有人告急。鲁侯召见,呈上国书,内言:“齐兵攻纪至急,亡在旦夕,乞念婚姻世好,以一旅拔之水火!”鲁桓公大惊,谓郑伯曰:“纪君告急,孤不得不救。宋城亦未可猝拔,不如撤兵。量宋公亦不敢复来索赂矣!”郑厉公曰:“君既移兵救纪,寡人亦愿悉率敝赋以从!”鲁侯大喜,即时传令拔寨,齐望纪国进发。鲁侯先行三十里,郑伯引军断后。宋国先得了公子游回音,后知敌营移动,恐别有诱兵之计,不来追赶,只遣谍远探。回报:“敌兵尽已出境,果往纪国。”方才放心。太宰华督奏曰:“齐既许助攻郑,我国亦当助其攻纪。”南宫长万曰:“臣愿往。”宋公发兵车二百乘,仍命猛获为先锋,星夜前来助齐。

  却说齐僖公约会卫侯,并征燕兵。卫方欲发兵,而宣公适病薨,世子朔即位,是为惠公。惠公虽在丧中,不敢推辞,遣兵车二百乘相助。燕伯惧齐吞并,正欲借此修好,遂亲自引兵来会。纪侯见三国兵多,不敢出战,只深沟高垒,坚守以待。忽一日报到:“鲁、郑二君,前来救纪。”纪侯登城而望,心中大喜,安排接应。再说鲁侯先至,与齐侯相遇于军前。鲁侯曰:“纪乃敝邑世姻,闻得罪于上国,寡人躬来请赦。”齐侯曰:“吾先祖哀公为纪所谮,见烹于周,于今八世,此仇未报。君助其亲,我报其仇,今日之事,惟有战耳!”鲁侯大怒,即命公子溺出车。齐将公子彭生接住厮杀。彭生有万夫不当之勇,公子溺如何敌得过?秦子、梁子二将,并力向前,未能取胜,刚办得架隔遮拦。卫、燕二主,闻齐、鲁交战,亦来合攻。却得后队郑伯大军已到,原繁引檀伯众将,直冲齐侯老营。纪侯亦使其弟嬴季,引军出城相助,喊声震天。公子彭生不敢恋战,急急回辕。六国兵车,混做一处相杀。鲁侯遇见燕伯谓曰:“谷邱之盟,宋、鲁、燕三国同事,口血未干,宋人背盟,寡人伐之。君亦效宋所为,但知媚齐目前,独不为国家长计乎?”燕伯自知失信,垂首避去,托言兵败奔逃。卫无大将,其师先溃,齐侯之师亦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彭生中箭几死。正在危急,又得宋国兵到,鲁、郑方才收军。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明欺弱小恣贪谋,只道孤城顷刻收。他国未亡我已败,令人千载笑齐侯。

  宋军方到,喘息未定,却被鲁、郑各遣一军冲突前来,宋军不能立营,亦大败而去。各国收拾残兵,分头回国。齐侯回顾纪城,誓曰:“有我无纪,有纪无我,决不两存也!”纪侯迎接鲁、郑二君入城,设享款待,军士皆重加赏犒。嬴季进曰:“齐兵失利,恨纪愈深。今两君在堂,愿求保全之策。”鲁侯曰:“今未可也,当徐图之。”次日,纪侯远送出城三十里,垂泪而别。鲁侯归国后,郑厉公又使人来修好,寻武父之盟。自此鲁、郑为一党,宋、齐为一党。时郑国守栎大夫子元已卒,祭足奏过厉公,以檀伯代之,此周桓王二十二年也。

  齐僖公为兵败于纪,怀愤成疾,是冬病笃,召世子诸儿至榻前,嘱曰:“纪,吾世仇也,能灭纪者,方为孝子。汝今嗣位,当以此为第一件事。不能报此仇者,勿入吾庙!”诸儿顿首受教。僖公又召夷仲年之子无知,使拜诸儿,嘱曰:“吾同母弟,只此一点骨血,汝当善视之。衣服礼秩,一如我生前可也。”言毕,目遂瞑。诸大夫奉世子诸儿成丧即位,是为襄公。宋庄公恨郑入骨,复遣使将郑国所纳金玉,分赂齐、蔡、卫、陈四国,乞兵复仇。齐因新丧,止遣大夫雍禀,率车一百五十乘相助;蔡、卫亦各遣将同宋伐郑。郑厉公欲战,上卿祭足曰:“不可。宋大国也,起倾国之兵,盛气而来,若战而失利,社稷难保;幸而胜,将结没世之怨,吾国无宁日矣!不如纵之。”厉公意犹未决。祭足遂发令,使百姓守城,有请战者罪之。宋公见郑师不出,乃大掠东郊,以火攻破渠门,入及大逵,至于太宫,尽取其椽以归,为宋卢门之椽以辱之。郑伯郁郁不乐,叹曰:“吾为祭仲所制,何乐乎为君?”于是阴有杀祭足之意。

  明年春三月,周桓王病笃,召周公黑肩于床前,谓曰:“立子以嫡,礼也。然次子克,朕所锺爱,今以托卿。异日兄终弟及,惟卿主持。”言讫遂崩。周公遵命,奉世子佗即王位,是为庄王。郑厉公闻周有丧,欲遣使行吊。祭足固谏,以为:“周乃先君之仇,祝聃曾射王肩,若遣人往吊,只取其辱。”厉公虽然依允,心中愈怒。一日,游于后圃,止有大夫雍纠相从。厉公见飞鸟翔鸣,凄然而叹。雍纠进曰:“当此春景融和,百鸟莫不得意,主公贵为诸侯,似有不乐之色,何也?”厉公曰:“百鸟飞鸣自繇,全不受制于人。寡人反不如鸟,是以不乐。”雍纠曰:“主公所虑,岂非秉钧之人耶?”厉公嘿然。雍纠又曰:“吾闻'君犹父也,臣犹子也'。子不能为父分忧,即为不孝,臣不能为君排难,即为不忠。倘主公不以纠为不肖,有事相委,不敢不竭死力?”厉公屏去左右,谓雍纠曰:“卿非仲之爱婿乎?”纠曰:“婿则有之,爱则未也。纠之婚于祭氏,实出宋君所迫,非祭足本心。足每言及旧君,犹有依恋之心,但畏宋不敢改图耳。”厉公曰:“卿能杀仲,吾以卿代之,但不知计将安出?”雍纠曰:“今东郊被宋兵残破,民居未复。主公明日命司徒修整廛舍,却教祭足赍粟帛往彼安抚居民。臣当于东郊设享,以鸩酒毒之。”厉公曰:“寡人委命于卿,卿当仔细。”雍纠归家,见其妻祭氏,不觉有皇遽之色。祭氏心疑,问:“朝中今日有何事?”纠曰:“无也。”祭氏曰:“妾未察其言,先观其色,今日朝中,必无无事之理。夫妇同体,事无大小,妾当与知。”纠曰:“君欲使汝父往东郊安抚居民,至期,吾当设享于彼,与汝父称寿,别无他事。”祭氏曰:“子欲享吾父,何必郊外?”纠曰:“此君命也,汝不必问。”祭氏愈疑,乃醉纠以酒,乘其昏睡,佯问曰:“君命汝杀祭仲,汝忘之耶?”纠梦中糊涂应曰:“此事如何敢忘?”早起,祭氏谓纠曰:“子欲杀吾父,吾已尽知矣。”纠曰:“未尝有此。”祭氏曰:“夜来子醉后自言,不必讳也。”纠曰:“设有此事,与尔何如?”祭氏曰:“既嫁从夫,又何说焉?”纠乃尽以其谋告于祭氏。祭氏曰:“吾父恐行止未定,至期,吾当先一日归宁,怂恿其行。”纠曰:“事若成,吾代其位,于尔亦有荣也。”祭氏果先一日回至父家,问其母曰:“父与夫二者孰亲?”其母曰:“皆亲。”又问:“二者亲情孰甚?”其母曰:“父甚于夫。”祭氏曰:“何也?”其母曰:“$未嫁之女,夫无定而父有定;已嫁之女,有再嫁而无再生。夫合于人,父合于天,夫安得比于父哉?”其母虽则无心之言,却点醒了祭氏有心之听,遂双眼流泪曰:“吾今日为父,不能复顾夫矣!”遂以雍纠之谋,密告其母,其母大惊,转告于祭足。祭足曰:“汝等勿言,临时吾自能处分。”至期,祭足使心腹强鉏,带勇士十余人,暗藏利刃跟随,再命公子阏率家甲百余,郊外接应防变。祭足行至东郊,雍纠半路迎迓,设享甚丰。祭足曰:“国事奔走,礼之当然,何劳大享。”雍纠曰:“郊外春色可娱,聊具一酌节劳耳。”言讫,满斟大觥,跪于祭足之前,满脸笑容,口称百寿。祭足假作相搀,先将右手握纠之臂,左手接杯浇地,火光迸裂,遂大喝曰“匹夫何敢弄吾?”叱左右:“为我动手!”强鉏与众勇士一拥而上,擒雍纠缚而斩之,以其尸弃于周池。厉公伏有甲士在于郊外,帮助雍纠做事,早被公子阏搜着,杀得七零八落。厉公闻之,大惊曰:“祭仲不吾容也!”乃出奔蔡国。后有人言及雍纠通知祭氏,以致祭足预作准备,厉公乃叹曰:“国家大事,谋及妇人,其死宜矣!”且说祭足闻厉公已出,乃使公父定叔往卫国迎昭公忽复位,曰:“吾不失信于旧君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卫宣公筑台纳媳 高渠弥乘间易君

  却说卫宣公名晋,为人淫纵不检。自为公子时,与其父庄公之妾名夷姜者私通,生下一子,寄养于民间,取名曰急子。宣公即位之日,元配邢妃无宠,只有夷姜得幸,如同夫妇,就许立急子为嗣,属之于右公子职。时急子长成,已一十六岁,为之聘齐僖公长女。使者返国,宣公闻齐女有绝世之姿,心贪其色,而难于启口,乃构名匠筑高台于淇河之上,朱栏华栋,重宫复室,极其华丽,名曰新台。先以聘宋为名,遣开急子,然后使左公子泄如齐,迎姜氏径至新台,自己纳之,是为宣姜,时人作新台之诗,以刺其淫乱: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籧篨、戚施,皆丑恶之貌,以喻宣公。言姜氏本求佳偶,不意乃配此丑恶也。后人读史至此,言齐僖公二女,长宣姜,次文姜,宣姜淫于舅,文姜淫于兄,人伦天理,至此灭绝矣!有诗叹曰:

  妖艳春秋首二姜,致令齐卫紊纲常。天生尤物殃人国,不及无盐佐伯王!

  急子自宋回家,复命于新台,宣公命以庶母之礼谒见姜氏,急子全无几微怨恨之意。宣公自纳齐女,只往新台朝欢暮乐,将夷姜又撇一边,一住三年,与齐姜连生二子,长曰寿,次曰朔。自古道:“母爱子贵”,宣公因偏宠齐姜,将昔日怜爱急子之情,都移在寿与朔身上,心中便想百年之后,把卫国江山传与寿、朔兄弟,他便心满意足,反似多了急子一人。只因公子寿天性孝友,与急子如同胞一般相爱,每在父母面前,周旋其兄。那急子又温柔敬慎,无有失德,所以宣公未曾显露其意。私下将公子寿嘱托左公子泄,异日扶他为君。那公子朔虽与寿一母所生,贤愚迥然不同,年齿尚幼,天生狡猾,恃其母之得宠,阴蓄死士,心怀非望。不惟憎嫌急子,并亲兄公子寿,也象赘疣一般。只是事有缓急,先除急子要紧。常把说话挑激母亲,说:“父亲眼下虽然将我母子看待,有急子在先,他为兄,我等为弟,异日传位,蔑不得长幼之序。况夷姜被你夺宠,心怀积忿,若急子为君,彼为国母,我母子无安身之地矣!”齐姜原是急子所聘,今日跟随宣公,生子得时,也觉急子与己有碍,遂与公子朔合谋,每每谗谮急子于父亲之前。一日,急子诞日,公子寿治酒相贺,朔亦与席。坐间急子与公子寿说话甚密。公子朔插嘴不下,托病先别,一径到母亲齐姜面前,双眼垂泪,扯个大谎,告诉道:“孩儿好意同自己哥哥与急子上寿,急子饮酒半酣,戏谑之间,呼孩儿为儿子。孩儿心中不平,说他几句,他说:'你母亲原是我的妻子,你便称我为父,于理应该。'孩儿再待开口,他便奋臂要打,亏自己哥哥劝住,孩儿逃席而来。受此大辱,望母亲禀知父侯,与孩儿做主!”齐姜信以为然,待宣公入宫,呜呜咽咽的告诉出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又装点几句道:“他还要玷污妾身,说:'我母夷姜,原是父亲的庶母,尚然收纳为妻。况你母亲原是我旧妻,父亲只算借贷一般,少不得与卫国江山一同还我。'”宣公召公子寿问之,寿答曰:“并无此说。”宣公半疑半信,但遣内侍传谕夷姜,责备他不能教训其子。夷姜怨气填胸,无处伸诉,投缳而死。髯翁有诗叹曰:

  父妾如何与子通?聚麀传笑卫淫风。夷姜此日投缳晚,何似当初守节终!

  急子痛念其母,惟恐父亲嗔怪,暗地啼哭。公子朔又与齐姜谤说急子,因生母死于非命,口出怨言,日后要将母子偿命。宣公本不信有此事,无奈妒妾谗子,日夜撺掇,定要宣公杀急子,以绝后患,不由宣公不听。但展转踌躇,终是杀之无名,必须假手他人,死于道路,方可掩人耳目。其时,适齐僖公约会伐纪,征兵于卫。宣公乃与公子朔商议,假以往订师期为名,遣急子如齐,授以白旄。此去莘野,是往齐的要路,舟行至此,必然登陆,在彼安排急子,他必不作准备。公子朔向来私蓄死士,今日正用得著,教他假装盗贼,伏于莘野,只认白旄过去,便赶出一齐下手,以旄复命,自有重赏。公子朔处分已定,回复齐姜,齐姜心下十分欢喜。

  却说公子寿见父亲屏去从人,独召弟朔议事,心怀疑惑。入宫来见母亲,探其语气。齐姜不知隐瞒,尽吐其实。嘱咐曰:“此乃汝父主意,欲除我母子后患,不可泄漏他人。”公子寿知其计已成,谏之无益,私下来见急子,告以父亲之计:“此去莘野必由之路,多凶少吉。不如出奔他国,别作良图。”急子曰:“为人子者,以从命为孝。弃父之命,即为逆子。世间岂有无父之国?即欲出奔,将安往哉?”遂束装下舟,毅然就道。公子寿泣劝不从,思想:“吾兄真仁人也!此行若死于盗贼之手,父亲立我为嗣,何以自明?子不可以无父,弟不可以无兄,吾当先兄而行,代他一死,吾兄必然获免。父亲闻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两全,落得留名万古!”于是别以一舟载酒,亟往河下,请急子饯别。急子辞以“君命在身,不敢逗遛。”公子寿乃移樽过舟,满斟以进。未及开言,不觉泪珠堕于杯中,急子忙接而饮之。公子寿曰:“酒已污矣!”急子曰:“正欲饮吾弟之情也!”公子寿拭泪言曰:“今日此酒,乃吾弟兄永诀之酒。哥哥若鉴小弟之情,多饮几杯!”急子曰:“敢不尽量?”两人泪眼相对,彼此劝酬。公子寿有心留量,急子到手便吞,不觉尽醉,倒于席上,鼾鼾睡去。公子寿谓从人曰:“君命不可迟也,我当代往!”即取急子手中白旄,故意建于舟首,用自己仆从相随。嘱咐急子随行人众,好生守候。袖中出一简,付之曰:“俟世子酒醒后,可呈看也!”即命发舟。行近莘野,方欲整车登岸,那些埋伏的死士,望见河中行旌飘飏,认得白旄,定是急子到来,一声呼哨,如蜂而集$公子寿挺然出喝曰:“吾乃本国卫侯长子,奉使往齐,汝等何人,敢来邀截?”众贼齐声曰:“吾等奉卫侯密旨,来取汝首!”挺刀便砍。从者见势头凶猛,不知来历,一时惊散。可怜寿子引颈受刀,贼党取头,盛于木匣,一齐下船,偃旄而归。

  再说急子酒量原浅,一时便醒,不见了公子寿,从人将简缄呈上,急子拆而看之,简上只有八个字云:“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急子不觉堕泪曰:“弟为我犯难,吾当速往,不然恐误杀吾弟也!”喜得仆从俱在,就乘了公子寿之舟,催趱舟人速行,真个似电流光绝,鸟逝超群。其夜月明如水,急子心念其弟,目不交睫,注视益鸟首之前,望见公子寿之舟,喜曰:“天幸吾弟尚在。”从人禀曰:“此来舟,非去舟也!”急子心疑,教拢船上去。两船相近,楼橹俱明,只见舟中一班贼党,并不见公子寿之面。急子愈疑,乃佯问曰:“主公所命,曾了事否?”众贼听得说出秘密,却认为公子朔差来接应的,乃捧函以对曰:“事已了矣!”急子取函启视,见是公子寿之首,仰天大哭曰:“天乎冤哉!”众贼骇然,问曰:“父杀其子,何故称冤?”急子曰:“我乃真急子也,得罪于父,父命杀我。此吾弟寿也,何罪而杀之?可速断我头,归献父亲,可赎误杀之罪!”贼党中有认得二公子者,于月下细认之曰:“真误矣!”众贼遂将急子斩首,并纳函中,从人亦皆四散。《卫风》有《乘舟》之诗,正咏兄弟争死之事。诗曰: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诗人不敢明言,但追想乘舟之人,以寓悲思之意也。再说众贼连夜奔入卫城,先见公子朔,呈上白旄,然后将二子先后被杀事情,细述一遍,犹恐误杀得罪。谁知一箭射双雕,正中了公子朔的隐怀,自出金帛,厚赏众贼,却入宫来见母亲说:“公子寿载旌先行,自损其命,喜得急子后到,天教他自吐真名,偿了哥哥之命。”齐姜虽痛公子寿,却幸除了急子,拔去眼中之钉,正是忧喜相半。母子商量,且教慢与宣公说知。却说左公子泄,原受急子之托;右公子职,原受公子寿之托,二人各自关心,遣人打探消息,回报如此如此。起先未免各为其主,至此同病相怜,合在一处商议。候宣公早朝,二人直入朝堂,拜倒在地,放声大哭。宣公惊问何故,公子泄、公子职二人一辞,将急子与公子寿被杀情由,细述一遍,“乞收拾尸首埋葬,以尽当初相托之情。”说罢哭声转高。宣公虽怪急子,却还怜爱公子寿,忽闻二子同时被害,吓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言。痛定生悲,泪如雨下,连声叹曰:“齐姜误我,齐姜误我!”即召公子朔问之,朔辞不知。宣公大怒,就著公子朔拘拿杀人之贼,公子朔口中应承,只是支吾,哪肯献出贼党?宣公自受惊之后,又想念公子寿,感成一病,闭眼便见夷姜、急子、寿子一班,在前啼啼哭哭。祈祷不效,半月而亡。公子朔发丧袭位,是为惠公。时朔年一十五岁,将左右二公子罢官不用。庶兄公子硕字昭伯,心中不服,连夜奔齐。公子泄与公子职怨恨惠公,每思为急子及公子寿报仇,未得其便。

  话分两头。却说卫侯朔初即位之年,因助齐攻纪,为郑所败,正在衔恨,忽闻郑国有使命至,问其来意,知郑厉公出奔,群臣迎故君忽复位,心中大喜,即发车徒,护送昭公还国。祭足再拜,谢昔日不能保护之罪。昭公虽不治罪,心中怏怏,恩礼稍减于昔日。祭足亦觉跼蹐不安,每每称疾不朝。高渠弥素失爱于昭公,及昭公复国,恐为所害,阴养死士,为弑忽立亹之计。时郑厉公在蔡,亦厚结蔡人,遣人传语檀伯,欲借栎为巢窟,檀伯不从。于是使蔡人假作商贾,于栎地往来交易,因而厚结栎人,暗约为助,乘机杀了檀伯。厉公遂居栎,增城浚池,大治甲兵,将谋袭郑,遂为敌国。祭足闻报大惊,急奏昭公,命大夫傅瑕屯兵大陵,以遏厉公来路。厉公知郑有备,遣人转央鲁侯,谢罪于宋,许以复国之后,仍补前赂未纳之数。鲁使至宋,宋庄公贪心又起,结连蔡、卫共纳厉公。时卫侯朔有送昭公复国之劳,昭公并不修礼往谢,所以亦怨昭公,反与宋公协谋。因即位以来,并未与诸侯相会,乃自将而往。公子泄谓公子职曰:“国君远出,吾等举事,此其时矣!”公子职曰:“如欲举事,先定所立,人民有主,方保不乱。”正密议间,阍人报:“大夫宁跪有事相访。”两公子迎入。宁跪曰:“二公子忘乘舟之冤乎?今日机会,不可失也。”公子职曰:“正议拥戴,未得其人。”宁跪曰:“吾观群公子中,惟黔牟仁厚可辅,且周王之婿,可以弹压国人。”三人遂歃血定议,乃暗约急子、寿子原旧一班从人,假传一个谍报,只说:“卫侯伐郑,兵败身死。”于是迎公子黔牟即位。百官朝见已毕,然后宣播卫朔构陷二兄,致父忿死之恶,重为急、寿二子发丧,改葬其柩,遣使告立君于周。宁跪引兵营于郊外,以遏惠公归路。公子泄欲杀宣姜,公子职止之曰:“姜虽有罪,然齐侯之妹也,杀之恐得罪于齐,不如留之,以结齐好。”乃使宣姜出居别宫,月致廪饩无缺。

  再说宋、鲁、蔡、卫,共是四国合兵伐郑。祭足自引兵至大陵,与傅瑕合力拒敌,随机应变,未尝挫失。四国不能取胜,只得引回。单说卫侯朔伐郑无功,回至中途,闻二公子作乱,已立黔牟,乃出奔于齐国。齐襄公曰:“$吾甥也。”厚其馆饩,许以兴兵复国。朔遂与襄公立约,“如归国之日,内府宝玉,尽作酬仪。”襄公大喜。忽报:“鲁侯使到。”因齐侯求婚于周,周王允之,使鲁侯主婚,要以王姬下嫁。鲁侯欲亲自至齐,面议其事。襄公想起妹子文姜,久不相会,何不一同请来,遂遣使至鲁,并迎文姜。诸大夫请问伐卫之期?襄公曰:“黔牟亦天子婿也,寡人方图婚于周,此事姑且迟之。”但恐卫人杀害宣姜,遣公孙无知纳公子硕于卫,私嘱无知,要公子硕烝于宣姜,以为复朔之地。公孙无知领命,同公子硕归卫,与新君黔牟相见。时公子硕内子已卒,无知将齐侯之意,遍致卫国君臣,并致宣姜,那宣姜倒也心肯。卫国众臣,素恶宣姜僭位中宫,今日欲贬其名号,无不乐从。只是公子硕念父子之伦,坚不允从。无知私言于公子职曰:“此事不谐,何以复寡君之命?”公子职恐失齐欢,定下计策,请公子硕饮宴,使女乐侑酒,灌得他烂醉,扶入别宫,与宣姜同宿,醉中成就其事,醒后悔之,已无及矣,宣姜与公子硕遂为夫妇。后生男女五人:长男齐子早卒,次戴公申,次文公毁;女二,为宋桓公、许穆公夫人。史臣有诗叹曰:

  子妇如何攘作妻,子烝庶母报非迟。夷姜生子宣姜继,家法源流未足奇。

  此诗言昔日宣公烝父妾夷姜,而生急子;今其子昭伯,亦烝宣姜而生男女五人。家法相传,不但新台之报也。

  话分两头。再说郑祭足自大陵回,因旧君子突在栎,终为郑患,思一制御之策。想齐与厉公原有战纪之仇,今日谋纳厉公,惟齐不与。况且新君嗣位,正好修睦。又闻鲁侯为齐主婚,齐、鲁之交将合,于是奏知昭公,自赍礼帛,往齐结好,因而结鲁,若得二国相助,可以敌宋。自古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祭足但知防备厉公,却不知高渠弥毒谋已就,只虑祭足多智,不敢动手,今见祭足远行,肆无忌惮,乃密使人迎公子亹在家,乘昭公冬行蒸祭,伏死士于半路,突起弑之,托言为盗所杀。遂奉公子亹为君,使人以公子亹之命,召祭足回国,与高渠弥并执国政。可怜昭公复国,未满三载,遂遭逆臣之祸。髯仙读史至此,论昭公自为世子时,已知高渠弥之恶,及两次为君,不能剪除凶人,留以自祸,岂非优柔不断之祸?有诗叹云:

  明知恶草自当鍼,蛇虎如何与共居?我不制人人制我,当年枉自识高渠。

  不知郑子亹如何结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鲁桓公夫妇如齐 郑子亹君臣为戮

  却说齐襄公见祭足来聘,欣然接之。正欲报聘,忽闻高渠弥弑了昭公,援立子亹,心中大怒,便有兴兵诛讨之意。因鲁侯夫妇将至齐国,且将郑事搁起,亲至泺水迎候。却说鲁夫人文姜见齐使来迎,心下亦想念其兄,欲借归宁之名,与桓公同行。桓公溺爱其妻,不敢不从。大夫申繻谏曰:“'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礼无相渎,渎则有乱。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岁一归宁。今夫人父母俱亡,无以妹宁兄之理。鲁以秉礼为国,岂可行此非礼之事?”桓公已许文姜,遂不从申繻之谏,夫妇同行。车至泺水,齐襄公早先在矣。殷勤相接,各叙寒温,一同发驾,来到临淄。鲁侯致周王之命,将婚事议定。齐侯十分感激,先设大享,款待鲁侯夫妇。然后迎文姜至于宫中,只说与旧日宫嫔相会。谁知襄公预造下密室,另治私宴,与文姜叙情。饮酒中间,四目相视,你贪我爱,不顾天伦,遂成苟且之事。两下迷恋不舍,遂留宿宫中,日上三竿,尚相抱未起,撇却鲁桓公在外,冷冷清清。鲁侯心中疑虑,遣人至宫门细访,回报:“齐侯未娶正妃,止有偏宫连氏,乃大夫连称之从妹,向来失宠,齐侯不与相处。姜夫人自入齐宫,只是兄妹叙情,并无他宫嫔相聚。”鲁侯情知不做好事,恨不得一步跨进齐宫,观其动静。恰好人报:“国母出宫来了。”鲁侯盛气以待,便问姜氏曰:“夜来宫中共谁饮酒?”答曰:“同连妃。”又问:“几时散席?”答:“久别话长,直到粉墙月上,可半夜矣。”又问:“你兄曾来陪饮否?”答曰:“我兄不曾来。”鲁侯笑而问曰:“难道兄妹之情,不来相陪?”姜氏曰:“饮至中间,曾来相劝一杯,即时便去。”鲁侯曰:“你席散如何不出宫?”姜氏曰:“夜深不便。”鲁侯又问曰:“你在何处安置?”姜氏曰:“君侯差矣,何必盘问至此。宫中许多空房,岂少下榻之处,妾自在西宫过宿,即昔年守闺之所也。”鲁侯曰:“你今日如何起得恁迟?”姜氏曰:“夜来饮酒劳倦,今早梳妆,不觉过时。”鲁侯又问曰:“宿处谁人相伴?”姜氏曰:“宫娥耳。”鲁侯又曰:“你兄在何处睡?”姜氏不觉面赤曰:“为妹的怎管哥哥睡处,言之可笑!”鲁侯曰:“只怕为哥的倒要管妹子睡处。”姜氏曰:“是何言也?”鲁侯曰:“自古男女有别,你留宿宫中,兄妹同宿,寡人已尽知之,休得瞒隐。”姜氏口中虽是含糊抵赖,啼啼哭哭,心中却也十分惭愧。”鲁桓公身在齐国,无可奈何,心中虽然忿恨,却不好发作出来。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即遣人告辞齐侯,且待归国,再作区处。却说齐襄公自知做下不是,姜氏出宫之时,难以放心,便密遣心腹力士石之纷如跟随,打听鲁侯夫妇相见有何说话。石之纷如回复:“鲁侯与夫人角口,如此如此。”襄公大惊曰:“亦料鲁侯久后必知,何其早也!”少顷,见鲁使来辞,明知事泄之故,乃固请于牛山一游,便作饯行,使人连逼几次,鲁侯只得命驾出郊,文姜自留邸舍,闷闷不悦。

  却说齐襄公一来舍不得文姜回去,二来惧鲁侯怀恨成仇,一不做,二不休,吩咐公子彭生待席散之后,送鲁侯回邸,要在车中结果鲁侯性命。彭生记起战纪时一箭之恨,欣然领命。是日牛山大宴,盛陈歌舞,襄公意倍殷勤,鲁侯只低头无语,襄公教诸大夫轮流把盏,又教宫娥内侍,捧樽跪劝,鲁侯心中愤郁,也要借杯浇闷,不觉酩酊大醉,别时不能成礼,襄公使公子彭生抱之上车,彭生遂与鲁侯同载,离国门约有二里,彭生见鲁侯熟睡,挺臂以拉其胁,彭生力大,其臂如铁,鲁侯被拉胁折,大叫一声,血流满车而死。彭生谓众人曰:“鲁侯醉后中恶,速驰入城,报知主公。”众人虽觉蹊跷,谁敢多言。史臣有诗云:

  男女嫌微最要明,夫妻越境太胡行。当时若听申繻谏,何至车中六尺横?

  齐襄公闻鲁侯暴薨,佯啼假哭,即命厚殓入棺,使人报鲁迎丧,鲁之从人回国,备言车中被弑之由。大夫申曰:“国不可一日无君,且扶世子同主张丧事,候丧车到日,行即位礼。”公子庆父字孟,乃桓公之庶长子,攘臂言曰:“齐侯乱伦无礼,祸及君父,愿假我戎车三百乘,伐齐声罪。”大夫申繻惑其言,私以问谋士施伯曰:“可伐齐否?”施伯曰:“此暖昧之事,不可闻于邻国。况鲁弱齐强,伐未可必胜,反彰其丑。不如含忍,姑请究车中之故,使齐杀公子彭生,以解说于列国。齐必听从。”申繻告于庆父,遂使施伯草成国书之稿,世子居丧不言,乃用大夫出名遣人如齐,致书迎丧。齐襄公启书看之,书曰:

  外臣申繻等,拜上齐侯殿下:寡君奉天子之命,不敢宁居,来议大婚。今出而不入,道路纷纷,皆以车中之变为言。无所归咎,耻辱播于诸侯。请以彭生正罪。

  襄公览毕,即遣人召彭生入朝。彭生自谓有功,昂然而入。襄公当鲁使之面骂曰:“寡人以鲁侯过酒,命尔扶持上车,何不小心伏侍,使其暴甍。尔罪难辞!”喝令左右缚之,斩于市曹。彭生大呼曰:“淫其妹而杀其夫,皆出汝无道昏君所为,今日又委罪于我。死而有知,必为妖孽,以取尔命!”襄公遽自掩其耳,左右皆笑。襄公一面遣人往周王处谢婚,并订娶期;一面遣人送鲁侯丧车回国,文姜仍留齐不归。鲁大夫申繻率世子同迎柩至郊,即于柩前行礼成丧,然后嗣位,是为庄公。申繻、颛孙生、公子溺、公子偃、曹沫一班文武,重整朝纲。庶兄公子庆父、庶弟公子牙、嫡弟季友俱参国政。申繻荐施伯之才,亦拜上士之职。以明年改元,实周庄王之四年也。

  鲁庄公集群臣商议,为齐迎婚之事。施伯曰:“国有三耻,君知之乎?”庄公曰:“何谓三耻?”施伯曰:“先君虽已成服,恶名在口,一耻也;君夫人留齐未归,引人议论,二耻也;齐为仇国,况君在衰绖之中,乃为主婚,辞之则逆王命,不辞则贻笑于人,三耻也!”鲁庄公蹴然曰:“此三耻何以免之?”施伯曰:“欲人勿恶,必先自美;欲人勿疑,必先自信。先君之立,未膺王命,若乘主婚之机,请命于周,以荣名被之九泉,则一耻免矣!君夫人在齐,宜以礼迎之,以成主公之孝,则二耻免矣!惟主婚一事,最难两全,然亦有策。”庄公曰:“其策何如?”施伯曰:“可将王姬馆舍,筑于郊外,使上大夫迎而送之,君以丧辞。上不逆天王之命,下不拂大国之情,中不失居丧之礼,如此则三耻亦免矣!”庄公曰:“申繻言汝'智过于腹',果然!”遂一一依策而行。却说鲁使大夫颛孙生至周,请迎王姬,因请以黻冕圭璧,为先君泉下之荣。周庄王许之,择人使鲁,锡桓公命。周公黑肩愿行,庄王不许,别遣大夫荣叔。原来庄王之弟王子克,有宠于先王,周公黑肩曾受临终之托,庄王疑黑肩有外心,恐其私交外国,树成王子克之党,所以不用。黑肩知庄王疑己,夜诣王子克家,商议欲乘嫁王姬之日,聚众作乱,弑庄王而立子克。大夫辛伯闻其谋,以告庄王,乃杀黑肩,而逐子克,子克奔燕。此事表过不提。且说鲁颛孙生送王姬至齐,就奉鲁侯之命,迎接夫人姜氏。齐襄公十分难舍,碍于公论,只得放回。临行之际,把袂留连,千声珍重:“相见有日!”各各洒泪而别。姜氏一者贪欢恋爱,不舍齐侯;二者背理贼伦,羞回故里。行一步,懒一步,车至禚地,见行馆整洁,叹曰:“此地不鲁不齐,正吾家也!”吩咐从人,回复鲁侯:“未亡人性贪闲适,不乐还宫。要吾回归,除非死后!”鲁侯知其无颜归国,乃为筑馆于祝邱,迎姜氏居之。姜氏遂往来于两地,鲁侯馈问,四时不绝。后来史官议论,以为鲁庄公之于文姜,论情则生身之母,论义则杀父之仇,若文姜归鲁,反是难处之事,只合徘徊两地,乃所以全鲁侯之孝也。髯翁诗曰:

  弑夫无面返东蒙,禚地徘徊齐鲁中。若使腆颜归故国,亲仇两字怎融通。

  话分两头,再说齐襄公拉杀鲁桓公,国人沸沸扬扬,尽说:“齐侯无道,干此淫残蔑理之事。”襄公心中暗愧,急使人迎王姬至齐成婚。国人议犹未息,欲行一二义举,以服众心。想:“郑弑其君,卫逐其君,两件都是大题目。但卫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方娶王姬,未可便与黝牟作对;不若先讨郑罪,诸侯必然畏服!”又恐起兵伐郑,胜负未卜,乃佯遣人致书子亹,约于首止,相会为盟。子亹大喜曰:“齐侯下交,吾国安如泰山矣!”欲使高渠弥、祭足同往,祭足称疾不行。原繁私问于祭足曰:“新君欲结好齐侯,君宜辅之,何以不往?”祭足曰:“齐侯勇悍残忍,嗣守大国,侈然有图伯之心。况先君昭公有功于齐,齐所念也。夫大国难测,以大结小,必有奸谋。此行也,君臣其为戮乎?”原繁曰:“君言果信,郑国谁属?”祭足曰:“必子仪也,是有君人之相,先君庄公曾言之矣。”原繁曰:“人言君多智,吾姑以此试之。”

  至期,齐襄公遣王子成父、管至父二将,各率死士百余,环侍左右,力士石之纷如紧随于后;高渠弥引著子亹同登盟坛,与齐侯叙礼已毕,嬖臣孟阳手捧血盂,跪而请歃,襄公目视之,孟阳遽起,襄公执子亹手问曰:“先君昭公,因甚而殂?”子亹变色,惊颤不能出词,高渠弥代答曰:“先君因病而殂,何烦君问?”襄公曰:“闻蒸祭遇贼,非关病也。”高渠弥遮掩不过,只得对曰:“原有寒疾,复受贼惊,是以暴亡耳。”襄公曰:“君行必有警备,此贼从何而来?”高渠弥对曰:“嫡庶争立,已非一日,各有私党,乘机窃发,谁能防之?”襄公又曰:“曾获得贼人否?”高渠弥曰:“至今尚在缉访,未有踪迹。”襄公大怒曰:“贼在眼前,何烦缉访?汝受国家爵位,乃以私怨弑君,到寡人面前,还敢以言语支吾!寡人今日为汝先君报仇!”叫力士:“快与我下手!”高渠弥不敢分辩,石之纷如先将高渠弥绑缚。子亹叩首乞哀曰:“此事与孤无干,皆高渠弥所为也。乞恕一命!”襄公曰:“既知高渠弥所为,何不讨之?汝今日自往地下分辩!”把手一招,王子成父与管至父引著死士百余,一齐上前,将子亹乱砍,死于非命,随行人众,见齐人势大,谁敢动手?一时尽皆逃散。襄公谓高渠弥曰:“汝君已了,汝犹望活乎?”高渠弥对曰:“自知罪重,只求赐死。”襄公曰:“只与你一刀,便宜了你。”乃带至国中,命车裂于南门。车裂者,将罪人头与四肢,缚于五辆车辕之上,各自分向,各驾一牛,然后以鞭打牛,牛走车行,其人肢体裂而为五。俗言“五牛分尸”,此乃极重之刑。襄公欲以义举闻于诸侯,故意用此极刑,张大其事也。高渠弥已死,襄公命将其首,号令南门,榜曰:“逆臣视此!”一面使人收拾子亹尸首,藁葬于东郭之外;一面遣使告于郑曰:“贼臣逆子,周有常刑,汝国高渠弥主谋弑君,擅立庶孽,寡君痛郑先君之不吊,已为郑讨而戮之矣。愿改立新君,以邀旧好。”原繁闻之,叹曰:“祭仲之智,吾不及也!”诸大夫共议立君。叔詹曰:“故君在栎,何不迎之?”祭足曰:“出亡之君,不可再辱宗庙。不如立公子仪!”原繁亦赞成之,于是迎公子仪于陈。以嗣君位。祭足为上大夫,叔詹为中大夫,原繁为下大夫。子仪既即位,乃委国于祭足,恤民修备,遣使修聘于齐、陈诸国。又受命于楚,许以年年纳贡,永为属国。厉公无间可乘,自此郑国稍安。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卫侯朔抗王入国 齐襄公出猎遇鬼

  却说王姬至齐,与襄公成婚。那王姬生性贞静幽闲,言动不苟,襄公是个狂淫之辈,不甚相得。王姬在宫数月,备闻襄公淫妹之事,默然自叹:“似此蔑伦悖理,禽兽不如!吾不幸错嫁匪人,是吾命也!”郁郁成疾,不及一年,遂卒。襄公自王姬之死,益无忌惮。心下思想文姜,伪以狩猎为名,不时往禚,遣人往祝邱,密迎文姜到禚,昼夜淫乐。恐鲁庄公发怒,欲以兵威胁之,乃亲率重兵袭纪,取其郱、鄑、郚三邑之地。兵移酅城,使人告纪侯:“速写降书,免至灭绝!”纪侯叹曰:“齐,吾世仇,吾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也!”乃使夫人伯姬作书,遣人往鲁求救。齐襄公出令曰:“有救纪者,寡人先移兵伐之!”鲁庄公遣使如郑,约他同力救纪。郑伯子仪因厉公在栎,谋袭郑国,不敢出师,使人来辞。鲁侯孤掌难鸣,行至滑地,惧齐兵威,留宿三日而返。纪侯闻鲁兵退回,度不能守,将城池、妻子交付其弟嬴季,拜别宗庙,大哭一场,半夜开门而出,不知所终。嬴季谓诸大臣曰:“死国与存祀,二者孰重?”诸大夫皆曰:“存祀为重!”嬴季曰:“苟能存纪宗庙,吾何惜自屈?”即写降书,愿为齐外臣,守酅宗庙。齐侯许之。嬴季遂将纪国土地、户口之数,尽纳于齐,叩首乞哀。齐襄公收其版籍,于纪庙之旁,割三十户以供纪祭祀,号嬴季为庙主。纪伯姬惊悸而卒,襄公命葬以夫人之礼,以媚于鲁。伯姬之娣叔姬,乃昔日从嫁者,襄公欲送之归鲁。叔姬曰:“妇人之义,既嫁从夫。生为嬴氏妇,死为嬴氏鬼,舍此安归乎?”襄公乃听其居酅守节,后数年而卒。史官赞云:

  世衰俗敝,淫风相袭。齐公乱妹,新台娶媳。禽行兽心,伦亡纪佚。小邦妾媵,矢节从一。宁守故庙,不归宗国。卓哉叔姬!《柏舟》同式。

  按齐襄公灭纪之岁,乃周庄王七年也。

  是年楚武王熊通,以随侯不朝,复兴兵伐随,未至而薨。令尹斗祈、莫敖屈重,秘不发丧,出奇兵从间道直逼随城,随惧行成。屈重伪以王命,入盟随侯。大军既济汉水,然后发丧。子熊赀即位,是为文王。此事不提。

  再说齐襄公灭纪凯旋,文姜于路迎接其兄,至于祝邱,盛为燕享。用两君相见之礼,彼此酬酢,大犒齐军。又与襄公同至禚地,留连欢宿。襄公乃使文姜作书,召鲁庄公来禚地相会,庄公恐违母命,遂至禚谒见文姜。文姜使庄公以甥舅之礼见齐襄公,且谢葬纪伯姬之事。庄公亦不能拒,勉强从之。襄公大喜,亦具享礼款待庄公。时襄公新生一女,文姜以庄公内主尚虚,令其订约为婚。庄公曰:“彼女尚血胞,非吾配也。”文姜怒曰:“汝欲疏母族耶?”襄公亦以长幼悬隔为嫌。文姜曰:“待二十年而嫁,亦未晚也。”襄公惧失文姜之意,庄公亦不敢违母命,两下只得依允。甥舅之亲,复加甥舅,情愈亲密。二君并车驰猎于禚地之野,庄公矢不虚发,九射九中。襄公称赞不已。野人窃指鲁庄公戏曰:“此吾君假子也。”庄公怒,使左右踪迹其人杀之,襄公亦不嗔怪。史臣论庄公有母无父,忘亲事仇,作诗诮云:

  车中饮恨已多年,甘与仇雠共戴天。莫怪野人呼假子,已同假父作姻缘。

  文姜自鲁、齐同狩之后,益无忌惮,不时与齐襄公聚于一处。或于防,或于谷,或时直至齐都,公然留宿宫中,俨如夫妇。国人作《载驱》之诗,以刺文姜。诗云: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遨。

  薄薄者,疾驱之貌;簟,席,所以铺车;茀,车后户;朱鞹者,以朱漆兽皮,皆车饰也。齐子指文姜,言文姜乘此车而至齐;儦儦众貌,言其仆从之多也。又有《敝笱》之诗,以刺庄公。诗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笱者,取鱼之器。言敝坏之罟,不能制大鱼,以喻鲁庄公不能防闲文姜,任其仆从出入无禁也。

  且说齐襄公自禚回国,卫侯朔迎贺灭纪之功,再请伐卫之期。襄公曰:“今王姬已卒,此举无碍。但非连合诸侯,不为公举,君少待之。”卫侯称谢。过数日,襄公遣使约会宋、鲁、陈、蔡四国之君,一同伐卫,共纳惠公。其檄云:

  天祸卫国,生逆臣泄、职,擅行废立,致卫君越在敝邑,于今七年。孤坐不安席,以疆场多事,不即诛讨。今幸少闲,悉索敝赋,愿从诸君之后,左右卫君,以诛卫之不当立者。

  时周庄王八年之冬也。齐襄公出车五百乘,同卫侯朔先至卫境。四国之君,各引兵来会。哪四路诸侯?宋闵公捷、鲁庄公同、陈宣公杵臼、蔡哀侯献舞。卫侯闻五国兵至,与公子泄、公子职商议,遣大夫宁跪告急于周。庄王问群臣:“谁能为我救卫者?”周公忌父、西虢公伯皆曰:“王室自伐郑损威以后,号令不行。今齐侯诸儿不念王姬一脉之亲,鸠合四国,以纳君为名,名顺兵强,不可敌也。”左班中最下一人挺身出曰:“二公之言差矣!四国但只强耳,安得言名顺乎?”众人视之,乃下士子突也。周公曰:“诸侯失国,诸侯纳之,何为不顺?”子突曰:“黔牟之立,已禀王命。既立黔牟,必废子朔。二公不以王命为顺,而以纳诸侯为顺,诚突所不解也!”虢公曰:“兵戎大事,量力而行。王室不振,已非一日。伐郑之役,先王亲在军中,尚中祝聃之矢,至今两世,未能问罪。况四国之力,十倍于郑,孤军赴援,如以卵抵石,徒自亵威,何益于事?”子突曰:“天下之事,理胜力为常,力胜理为变。王命所在。理所萃也。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若蔑理而可以得志,无一人起而问之,千古是非,从此颠倒,天下不复有王矣%诸公亦何面目号为王朝卿士乎?”虢公不能答。周公曰:“倘今日兴救卫之师,汝能任其事否?”子突曰:“九伐之法,司马掌之。突位微才劣,诚非其任;必无人肯往,突不敢爱死,愿代司马一行!”周公又曰:“汝救卫能保必胜乎?”子突曰:“突今日出师,已据胜理。若以文、武、宣、平之灵,仗义执言,四国悔罪,王室之福,非突敢必也!”大夫富辰曰:“突言甚壮,可令一往,亦使天下知王室有人。”周王从之。乃先遣宁跪归报卫国,王师随后起行。

  却说周虢二公,忌子突之成功,仅给戎车二百乘。子突并不推诿,告于太庙而行。时五国之师,已至卫城下,攻围甚急。公子泄、公子职昼夜巡守,悬望王朝大兵解围。谁知子突兵微将寡,怎当五国如虎之众?不等子突安营,大杀一场。二百乘兵车,如汤泼雪。子突叹曰:“吾奉王命而战死,不失为忠义之鬼也!”乃手杀数十人,然后自刎而亡。髯翁有诗赞曰:

  虽然只旅未成功,王命昭昭耳目中。见义勇为真汉子,莫将成败论英雄!

  卫国守城军士,闻王师已败,先自奔窜。齐兵首先登城,四国继之,砍开城门,放卫侯朔入城。公子泄、公子职同宁跪收拾散兵,拥公子黔牟出走,正遇鲁兵,又杀一场。宁跪夺路先奔,三公子俱被鲁兵所擒。宁跪知力不能救,叹口气,奔往秦国逃难去讫。鲁侯将三公子献俘于卫,卫不敢决,转献于齐。齐襄公喝教刀斧手,将泄、职二公子斩讫,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于齐有连襟之情,赦之不诛,放归于周。卫侯朔鸣钟击鼓,重登侯位。将府库所藏宝玉,厚赂齐襄公。襄公曰:“鲁侯擒三公子,其劳不浅。”乃以所赂之半,分赠鲁侯。复使卫侯另出器贿,散于宋、陈、蔡三国,此周庄王九年之事。

  却说齐襄公自败子突,放黔牟之后,诚恐周王来讨,乃使大夫连称为将军,管至父为副,领兵戍葵邱,以遏东南之路。二将临行,请于襄公曰:“戍守劳苦,臣不敢辞,以何期为满?”时襄公方食瓜,乃曰:“今此瓜熟之时,明岁瓜再熟,当遣人代汝。”二将往葵邱驻扎。不觉一年光景,忽一日,戍卒进瓜尝新,二将想起瓜熟之约:“此时正该交代,如何主公不遣人来?”特地差心腹往国中探信,闻齐侯在谷城与文姜欢乐,有一月不回。连称大怒曰:“王姬薨后,吾妹当为继室,无道昏君,不顾伦理,在外日事淫媟,使吾等暴露边鄙,吾必杀之!”谓管至父曰:“汝可助吾一臂。”管至父曰:“及瓜而代,主公所亲许也。恐其忘之,不如请代。请而不许,军心胥怨,乃可用也。”连称曰:“善。”乃使人献瓜于襄公,因求交代。襄公怒曰:“代出孤意,奈何请耶?再候瓜一熟可也。”使人回报,连称恨恨不已,谓管至父曰:“今欲行大事,计将安出?”至父曰:“凡举事必先有所奉,然后成。公孙无知,乃公子夷仲年之子,先君僖公以同母之故,宠爱仲年,并爱无知,从幼畜养宫中,衣服礼数,与世子无别。自主公即位,因无知向在宫中,与主公角力,无知足勾主公仆地,主公不悦。一日,无知又与大夫雍廪争道,主公怒其不逊,遂疏黜之,品秩裁减大半,无知衔恨于心久矣。每思作乱,恨无帮手。我等不若密通无知,内应外合,事可必济。”连称曰:“当于何时?”管至父曰:“主上性喜用兵,又好游猎,如猛虎离穴,易为制耳。但得预闻出外之期,方不失机会也。”连称曰:“吾妹在宫中,失庞于主公,亦怀怨望。今嘱无知阴与吾妹合计,伺主公之间隙,星夜相闻,可无误事。”于是再遣心腹,致书于公孙无知。书曰:

  贤公孙受先公如嫡之宠,一旦削夺,行路之人,皆为不平。况君淫昏日甚,政令无常,葵邱久戍,及瓜不代,三军之士,愤愤思乱。如有间可图,称等愿效犬马,竭力推戴。称之从妹,在宫失宠衔怨,天助公孙以内应之资,机不可失。

  公孙无知得书大喜,即复书曰:

  天厌淫人,以启将军之衷,敬佩里言,迟疾奉报。

  无知阴使女侍通信于连妃,且以连称之书示之:“若事成之日,当立为夫人。”连妃许之。周庄王十一年冬十月,齐襄公知姑棼之野有山名贝邱,禽兽所聚,可以游猎,乃预戒徒人费等,整顿车徒,将以次月往彼田狩。连妃遣宫人送信于公孙无知,无知星夜传信葵邱,通知连、管二将军,约定十一月初旬,一齐举事。连称曰:“主上出猎,国中空虚,吾等率兵直入都门,拥立公孙何如!”管至父曰:“主上睦于邻国,若乞师来讨,何以御之?不若伏兵于姑棼,先杀昏君,然后奉公孙即位,事可万全也。”那时葵邱戍卒,因久役在外,无不思家,连称密传号令,各备干粮,往贝邱行事,军士人人乐从,不在话下。

  再说齐襄公于十一月朔日,驾车出游,止带力士石之纷如,及幸臣孟阳一班,架鹰牵犬,准备射猎,不用一大臣相随。先至姑棼,原建有离宫,游玩竟日。居民馈献酒肉,襄公欢饮至夜,遂留宿焉。次日起驾,往贝邱来。见一路树木蒙茸,藤萝翳郁,襄公驻车高阜,传令举火焚林,然后合围校射,纵放鹰犬。火烈风猛,狐兔之类,东奔西逸,忽有大豕一只,如牛无角,似虎无斑,从火中奔出,竟上高阜,蹲踞于车驾之前。时众人俱往驰射,惟孟阳立于襄公之侧。襄公顾孟阳曰:“汝为我射此豕。”孟阳瞪目视之,大惊曰:“非豕也,乃公子彭生也!”襄公大怒曰:“彭生何敢见我!”夺孟阳之弓,亲自射之,连发三矢不中。那大豕直立起来,双拱前蹄,效人行步,放声而啼,哀惨难闻,吓得襄公毛骨俱竦,从车中倒撞下来,跌损左足,脱落了丝文屦一只,被大豕衔之而去,忽然不见。髯翁有诗曰:

  鲁桓昔日死车中,今日车中遇鬼雄。枉杀彭生应化厉,诸儿空自引雕弓。

  徒人费与从人等,扶起襄公,卧于车中,传令罢猎,复回姑棼离宫住宿。襄公自觉精神恍惚,心下烦躁。时军中已打二更,襄公因左足疼痛,展转不寐,谓孟阳曰:“汝可扶我缓行几步。”先前坠车,匆忙之际,不知失屦,到此方觉,问徒人费取讨。费曰:“屦为大豕衔去矣。”襄公心恶其言,乃大怒曰:“汝既跟随寡人,岂不看屦之有无?若果衔去,当时何不早言?”自执皮鞭,鞭费之背,血流满地方止。徒人费被鞭,含泪出门,正遇连称引著数人打探动静,将徒人费一索捆住。问曰:“无道昏君何在?”费曰:“在寝室。”又问:“已卧乎?”曰:“尚未卧也。”连称举刀欲砍,费曰:“勿杀我,我当先入,为汝耳目。”连称不信,费曰:“我适被鞭伤,亦欲杀此贼耳!”乃袒衣以背示之。连称见其血肉淋漓,遂信其言,解费之缚,嘱以内应,随即招管至父引著众军士,杀入离宫。且说徒人费翻身入门,正遇石之纷如,告以连称作乱之事。遂造寝室,告于襄公。襄公惊惶无措,费曰:“事已急矣。若使一人伪作主公,卧于床上,主公潜伏户后,幸而仓卒不辨,或可脱也!”孟阳曰:“臣受恩逾分,愿以身代,不敢恤死!”孟阳即卧于床,以面向内,襄公亲解锦袍覆之,伏身户后,问徒人费曰:“汝将何如?”费曰:“臣当与纷如协力拒贼!”襄公曰:“不苦背创乎?”费曰:“臣死且不避,何有于创?”襄公叹曰:“忠臣也!”徒人费令石之纷如引众拒守中门,自己单身挟著利刃,诈为迎贼,欲刺连称。其时众贼已攻进大门,连称挺剑当先开路,管至父列兵门外,以防他变。徒人费见连称来势凶猛,不暇致详,上前一步便刺。谁知连称身被重铠,刃刺不入,却被连称一剑劈去,断其二指,还复一剑,劈下半个头颅,死于门中。石之纷如便挺矛来斗,约战十余合,连称转斗转进,纷如渐渐退步,误绊石阶脚口止坐,亦被连称一剑砍倒。遂入寝室,侍卫先已惊散,团花帐中,卧著一人,锦袍遮盖,连称手起剑落,头离枕畔,举火烛之,年少无须,连称曰:“此非君也!”使人遍搜房中,并无踪影。连称自引烛照之,忽见户槛之下,露出丝文屦一只,知户后藏躲有人,不是诸儿是谁?打开户后看时,那昏君因足疼,做一堆儿蹲著,那一只丝文屦,仍在足上。连称所见之屦,乃是先前大豕衔去的,不知如何在槛下,分明是冤鬼所为,可不畏哉?连称认得诸儿,似鸡雏一般,一把提出户外,掷于地下,大骂:“无道昏君!汝连年用兵,黩武殃民,是不仁也;背父之命,疏远公孙,是不孝也;兄妹宣淫,公行不忌,是无礼也;不念远戍,瓜期不代,是无信也!仁孝礼信,四德皆失,何以为人?吾今日为鲁桓公报仇!”遂砍襄公为数段,以床褥裹其尸,与孟阳同埋于户下。计襄公在位只五年。史官评论此事,谓襄公疏远大臣,亲昵群小,石之纷如、孟阳、徒人费等,平日受其私恩,从于昏乱,虽视死如归,不得为忠臣之大节。连称、管至父,徒以久戍不代,遂行篡弑,当是襄公恶贯已满,假手二人耳!彭生临刑大呼:“死为妖孽,以取尔命!”大豕见形,非偶然也。髯翁有诗咏费、石等死难之事,诗云:

  捐生殉主是忠贞,费石千秋无令名。假使从昏称死节,飞廉崇虎亦堪旌!

  又诗叹齐襄公云:

  方张恶焰君侯死,将熄凶威大豕狂。恶贯满盈无不毙,劝人作善莫商量。

  连称、管至父重整军容,长驱齐国。公孙无知预集私甲,一闻襄公凶信,引兵开门,接应连、管二将入城。二将托言:“曾受先君僖公遗命,奉公孙无知即位。”立连妃为夫人。连称为正卿,号为国舅;管至父为亚卿。诸大夫虽勉强排班,心中不服,惟雍廪再三稽首,谢往日争道之罪,极其卑顺。无知赦之,仍为大夫。高国称病不朝,无知亦不敢黜之。至父劝无知悬榜招贤,以收人望,因荐其族子管夷吾之才,无知使人召之。未知夷吾肯应召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雍大夫计杀无知 鲁庄公乾时大战

  却说管夷吾字仲,生得相貌魁梧,精神俊爽,博通坟典,淹贯古今,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与鲍叔牙同贾,至分金时,夷吾多取一倍,鲍叔之从人心怀不平。鲍叔曰:“仲非贪此区区之金,因家贫不给,我自愿让之耳!”又曾领兵随征,每至战阵,辄居后队,及还兵之日,又为先驱。多有笑其怯者。鲍叔曰:“仲有老母在堂,留身奉养,岂真怯斗耶!”又数与鲍叔计事,往往相左。鲍叔曰:“人固有遇不遇,使仲遇其时,定当百不失一矣!”夷吾闻之,叹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哉!”遂结为生死之交。值襄公诸儿即位,长子曰纠,鲁女所生,次子小白,莒女所生,虽皆庶出,俱已成立,欲为立傅以辅导之。管夷吾谓鲍叔牙曰:“君生二子,异日为嗣,非纠即白。吾与尔各傅一人。若嗣立之日,互相荐举。”叔牙然其言。于是管夷吾同召忽为公子纠之傅,叔牙为公子小白之傅。襄公欲迎文姜至禚相会,叔牙谓小白曰:“君以淫闻,为国人笑,及今止之,犹可掩饰。更相往来,如水决堤,将成泛溢,子必进谏!”小白果入谏襄公,曰:“鲁侯之死,啧有烦言,男女嫌疑不可不避!”襄公怒曰:“孺子何得多言!”以屦蹴之。小白趋而出。鲍叔曰:“吾闻之:'有奇淫者,必有奇祸',吾当与子适他国,以俟后图!”小白问:“当适何国?”鲍叔曰:“大国喜怒不常,不如适莒。莒小而近齐,小则不敢慢我,近则旦暮可归!”小白曰:“善!”乃奔莒国。襄公闻之,亦不追还。及公孙无知篡位,来召管夷吾。夷吾曰:“此辈兵已在颈,尚欲累人耶?”遂与召忽共计,以鲁为子纠之母家,乃奉纠奔鲁。鲁庄公居之于生窦,月给廪饩。

  鲁庄公十二年春二月,齐公孙无知元年,百官贺旦,俱集朝房,见连、管二人公然压班,人人皆有怨愤之意。雍廪知众心不附,佯言曰:“有客自鲁来,传言公子纠将以鲁师伐齐,诸君闻之否?”诸大夫皆曰:“不闻。”雍遂不复言。既朝退,诸大夫互相约会,俱到雍廪家,叩问公子纠伐齐之信。雍廪曰:“诸君谓此事如何?”东郭牙曰:“先君虽无道,其子何罪?吾等日望其来也。”诸大夫有泣下者。雍廪曰:“廪之屈膝,宁无人心?正欲委曲以图事耳!诸君若能相助,共除弑逆之贼,复立先君子,岂非义举?”东郭牙问计,雍廪曰:“高敬仲,国之世臣,素有才望,为人信服。连、管二贼得其片言奖借,重于千钧,恨不能耳。诚使敬仲置酒,以招二贼,必欣然往赴。吾伪以子纠兵信,面启公孙,彼愚而无勇,俟其相就,卒然刺之,谁为救者?然后举火为号,阖门而诛二贼,易如反掌。”东郭牙曰:“敬仲虽疾恶如仇,然为国自贬,当不靳也,吾力能必之。”遂以雍廪之谋,告于高傒,高傒许诺。即命东郭牙往连、管二家致意,俱如期而至。高傒执觯言曰:“先君行多失德,老夫日虞国之丧亡。今幸大夫援立新君,老夫亦获守家庙,向因老病,不与朝班,今幸贱体稍康,特治一酌,以报私恩,兼以子孙为托。”连称与管至父谦让不已。高傒命将重门紧闭:“今日饮酒,不尽欢不已。”预戒阍人:“勿通外信,直待城中举火,方来传报。”却说雍廪怀匕首直叩宫门,见了无知,奏言:“公子纠率领鲁兵,旦晚将至,幸早图应敌之计。”无知问:“国舅何在?”雍廪曰:“国舅与管大夫郊饮未回,百官俱集朝中,专候主公议事。”无知信之,方出朝堂,尚未坐定,诸大夫一拥而前,雍廪自后刺之,血流公座,登时气绝。计无知为君,才一月余耳,哀哉!连夫人闻变,自缢于宫中。史官诗云:

  只因无宠间襄公,谁料无知宠不终?一月夫人三尺帛,何如寂寞守空宫!

  当时雍廪教人于朝外放起一股狼烟,烟透九霄。高傒正欲款客,忽闻门外传板,报说:“外厢举火。”高傒即便起身,往内而走。连称、管至父出其不意,却待要问其缘故,庑下预伏壮士,突然杀出,将二人砍为数段。虽有从人,身无寸铁,一时毕命。雍廪与诸大夫,陆续俱到高府,公同商议,将二人心肝剖出,祭奠襄公。一面遣人于姑棼离宫,取出襄公之尸,重新殡殓。一面遣人于鲁国迎公子纠为君。鲁庄公闻之,大喜,便欲为公子纠起兵。施伯谏曰:“齐鲁互为强弱,齐之无君,鲁之利也。请勿动,以观其变。”庄公踌躇未决。时夫人文姜因襄公被弑,自祝邱归于鲁国,日夜劝其子兴兵伐齐,讨无知之罪,为其兄报仇,及闻无知受戮,齐使来迎公子纠为君,不胜之喜。主定纳纠,催促庄公起程。庄公为母命所迫,遂不听施伯之言,亲率兵车三百乘,用曹沫为大将,秦子、梁子为左右,护送公子纠入齐。管夷吾谓鲁侯曰:“公子小白在莒,莒地比鲁为近,倘彼先入,主客分矣!乞假臣良马,先往邀之!”鲁侯曰:“甲卒几何?”夷吾曰:“三十乘足矣!”

  却说公子小白闻国乱无君,与鲍叔牙计议,向莒子借得兵车百乘,护送还齐。这里管夷吾引兵昼夜奔驰,行至即墨,闻莒兵已过,从后追之。又行三十余里,正遇莒兵停车造饭,管夷吾见小白端坐车中,上前鞠躬曰:“公子别来无恙,今将何往?”小白曰:“欲奔父丧耳!”管夷吾曰:“纠居长,分应主丧。公子幸少留,无自劳苦!”鲍叔牙曰:“仲且退,各为其主,不必多言。”夷吾见莒兵睁眉怒目,有争斗之色,诚恐众寡不敌,乃佯诺而退。蓦地弯弓搭箭,觑定小白,飕的射来。小白大喊一声,口吐鲜血,倒于车上。鲍叔牙急忙来救,从人尽叫道:“不好了!”一齐啼哭起来。管夷吾率领那三十乘,加鞭飞跑去了。夷吾在路叹曰:“子纠有福,合为君也!”还报鲁侯,酌酒与子纠称庆。此时放心落意,一路邑长献饩进馔,遂缓缓而行。

  谁知这一箭只射中小白的带钩。小白知夷吾妙手,恐他又射,一时急智,嚼破舌尖,喷血诈倒,连鲍叔牙都瞒过了。鲍叔牙曰:“夷吾虽去,恐其又来,此行不可迟也!”乃使小白变服,载以温车,从小路疾驰。将近临淄,鲍叔牙单车先入城中,遍谒诸大夫,盛称公子小白之贤。诸大夫曰:“子纠将至,何以处之?”鲍叔牙曰:“齐连弑二君,非贤者不能定乱,况迎子纠而小白先至,天也!鲁君纳纠,其望报不浅。昔宋立子突,索赂无厌,兵连数年。吾国多难之余,能堪鲁之征求乎?”诸大夫曰:“然则何以谢鲁侯?”叔牙曰:“吾已有君,彼自退矣!”大夫隰朋、东郭牙齐声曰:“叔言是也!”于是迎小白入城即位,是为桓公。髯翁有诗单咏射钩之事,诗曰:

  鲁公欢喜莒人愁,谁道区区中带钩?但看一时权变处,便知有智合诸侯。

  鲍叔牙曰:“鲁兵未至,宜预止之!”乃遣仲孙湫往迎鲁庄公,告以有君。庄公知小白未死,大怒曰:“立子以长,孺子安得为君?孤不能空以三军退也!”仲孙湫回报。齐桓公曰:“鲁兵不退,奈何?”鲍叔牙曰:“以兵拒之!”乃使王子成父将右军,宁越副之;东郭牙将左军,仲孙湫副之。鲍叔牙奉桓公亲将中军。雍廪为先锋。兵车共五百乘。分拨已定,东郭牙请曰:“鲁君虑吾有备,必不长驱,乾时水草方便,此驻兵之处也。”若设伏以待,乘其不备,破之必矣!”鲍叔牙曰:“善!”使宁越、仲孙湫各率本部,分路埋伏;使王子成父、东郭牙从他路抄出鲁兵之后。雍廪挑战诱敌。却说鲁庄公同子纠行至乾时,管夷吾进曰:“小白初立,人心未定。宜速乘之,必有内变。”庄公曰:“如仲之言,小白已射死久矣。”遂出令于乾时安营。鲁侯营于前、子纠营于后,相去二十里。次早谍报:“齐兵已到,先锋雍廪索战。”鲁庄公曰:“先破齐师,城中自然寒胆也!”遂引秦子、梁子驾戎车而前,呼雍廪亲数之,曰:“汝首谋诛贼,求君于我,今又改图,信义安在?”挽弓欲射雍廪。雍廪佯作羞惭,抱头鼠窜,庄公命曹沫逐之,雍廪转辕来战,不几合又走。曹沫不舍,奋生平之勇,挺著画戟赶来,却被鲍叔牙大兵围住。曹沫深入重围,左冲右突,身中两箭,死战方脱。却说鲁将秦子、梁子恐曹沫有失,正待接应,忽闻左右炮声齐震,宁越、仲孙湫两路伏兵齐起,鲍叔牙率领中军,如墙而进。三面受敌,鲁兵不能抵当,渐渐奔散。鲍叔牙传令:“有能获鲁侯者,赏以万家之邑。”使军中大声传呼。秦子急取鲁侯绣字黄旗,偃之于地。梁子复取旗建于自车之上,秦子问其故。梁子曰:“吾将以误齐也。”鲁庄公见事急,跳下戎车,别乘轺车,微服而逃。秦子紧紧跟定,杀出重围。宁越望见绣旗,伏于下道,认是鲁君,麾兵围之数重。梁子免胄以面示曰:“吾鲁将也,吾君已去远矣。”鲍叔牙知齐军已全胜,鸣金收军。仲孙湫献戎辂,宁越献梁子,齐侯命斩于军前。齐侯因王子成父、东郭牙两路兵尚无下落,留宁越、仲孙湫屯于乾时,大军奏凯先回。

  再说管夷吾等管辖辎重,在于后营。闻前营战败,教召忽同公子纠守营,悉起兵车自来接应,正遇鲁庄公,合兵一处,曹沫亦收拾残车败卒奔回。计点之时,十停折去其七,夷吾曰:“军气已丧,不可留矣!”乃连夜拔营而起。行不二日,忽见兵车当路。乃是王子成父、东郭牙抄出鲁兵之后。曹沫挺戟大呼曰:“主公速行,吾死于此!”顾秦子曰:“汝当助吾!”秦子便接住王子成父厮杀。曹沫便接住东郭牙厮杀。管夷吾保著鲁庄公,召忽保著公子纠,夺路而行。有红袍小将追鲁侯至急,鲁庄公一箭,正中其额;又有一白袍者追来,庄公亦射杀之。齐兵稍却,管仲教把辎重甲兵乘马之类,连路委弃,恣齐兵抢掠,方才得脱。曹沫左膊,复中一刀,尚刺杀齐军无数,溃围而出。秦子战死于阵。史官论鲁庄公乾时之败。实为自取。有诗叹云:

  子纠本是仇人胤,何必勤兵往纳之?若念深仇天不戴,助纠不若助无知!

  鲁庄公等脱离虎口,如漏网之鱼,急急奔走,隰朋、东郭牙从后赶来,直追过汶水,将鲁境内汶阳之田,尽侵夺之,设守而去。鲁人不敢争较,齐兵大胜而归。齐侯小白早朝,百官称贺。鲍叔牙进曰:“子纠在鲁,有管夷吾、召忽为辅,鲁又助之,心腹之疾尚在,未可贺也。”齐侯小白曰:“为之奈何?”鲍叔牙曰:“乾时一战,鲁君臣胆寒矣。臣当统三军之众,压鲁境上,请讨子纠,鲁必惧而从也。”齐侯曰:“寡人请举国以听子。”鲍叔牙乃简阅车马,率领大军,直至汶阳,清理疆界。遣公孙隰朋,致书于鲁侯曰:

  外臣鲍叔牙,百拜鲁贤侯殿下: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寡君已奉宗庙,公子纠欲行争夺,非不二之谊也。寡君以兄弟之亲,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国。管仲、召忽,寡君之仇,请受而戮于太庙。

  隰朋临行,鲍叔牙嘱之曰:“管夷吾天下奇才,吾言于君,将召而用之,必令无死。”隰朋曰:“倘鲁欲杀之如何?”鲍叔曰:“但提起射钩之事,鲁必信矣。”隰朋唯唯而去。鲁侯得书,即召施伯。不知如何计议?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释槛囚鲍叔荐仲 战长勺曹刿败齐

  却说鲁庄公得鲍叔牙之书,即召施伯计议曰:“向不听子言,以致兵败。今杀纠与存纠孰利?”施伯曰:“小白初立,即能用人,败我兵于乾时,此非子纠之比也。况齐兵压境,不如杀纠,与之讲和!”时公子纠与管夷吾、召忽俱在生窦,鲁庄公使公子偃将兵袭之,杀公子纠,执召忽、管仲至鲁,将纳槛车。召忽仰天大恸曰:“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分也。忽将从子纠于地下,安能受桎梏之辱?”遂以头触殿柱而死。管夷吾曰:“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吾且生入齐国,为子纠白冤!”便束身入槛车之中。施伯私谓鲁庄公曰:“臣观管子之容,似有内援,必将不死。此人天下奇才,若不死,必大用于齐,必霸天下,鲁自此奉奔走矣。君不如请于齐而生之。管子生,则必德我;德我而为我用,齐不足虑也!”庄公曰:“齐君之仇,而我留之,虽杀纠,怒未解也!”施伯曰:“君以为不可用,不如杀之,以其尸授齐!”庄公曰:“善。”公孙隰朋闻鲁将杀管夷吾,疾趋鲁庭,来见庄公曰:“夷吾射寡君中钩,寡君恨之切骨,欲亲加刃,以快其志。若以尸还,犹不杀也。”庄公信其言,遂囚夷吾,并函封子纠召忽之首,交付隰朋。隰朋称谢而行。却说管夷吾在槛车中,已知鲍叔牙之谋,诚恐“施伯智士,虽然释放,倘或翻悔,重复追还,吾命休矣!”心生一计,制成《黄鹄》之词,教役人歌之。词曰:

  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阳九兮逢百六,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役人既得此词,且歌且走,乐而忘倦,车驰马奔,计一日得两日之程,遂出鲁境。鲁庄公果然追悔,使公子偃追之,不及而返。夷吾仰天叹曰:“吾今日乃更生也!”行至堂阜,鲍叔牙先在,见夷吾如获至宝,迎之入馆,曰:“仲幸无恙!”即命破槛出之,夷吾曰:“非奉君命,未可擅脱。”鲍叔牙曰:“无伤也,吾行且荐子。”夷吾曰:“吾与召忽同事子纠,既不能奉以君位,又不能死于其难,臣节已亏矣。况复反面而事仇人?召忽有知,将笑我于地下!”鲍叔牙曰:“'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谅。'子有治天下之才,未遇其时,主公志大识高,若得子为辅,以经营齐国,霸业不足道也,功盖天下,名显诸侯,孰与守匹夫之节,行无益之事哉?”夷吾嘿然不语,乃解其束缚,留之于堂阜。鲍叔遂回临淄见桓公,先吊后贺。桓公曰:“何吊也?”鲍叔牙曰:“子纠,君之兄也,君为国灭亲,诚非得已,臣敢不吊?”桓公曰:“虽然,何以贺寡人?”鲍叔牙曰:“管子天下奇才,非召忽比也,臣已生致之。君得一贤相,臣敢不贺?”桓公曰:“夷吾射寡人中钩,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于心,得食其肉不厌,况可用乎?”鲍叔牙曰:“人臣者各为其主,射钩之时,知有纠不知有君,君若用之,当为君射天下,岂特一人之钩哉?”桓公曰:“寡人姑听之,赦勿诛。”鲍叔牙乃迎管夷吾至于其家,朝夕谈论。却说齐桓公修援立之功,高国世卿,皆加采邑。欲拜鲍叔牙为上卿,任以国政,鲍叔牙曰:“君加惠于臣,使不冻馁,则君之赐也。至于治国家,则非臣之所能也。”桓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辞。”鲍叔牙曰:“所谓知臣者,小心敬慎,循礼守法而已,此具臣之事,非治国家之才也;夫治国家者,内安百姓,外抚四夷,勋加于王室,泽布于诸侯,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帝臣王佐之任,臣何以堪之?”桓公不觉欣然动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当今亦有其人否?”鲍叔牙曰:“君不求其人则已;必求其人,其管夷吾乎?臣所不若夷吾者有五:宽柔惠民,弗若也;治国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结于百姓,弗若也;制礼义可施于四方,弗若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敢战无退,弗若也。”桓公曰:“卿试与来,寡人将叩其所学?”鲍叔牙曰:“臣闻'贱不能临贵,贫不能役富,疏不能制亲。'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禄入,隆以父兄之礼不可!夫相者,君之亚也。相而召之,是轻之也;相轻则君亦轻。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礼,君其卜日而郊迎之,四方闻君之尊贤礼士而不计私仇,谁不思效用于齐者?”桓公曰:“寡人听子。”乃命太卜择吉日,郊迎管子,鲍叔牙仍送管夷吾于郊外公馆之中。至期,三浴而三衅衣,衣冠袍笏,比于上大夫,桓公亲自出郊迎之,与之同载入朝。百姓观者如堵,无不骇然。史官有诗云:

  争贺君侯得相臣,谁知即是槛车人?只因此日捐私忿,四海欣然号霸君。

  管夷吾已入朝,稽首谢罪,桓公亲手扶起,赐之以坐。夷吾曰:“臣乃俘戮之余,得蒙宥死,实为万幸,敢辱过礼!”桓公曰:“寡人有问于子,子必坐,然后敢请。”夷吾再拜就坐。桓公曰:“齐,千乘之国,先僖公威服诸侯,号为小霸。自先襄公政令无常,遂构大变。寡人获主社稷,人心未定,国势不张。今欲修理国政,立纲陈纪,其道何先?”夷吾对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今日君欲立国之纲纪,必张四维,以使其民,则纪纲立而国势振矣。”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夷吾对曰:“欲使民者,必先爱民,而后有以处之。”桓公曰:“爱民之道若何?”对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连以事,相及以禄,则民相亲矣。赦旧罪,修旧宗,立无后,则民殖矣;省刑罚,薄税敛,则民富矣;卿建贤士,使教于国,则民有礼矣;出令不改,则民正矣。此爱民之道也。”桓公曰:“爱民之道既行,处民之道若何?”对曰:“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常为农,工商之子常为工商,习焉安焉,不迁其业,则民自安矣。”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对曰:“欲足甲兵,当制赎刑,重罪赎以犀甲一戟,轻罪赎以革贵盾一戟,小罪分别入金,疑罪则宥之。讼理相等者,令纳束矢,许其平。金既聚矣,美者以铸剑戟,试诸犬马;恶者以铸鉏夷斤欘,试诸壤土。”桓公曰:“甲兵既定,财用不足如何?”对曰:“销山为钱,煮海为盐,其利通于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贱者而居之,以时贸易;为女闾三百,以安行商;商旅如归,百货骈集,因而税之,以佐军兴;如是而财用可足矣。”桓公曰:“财用既足,然军旅不多,兵势不振,如何而可?”对曰:“兵贵于精,不贵于多;强于心,不强于力。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诸侯皆将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见其胜也!君若强兵,莫若隐其名而修其实,臣请作内政而寄之以军令焉。”桓公曰:“内政若何?”对曰:“内政之法,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之乡十五。工商足财,士足兵。”桓公曰:“何以足兵?”对曰:“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设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即以此为军令。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立一师,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师率之。十五乡出三万人,以为三军。君主中军,高、国二子各主一军。四时之隙,从事田猎。春曰搜,以索不孕之兽;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灾;秋曰獮,行杀以顺秋气;冬曰狩,围守以告成功。使民习于武事。是故军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内教既成,勿令迁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丧同恤,人与人相俦,家与家相俦,世同居,少同游。故夜战声相闻,足以不乖;昼战目相识,足以不散。其欢欣足以相死。居则同乐,死则同哀,守则同固,战则同强。有此三万人,足以横行于天下。”桓公曰:“兵势既强,可以征天下诸侯乎?”对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邻国未附,君欲从事于天下诸侯,莫若尊周而亲邻国。”桓公曰:“其道若何?”对曰:“审吾疆场,而反其侵地,重为皮币以聘问,而勿受其赀,则四邻之国亲我矣。请以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赀帛,使周游于四方,以号召天下之贤士;又使人以皮币玩好,鬻行四方,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择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择其淫乱篡弑者而诛之,可以立威。如此,则天下诸侯,皆相率而朝于齐矣。然后率诸侯以事周,使修职贡,则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虽欲辞之,不可得也!”桓公与管夷吾连语三日三夜,字字投机,全不知倦。桓公大悦,乃复斋戒三日,告于太庙,欲拜管夷吾为相。夷吾辞而不受。桓公曰:“吾纳子之伯策,欲成吾志,故拜子为相,何为不受?”对曰:“臣闻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也。君必欲成其大志,则用五杰。”桓公曰:“五杰为谁?”对曰:“升降揖逊,进退闲习,辨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司行;垦草莱,辟土地,聚粟众多,尽地之利,臣不如宁越,请立为大司田;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王子成父,请立为大司马;决狱执中,不杀无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须无,请立为大司理;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为大谏之官。君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臣虽不才,强成君命,以效区区。”桓公遂拜管夷吾为相国,赐以国中市租一年。其隰朋以下五人,皆依夷吾所荐,一一拜官,各治其事。遂悬榜国门,凡所奏富强之策,次第尽举而行之。

  他日,桓公又问于管夷吾曰:“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得毋害于霸乎?”夷吾对曰:“无害也!”桓公曰:“然则何为而害霸?”夷吾对曰:“不知贤,害霸;知贤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复以小人参之,害霸。”桓公曰:“善。”于是专任夷吾,尊其号曰仲父,恩礼在高国之上:“国有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凭仲父裁决。”又禁国人语言不许犯夷吾之名,不问贵贱,皆称仲,盖古人以称字为敬也。

  却说鲁庄公闻齐国拜管仲为相,大怒曰:“悔不从施伯之言,反为孺子所欺。”乃简车搜乘,谋伐齐以报乾时之仇。齐桓公闻之,谓管仲曰:“孤新嗣位,不欲频受干戈,请先伐鲁何如?”管仲对曰:“军政未定,未可用也。”桓公不听,遂拜鲍叔牙为将,率师直犯长勺。鲁庄公问于施伯曰:“齐欺吾太甚,何以御之?”施伯曰:“臣荐一人,可以敌齐。”庄公曰:“卿所荐何人?”施伯对曰:“臣识一人,姓曹名刿,隐于东平之乡,从未出仕,其人真将相之才也!”庄公命施伯往招之。刿笑曰:“肉食者无谋,乃谋及藿食耶?”施伯曰:“藿食能谋,行且肉食矣。”遂同见庄公。庄公问曰:“何以战齐?”曹刿曰:“兵事临机制胜,非可预言,愿假臣一乘,使得预谋于行间。”庄公喜其言,与之共载,直趋长勺。鲍叔牙闻鲁侯引兵而来,乃严阵以待,庄公亦列阵相持。鲍叔牙因乾时得胜,有轻鲁之心,下令击鼓进兵,先陷者重赏。庄公闻鼓声震地,亦教鸣鼓对敌,曹刿止之曰:“齐师方锐,宜静以待之。”传令军中:“有敢喧哗者斩。”齐兵来冲鲁阵,阵如铁桶不能冲动,只得退后。少顷,对阵鼓声又震。鲁军寂如不闻,齐师又退。鲍叔牙曰:“鲁怯战耳,再鼓之,必走。”曹刿又闻鼓响,谓庄公曰:“败齐此其时矣,可速鼓之!”论鲁是初次鸣鼓,论齐已是第三通鼓了。齐兵见鲁兵两次不动,以为不战,都不在意了,谁知鼓声一起突然而来,刀砍箭射势如疾雷不及掩耳,杀得齐兵七零八落大败而奔,庄公欲行追逐。曹刿曰:“未可也,臣当察之。”乃下车,将齐兵列阵之处周围看了一遍,复登车轼远望。良久曰:“可追矣。”庄公乃驱车而进,追三十余里方还,所获辎重甲兵无算。不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国纳赂诛长万 楚王杯酒虏息妫

  话说鲁庄公大败齐师,乃问于曹刿曰:“卿何以一鼓而胜三鼓,有说乎?”曹刿曰:“夫战以气为主,气勇则胜,气衰则败。鼓,所以作气也。一鼓气方盛,再鼓则气衰,三鼓则气竭。吾不鼓以养三军之气,彼三鼓而已竭,我一鼓而方盈,以盈御竭,不胜何为?”庄公曰:“齐师既败,始何所见而不追,继何所见而追$请言其故?”曹刿曰:“齐人多诈,恐有伏兵,其败走未可信也。吾视其辙迹纵横,军心已乱;又望其旌旗不整,急于奔驰,是以逐之!”庄公曰:“卿可谓知兵矣!”乃拜为大夫,厚赏施伯荐贤之功。髯翁有诗云:

  强齐压境举朝忧,韦布谁知握胜筹?莫怪边庭捷报杳,繇来肉食少佳谋。

  时周庄王十三年之春。齐师败归,桓公怒曰:“兵出无功,何以服诸侯乎?”鲍叔牙曰:“齐、鲁皆千乘之国,势不相下,以主客为强弱。昔乾时之战,我为主,是以胜鲁;今长勺之战,鲁为主,是以败于鲁。臣愿以君命乞师于宋,齐、宋同兵,可以得志!”桓公许之,乃遣使行聘于宋,请出宋师。宋闵公捷,自齐襄公时,两国时常共事,今闻小白即位,正欲通好,遂订师期,以夏六月初旬,兵至郎城相会。至期,宋使南宫长万为将,猛获副之,齐使鲍叔牙为将,仲孙湫副之,各统大兵,集于郎城。齐军于东北,宋军于东南。鲁庄公曰:“鲍叔牙挟忿而来,加以宋助,南宫长万有触山举鼎之力,吾国无其对手,两军并峙,互为犄角,何以御之?”大夫公子偃进曰:“容臣自出觇其军!”还报曰:“鲍叔牙有戒心,军容甚整;南宫长万自恃其勇,以为无敌,其行伍杂乱。倘自雩门窃出,掩其不备,宋可败也。宋败,齐不能独留矣!”庄公曰:“汝非长万敌也!”公子偃曰:“臣请试之!”庄公曰:“寡人自为接应!”公子偃乃以虎皮百余,冒于马上,乘月色朦胧,偃旗息鼓,开雩门而出,将近宋营,宋兵全然不觉。公子偃命军中举火,一时金鼓喧天,直前冲突,火光之下,遥见一队猛虎咆哮,宋营人马,无不股栗,四下惊皇,争先驰奔。南宫长万虽勇,争奈车徒先散,只得驱车而退。鲁庄公后队已到,合兵一处,连夜追逐。到乘邱地方,南宫长万谓猛获曰:“今日必须死战,不然不免!”猛获应声而出,刚遇公子偃,两下对杀,南宫长万挺着长戟,直撞入鲁侯大军,逢人便刺,鲁兵惧其骁勇,无敢近前。庄公谓戎右颛孙生曰:“汝素以力闻,能与长万决一胜负乎!”颛孙生亦挺大戟,径寻长万交锋。庄公登轼望之,见颛孙生战长万不下,顾左右曰:“取我金仆姑来!”金仆姑者,鲁军府之劲矢也。左右捧矢以进,庄公搭上弓箭,觑得长万亲切,飕的一箭,正中右肩,深入于骨,长万用手拔箭,颛孙生乘其手慢,复尽力一戟,刺透左股,长万倒撞于地,急欲挣扎,被颛孙生跳下车来,双手紧紧按定,众军一拥上前擒住。猛获见主将被擒,弃车而逃。鲁庄公大获全胜,鸣金收军,颛孙生解长万献功。长万肩股被创,尚能挺立,亳无痛楚之态。庄公爱其勇,厚礼待之。鲍叔牙知宋师失利,全军而返。

  是年,齐桓公遣大行隰朋,告即位于周,且求婚焉。明年,周使鲁庄公主婚,将王姬下嫁于齐。徐、蔡、卫各以其女来媵。因鲁有主婚之劳,故此齐、鲁复通,各捐两败之辱,约为兄弟。其秋,宋大水,鲁庄公曰:“齐既通好,何恶于宋?”使人吊之。宋感鲁恤灾之情,亦遣人来谢,因请南宫长万,鲁庄公释之归国。自此三国和好,各消前隙。髯翁有诗曰:

  乾时长勺互雄雌,又见乘邱覆宋师。胜负无常终有失,何如修好两无危?

  却说南宫长万归宋,宋闵公戏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鲁囚也,吾弗敬子矣!”长万大惭而退。大夫仇牧私谏闵公曰:“君臣之间,以礼相交,不可戏也!戏则不敬,不敬则慢,慢而无礼,悖逆将生,君必戒之!”闵公曰:“孤与长万习狎,无伤也!”

  再说周庄王十五年,王有疾,崩。太子胡齐立,是为僖王。讣告至宋,时宋闵公与宫人游于蒙泽,使南宫长万掷戟为戏。原来长万有一绝技,能掷戟于空中,高数丈,以手接之,百不失一。宫人欲观其技,所以闵公召长万同游。长万奉命耍弄了一回,宫人都夸奖不已。闵公微有妒恨之意,命内侍取博局与长万决赌,以大金斗盛酒为罚。这博戏却是闵公所长,长万连负五局,罚酒五斗,已醉到八九分地位了,心中不服,再请覆局。闵公曰:“囚乃常败之家,安敢复与寡人赌胜?”长万心怀惭忿,嘿嘿无言。忽宫侍报道:“周王有使命到!”闵公问其来意,乃是报庄王之丧,且告立新王。闵公曰:“周已更立新王,即当遣使吊贺!”长万奏曰:“臣未睹王都之盛,愿奉使一往。”闵公笑曰:“宋国即无人,何至以囚奉使?”宫人皆大笑。长万面颊发赤,羞变成怒,兼乘酒醉,一时性起,不顾君臣之分,大骂曰:“无道昏君,汝知囚能杀人乎?”闵公亦怒曰:“贼囚怎敢无礼?”便去抢长万之戟,欲以刺之。长万也不来夺戟,径提博局,把闵公打倒,再复挥拳,呜呼哀哉,闵公死于长万拳下。宫人惊散。长万怒气犹勃勃未息,提戟步行,及于朝门,遇大夫仇牧,问:“主公何在?”长万曰:“昏君无礼,吾已杀之矣!”仇牧笑曰:“将军醉耶?”长万曰:“吾非醉,乃实话也!”遂以手中血污示之。仇牧勃然变色,大骂:“弑逆之贼,天理不容!”便举笏来击长万。怎当得长万有力如虎,掷戟于地,以手来迎,左手将笏打落,右手一挥,正中其头,头如齑粉,齿折,随手跃去,嵌入门内三寸,真绝力也!仇牧已死,长万乃拾起画戟,缓步登车,旁若无人。宋闵公即位共十年,只因一句戏言,遂遭逆臣毒手。春秋世乱,视弑君不啻割鸡,可叹,可叹!史臣有《仇牧赞》云:

  世降道斁,纲常扫地。堂帘不隔,君臣交戏。君戏以言,臣戏以戟。壮哉仇牧,以笏击贼。不畏强御,忠肝沥血。死重泰山,名光日月。

  太宰华督闻变,挺剑登车,将起兵讨乱,行至东宫之西,正遇长万,长万并不交言,一戟刺去,华督坠于车下,又复一戟杀之。遂奉闵公之从弟公子游为君,尽逐戴、武、宣、穆、庄之族。群公子出奔萧,公子御说奔亳。长万曰:“御说文而有才,且君之嫡弟,今在亳,必有变。若杀御说,群公子不足虑也!”乃使其子南宫牛同猛获率师围亳。冬十月,萧叔大心率戴、武、宣、穆、庄五族之众,又合曹国之师救亳。公子御说悉起亳人,开城接应。内外夹攻,南宫牛大败被杀,宋兵尽降于御说。猛获不敢回宋,径投卫国去了。戴叔皮献策于御说:“即用降兵旗号,假称南宫牛等已克亳邑,擒了御说,得胜回朝!”先使数人一路传言,南宫长万信之,不做准备。群公子兵到,赚开城门,一拥而入,只叫:“单要拿逆贼长万一人,余人勿得惊慌!”长万仓忙无计,急奔朝中,欲奉子游出奔。见满朝俱是甲士填塞,有内侍走出,言:“子游已被众军所杀!”长万长叹一声,思列国惟陈与宋无交,欲待奔陈。又想家有八十余岁老母,叹曰:“天伦不可弃也!”复翻身至家,扶母登辇,左手挟戟,右手推辇而行,斩门而出,其行如风,无人敢拦阻者。宋国至陈,相去二百六十余里,长万推辇,一日便到,如此神力,古今罕有。

  却说群公子即杀子游,遂奉公子御说即位,是为桓公。拜戴叔皮为大夫,选五族之贤者为公族大夫,萧叔大心仍归守萧。遣使往卫,请执猛获;再遣使往陈,请执南宫长万。公子目夷时止五岁,侍于宋桓公之侧,笑曰:“长万不来矣!”宋公曰:“童子何以知之?”目夷曰:“勇力人所敬也,宋之所弃,陈必庇之。空手而行,何爱于我?”宋公大悟,乃命赍重宝以赂之。先说宋使至卫,卫惠公问于群臣曰:“与猛获,与不与孰便?”群臣皆曰:“人急而投我,奈何弃之?”大夫公孙耳谏曰:“天下之恶,一也。宋之恶,犹卫之恶,留一恶人,于卫何益?况卫宋之好旧矣,不遣获宋必怒?庇一人之恶而失一国之欢,非计之善也!”卫侯曰:“善!”乃缚猛获以畀宋。再说宋使至陈,以重宝献于陈宣公。宣公贪其赂,许送长万。又虑长万绝力难制,必须以计困之。乃使公子结谓长万曰:“寡君得吾子,犹获十城,宋人虽百请,犹不从也。寡君恐吾子见疑,使结布腹心,如以陈国褊小,更适大国,亦愿从容数月,为吾子治车乘!”长万泣曰:“君能容万,万又何求?”公子结乃携酒为欢,结为兄弟。明日长万亲至公子结之家称谢,公子结复留款,酒半,大出婢妾劝酬,长万欢饮大醉,卧于坐席。公子结使力士以犀革包裹,用牛筋束之,并囚其老母,星夜传至于宋。至半路,长万方醒,奋身蹴踏,革坚缚固,终不能脱。将及宋城,犀革俱被挣破,手足皆露于外,押送军人以槌击之,胫骨俱折。宋桓公命与猛获一同绑至市曹,剁为肉泥,使庖人治为醢,遍赐群臣曰:“人臣有不能事君者,视此醢矣!”八十岁老母,亦并诛之。髯翁有诗叹曰:

  可惜赳赳力绝伦,但知母子昧君臣。到头骈戮难追悔,好谕将来造逆人。

  宋桓公以萧叔大心有救亳之功,升萧为附庸,称大心为萧君。念华督死难,仍用其子家为司马,自是华氏世为宋大夫。

  再说齐桓公自长勺大挫之后,深悔用兵。乃委国管仲,日与妇人饮酒为乐。有以国事来告者,桓公曰:“何不告仲父?”时有竖貂者,乃桓公之幸童。因欲亲近内庭,不便往来,乃自宫以进。桓公怜之,宠信愈加,不离左右。又齐之雍邑人名巫者,谓之雍巫,字易牙,为人多权术,工射御,兼精于烹调之技。一日,卫姬病,易牙和五味以进,卫姬食之而愈,因爱近之。易牙又以滋味媚竖貂,貂荐之于桓公。桓公召易牙而问曰:“汝善调味乎?”对曰:“然!”桓公戏曰:“寡人尝鸟兽虫鱼之味几遍矣,所不知者,人肉味何如耳?”易牙既退,及午膳,献蒸肉一盘,嫩如乳羊,而甘美过之。桓公食之尽,问易牙曰:“此何肉,而美至此?”易牙跪而对曰:“此人肉也。”桓公大惊,问:“何从得之?”易牙曰:“臣之长子三岁矣。臣闻'忠君者不有其家',君未尝人味,臣故杀子以适君之口。”桓公曰:“子退矣!”桓公以易牙为爱己,亦宠信之。卫姬复从中称誉。自此竖貂、易牙内外用事,阴忌管仲。至是,竖貂与易牙合词进曰:“闻'君出令,臣奉令',今君一则仲父,二则仲父,齐国疑于无君矣。”桓公笑曰:“寡人于仲父,犹身之有股肱也。有股肱方成其身,有仲父方成其君。尔等小人何知?”二人乃不敢再言。

  管仲秉政三年,齐国大治。髯仙有诗云:

  疑人勿用用无疑,仲父当年独制齐。都似桓公能信任,貂巫百口亦何为?

  是时楚方强盛,灭邓、克权、服随、败郧、盟绞、役息,凡汉东小国,无不称臣纳贡。惟蔡恃与齐侯婚姻,中国诸侯通盟同兵,未曾服楚。至文王熊赀,称王已及二世,有斗祈、屈重、斗伯比、薳章、斗廉、鬻拳诸人为辅,虎视汉阳,渐有侵轶中原之意。却说蔡哀侯献舞,与息侯同娶陈女为夫人。蔡娶在先,息娶在后。息夫人妫氏有绝世之貌,因归宁于陈,道经蔡国。蔡哀侯曰:“吾姨至此,岂可不一相见?”乃使人要至宫中款待,语及戏谑,全无敬客之意,息妫大怒而去。及自陈返息,遂不入蔡国。息侯闻蔡侯怠慢其妻,思有以报之,乃遣使入贡于楚,因密告楚文王曰:“蔡恃中国,不肯纳款。若楚兵加我,我因求救于蔡,蔡君勇而轻,必然亲来相救。我因与楚合兵攻之,献舞可虏也。既虏献舞,不患蔡不朝贡矣。”楚文王大喜,乃兴兵伐息。息侯求救于蔡,蔡哀侯果起大兵,亲来救息。安营未定,楚伏兵齐起,哀侯不能抵当,急走息城。息侯闭门不纳,乃大败而走。楚兵从后追赶,直至莘野,活虏哀侯归国。息侯大犒楚军,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哀侯始知中了息侯之计,恨之入骨。楚文王回国,欲杀蔡哀侯烹之,以飨太庙。鬻拳谏曰:“王方有事中原,若杀献舞,诸侯皆惧矣。不如归之,以取成焉。”再四苦谏,楚文王只是不从。鬻拳愤气勃发,乃左手执王之袖,右手拔佩刀拟王曰:“臣当与王俱死,不忍见王之失诸侯也!”楚王惧,连声曰:“孤听汝!”遂舍蔡侯。鬻拳曰:“王幸听臣言,楚国之福。然臣而劫君,罪当万死,请伏斧锧!”楚王曰:“卿忠心贯日,孤不罪也。”鬻拳曰:“王虽赦臣,臣何敢自赦?”即以佩刀自断其足,大呼曰:“人臣有无礼于君者,视此!”楚王命藏其足于大府,“以识孤违谏之!”使医人疗治鬻拳之病。虽愈不能行走,楚王使为大阍,以掌城门,尊之曰太伯。遂释蔡侯归国,大排筵席,为之饯行。席中盛张女乐,有弹筝女子仪容秀丽,楚王指谓蔡侯曰:“此女色技俱胜,可进一觞!”即命此女以大觥送蔡侯,蔡侯一饮而尽,还斟大觥,亲为楚王寿。楚王笑曰:“君生平所见,有绝世美色否?”蔡侯想起息侯导楚败蔡之仇,乃曰:“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妫之美者,真天人也!”楚王曰:“其色何如?”蔡侯曰:“目如秋水脸似桃花,长短适中举动生态,目中未见其二。 ”楚王曰:“寡人得一见息夫人,死不恨矣!”蔡侯曰:“以君之威,虽齐姬、宋子,致之不难,何况宇下一妇人乎?”楚王大悦,是日尽欢而散。蔡侯遂辞归本国。楚王思蔡侯之言,欲得息妫,假以巡方为名,来至息国。息侯迎谒道左,极其恭敬,亲自辟除馆舍,设大飨于朝堂,息侯执爵而前,为楚王寿。楚王接爵在手,微笑而言曰:“昔者寡人曾效微劳于君夫人,今寡人至此,君夫人何惜为寡人进一觞乎?”息侯惧楚之威,不敢违拒,连声唯唯,即时传语宫中。不一时,但闻环佩之声,夫人妫氏盛服而至。别设毯褥,再拜称谢。楚王答礼不迭。妫氏取白玉卮满斟以进,素手与玉色相映,楚王视之大惊。果然天上徒闻,人间罕见,便欲以手亲接其卮,那妫氏不慌不忙,将卮递与宫人,转递楚王,楚王一饮而尽,妫氏复再拜请辞回宫。楚王心念息妫,反未尽欢。席散归馆,寝不能寐。次日,楚王亦设享于馆舍,名为答礼,暗伏兵甲。息侯赴席,酒至半酣,楚王假醉,谓息侯曰:“寡人有大功于君夫人,今三军在此,君夫人不能为寡人一犒劳乎?”息侯辞曰:“敝邑褊小,不足以优从者,容与寡小君图之!”楚王拍案曰:“匹夫背义,敢巧言拒我!左右何不为我擒下?”息侯正待分诉,伏甲猝起,薳章、斗丹二将,就席间擒息侯而絷之。楚王自引兵径入息宫,来寻息妫。息妫闻变,叹曰:“引虎入室,吾自取也!”遂奔入后园中,欲投井而死,被斗丹抢前一步牵住衣裾曰:“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息妫嘿然。斗丹引见楚王,楚王以好言抚慰,许以不杀息侯,不斩息祀,遂即军中立息妫为夫人,载以后车。以其脸似桃花,又曰桃花夫人。今汉阳府城外有桃花洞,上有桃花夫人庙,即息妫也。唐人杜牧有诗云: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楚王安置息侯于汝水,封以十家之邑,使守息祀。息侯忿郁而死,楚之无道至此极矣。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曹沫手剑劫齐侯 桓公举火爵宁戚

  周釐王元年春正月,齐桓公设朝,群臣拜贺已毕,问管仲曰:“寡人承仲父之教,更张国政。今国中兵精粮足,百姓皆知礼义,意欲立盟定伯,何如?”管仲对曰:“当今诸侯,强于齐者甚众:南有荆、楚,西有秦、晋,然皆自逞其雄,不知尊奉周王,所以不能成霸。周虽衰微,乃天下之共主。东迁以来,诸侯不朝,不贡方物。故郑伯射桓王之肩,五国拒庄王之命,遂令列国臣子,不知君父。熊通僭号,宋、郑弑君,习为故然,莫敢征讨。今庄王初崩,新王即位;宋国近遭南宫长万之乱,贼臣虽戮,宋君未定。君可遣使朝周,请天子之旨,大会诸侯,立定宋君。宋君一定,然后奉天子以令诸侯,内尊王室,外攘四夷。列国之中,衰弱者扶之,强横者抑之,昏乱不共命者,率诸侯讨之。海内诸侯,皆知我之无私,必相率而朝于齐。不动兵车,而霸可成矣!”桓公大悦。于是遣使至洛阳朝贺釐王,因请奉命为会,以定宋君。釐王曰:“伯舅不忘周室,朕之幸也。泗上诸侯,惟伯舅左右之,朕岂有爱焉?”使者回报桓公。桓公遂以王命布告宋、鲁、陈、蔡、卫、郑、曹、邾诸国,约以三月朔日,共会北杏之地。桓公问管仲曰:“此番赴会,用兵车多少?”管仲曰:“君奉王命,以临诸侯,安用兵车?请为衣裳之会!”桓公曰:“诺!”乃使军士先筑坛三层,高起三丈,左悬钟,右设鼓,先陈天子虚位于上,旁设反坫,玉帛器具,加倍整齐。又预备馆舍数处,悉要高敞合式。至期,宋桓公御说先到,与齐桓公相见,谢其定位之意。次日,陈宣公杵臼、邾子克二君继到。蔡哀侯献舞,恨楚见执,亦来赴会。四国见齐无兵车,相顾曰:“齐侯推诚待人,一至于此!”乃各将兵车退在二十里之外。时二月将尽,桓公谓管仲曰:“诸侯未集,改期待之,如何?”管仲曰:“语云:'三人成众。'今至者四国,不为不众矣。若改期,是无信也;待而不至,是辱王命也。初合诸侯,而以不信闻,且辱王命,何以图霸?”桓公曰:“盟乎?会乎?”管仲曰:“人心未一,俟会而不散,乃可盟耳!”桓公曰:“善。”三月朔,昧爽,五国诸侯俱集于坛下。相见礼毕,桓公拱手告诸侯曰:“&王政久废,叛乱相寻。,孤奉周天子之命,会群公以匡王室。今日之事,必推一人为主,然后权有所属,而政令可施于天下。”诸侯纷纷私议,欲推齐,则宋爵上公,齐止称侯,尊卑有序;欲推宋,则宋公新立,赖齐定位,未敢自尊。事在两难,陈宣公杵臼越席言曰:“天子以纠合之命,属诸齐侯,谁敢代之?宜推齐侯为盟会之主。”诸侯皆曰:“非齐侯不堪此任,陈侯之言是也。”桓公再三谦让,然后登坛,齐侯为主,次宋公,次陈侯,次蔡侯,次邾子。排列已定,鸣钟击鼓,先于天子位前行礼,然后交拜,叙兄弟之情。仲孙湫捧约简一函,跪而读之曰:“某年月日,齐小白、宋御说、陈杵臼、蔡献舞、邾克,以天子命,会于北杏,共奖王室,济弱扶倾,有败约者,列国共征之。”诸侯拱手受命。《论语》称桓公九合诸侯,此其第一会也。髯翁有诗云:

  济济冠裳集五君,临淄事业赫然新。局中先著谁能识,只为推尊第一人。

  诸侯献酬甫毕,管仲历阶而上曰:“鲁、卫、郑、曹,故违王命,不来赴会,不可不讨。”齐桓公举手向四君曰:“敝邑兵车不足,愿诸君同事。”陈、蔡、邾三君齐声应曰:“敢不率敝赋以从。”惟宋桓公嘿然。是晚,宋公回馆,谓大夫戴叔皮曰:“齐侯妄自尊大,越次主会,便欲调遣各国之兵,将来吾国且疲于奔命矣。”叔皮曰:“诸侯从违相半,齐势未集,若征服鲁、郑,霸业成矣。齐之霸,非宋福也,与会四国,惟宋为大;宋不从兵,三国亦将解体。况吾今日之来,止欲得王命,以定位耳。已列于会,又何俟焉,不如先归。”宋公从其言,遂于五更登车而去。齐桓公闻宋公背会逃归,大怒,欲遣仲孙湫追之。管仲曰:“追之非义,可请王师伐之,乃为有名,然事更有急于此者。”桓公曰:“何事更急于此?”管仲曰:“宋远而鲁近,且王室宗盟,不先服鲁,何以服宋?”桓公曰:“伐鲁当从何路?”管仲曰:“济之东北有遂者,乃鲁之附庸,国小而弱,才四姓耳,若以重兵压之,可不崇朝而下,遂下,鲁必悚惧,然后遣一介之使,责其不会,再遣人通信于鲁夫人,鲁夫人欲其子亲厚于外家,自当极力怂恿,鲁侯内迫母命,外怵兵威,必将求盟,俟其来求,因而许之,平鲁之后,移兵于宋,临以王臣,此破竹之势也。”桓公曰:“善。”乃亲自率师至遂城,一鼓而下,因驻兵于济水。鲁庄公果惧,大集群臣问计。公子庆父曰:“齐兵两至吾国,未尝得利,臣愿出兵拒之。”班中一人出曰:“不可,不可。”庄公视之,乃施伯也。庄公曰:“汝计将安出?”施伯曰:“臣尝言之,管子天下奇才,今得齐政,兵有节制,其不可一也;北杏之会,以奉命尊王为名,今责违命,理曲在我,其不可二也;子纠之戮,君有功焉,王姬之嫁,君有劳焉,弃往日之功劳,结将来之仇怨,其不可三也。为今之计,不若修和请盟,齐可不战而退。”曹刿曰:“臣意亦如此。”正议论间,报道:“齐侯有书至。”庄公视之,大意曰:

  寡人与君并事周室,情同昆弟,且婚姻也。北杏之会,君不与焉,寡人敢请其故?若有二心,亦惟命。

  齐侯另有书通信于文姜。文姜召庄公语之曰:“齐、鲁世为甥舅,使其恶我,犹将乞好,况取平乎?”庄公唯唯,乃使施伯答书,略曰:

  孤有犬马之疾,未获奔命。君以大义责之,孤知罪矣。然城下之盟,孤实耻之,若退舍于君之境上,孤敢不捧玉帛以从!

  齐侯得书大悦,传令退兵于柯。鲁庄公将往会齐侯,问:“群臣谁能从者?”将军曹沫请往,庄公曰:“汝三败于齐,不虑齐人笑耶?”曹沫曰:“惟耻三败,是以愿往,将一朝而雪之。”庄公曰:“雪之何如?”曹沫曰:“君当其君,臣当其臣。”庄公曰:“寡人越境求盟,犹再败也,若能雪耻,寡人听子矣。”遂偕曹沫而行。至于柯地,齐侯预筑土为坛以待。鲁侯先使人谢罪请盟,齐侯亦使人订期。是日,齐侯将雄兵布列坛下,青红黑白旗,按东南西北四方,各自分队,各有将官统领,仲孙湫掌之;阶级七层,每层俱有壮士,执著黄旗把守,坛上建大黄旗一面,绣出“方伯”二字,旁置大鼓,王子成父掌之;坛中间设香案,排列著朱盘玉盂盛牲歃盟之器,隰朋掌之;两旁反坫,设有金尊玉斝,寺人貂掌之;坛西立石柱二根,系著乌牛白马,屠人准备宰杀,司庖易牙掌之。东郭牙为傧,立于阶下迎宾;管仲为相,气象十分整肃。齐侯传令:“鲁君若到,止许一君一臣登坛,余人息屏坛下。”曹沫衷甲,手提利剑,紧随著鲁庄公。庄公一步一战,曹沫全无惧色,将次升阶。东郭牙进曰:“今日两君好会,两相赞礼,安用凶器?请去剑。”曹沫睁目视之,两眦尽裂。东郭牙倒退几步。庄公君臣历阶而上,两君相见,各叙通好之意。三通鼓毕,对香案行礼。隰朋将玉盂盛血,跪而请歃,曹沫右手按剑,左手揽桓公之袖,怒形于色,管仲急以身蔽桓公,问曰:“大夫何为者?”曹沫曰:“鲁连次受兵,国将亡矣,君以济弱扶倾为会,独不为敝邑念乎?”管仲曰:“然则大夫何求?”曹沫曰:“齐恃强欺弱,夺我汶阳之田,今日请还,吾君乃就歃耳!”管仲顾桓公曰:“君可许之!”桓公曰:“大夫休矣,寡人许子。”曹沫乃释剑,代隰朋捧盂以进。两君俱已歃讫,曹沫曰:“仲主齐国之政,臣愿与仲歃。”桓公曰:“何必仲父?寡人与子立誓。”乃向天指日曰:“所不反汶阳田于鲁者,有如此日!”曹沫受歃,再拜称谢,献酬甚欢。

  既毕事,王子成父诸人俱愤愤不平,请于桓公,欲劫鲁侯,以报曹沫之辱。桓公曰:“寡人已许曹沫矣。匹夫约言,尚不失信,况君乎!”众人乃止。明日,桓公复置酒公馆,与庄公欢饮而别。即命南鄙邑宰,将原侵汶阳田,尽数交割还鲁。昔人论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此所以服诸侯、霸天下也!有诗云:

  巍巍霸气吞东鲁,尺剑如何能用武?要将信义服群雄,不吝汶阳一片土!

  又有诗单道曹沫劫齐桓公一事,此乃后世侠客之祖。诗云:

  森森戈甲拥如潮,仗剑登坛意气豪。三败羞颜一日洗,千秋侠客首称曹。

  诸侯闻盟柯之事,皆服桓公之信义。于是卫、曹二国,皆遣人谢罪请盟。桓公约以伐宋之后,相订为会。乃再遣使如周,告以宋公不尊王命,不来赴会,请王师下临,同往问罪。周釐王使大夫单蔑,率师会齐伐宋。谍报陈、曹二国引兵从征,愿为前部。桓公使管仲先率一军,前会陈、曹,自引隰朋、王子成父、东郭牙等,统领大军继进,于商邱取齐。时周釐王二年之春也。

  却说管仲有爱妾名婧,锺离人,通文有智。桓公好色,每出行必以姬嫔自随;管仲亦以婧从行。是日,管仲军出南门,约行三十余里至峱山,见一野夫,短褐单衣,破笠赤脚,放牛于山下。此人叩牛角而歌,管仲在车上,察其人不凡,使人以酒食劳之。野夫食毕,言:“欲见相君仲父。”使者曰:“相国车已过去矣。”野夫曰:“某有一语,幸传于相君:'浩浩乎白水'。”使者追及管仲之车,以其语述之。管仲茫然,不解所谓,以问妾婧。婧曰:“妾闻古有《白水》之诗云:'浩浩白水,儵儵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此人殆欲仕也。”管仲即命停车,使人召之。野夫将牛寄于村家,随使者来见管仲,长揖不拜。管仲问其姓名,曰:“卫之野人也,姓宁名戚。慕相君好贤礼士,不惮跋涉至此,无由自达,为村人牧牛耳。”管仲叩其所学,应对如流,叹曰:“豪杰辱于泥涂,不遇汲引,何以自显?吾君大军在后,不日当过此,吾当作书,子持以谒吾君,必当重用。”管仲即作书缄,就交付宁戚,彼此各别。宁戚仍牧牛于峱山之下。齐桓公大军三日后方到,宁戚依前短褐单衣,破笠赤脚,立于路旁,全不畏避。桓公乘舆将近,宁戚遂叩牛角而歌之曰:

  南山灿,白石烂,中有鲤鱼长尺半。生不逢尧与舜禅,短褐单衣才至骭。从昏饭牛至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

  桓公闻而异之,命左右拥至车前,问其姓名居处,戚以实对曰:“姓宁名戚。”桓公曰:“汝牧夫,何得讥刺时政?”宁戚曰:“臣小人,安敢讥刺?”桓公曰:“当今天子在上,寡人率诸侯宾服于下,百姓乐业,草木沾春,舜日尧天,不过如此。汝谓'不逢尧舜';又曰,'长夜不旦',非讥刺而何?”宁戚曰:“臣虽村夫,不睹先王之政,然尝闻尧舜之世,十日一风,五日一雨,百姓耕田而食,凿井而饮,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是也。今值纪纲不振,教化不行之世,而曰'舜日尧天',诚小人所不解也。且又闻尧舜之世,正百官而诸侯服,去四凶而天下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今明公一举而宋背会,再举而鲁劫盟。用兵不息,民劳财敝,而曰'百姓乐业,草木沾春',又小人所未解也。小人又闻尧弃其子丹朱,而让天下于舜,舜又避于南河,百姓趋而奉之,不得已即帝位;今君杀兄得国,假天子以令诸侯,小人又不知于唐虞揖让何如也?”桓公大怒曰:“匹夫出言不逊!”喝令斩之,左右缚宁戚去,将行刑,戚颜色不变,了无惧意,仰天叹曰:“桀杀龙逢,纣杀比干,今宁戚与之为三矣!”隰朋奏曰:“此人见势不趋,见威不惕,非寻常牧夫也,君其赦之!”桓公念头一转,怒气顿平,遂命释宁戚之缚,谓戚曰:“寡人聊以试子,子诚佳士。”宁戚因探怀中,出管仲之书,桓公拆而观之,书略云:

  臣奉命出师,行至峱山,得卫人宁戚。此人非牧竖者流,乃当世有用之才,君宜留以自辅。若弃之使见用于邻国,则齐悔无及矣!

  桓公曰:“子既有仲父之书,何不遂呈寡人?”宁戚曰:“臣闻'贤君择人为佐,贤臣亦择主而辅',君如恶直好谀,以怒色加臣,臣宁死必不出相国之书矣。”桓公大悦,命以后车载之。是晚,下寨休军,桓公命举火,索衣冠甚急。寺人貂曰:“君索衣冠,为爵宁戚乎?”桓公曰:“然。”寺人貂曰:“卫去齐不远,何不使人访之。使其人果贤,爵之未晚。”桓公曰:“此人廓达之才,不拘小节,恐其在卫,或有细过。访得其过,爵之则不光;弃之则可惜!”即于灯烛之下,拜宁戚为大夫,使与管仲同参国政。宁戚改换衣冠,谢恩而出。髯翁有诗曰:

  短褐单衣牧竖穷,不逢尧舜遇桓公。自从叩角歌声歇,无复飞熊入梦中。

  桓公兵至宋界,陈宣公杵臼,曹庄公射姑先在,随后周单子兵亦至。相见已毕,商议攻宋之策。宁戚进曰:“明公奉天子之命纠合诸侯,以威胜不如以德胜。依臣愚见,且不必进兵,臣虽不才,请掉三寸之舌,前去说宋公行成。”桓公大悦,传令扎寨于界上,命宁戚入宋。戚乃乘一小车,与从者数人,直至睢阳,来见宋公。宋公问于戴叔皮曰:“宁戚何人也?”叔皮曰:“臣闻此人乃牧牛村夫,齐侯新拔之于位,必其口才过人,此来乃使其游说也。”宋公曰:“何以待之?”叔皮曰:“主公召入,勿以礼待之,观其动静,若开口一不当,臣请引绅为号,便令武士擒而囚之,则齐侯之计沮矣。”宋公点首,吩咐武士伺候。宁戚宽衣大带,昂然而入,向宋公长揖。宋公端坐不答,戚乃仰面长叹曰:“危哉乎,宋国也!”宋公骇然曰:“孤位备上公,忝为诸侯之首,危何从至?”戚曰:“明公自比与周公孰贤?”宋公曰:“周公圣人也,孤焉敢比之?”戚曰:“周公在周盛时,天下太平,四夷宾服,犹且吐哺握发,以纳天下贤士。明公以亡国之余,处群雄角力之秋,继两世弑逆之后,即效法周公,卑躬下士,犹恐士之不至;乃妄自矜大,简贤慢客,虽有忠言,安能至明公之前乎?不危何待!”宋公愕然,离坐曰:“孤嗣位日浅,未闻君子之训,先生勿罪!”叔皮在旁,见宋公为宁戚所动,连连举其带绅,宋公不顾,乃谓宁戚曰:“先生此来,何以教我?”戚曰:“天子失权,诸侯星散,君臣无等,篡弑日闻。齐侯不忍天下之乱,恭承王命,以主夏盟。明公列名于会,以定位也;若又背之,犹不定也。今天子赫然震怒,特遣王臣,驱率诸侯,以讨于宋。明公既叛王命于前,又抗王师于后,不待交兵,臣已卜胜负之有在矣。”宋公曰:“先生之见如何?”戚曰:“以臣愚计,勿惜一束之贽,与齐会盟。上不失臣周之礼,下可结盟主之欢,兵甲不动,宋国安于泰山。”宋公曰:“孤一时失计,不终会好,今齐方加兵于我,安肯受吾之贽?”戚曰:“齐侯宽仁大度,不录人过,不念旧恶。如鲁不赴会,一盟于柯,遂举侵田而返之。况明公在会之人,焉有不纳?”宋公曰:“将何为贽?”戚曰:“齐侯以礼睦邻,厚往薄来,即束脯可贽,岂必倾府库之藏哉?”宋公大悦,乃遣使随宁戚至齐军中请成。叔皮满面羞惭而退。却说宋使见了齐侯,言谢罪请盟之事,献白玉十珏,黄金千镒,齐桓公曰:“天子有命,寡人安敢自专。必须烦王臣转奏于王方可。”桓公即以所献金玉,转送单子,致宋公取成之意。单子曰:“苟君侯赦宥,有所藉手,以复于天王,敢不如命?”桓公乃使宋公修聘于周,然后再订会期。单子辞齐侯而归。齐与陈、曹二君各回本国。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擒傅瑕厉公复国 杀子颓惠王反正

  话说齐桓公归国,管仲奏曰:“东迁以来,莫强于郑。郑灭东虢而都之,前嵩后河,右洛左济,虎牢之险,闻于天下。故在昔庄公恃之,以伐宋兼许,抗拒王师,今又与楚为党。楚,僭国也,地大兵强,吞噬汉阳诸国,与周为敌。君若欲屏王室而霸诸侯,非攘楚不可;欲攘楚,必先得郑!”桓公曰:“吾知郑为中国之枢,久欲收之,恨无计耳!”宁戚进曰:“郑公子突为君二载,祭足逐之而立子忽,高渠弥弑忽而立子亹,我先君杀子亹,祭足又立子仪。祭足以臣逐君,子仪以弟篡兄,犯分逆伦,皆当声讨。今子突在栎,日谋袭郑;况祭足已死,郑国无人。主公命一将往栎,送突入郑,则突必怀主公之德,北面而朝齐矣!”桓公然之。遂命宾须无引兵车二百乘,屯于栎城二十里之外。宾须无预遣人致齐侯之意。郑厉公突先闻祭足死信,密差心腹到郑国打听消息,忽闻齐侯遣兵送己归国,心中大喜,出城远接,大排宴会。二人叙话间,郑国差人已转,回说:“祭仲已死,如今叔詹为上大夫。”宾须无曰:“叔詹何人?”郑伯突曰:“治国之良,非将才也!”差人又禀:“郑城有一奇事,南门之内,有一蛇长八尺,青头黄尾;门外又有一蛇,长丈余,红头绿尾,斗于门阙之中,三日三夜,不分胜负。国人观者如市,莫敢近之。后十七日,内蛇被外蛇咬死,外蛇竟奔入城,至太庙之中,忽然不见。”须无欠身贺郑伯曰:“君位定矣。”郑伯突曰:“#何以知之?”须无曰:“郑国外蛇即君也,长丈余,君居长也。内蛇子仪也,长八尺,弟也。十七日而内蛇被伤,外蛇入城者,君出亡以甲申之夏,今当辛丑之夏,恰十有七年矣。内蛇伤死,此子仪失位之兆,外蛇入于太庙,君主宗祀之征也。我主方申大义于天下,将纳君于正位,蛇斗适当其时,殆天意乎!”郑伯突曰:“诚如将军之言,没世不敢负德!”宾须无乃与郑伯定计,夜袭大陵。傅瑕率兵出战,两下交锋,不虞宾须无绕出背后,先打破大陵,插了齐国旗号。傅瑕知力不敌,只得下车投降。郑伯突衔傅瑕十七年相拒之恨,咬牙切齿,叱左右:“斩讫报来!”傅瑕大呼曰:“君不欲入郑耶,何为杀我?”郑伯突唤转问之,傅瑕曰:“君若赦臣一命,臣愿枭子仪之首。”郑伯突曰:“汝有何策,能杀子仪?不过以甘言哄寡人,欲脱身归郑耳。”瑕曰:“当今郑政皆叔詹所掌,臣与叔詹至厚,君能赦我,我潜入郑国,与詹谋之,子仪之首,必献于座下。”郑伯突大骂:“老贼奸诈,焉敢诳吾!吾今放汝入城,汝将与叔詹起兵拒我矣。”宾须无曰:“瑕之妻孥,见在大陵,可囚于栎城为质。”傅瑕叩头求哀:“如臣失信,诛臣妻子。”且指天日为誓。郑伯突乃纵之。傅瑕至郑,夜见叔詹。詹见瑕,大惊曰:“汝守大陵,何以至此?”瑕曰:“齐侯欲正郑位,命大将宾须无统领大军,送公子突归国。大陵已失,瑕连夜逃命至此,齐兵旦晚当至,事在危急。子能斩子仪之首,开城迎之,富贵可保,亦免生灵涂炭。转祸为福,在此一时。不然,悔无及矣!”詹闻言嘿然,良久曰:“吾向日原主迎立故君之议,为祭仲所阻;今祭仲物故,是天助故君,违天必有咎,但不知计将安出?”瑕曰:“可通信栎城,令速进兵,子出城,伪为拒敌,子仪必临城观战,吾觑便图之,子引故君入城,大事定矣。”叔詹从其谋,密使人致书于突,傅瑕然后参见子仪,诉以齐兵助突,大陵失陷之事,子仪大惊曰:“孤当以重赂求救于楚,待楚兵到日,内外夹攻,齐兵可退。”叔詹故缓其事,过二日,尚未发使往。谍报:“栎军已至城下。”叔詹曰:“臣当引兵出战,君同傅瑕登城固守。”子仪信以为然。却说郑伯突引兵先到,叔詹略战数合,宾须无引齐兵大进,叔詹回车便走,傅瑕从城上大叫曰:“郑师败矣!”子仪素无胆勇,便欲下城,瑕从后刺之,子仪死于城上。叔詹叫开城门,郑伯同宾须无一同入城。傅瑕先往清宫,遇子仪二子,俱杀之。迎突复位,国人素附厉公,欢声震地,厉公厚贿宾须无,约以冬十月亲至齐庭乞盟。须无辞归。厉公复位数日,人心大定,乃谓傅瑕曰:“汝守大陵,十有七年,力拒寡人,可谓忠于旧君矣;今贪生畏死,复为寡人而弑旧君,汝心不可测也,寡人当为子仪报仇!”喝令力士押出,斩于市曹,其妻孥姑赦弗诛。髯翁有诗叹云:

  郑突奸雄世所无,借人成事又行诛。傅瑕不爱须臾活,赢得忠名万古呼。

  原繁当先赞立子仪,恐其得罪,称疾告老,厉公使人责之,乃自缢而死。厉公复治逐君之罪:杀公子阏;强鉏避于叔詹之家,叔詹为之求生,乃免死,刖其足;公父定叔出奔卫国。后三年,厉公召而复之,曰:“不可使共叔无后也!”祭足已死勿论。叔詹仍为正卿,堵叔、师叔并为大夫,郑人谓之“三良”。

  再说齐桓公知郑伯突已复国,卫、二国,去冬亦曾请盟,欲大合诸侯,刑牲定约。仲曰:“君新举霸事,必以简便为政。”桓公曰:“简便如何?”管仲曰:“陈、蔡、邾自北杏之后,事齐不贰;曹伯虽未会,已同伐宋之举,此四国,不必再烦奔走。惟宋、卫未尝与会,且当一见。俟诸国齐心,方举盟约可也。”言未毕,忽传报:“周王再遣单蔑报宋之聘,已至卫国。”管仲曰:“宋可成矣。卫居道路之中,君当亲至卫地为会,以亲诸侯。”桓公乃约宋、卫、郑三国,会于鄄地,连单子、齐侯,共是五位,不用歃血,揖让而散。诸侯大悦。齐侯知人心悦从,乃大合宋、鲁、陈、卫、郑、许诸国于幽地,歃血为盟,始定盟主之号。此周釐王三年之冬也。

  却说楚文王熊赀,自得息妫立为夫人,宠幸无比,三年之内,生下二子,长曰熊囏,次曰熊恽。息妫虽在楚宫三载,从不与楚王说话。楚王怪之,一日,问其不言之故。息妫垂泪不答,楚王固请言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守节而死,又何面目向人言语乎?”言讫泪下不止。胡曾先生有诗云:

  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风一面花。感旧不言常掩泪,只应翻恨有容华。

  楚王曰:“此皆蔡献舞之故,孤当为夫人报此仇也,夫人勿忧。”乃兴兵伐蔡,入其郛,蔡侯献舞肉袒伏罪,尽出其库藏宝玉以赂楚,楚师方退。适郑伯突遣使告复国于楚,楚王曰:“突复位二年,乃始告孤,慢孤甚矣。”复兴兵伐郑,郑谢罪请成,楚王许之。周釐王四年,郑伯突畏楚,不敢朝齐,齐桓公使人让之,郑伯使上卿叔詹如齐,谓桓公曰:“敝邑困于楚兵,早夜城守,未获息肩,是以未修岁事。君若能以威加楚,寡君敢不朝夕立于齐庭乎?”桓公恶其不逊,囚詹于军府,詹视隙逃回郑国,自是郑背齐事楚,不在话下。

  再说周釐王在位五年崩,子阆立,是为惠王。惠王之二年,楚文王熊赀淫暴无政,喜于用兵。先年,曾与巴君同伐申国,而惊扰巴师,巴君怒,遂袭那处,克之,守将阎敖游涌水而遁,楚王杀阎敖,阎氏之族怨王,至是,约巴人伐楚,愿为内应,巴兵伐楚,楚王亲将迎之,大战于津,不提防阎族数百人,假作楚军,混入阵中,竟来跟寻楚王,楚军大乱,巴兵乘之,遂大败楚,楚王面颊中箭而奔,巴君不敢追逐,收兵回国。阎氏之族从之,遂为巴人。楚王回至方城,夜叩城门,鬻拳在门内问曰:“君得胜乎!”楚王曰:“败矣!”鬻拳曰:“自先王以来,楚兵战无不胜,巴。小国也,王自将而见败。宁不为人笑乎?今黄不朝楚,若伐黄而胜,犹可自解。”遂闭门不纳。楚王愤然谓军士曰:“此行再不胜,寡人不归矣!”乃移兵伐黄,王亲鼓,士卒死战,败黄师于踖陵。是夜宿于营中,梦息侯怒气勃勃而前曰:“孤何罪而见杀?又占吾疆土,淫吾妻室,吾已请于上帝矣。”乃以手批楚王之颊,楚王大叫一声,醒来箭疮迸裂,血流不止,急传令回军,至于湫地,夜半而薨。鬻拳迎丧归葬,长子熊嗣立。鬻拳曰:“吾犯王二次,纵王不加诛,吾敢偷生乎?吾将从王于地下!”乃谓家人曰:“我死,必葬我于绖皇,使子孙知我守门也。”遂自刭而死。熊囏怜之,使其子孙世为大阍。先儒左氏称鬻拳为爱君,史官有诗驳之,曰:

  谏主如何敢用兵,闭门不纳亦堪惊。若将此事称忠爱,乱贼纷纷尽借名!

  郑厉公闻楚文王凶信,大喜曰:“吾无忧矣。”叔詹进曰:“臣闻'依人者危,臣人者辱',今立国于齐、楚之间,不辱即危,非长计也。先君桓、武及庄,三世为王朝卿士,是以冠冕列国,征服诸侯。今新王嗣统,闻虢、晋二国朝王,王为之飨醴命宥,又赐玉五珏,马三匹。君不若朝贡于周,若赖王之宠,以修先世卿士之业,虽有大国,不足畏也。”厉公曰:“善。”乃遣大夫师叔如周请朝。师叔回报:“周室大乱。”厉公问:“乱形如何?”对曰:“昔周庄王嬖妾姚姬,谓之王姚,生子颓,庄王爱之,使大夫蔿国为之师傅。子颓性好牛,尝养牛数百,亲自喂养,饲以五谷,被以文绣,谓之'文兽'。凡有出入,仆从皆乘牛而行,践踏无忌,又阴结大夫蔿国、边伯、子禽、祝跪、詹父,往来甚密。釐王之世,未尝禁止。今新王即位,子颓恃在叔行,骄横益甚,新王恶之,乃裁抑其党,夺子禽、祝跪、詹父之田。新王又因筑苑囿于宫侧,蔿国有圃,边伯有室,皆近王宫。王俱取之,以广其囿。又膳夫石速进膳不精,王怒,革其禄,石速亦憾王。故五大夫同石速作乱,奉子颓为君以攻王,赖周公忌父同召伯廖等死力拒敌,众人不能取胜,乃出奔于苏。先周武王时,苏忿生为王司寇有功,谓之苏公,授以南阳之田为采地。忿生死,其子孙为狄所制,乃叛王而事狄,又不缴还采地于周。桓王八年,乃以苏子之田,畀我先君庄公,易我近周之田,于是苏子与周嫌隙益深。卫侯朔恶周之立黔牟,亦有夙怨,苏子因奉子颓奔卫,同卫侯帅师伐王城。周公忌父战败,同召伯廖等奉王出奔于鄢。五大夫等尊子颓为王,人心不服。君若兴兵纳王,此万世之功也!”厉公曰:“善。虽然,子颓懦弱,所恃者卫、燕之众耳,五大夫无能为也,寡人再使人以理谕之,若悔祸反正,免动干戈,岂不美哉?”一面使人如鄢迎王,暂幸栎邑。因厉公向居栎十七年,宫室齐整故也。一面使人致书于王子颓,书曰:

  突闻以臣犯君,谓之不忠;以弟奸兄,谓之不顺。不忠不顺,天殃及之,王子误听奸臣之计,放逐其君。若能悔祸之延,奉迎天子,束身归罪,不失富贵。不然,退处一隅,比于藩服,犹可谢天下之口,惟王子速图之。

  子颓得书,犹豫未决,五大夫曰:“骑虎者势不能复下,岂有尊居万乘,而复退居臣位者?此郑伯欺人之语,不可听之!”颓遂逐出郑使。郑厉公乃朝王于栎,遂奉王袭入成周,取传国宝器,复还栎城,时惠王三年也。

  是冬,郑厉公遣人约会西虢公,同起义兵纳王,虢公许之。惠王四年之春,郑、虢二君,会兵于弭。夏四月,同伐王城,郑厉公亲率兵攻南门,虢公率兵攻北门。蔿国忙叩宫门,来见子颓。子颓因饲牛未毕,不即相见。蔿国曰:“事急矣!”乃假传子颓之命,使边伯、子禽、祝跪、詹父登陴守御。周人不顺子颓,闻王至,欢声如雷,争开城门迎接。蔿国方草国书,谋遣人往卫求救,书未写就,闻钟鼓之声,人报:“旧王已入城坐朝矣!”蔿国自刎而死,祝跪、子禽死于乱军之中,边伯、詹父被周人绑缚献功。子颓出奔西门,使石速押文牛为前队,牛体肥行迟,悉为追兵所获,与边伯、詹父一同斩首。髯翁有诗叹子颓之愚云:

  挟宠横行意未休,私交乘衅起奸谋。一年南面成何事?只合关门去饲牛。

  又一诗说齐桓公既称盟主,合倡义纳王,不应让之郑、虢也,诗云:

  天子蒙尘九庙羞,纷纷郑虢效忠谋。如何仲父无遗策?却让当时第一筹。

  惠王复位,赏郑虎牢以东之地,及后之鞶鉴;赏西虢公以酒泉之邑,及酒爵数器。二君谢恩而归。郑厉公于路得疾,归国而薨。群臣奉世子捷即位,是为文公。

  周惠王五年,陈宣公疑公子御寇谋叛,杀之。公子完,字敬仲,乃厉公之子,与御寇相善,惧诛奔齐,齐桓公拜为工正。一日,桓公就敬仲家饮酒甚乐,天色已晚,索烛尽欢,敬仲辞曰:“臣止卜昼,未卜夜,不敢继以烛也。”桓公曰:“敬仲有礼哉!”赞叹而去。桓公以敬仲为贤,使食采于田,是为田氏之祖。是年,鲁庄公为图婚之事,会齐大夫高傒于防地。

  却说鲁夫人文姜,自齐襄公变后,日夜哀痛想忆,遂得嗽疾,内侍进莒医察脉。文姜久旷之后,欲心难制,遂留莒医饮食,与之私通。后莒医回国,文姜托言就医,两次如莒,馆于莒医之家。莒医复荐人以自代,文姜老而愈淫,然终以不及襄公为恨。周惠王四年秋七月,文姜病愈剧,遂薨于鲁之别寝。临终谓庄公曰:“齐女今长成十八岁矣。汝当速娶,以正六宫之位。万勿拘终丧之制,使我九泉之下,悬念不了。”又曰:“齐方图伯,汝谨事之,勿替世好。”言讫而逝。庄公丧葬如常礼,遵依遗命,其年便欲议婚。大夫曹刿曰:“大丧在殡,未可骤也。请俟三年丧毕行之。”庄公曰:“吾母命我矣。乘凶则骤,终丧则迟,酌其中可也。”遂以期年之后,与高傒申订前约,请自如齐,行纳币之礼。齐桓公亦以鲁丧未终,请缓其期。直至惠王七年,其议始定,以秋为吉。时庄公在位二十四年,年已三十有七岁矣。意欲取悦齐女,凡事极其奢侈。又念父桓公薨于齐国,今复娶齐女,心终不安,乃重建桓宫,丹其楹,刻其桷,欲以媚亡者之灵。大夫御孙切谏,不听。是夏,庄公如齐亲迎,至秋八月,姜氏至鲁,立为夫人,是为哀姜。大夫宗妇,行见小君之礼,一概用币。御孙私叹曰:“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采,女贽不过榛栗枣修,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贽,是无别也。男女之别,国之大节,而由夫人乱之,其不终乎?”自姜氏归鲁后,齐、鲁之好愈固矣。齐桓公复同鲁庄公合兵伐徐、伐戎,徐、戎俱臣服于齐。郑文公见齐势愈大,恐其侵伐,遂遣使请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晋献公违卜立骊姬 楚成王平乱相子文

  周惠王十年,徐、戎俱已臣服于齐。郑文公见齐势愈大,恐其侵伐,遣使请盟。乃复会宋、鲁、陈、郑四国之君,同盟于幽,天下莫不归心于齐。齐桓公归国,大设宴以劳群臣。酒至半酣,鲍叔牙执卮至桓公之前,满斟为寿。桓公曰:“乐哉,今日之饮!”鲍叔牙曰:“臣闻'明主贤臣,虽乐不忘其忧。'臣愿君毋忘出奔,管仲毋忘槛囚,宁戚毋忘饭牛车下之日。”桓公遽起离席再拜曰:“寡人与诸大夫,皆能毋忘,此齐国社稷无穷之福也!”是日极欢而散。忽一日,报:“周王遣召伯廖来到。”桓公迎接入馆。召伯廖宣惠王之命,赐齐侯为方伯,修太公之职,得专征伐。因言:“卫朔援立子颓,助逆犯顺,朕怀之十年,迄今天讨未彰,烦伯舅为朕图之。”惠王十一年,齐桓公亲率车徒伐卫。时卫惠公朔先薨,子赤立,已三年矣,是为懿公。懿公不问来由,率兵接战,大败而归,桓公乃直抵城下,宣扬王命,数其罪状。懿公曰:“然则先君之过,与寡人无与也。”乃使其长子开方,辇金帛五车,纳于齐军,求其讲和免罪。桓公曰:“先王之制,罪不及子孙,苟遵王命,寡人何多求于卫耶?”公子开方见齐国强盛,愿仕于齐。齐侯曰:“子乃卫侯长子,论次序当为国储,奈何舍南面之尊,而北面于寡人乎?”开方对曰:“明公乃天下之贤侯,倘得执鞭侍左右,荣幸已甚,岂不胜于为君?”桓公以开方为爱己,拜为大夫,宠之与竖貂、易牙等,齐人谓之“三贵”。开方复言卫侯少女之美。卫惠公先曾以女媵齐,此其妹也。桓公遣使纳币,求之为妾。卫懿公不敢辞却,即送卫姬至齐,齐侯纳之。因以长卫姬、少卫姬别之,姊妹俱有宠。髯翁有诗云:

  卫侯罪案重如山,奉命如何取赂还?漫说尊王申大义,到来功利在心间。

  话分两头,却说晋国姬姓,侯爵,自周成王时,剪桐叶为珪,封其弟叔虞于此,传九世至穆侯。穆侯生二子,长曰仇,次曰成师。穆侯薨,子仇立,是为文侯。文侯薨,子昭侯立,畏其叔父桓叔之强,乃割曲沃以封之,谓之曲沃伯,改晋号曰翼,谓之二晋。昭侯立七年,大夫潘父弑之,而纳曲沃伯,翼人不受,杀潘父而立昭侯之弟平,是为孝侯。孝侯之八年,桓叔薨,子鱼单立,是为曲沃庄伯。孝侯立十五年,庄伯伐翼,孝侯逆战大败,为庄伯所杀。翼人立其弟郄,是为鄂侯。鄂侯立二年,率兵伐曲沃,战败,出奔随国,子光嗣位,是为哀侯。哀侯之二年,庄伯薨,子称代立,是为曲沃武公。哀侯九年,武公率其将韩万、梁宏伐翼,哀侯逆战被杀。周桓王命卿士虢公林父立其弟缗,是为小子侯。小子侯立四年,武公复诱而杀之,遂并其国,定都于绛,仍号曰晋,悉取晋库藏宝器,辇入于周,献于釐王,釐王贪其赂,遂命称代以一军为晋侯。称代凡立三十九年,薨,子佹诸立,是为晋献公。献公忌桓、庄之族,虑其为患,大夫士蔿献计散其党,因诱而尽杀之。献公嘉其功,命为大司空。因使大城绛邑,规模极其壮丽,比于大国之都。先献公为世子时,娶贾姬为妃,久而无子,又娶犬戎主之侄女曰狐姬,生子曰重耳;小戎允姓之女,生子曰夷吾。当武公晚年,求妾于齐,齐桓公以宗女归之,是为齐姜。时武公已老,不能御女,齐姜年少而美,献公悦而烝之,与生一子,私寄养于申氏,因名申生。献公即位之年,贾姬已薨,遂立齐姜为夫人,时重耳已二十一岁矣,夷吾年亦长于申生,因申生是夫人之子,论嫡庶不论长幼,乃立申生为世子,以大夫杜原款为太傅,大夫里克为少傅,相与辅导世子。齐姜又生一女而卒,献公复纳贾姬之娣曰贾君,亦无子,因以齐姜所生之女,使贾君育之。献公十五年,兴兵伐骊戎,骊戎乃请和,纳其二女于献公,长曰骊姬,次曰少姬。那骊姬生得貌比息妫,妖同妲己,智计千条,诡诈百出,在献公前,小忠小信,贡媚取怜,又时常参与政事,十言九中,所以献公宠爱无二。一饮一食,必与之俱。逾年,骊姬生一子,名曰奚齐。又逾年,少姬亦生一子,名曰卓子。献公既心惑骊姬,又喜其有子,遂忘齐姜一段恩情,欲立骊姬为夫人,使太卜郭偃以龟卜之,郭偃献兆,其繇曰:

  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有臭。

  献公曰:“何谓也?”郭偃曰:“渝者,变也。意所专尚,心亦变乱。故曰'专之渝';攘,夺也,羭,美也,心变则美恶倒置,故曰'攘公之羭';草之香者曰薰,臭者曰莸,香不胜臭,秽气久而未消,故曰'十年尚有臭'也。”献公一心溺爱骊姬,不信其言,更命史苏筮之,得《观卦》之六二,爻词曰:

  闚观利女贞。

  献公曰:“居内观外,女子之正,吉孰大焉?”卜偃曰:“开辟以来,先有象,后有数。龟,象也;筮,尊也。从筮不如从龟。”史苏曰:“礼无二嫡,诸侯不再娶,所谓观也。继称夫人,何以为正?不正,何利之有?以《易》言之,亦未见吉。”献公曰:“若卜筮有定,尽鬼谋矣!”竟不听史苏、卜偃之言。择日告庙,立骊姬为夫人,少姬封为次妃。

  史苏私谓大夫里克曰:“晋国将亡,奈何?”里克大惊,问曰:“亡晋者何人?”史苏曰:“其骊戎乎?”里克不解其说,史苏曰:“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女妹喜归之,桀宠妹喜,遂以亡夏;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女妲己归之,纣宠妲己,遂以亡殷;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女褒姒归之,幽王宠褒姒,西周遂亡。今晋伐骊戎而获其女,又加宠焉,不亡得乎?”适太卜郭偃亦至,里克述史苏之言,郭偃曰:“晋乱而已,亡则未也。昔唐叔之封,卜曰:'尹正诸夏,再造王国。'晋业方大,何亡之患?”里克曰:“若乱,当在何时?”郭偃曰:“善恶之报,不出十年,十者,数之盈也。”里克识其言于简。再说献公爱骊姬,欲立其子奚齐为嗣。一日,与骊姬言之,骊姬心中甚欲,只因申生已立做世子,无故更变,恐群臣不服,必然谏沮,又且重耳、夷吾,与申生相与友爱,三公子俱在左右,若说而不行,反被提防,岂不误事?乃跪而对曰:“太子之立,诸侯莫不闻。且贤而无罪,君必以妾母子之故,欲行废立,妾宁自杀。”献公以为真心,遂置不言。献公有嬖幸大夫二人,曰梁五、东关五,并与献公察听外事,挟宠弄权,晋人谓之“二五”。又有优人名施者,少年美姿,伶俐多智,能言快语,献公尤嬖之,出入宫禁,不知防范,骊姬遂与施私通,情好甚密,因告以心腹之事,谋离间三公子,徐为夺嗣之计。优施为之画策:“必须以封疆为名,使三公子远远出镇,然后可居中行事。然此事又必须外臣开口,方见忠谋,今'二五'用事,夫人诚以金币结之,俾彼相与进言,则主公无不听矣。”骊姬乃出金帛付优施,使分送“二五”。优施先见梁五曰:“君夫人愿交欢于大夫,使施致不腆之敬。”梁五大惊曰:“君夫人何须于我。必有嘱也,子不言,吾必不受。”优施乃尽以骊姬之谋告之,梁五曰:“必得东关为助乃可。”施曰:“夫人亦有馈,如大夫也。”于是同诣东关五之门,三人做一处商议停当。次日,梁五进言于献公曰:“曲沃始封之地,先君宗庙之所在也;蒲与屈,地近戎狄,边疆之要地也。此三邑者,不可无人以主之。宗邑无主,则民无畏威之心;边疆无主,则戎狄有窥伺之意。若使太子主曲沃,重耳、夷吾分主蒲、屈,君居中制驭,此磐石之安矣。”献公曰:“世子出外可乎?”东关五曰:“太子,君之贰也,曲沃,国之贰也,非太子其谁居之?”献公曰:“曲沃则然矣。蒲、屈乃荒野之地,如何可守?”东关五又曰:“不城则为荒野,城之即为都邑。”二人又齐声赞美曰:“一朝而增二都,内可屏蔽封内,而外可开拓疆宇,晋自此益大矣!”献公信其言,使世子申生居曲沃,以主宗邑,太傅杜原款从行。使重耳居蒲,夷吾居屈,以主边疆。狐毛从重耳于蒲,吕饴甥从夷吾于屈。又使赵夙为太子城曲沃,比旧益加高广,谓之新城。使士蔿监筑蒲、屈二城。士蔿聚薪筑土,草草完事。或言:“恐不坚固。”士蔿笑曰:“数年之后,此为仇敌,何以固为?”因赋诗曰:

  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狐裘,贵者之服;尨茸,乱貌。言贵者之多,喻嫡庶长幼无分别也。士蔿预知骊姬必有夺嫡之谋,故为此语。申生与二公子,俱远居晋鄙,惟奚齐、卓子在君左右。骊姬益献媚取宠,以蛊献公之心。髯翁有诗云:

  女色从来是祸根,骊姬宠爱献公昏。空劳畚筑疆场远,不道干戈伏禁门。

  时献公新作二军,自将上军。使世子申生将下军,率领大夫赵夙、毕万攻狄、霍、魏三国,灭之。以狄赐赵夙,魏赐毕万为采邑。太子功益高,骊姬忌之益甚,而谋愈深且毒矣。此事搁过一边。

  却说楚熊囏、熊恽兄弟,虽同是文夫人所生,熊恽才智胜于其兄,为文夫人所爱,国人亦推服之。熊囏既嗣位,心忌其弟,每欲因事诛之,以绝后患。左右多有为熊恽周旋者,是以因循不决。熊囏怠于政事,专好游猎,在位三年,无所施设。熊恽嫌隙已成,私畜死士,乘其兄出猎,袭而杀之,以病薨告于文夫人。文夫人虽则心疑,不欲明白其事,遂使诸大夫拥立熊恽为君,是为成王。以熊囏未尝治国,不成为君,号为“堵敖”,不以王礼葬之。任其叔王子善为令尹,即子元也。子元自其兄文王之死,便有篡立之意,兼慕其嫂息妫,天下绝色,欲与私通。况熊囏、熊恽二子,年齿俱幼,自恃尊行,全不在眼。只畏大夫斗伯比正直无私,且多才智,故此不敢纵肆。至是,周惠王十一年,斗伯比病卒。子元意无忌惮,遂于王宫之旁,大筑馆舍,每日歌舞奏乐,欲以蛊惑文夫人之意。文夫人闻之,问侍人曰:“宫外乐舞之声何来?”侍人曰:“此令尹之新馆也!”文夫人曰:“先君舞干以习武事,以征诸侯,是以朝贡不绝于庭。今楚兵不至中国者十年矣。令尹不图雪耻,而乐舞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侍人述其言于子元,子元曰:“妇人尚不忘中原,我反忘之,不伐郑,非丈夫也!”遂发兵车六百乘,自为中军,斗御疆、斗梧建大旆为前队,王孙游、王孙嘉为后队。浩浩荡荡,杀奔郑国而来。

  郑文公闻楚师大至,急召百官商议。堵叔曰:“楚兵众盛,未可敌也,不如请成。”师叔曰:“吾新与齐盟,齐必来救,且宜坚壁以待之。”世子华年少方刚,请背城一战。叔詹曰:“三人之言,吾取师叔。然以臣愚见,楚兵不久自退。”郑文公曰:“令尹自将,安肯退乎?”叔詹曰:“自楚加兵人国,未有用六百乘者。公子元操必胜之心,欲以媚息夫人耳。夫求胜者,亦必畏败。楚兵若来,臣自有计退之。”正商议间,谍报:“楚师斩桔柣关而进,已破外郭,入纯门,将及逵市。”堵叔曰:“楚兵逼矣,如行成不可,且奔桐邱以避之。”叔詹曰:“无惧也!”乃使甲士埋伏于城内,大开城门,街市百姓来往如常,并无惧色。斗御疆等前队先到,见如此模样,城上绝无动静,心中疑惑,谓斗梧曰:“郑闲暇如此,必有诡计,哄吾入城,不可轻进,且待令尹来议之。”遂离城五里,扎住营寨。须臾,子元大兵已到,斗御疆等禀知城中如此。子元亲自登高阜处以望郑城,忽见旌旗整肃,甲士林立,看了一回,叹曰:“郑有'三良'在,其谋叵测,万一失利,何面目见文夫人乎?更探听虚实,方可攻城也!”次日,后队王孙游遣人来报说:“谍探得齐侯同宋、鲁二国诸侯,亲率大军,前来救郑,斗将军等不敢前进,特候军令,准备迎敌。”子元大惊,谓诸将曰:“诸侯若截吾去路,吾腹背受敌,必致损折,吾侵郑及于逵市,可谓全胜矣。”乃暗传号令,人衔枚,马摘铃,是夜拔寨都起。犹恐郑兵追赶,命勿撤军幕,仍建大旆,以疑郑人。大军潜出郑界,乃始鸣钟击鼓,唱凯歌而还。先遣报文夫人曰:“令尹全胜而回矣!”夫人谢曰:“令尹若能歼敌成功,宜宣示国人,以彰明罚;告诸太庙,以慰先王之灵。未亡人何与焉?”子元大惭。楚王熊恽,闻子元不战而还,自是有不悦之意。

  却说郑叔詹亲督军士巡城,彻夜不睡。至晓,望见楚幕,指曰:“此空营也,楚师遁矣。”众犹未信,问:“何以知之?”叔詹曰:“幕乃大将所居,鸣钲设儆,军声震动。今见群鸟栖噪于上,故知其为空幕也。吾度诸侯救兵必至,楚先闻信,是以遁耳!”未几,谍报:“诸侯救兵果到,未及郑境,闻楚师已去,各散回本国去了。”众始服叔詹之智。郑遣使致谢齐侯救援之劳,自此感服齐国,不敢怀贰。

  再说楚子元自伐郑无功,内不自安,篡谋益急,欲先通文夫人,然后行事。适文夫人有小恙,子元假称问安,来至王宫,遂移卧具寝处宫中,三日不出。家甲数百,环列宫外。大夫斗廉闻之,闯入宫门,直至卧榻,见子元方对镜整鬓,让之曰:“此岂人臣栉沐之所耶?令尹宜速退!”子元曰:“此吾家宫室,与射师何与?”斗廉曰:“王侯之贵,弟兄不得通属,令尹虽介弟,亦人臣也。人臣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咳唾其地,犹为不敬,况寝处乎?且寡夫人密迩于此,男女别嫌,令尹岂未闻耶?”子元大怒曰:“楚国之政,在吾掌握,汝何敢多言?”命左右梏其手,拘于庑下,不放出宫。文夫人使侍人告急于斗伯比之子斗谷於菟,使其入宫靖难。斗谷於菟密奏楚王,约会斗梧、斗御疆及其子斗班,半夜率甲以围王宫,将家甲乱砍,众俱惊散。子元方拥宫人醉寝,梦中惊起,仗剑而出,恰遇斗班亦仗剑而入。子元喝曰:“作乱乃孺子耶?”斗班曰:“我非作乱,特来诛乱者耳!”两下就在宫中争战。不数合,斗御疆、斗梧齐到,子元度不能胜,夺门欲走,被斗班一剑砍下头来。斗谷於菟将斗廉开梏放出,一齐至文夫人寝室之外,稽首问安而退。次早,楚成王熊恽御殿,百官朝见已毕,楚王命灭子元之家,榜其罪状于通衢。髯翁论公子元欲蛊文夫人之事,有诗曰:

  堪嗟色胆大于身,不论尊兮不论亲。莫怪狂且轻动念,楚夫人是息夫人。

  却说斗谷於菟之祖曰斗若敖,娶郧子之女,生斗伯比。若敖卒,伯比尚幼,随母居于郧国,往来宫中,郧夫人爱之如子。郧夫人有女与伯比为表兄妹之亲,自小宫中作伴游耍,长亦不禁,遂成私情。郧女有孕,郧夫人方才知觉,乃禁绝伯比不许入宫,使其女诈称有病,屏居一室。及诞期已满,产下一子,郧夫人潜使侍人用衣服包裹,将出宫外,弃于楚泽之中,意欲瞒过郧子,且不欲扬其女之丑名也。伯比羞惭,与其母归于楚国去讫。其时陨子适往梦泽田猎,见泽中有猛虎蹲踞,使左右放箭,箭从旁落,一矢不中,其虎全不动掸。郧子心疑,使人至泽察之,回报:“虎方抱一婴儿,喂之以乳,见人亦不畏避。”郧子曰:“是神物,不可惊之!”猎毕而归,谓夫人曰:“适至梦泽,见一奇事。”夫人问曰:“何事?”郧子遂将猛虎乳儿之事,述了一遍。夫人曰:“夫君不知,此儿乃妾所弃也。”郧子骇然曰:“夫人安得此儿而弃之?”夫人曰:“夫君勿罪。此儿实吾女与斗甥所生,妾恐污吾女之名,故命侍者弃于梦泽。妾闻姜嫄履巨人迹而生子,弃之冰上,飞鸟以翼覆之,姜嫄以为神,收养成人,名之曰弃,官为后稷,遂为周代之祖。此儿既有虎乳之异,必是大贵人也!”郧子从之,使人收回,命其女抚养。逾年,送其女于楚,与斗伯比成亲。楚人乡谈,呼乳曰”谷”,呼虎曰“於菟”,取乳虎为义,名其子曰谷於菟。表字子文。今云梦县有於菟乡,即子文生处也。谷於菟既长,有安民治国之才,经文纬武之略。父伯比,仕楚为大夫。伯比死,谷於菟嗣为大夫。及子元之死,令尹官缺,楚王欲用斗廉。斗廉辞曰:“方今与楚为敌者,齐也。齐用管仲、宁戚,国富兵强,臣才非管、宁之流明矣,王欲改纪楚政,与中原抗衡,非斗谷於菟不可。”百官齐声保奏:“必须此人,方称其职。”楚王准奏,遂拜斗谷於菟为令尹,楚王曰:“齐用管仲,号为仲父,今谷於菟尊显于楚,亦当字之。”乃呼为子文而不名。

  周惠王之十三年也,子文既为令尹,倡言曰:“国家之祸,皆由君弱臣强所致,凡百官采邑,皆以半纳还公家。”子文先于斗氏行之,诸人不敢不从。又以郢城南极湘潭,北据汉江,形胜之地,自丹阳徙都之,号曰郢都。治兵训武,进贤任能,以公族屈完为贤,使为大夫,族人斗章才而有智,使与诸斗同治军旅,以其子斗班为申公。楚国大治。齐桓公闻楚王任贤图治,恐其争胜中原,欲起诸侯之兵伐楚,问管仲。管仲对曰:“楚称王南海,地大兵强,周天子不能制。今又任子文为政,四境安堵,非可以兵威得志也。且君新得诸侯,非有存亡兴灭之德,深入人心,恐诸侯之兵,不为我用,今当益广威德,待时而动,方保万全。”桓公曰:“自我先君报九世之仇,剪灭纪国,奄有其地;鄣为纪附庸,至今未服。寡人欲并灭之,何如?”管仲曰:“鄣虽小国,其先乃太公之支孙,为齐同姓,灭同姓,非义也。君可命王子成父率大军巡视纪城,示以欲伐之状,鄣必畏而来降,是无灭亲之名,而有得地之实矣。”桓公用其策,鄣君果畏惧求降,桓公曰:“仲父之谋,百不失一!”君臣正计议国事,忽近臣来报:“燕国被山戎用兵侵伐,特遣人求救。”管仲曰:“君欲伐楚,必先定戎,戎患既熄,乃可专事于南方矣。”毕竟桓公如何服戎?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儿 齐桓公兵定孤竹

  话说山戎乃北戎之一种,国于令支,亦曰离支。其西为燕,其东南为齐鲁,令支界于三国之间,恃其地险兵强,不臣不贡,屡犯中国。先时曾侵齐界,为郑公子忽所败。至是闻齐侯图伯,遂统戎兵万骑,侵扰燕国,欲绝其通齐之路。燕庄公抵敌不住,遣人走间道告急于齐。

  齐桓公问于管仲,管仲对曰:“方今为患,南有楚,北有戎,西有狄,此皆中国之忧,盟主之责也。即戎不病燕,犹思膺之;况燕人被师,又求救乎?”桓公乃率师救燕。

  师过济水,鲁庄公迎之于鲁济。桓公告以伐戎之事,鲁侯曰:“君剪豺狼,以靖北方,敝邑均受其赐,岂惟燕人?寡人愿索敝赋以从。”桓公曰:“北方险远之地,寡人不敢劳君玉趾。若遂有功,君之灵也。不然,而借兵于君未晚。”鲁侯曰:“敬诺。”

  桓公别了鲁侯,望西北进发。

  却说令支子名密卢,蹂躏燕境,已及二月,掳掠子女,不可胜计。闻齐师大至,解围而去。桓公兵至蓟门关,燕庄公出迎,谢齐侯远救之劳,管仲曰:“山戎得志而去,未经挫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来。不如乘此伐之,以除一方之患可也。”桓公曰:“善。”

  燕庄公请率本国之兵为前队。桓公曰:“燕方经兵困,何忍复令冲锋?君姑将后军,为寡人声势足矣。”

  燕庄公曰:“此去东八十里,国名无终,虽戎种,不附山戎,可以招致,使为向导。”桓公乃大出金帛,遣公孙隰朋召之。无终子即遣大将虎儿斑,率领骑兵二千,前来助战。桓公复厚赏之,使为前队。

  约行将二百里,桓公见山路逼险,问于燕伯。燕伯曰:“此地名葵兹,乃北戎出入之要路也。”桓公与管仲商议,将辎重资粮,分其一半,屯聚于葵兹。令士卒伐木筑土为关,留鲍叔牙把守,委以转运之事。休兵三日,汰下疲病,只用精壮,兼程而进。

  却说令支子密卢闻齐兵来伐,召其将速买计议。速买曰:“彼兵远来疲困,乘其安营未定,突然冲之,可获全胜”。密卢与之三千骑。速买传下号令,四散埋伏于山谷之中,只等齐兵到来行事。

  虎儿斑前队先到,速买只引百余骑迎敌,虎儿斑奋勇,手持长柄铁瓜锤,望速买当头便打。速买大叫:“且慢来。”亦挺大杆刀相迎。略斗数合,速买诈败,引入林中,一声呼哨,山谷皆应,把虎儿斑之兵,截为二段。虎儿斑死战,马复被伤,束手待缚。

  恰遇齐侯大军已到,王子成父大逞神威,杀散速买之兵,将虎儿斑救出,速买大败而去。虎儿斑先领戎兵,多有损折,来见桓公,面有愧色。桓公曰:“胜负常事,将军勿以为意”。乃以名马赐之,虎儿斑感谢不已。

  大军东进三十里,地名伏龙山,桓公和燕庄公结寨于山上,王子成父、宾须无立二营于山下。皆以大车联络为城,巡警甚严。

  次日,令支子密卢亲自带领速买,引著骑兵万余,前来挑战。一连冲突数次,皆被车城隔住,不能得入。延至午后,管仲在山头望见戎兵渐渐稀少,皆下马卧地,口中谩骂,管仲抚虎儿斑之背曰:“将军今日可雪耻也”。虎儿斑应诺,车城开处,虎儿斑引本国人马飞奔杀出。

  隰朋曰:“恐戎兵有计”。管仲曰:“吾已料之矣。”即命王子成父率一军出左,宾须无率一军出右,两路接应,专杀伏兵。

  原来山戎惯用埋伏之计,见齐兵坚壁不动,乃伏兵于谷中,故意下马谩骂,以诱齐兵。虎儿斑马头到处,戎兵皆弃马而奔。虎儿斑正欲追赶,闻大寨鸣金,即时勒马而回。密卢见虎儿斑不来追赶,一声呼哨,招引谷中人马,指望悉力来攻,却被王子成父和宾须无两路兵到,杀得七零八落,戎兵又大败而回,干折了许多马匹。

  速买献计曰:“齐欲进兵,必由黄台山谷口而入。吾将木石擂断,外面多掘坑堑,以重兵守之,虽有百万之众,不能飞越也。伏龙山二十余里皆无水泉,必仰汲于濡水。若将濡流坝断,彼军中乏水饮,必乱,乱则必溃。吾因溃而乘之,无有不胜。一面再遣人求救于孤竹国,借兵助战,此万全之策也。”密卢大喜,依计而行。

  却说管仲见戎兵退后,一连三日不见动静,心下怀疑,使谍者探听。回言:“黄台山大路已断塞了。”管仲乃召虎儿斑问曰:“尚有别径可入否?”虎儿斑曰:“此去黄台山不过十五里,便可以直捣其国,若要寻别径,须从西南打大宽转,由芝麻岭抄出青山口,复转东数里,方是令支巢穴。但山高路险,车马不便转动耳”。正商议间,牙将连挚禀道:“戎主断吾汲道,军中乏水,如何?”虎儿斑曰:“芝麻岭一派都是山路,非数日不到,若无水携载,亦自难往。”

  桓公传令,教军士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赏。公孙隰朋进曰:“臣闻蚁穴居知水,当视蚁蛭处掘之。”军士各处搜寻,并无蚁蛭,又来禀复。隰朋曰:“蚁冬则就暖。居山之阳;夏则就凉,居山之阴。今冬月,必于山之阳,不可乱掘。”军士如其言,果于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洌。桓公曰:“隰朋可谓圣矣。”因号其泉曰圣泉,伏龙山改为龙泉山。

  军中得水,欢呼相庆。密卢打听得齐军未尝乏水,大骇曰:“中国岂有神助耶?”速买曰:“齐兵虽然有水,然涉远而来,粮必不继。吾坚守不战,彼粮尽自然退矣。”密卢从之。

  管仲使宾须无假托转回葵兹取粮,却用虎儿斑领路,引一军取芝麻岭进发,以六日为期;却教牙将连挚,日往黄台山挑战,以缀密卢之兵,使之不疑。如此六日,戎兵并不接战。管仲曰:“以日计之,宾将军西路将达矣,彼既不战,我不可以坐守。”乃使士卒各负一囊,实土其中,先使人驾空车二百乘前探,遇堑坑处,即以土囊填满。大军直至谷口,发声喊,齐将木石搬运而进。

  密卢自以为无患,日与速买饮酒为乐。忽闻齐军杀入,连忙跨马迎敌,未及交锋,戎兵报:“西路又有敌军杀到。”速买知小路有失,无心恋战,保著密卢望东南而走。宾须无追赶数里,见山路崎岖,戎人驰马如飞,不及而还。马匹器仗,牛羊帐幕之类,遗弃无算,俱为齐有。夺还燕国子女,不可胜计。

  令支国人,从未见此兵威,无不箪食壶浆,迎降于马首,桓公一一抚慰,吩咐不许杀戮降夷一人,戎人大悦。桓公召降戎问曰:“汝主此去,当投何国?”降戎曰:“我国与孤竹为邻,素相亲睦,近亦曾遣人乞师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桓公问孤竹强弱并路之远近,降戎曰:“孤竹乃东南大国,自商朝便有城郭。从此去约百余里,有溪名曰卑耳,过溪便是孤竹界内,但山路险峻难行耳。”桓公曰:“孤竹党山戎为暴,既在密迩,宜前讨之。”适鲍叔牙遣牙将高黑运干糒五十车到,桓公即留高黑军前听用。于降戎中挑选精壮千人,付虎儿斑帐下,以补前损折之数,休兵三日,然后起程。

  再说密卢等行至孤竹,见其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备言:“齐兵恃强,侵夺我国,意欲乞兵报仇。”答里呵曰:“俺这里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迟这几日,不意你吃了大亏。此处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俺这里将竹筏尽行拘回港中,齐兵插翅亦飞不过。俟他退兵之后,俺和你领兵杀去,恢复你的疆土,岂不稳便?”大将黄花元帅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昼夜巡行,方保无事。”答里呵曰:“彼若造筏,吾岂不知?”遂不听黄花之言。

  再说齐桓公大军起程,行不十里,望见顽山连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有诗为证:

  盘盘曲曲接青云,怪石嵯岈路不分。

  任是胡儿须下马,还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撒入草树之间,放起火来,咇咇剥剥,烧得一片声响,真个草木无根,狐兔绝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绝。火熄之后,命凿山开道,以便进车,诸将禀称:“山高且险,车行费力!”管仲曰:“戎马便于驱驰,惟车可以制之!”乃制上山下山之歌,使军人歌之。“上山歌”曰:

  山嵬嵬兮路盘盘,木濯濯兮顽石如栏。

  云薄薄兮日生寒,我驱车兮上山元。

  风伯为驭兮俞儿操竿,如飞鸟兮生羽翰,

  跋彼山巅兮不为难!

  “下山歌”曰:

  上山难兮下山易,轮如环兮蹄如坠。

  声辚辚兮人吐气,历几盘兮顷刻而平地。

  捣彼戎庐兮消烽燧,勒勋孤竹兮亿万世!

  人夫唱起歌来,你唱我和,轮转如飞。

  桓公与管仲隰朋等,登卑耳之巅,观其上下之势。桓公叹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管仲对曰:“臣昔在槛车之时,恐鲁人见追,亦作歌以教军夫,乐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桓公曰:“其故何也?”对曰:“凡人劳其形者疲其神,悦其神者忘其形!”桓公曰:“仲父通达人情,一至于此!”

  于是催趱车徒,一齐进发,行过了几处山头,又上一岭,只见前面大小车辆,俱壅塞不进。军士禀称:“两边天生石壁,中间一径,止容单骑,不通车辆!”桓公面有惧色,谓管仲曰:“此处倘有伏兵,吾必败矣!”

  正在踌躇,忽见山凹里走出一件东西来,桓公睁眼看之,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约长一尺有余,朱衣玄冠,赤著两脚,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迓之状,然后以右手抠衣,竟向石壁中间疾驰而去。桓公大惊,问管仲曰:“卿有所见乎?”管仲曰:“臣无所见!”桓公述其形状,管仲曰:“此正臣所制歌词中'俞儿'者是也!”桓公曰:“俞儿若何?”管仲曰:“臣闻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儿',有霸王之主则出见,君之所见,其殆是乎!拱揖相迓者,欲君往伐也;抠衣者,示前有水也;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髯翁有诗论管仲识“俞儿”之事,诗云:

  《春秋》典籍数而知,仲父何从识“俞儿”

  岂有异人传异事,张华《博物》总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石壁可守,且屯军山上,使人探明水势,然后进兵!”探水者去之良久,回报:“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虽冬不竭,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右去水愈深,不啻丈余,若从左而行,约去三里,水面虽阔而浅,涉之没不及膝!”桓公抚掌曰:“俞儿之兆验矣!”燕庄公曰:“卑耳溪不闻有浅处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

  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燕庄公曰:“过溪东去,先团子山,次马鞭山,又次双子山,三山连络,约三十里,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过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无棣城,即孤竹国君之都也。”

  虎儿斑请率本部兵先涉,管仲曰:“兵行一处,万一遇敌,进退两难,须分两路而行。”乃令军人伐竹,以藤贯之,顷刻之间,成筏数百,留下车辆,以为载筏,军士牵之。下了山头,将军马分为两队:王子成父同高黑引着一军,从右乘筏而渡为正兵;公子开方、竖貂随著齐桓公亲自接应。宾须无同虎儿斑引著一军,从左涉水而渡为奇兵,管仲同连挚随著燕庄公接应。俱于团子山下取齐。

  却说答里呵在无棣城中,不知齐兵去来消息,差小番到溪中打听,见满溪俱是竹筏,兵马纷纷而渡,慌忙报知城中,答里呵大惊,即令黄花元帅率兵五千拒敌,密卢曰:“俺在此无功,愿引速买为前部。”黄花元帅曰:“屡败之人,难与同事。”跨马径行。

  答里呵谓密卢曰:“西北团子山,乃东来要路,相烦贤君臣把守,就便接应,俺这里随后也到。”密卢口虽应诺,却怪黄花元帅轻薄了他,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却说黄花元帅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队,两下接住厮杀。高黑战黄花不过,却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黄花撇了高黑,便与王子成父厮杀,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后面齐侯大军俱到,公子开方在右,竖貂在左,一齐卷上,黄花元帅心慌,弃军而走。五千人马,被齐兵掩杀大半,余者尽降。黄花单骑奔逃,将近团子山,见兵马如林,都打著齐、燕、无终三国旗号,乃是宾须无等涉水而渡,先据了团子山了。黄花不敢过山,弃了马匹,扮作樵采之人,从小路爬山得脱。

  齐桓公大胜,进兵至团子山,与左路军马做一处列营,再议征进。

  却说密卢引军刚到马鞭山,前哨报道:“团子山已被齐兵所占。”只得就马鞭山屯扎。

  黄花元帅逃命至马鞭山,认做自家军马,投入营中,却是密卢。密卢曰:“元帅屡胜之将,何以单身至此?”黄花羞惭无极,索酒食不得,与以炒麦一升,又索马骑,与之漏蹄。黄花大恨,回至无棣城,见答里呵,请兵报仇。

  答里呵曰:“吾不听元帅之言,以至如此。”黄花曰:“齐侯所恨,在于令支,今日之计,惟有斩密卢君臣之首,献于齐君,与之讲和,可不战而退。”答里呵曰:“密卢穷而归我,何忍卖之。”宰相兀律古进曰:“臣有一计,可以反败为攻。”答里呵问:“何计?”兀律古曰:“国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谓之迷谷,乃砂碛之地,一望无水草,从来国人死者,弃之于此,白骨相望,白昼常见鬼;又时时发冷风,风过处,人马俱不能存立,中人毛发辄死;又风沙刮起,咫尺不辨。若误入迷谷,谷路纡曲难认,急不能出,兼有毒蛇猛兽之患。诚得一人诈降,诱至彼地,不须厮杀,管取死亡八九,吾等整顿军马,坐待其敝,岂非妙计?”答里呵曰:“齐兵安肯至彼乎?”兀律古曰:“主公同宫眷暂伏阳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然后使降人告于齐侯,只说:'吾主逃往砂碛借兵。'彼必来追赶,堕吾计矣。”黄花元帅欣然愿往,更与骑兵千人,依计而行。

  黄花元帅在路思想:“不斩密卢之首,齐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马鞭山来见密卢。

  却说密卢正与齐兵相持未决,且喜黄花救兵来到,欣然出迎。黄花出其不意,即于马上斩密卢之首。速买大怒,绰刀上马来斗黄花。两家军兵,各助其主,自相击斗,互有杀伤。速买料不能胜,单刀独马,径奔虎儿斑营中投降,虎儿斑不信,叱军士缚而斩之。可怜令支国君臣,只因侵扰中原,一朝俱死于非命,岂不哀哉?史官有诗云:

  山有黄台水有濡,周围百里令支居。

  燕山卤获今何在,国灭身亡可叹吁!

  黄花元帅并有密卢之众,直奔齐军,献上密卢首级,备言:“国主倾国逃去砂碛,与外国借兵报仇。臣劝之投降不听,今自斩密卢之首,投于帐下,乞收为小卒。情愿率本部兵马为向导,追赶国主,以效微劳。”桓公见了密卢首级,不由不信,即用黄花为前部,引大军进发,直抵无棣,果是个空城,益信其言为不谬。诚恐答里呵去远,止留燕庄公兵一支守城,其余尽发,连夜追袭。黄花请先行探路,桓公使高黑同之,大军继后。已到砂碛,桓公催军速进。

  行了许久,不见黄花消息。看看天晚,但见

  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惨雾,

  冷凄凄数群啼鬼,乱飒飒几阵悲风。

  寒气逼人,毛骨俱悚,

  狂飙刮地,人马俱惊。

  军马多有中恶而倒者。

  时桓公与管仲并马而行,仲谓桓公曰:“臣久闻北方有旱海,是极厉害之处,恐此是也,不可前行。”桓公急教传令收军,前后队已自相失。带来火种,遇风即灭,吹之不燃。管仲保着桓公,带转马头急走。随行军士,各各敲金击鼓,一来以屏阴气,二来使各队闻声来集。

  只见天昏地惨,东西南北,茫然不辨。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风息雾散,空中现出半轮新月,众将闻金鼓之声,追随而至,屯扎一处。挨至天晓,计点众将不缺,止不见隰朋一人,其军马七断八续,损折无数。幸而隆冬闭蛰,毒蛇不出;军声喧闹,猛兽潜藏。不然,真个不死带伤,所存无几矣!

  管仲见山谷险恶,绝无人行,急教寻路出去。奈东冲西撞,盘盘曲曲,全无出路。桓公心下早已著忙。管仲进曰:“臣闻老马识途,无终与山戎连界,其马多从漠北而来,可使虎儿斑择老马数头,观其所往而随之,宜可得路也。”

  桓公依其言,取老马数匹,纵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髯翁有诗云:

  蚁能知水马知途,异类能将危困扶。

  堪笑浅夫多自用,谁能舍己听忠谟?

  再说黄花元帅引齐将高黑先行,径走阳山一路,高黑不见后队大军来到,教黄花暂住,等候一齐进发,黄花只顾催趱,高黑心疑,勒马不行,被黄花执之,来见孤竹主答里呵。黄花瞒过杀密卢之事,只说:“密卢在马鞭山兵败被杀,臣用诈降之计,已诱齐侯大军,陷于旱海,又擒得齐将高黑在此,听凭发落。”答里呵谓高黑曰:“汝若投降,吾当重用。”高黑睁目大骂曰:“吾世受齐恩,安肯臣汝犬羊哉?”又骂黄花:“汝诱吾至此,我一身死不足惜,吾主兵到,汝君臣国亡身死,只在早晚,教你悔之无及!”黄花大怒,拔剑亲斩其首。真忠臣也!答里呵再整军容,来夺无棣城。

  燕庄公因兵少城空,不能固守,令人四面放火,乘乱杀出,直退回团子山下寨。

  再说齐桓公大军出了迷谷,行不十里,遇见一枝军马,使人探之,乃公孙隰朋也,于是合兵一处,径奔无棣城来。一路看见百姓扶老携幼,纷纷行走,管仲使人问之,答曰:“孤竹主逐去燕兵,已回城中,吾等向避山谷,今亦归井里耳。”管仲曰:“吾有计破之矣!”乃使虎儿斑选心腹军士数人,假扮做城中百姓,随著众人,混入城中,只待夜半举火为应。

  虎儿斑依计去后,管仲使竖貂攻打南门,连挚攻打西门,公子开方攻打东门,只留北门与他做走路,却教王子成父和隰朋分作两路,埋伏于北门之外,只等答里呵出城,截住擒杀。管仲与齐桓公离城十里下寨。

  时答里呵方救灭城中之火,招回百姓复业,一面使黄花整顿兵马,以备厮杀。是夜黄昏时候,忽闻炮声四举,报言:“齐兵已到,将城门围住。”黄花不意齐兵即至,大吃一惊,驱率军民,登城守望。延至半夜,城中四五路火起,黄花使人搜索放火之人,虎儿斑率十余人,径至南门,将城门砍开,放竖貂军马入来。

  黄花知事不济,扶答里呵上马,觅路奔走,闻北路无兵,乃开北门而去,行不二里,但见火把纵横,鼓声震地,王子成父和隰朋两路军马杀来,开方、竖貂、虎儿斑得了城池,亦各统兵追袭,黄花元帅死战良久,力尽被杀。答里呵为王子成父所获,兀律古死于乱兵之中。

  至天明,迎接桓公入城,桓公数答里呵助恶之罪,亲斩其首,悬之北门,以警戎夷。安抚百姓,戎人言高黑不屈被杀之事,桓公十分叹息,即命录其忠节,待回国再议恤典。

  燕庄公闻齐侯兵胜入城,亦自团子山飞马来会。称贺已毕,桓公曰:“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令支、孤竹,一朝殄灭,辟地五百里,然寡人非能越国而有之也,请以益君之封。”燕庄公曰:“寡人借君之灵,得保宗社足矣,敢望益地?惟君建置之!”桓公曰:“北陲僻远,若更立夷种,必然复叛,君其勿辞,东道已通,勉修先召公之业,贡献于周,长为北藩,寡人与有荣施矣。”燕伯乃不敢辞。

  桓公即无棣城大赏三军,以无终国有助战之功,命以小泉山下之田畀之,虎儿斑拜谢先归。

  桓公休兵五日而行,再渡卑耳之溪,于石壁取下车辆,整顿停当,缓缓而行。见令支一路荒烟余烬,不觉惨然,谓燕伯曰:“戎主无道,殃及草木,不可不戒。”

  鲍叔牙自葵兹关来迎,桓公曰:“饷馈不乏,皆大夫之功也!”又吩咐燕伯设戍葵兹关,遂将齐兵撤回。

  燕伯送桓公出境,恋恋不舍,不觉送入齐界,去燕界五十余里,桓公曰:“自古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无礼于燕君。”乃割地至所送之处畀燕,以为谢过之意。燕伯苦辞不允,只得受地而还,在其地筑城,名曰燕留,言留齐侯之德于燕也。燕自此西北增地五百里,东增地五十余里,始为北方大国。

  诸侯因桓公救燕,又不贪其地,莫不畏齐之威,感齐之德。史官有诗云:

  千里提兵治犬羊,要将职贡达周王。

  休言黩武非良策,尊攘须知定一匡。

  桓公还至鲁济,鲁庄公迎劳于水次,设飨称贺。桓公以庄公亲厚,特分二戎卤获之半以赠鲁。庄公知管仲有采邑,名曰小谷,在鲁界首,乃发丁夫代为筑城,以悦管仲之意。时鲁庄公三十二年,周惠王之十五年也。

  是年秋八月,鲁庄公薨,鲁国大乱。欲知鲁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两定鲁君 齐皇子独对委蛇

  话说公子庆父字仲,鲁庄公之庶兄,其同母弟名牙字叔,则庄公之庶弟。庄公之同母弟曰公子友,因手掌中生成一“友”字文,遂以为名,字季,谓之季友。虽则兄弟三人同为大夫,一来嫡庶之分,二来惟季友最贤,所以庄公独亲信季友。

  庄公即位之三年,曾游郎台,于台上窥见党氏之子孟任,容色殊丽,使内侍召之,孟任不从,庄公曰:“苟从我,当立汝为夫人也。”孟任请立盟誓,庄公许之,孟任遂割臂血誓神,与庄公同宿于台上,遂载回宫。岁余生下一子,名般。

  庄公欲立孟任为夫人,请命于母文姜,文姜不许,必欲其子与母家联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为婚,只因姜氏年幼,直待二十岁上,方才娶归,所以孟任虽未立为夫人,那二十余年,却也权主六宫之政。比及姜氏入鲁为夫人,孟任已病废不能起,未几卒,以妾礼葬之。

  姜氏久而无子,其娣叔姜从嫁,生一子曰启。先有妾风氏,乃须句子之女,生一子名申。风氏将申托于季友,谋立为嗣。季友曰:“子般年长。”乃止。姜氏虽为夫人,庄公念是杀父仇家,外虽礼貌,心中不甚宠爱。

  公子庆父生得魁伟轩昂,姜氏看上了他,阴使内侍往来通语,遂与庆父私通,情好甚密,因与叔牙为一党,相约异日共扶庆父为君,叔牙为相。髯翁有诗云:

  淫风郑卫只寻常,更有齐风不可当。

  堪笑鲁邦偏缔好,文姜之后有哀姜。

  庄公三十一年,一冬无雨,欲行雩祭祈祷。先一日,演乐于大夫梁氏之庭。梁氏有女,色甚美,公子般悦之,阴与往来,亦有约为夫人之誓。是日,梁女梯墙而观演乐,圉人荦在墙外窥见梁女姿色,立于墙下,故作歌以挑之,歌曰:

  桃之夭夭兮,凌冬而益芳。

  中心如结兮,不能逾墙。

  愿同翼羽兮,化为鸳鸯。

  公子般亦在梁氏观雩,闻歌声出看,见圉人荦大怒,命左右擒下,鞭之三百,血流满地,荦再三哀求,乃释之。

  公子般诉之于庄公,庄公曰:“荦无礼,便当杀之,不可鞭也,荦之勇捷,天下无比,鞭之,必怀恨于汝矣。”原来圉人荦有名绝力,曾登稷门城楼,飞身而下,及地,复踊身一跃,遂手攀楼屋之角,以手撼之,楼俱震动。庄公劝杀荦,亦畏其勇故也。子般曰:“彼匹夫耳,何虑焉?”

  圉人荦果恨子般,遂投庆父门下。次年秋,庄公疾笃,心疑庆父,故意先召叔牙,问以身后之事,叔牙果盛称庆父之才:“若主鲁国,社稷有赖。况一生一及,鲁之常也。”庄公不应。

  叔牙出,复召季友问之。季友对曰:“君与孟任有盟矣,既降其母,可复废其子乎?”庄公曰:“叔牙劝寡人立庆父何如?”季友曰:“庆父残忍无亲,非人君之器。叔牙私于其兄,不可听之,臣当以死奉般。”庄公点首,遂不能言。

  季友出宫,急命内侍传庄公口语,使叔牙待于大夫鍼季之家,即有君命来到。叔牙果往鍼氏,季友乃封鸩酒一瓶,使鍼季毒死叔牙,复手书致牙曰:“君有命,赐公子死,公子饮此而死,子孙世不失其位,不然,族且灭矣!”叔牙犹不肯服,鍼氏执耳灌之,须臾,九窍流血而死。史官有诗论鸩牙之事,曰:

  周公诛管安周室,季友牙酖靖鲁邦。

  为国灭亲真大义,六朝底事忍相戕。

  是夕,庄公薨,季友奉公子般主丧,谕国人以明年改元,各国遣吊,自不必说。

  至冬十月,子般念外家党氏之恩,闻外祖党臣病死,往临其丧。庆父密召圉人荦谓曰:“汝不记鞭背之恨乎?夫蛟龙离水,匹夫可制,汝何不报之于党氏?吾为汝主。”荦曰:“苟公子相助,敢不如命!”乃怀利刃,夤夜奔党大夫家。时已三更,逾墙而入,伏于舍外。

  至天明时,小内侍启门取水,圉人荦突入寝室。子般方下床穿履,惊问曰:“汝何至此?”荦曰:“来报去年鞭背之恨耳!”子般急取床头剑劈之,伤额破脑,荦左手格剑,右手握刃刺般,中胁而死,内侍惊报党氏,党氏家众操兵齐来攻荦,荦因脑破不能战,被众人乱斫为泥。

  季友闻子般之变,知是庆父所为,恐及于祸,乃出奔陈国以避难。庆父佯为不知,归罪于圉人荦,灭其家,以解说于国人。夫人姜氏欲遂立庆父,庆父曰:“二公子犹在,不尽杀绝,未可代也。”姜氏曰:“当立申乎?”庆父曰:“申年长难制,不如立启。”乃为子般发丧,假讣告为名,亲至齐国,告以子般之变,纳贿于竖貂,立子启为君,时年八岁,是为闵公。

  闵公乃叔姜之子,叔姜是夫人姜氏之娣也。闵公为齐桓公外甥,闵公内畏哀姜,外畏庆父,欲借外家为重,故使人订齐桓公,会于落姑之地。闵公牵桓公之衣,密诉以庆父内乱之事,垂泪不止。桓公曰:“今者鲁大夫谁最贤?”闵公曰:“惟季友最贤,今避难于陈国。”桓公曰:“何不召而复之?”闵公曰:“恐庆父见疑。”桓公曰:“但出寡人之意,谁敢违者?”乃使人以桓公之命,召季友于陈,闵公次于郎地,候季友至郎,并载归国,立季友为相,托言齐侯所命,不敢不从,时周惠王之六年,鲁闵公之元年也。

  是冬,齐侯复恐鲁之君臣不安其位,使大夫仲孙湫来候问,且窥庆父之动静。闵公见了仲孙湫,流涕不能成语;后见公子申,与之谈论鲁事,甚有条理,仲孙曰:“此治国之器也!”嘱季友善视之,因劝季友早除庆父,季友伸一掌示之,仲孙已悟孤掌难鸣之意,曰:“湫当言于吾君,倘有缓急,不敢坐视。”庆父以重赂来见仲孙,仲孙曰:“苟公子能忠于社稷,寡君亦受其赐,岂惟湫乎?”固辞不受。庆父悚惧而退。

  孙辞闵公归,谓桓公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也!”桓公曰:“寡人以兵去之,何如?”仲孙曰:“庆父凶恶未彰,讨之无名,臣观其志,不安于为下,必复有变,乘其变而诛之,此霸王之业也。”桓公曰:“善。”

  闵公二年,庆父谋篡益急,只为闵公是齐侯外甥,又且季友忠心相辅,不敢轻动。

  忽一日,阍人报:“大夫卜齿奇相访。”庆父迎进书房,见卜齿奇怒气勃勃,问其来意,卜齿奇诉曰:“我有田与太傅慎不害田庄相近,被慎不害用强夺去,我去告诉主公,主公偏护师傅,反劝我让他,以此不甘,特来投公子,求于主公前一言。”庆父屏去从人,谓卜齿奇曰:“主公年幼无知,虽言不听,子若能行大事,我为子杀慎不害何如?”卜齿奇曰:“季友在,惧不免。”庆父曰:“主公有童心,尝夜出武闱,游行街市,子伏人于武闱,候其出而刺之,但云盗贼,谁能知者。吾以国母之命,代立为君,逐季友如反掌耳。”卜齿奇许诺,乃求勇士,得秋亚,授以利匕首,使伏武闱。闵公果夜出,秋亚突起,刺杀闵公。左右惊呼,擒住秋亚,卜齿奇领家甲至夺去,庆父杀慎不害于家。季友闻变,夜叩公子申之门,蹴之起,告以庆父之乱,两人同奔邾国避难。髯翁有诗云:

  子般遭弑闵公戕,操刃当时谁主张?

  鲁乱尽由宫阃起,娶妻何必定齐姜!

  却说国人素服季友,闻鲁侯被杀,相国出奔,举国若狂,皆怨卜齿奇而恨庆父,是日国中罢市。一聚千人,先围卜齿奇之家,满门遭戮,将攻庆父,聚者益众,庆父知人心不附,欲谋出奔,想起齐侯曾藉莒力以复国,齐、莒有恩,可因莒以自解于齐。况文姜原有莒医一脉交情;今夫人姜氏,即文姜之侄女,有此因缘,凡事可托。遂微服扮作商人,载了货赂满车,出奔莒国。

  夫人姜氏闻庆父奔莒,安身不牢,亦想至莒国躲避。左右曰:“夫人以仲故得罪国人,今复聚一国,谁能容之?季友在邾,众所与也,夫人不如适邾,以乞怜于季。”乃奔邾国求见季友。,季友拒之弗见,季友闻庆父。姜氏俱出,遂将公子申归鲁,一面使人告难于齐。

  齐桓公谓仲孙湫曰:“今鲁国无君,取之如何?”仲孙湫曰:“鲁,秉礼之国,虽遭弑乱,一时之变,人心未忘周公,不可取也。况公子申明习国事,季友有戡乱之才,必能安集众庶,不如因而守之。”桓公曰:“诺。”

  乃命上卿高傒,率南阳甲士三千人。吩咐高傒相机而动:“公子申果堪主社稷,即当扶立为君,以修邻好。不然,便可并兼其地。”

  高傒领命而行,来至鲁国,恰好公子申、季友亦到。高傒见公子申相貌端庄,议论条理,心中十分敬重,遂与季友定计,拥立公子申为君,是为僖公。使甲士帮助鲁人,筑鹿门之城,以防邾、莒之变。季友使公子奚斯,随高傒至齐,谢齐侯定国之功,一面使人如

  莒,要假手莒人以戮庆父,啖以重赂。

  却说庆父奔莒之时,载有鲁国宝器,因莒医以献于莒子。莒子纳之,至是复贪鲁重赂,使人谓庆父曰:“莒国褊小,惧以公子为兵端,请公子改适他国。”庆父犹未行,莒子下令逐之。

  庆父思竖貂曾受赂相好,乃自邾如齐,齐疆吏素知庆父之恶,不敢擅纳,乃寓居于汶水之上。

  恰好公子奚斯谢齐事毕,还至汶水,与庆父相见,欲载之归国。庆父曰:“季友必不见容,子鱼能为我代言,乞念先君一脉,愿留性命,长为匹夫,死且不朽!”奚斯至鲁复命,遂致庆父之言,僖公欲许之。季友曰:“使弑君者不诛,何以戒后?”因私谓奚斯曰:“庆父若自裁,尚可为立后,不绝世祀也。”奚斯领命,再往汶上,欲告庆父,而难于启齿,乃于门外号啕大哭。庆父闻其声,知是奚斯,乃叹曰:“子鱼不入见而哭甚哀,吾不免矣。”乃解带自缢于树而死。奚斯乃入而殓之,还报僖公。

  僖公叹息不已,忽报:“莒子遣其弟嬴拿,领兵临境,闻庆父已死,特索谢赂。”季友曰:“莒人未尝擒送庆父,安得居功?”乃自请率师迎敌,僖公解所佩宝刀相赠,谓曰:“此刀名曰'孟劳',长不满尺,锋利无比,叔父宝之。”季友悬于腰胯之间,谢恩而出。

  行至郦地,莒公子嬴拿列阵以待。季友曰:“鲁新立君,国事未定,若战而不胜,人心动摇矣,莒拿贪而无谋,吾当以计取之。”乃出阵前,请嬴拿面话,因谓之曰:“我二人不相悦,士卒何罪。闻公子多力善搏,友请各释器械,与公子徒手赌一雌雄,何如?”嬴拿曰:“甚善。”两下约退军士,就于战场放对,一来一往,各无破绽,约斗五十余合,季友之子行父,时年八岁,友甚爱之,俱至军中。时在旁观斗,见父亲不能取胜,连呼:“'孟劳'何在?”季友忽然醒悟,故意卖个破绽,让嬴拿赶入一步,季友略一转身,于腰间拔出“孟劳”,回手一挥,连眉带额削去天灵盖半边,刃无血痕,真宝刀也!莒军见主将劈倒,不待交锋各自逃命,季友全胜,唱凯还朝。

  僖公亲自迎之于郊,立为上相,赐费邑为之采地,季友奏曰:“臣与庆父、叔牙并是桓公之孙,臣以社稷之故,酖叔牙,缢庆父,大义灭亲,诚非得已,今二子俱绝后,而臣独叨荣爵,受大邑,臣何颜见桓公于地下?”僖公曰:“二子造逆,封之得无非典?”季友曰:“二子有逆心,无逆形,且其死非有刀锯之戮也,宜并建之,以明亲亲之谊。”僖公从之,乃以公孙敖继庆父之后,是为孟孙氏。庆父字仲,后人以字为氏,本曰仲孙,因讳庆父之恶,改为孟也。孟孙氏食采于成;以公孙兹继叔牙之后,是为叔孙氏,食采于郈。季友食采于费,加封以汶阳之田,是为季孙氏。于是季、孟、叔三家,鼎足而立,并执鲁政,谓之“三桓”。

  是日,鲁南门无故自崩,识者以为高而忽倾,异日必有凌替之祸,兆已见矣。史官有诗云:

  手文征异已褒功,孟叔如何亦并封?

  乱世天心偏助逆,三家宗裔是桓公。

  话说齐桓公知姜氏在邾,谓管仲曰:“鲁桓、闵二公不得令终,皆以我姜之故,若不行讨,鲁人必以为戒,姻好绝矣。”管仲曰:“女子既嫁从夫,得罪夫家,非外家所得讨也,君欲讨之,宜隐其事。”桓公曰:“善。”乃使竖貂往邾,送姜氏归鲁。

  姜氏行至夷,宿馆舍,竖貂告姜氏曰:“夫人与弑二君,齐、鲁莫不闻之,夫人即归,何面目见太庙乎?不如自裁,犹可自盖也。”姜氏闻之,闭门哭泣,至半夜寂然,竖貂启门视之,已自缢死矣,竖貂告夷宰。使治殡事,飞报僖公。

  僖公迎其丧以归,葬之成礼,曰:“母子之情,不可绝也。”谥之曰哀,故曰哀姜。后八年,僖公以庄公无配,仍袝哀姜于太庙,此乃过厚之处。

  却说齐桓公自救燕定鲁以后,威名愈振,诸侯悦服。桓公益信任管仲,专事饮猎为乐。一日,猎于大泽之陂,竖貂为御,车驰马骤,较射方欢,桓公忽然停目而视,半晌无言,若有惧容。竖貂问曰:“君瞪目何所视也?”桓公曰:“寡人适见一鬼物。其状甚怪而可畏。良久忽灭。殆不祥乎?”竖貂曰:“鬼阴物。安敢昼见?”桓公曰:“先君田姑棼而见大豕。是亦昼也。汝为我亟召仲父!”竖貂曰:“仲父非圣人。乌能悉知鬼神之事?”桓公曰:“仲父能识'俞儿',何谓非圣?”竖貂曰:“君前者先言俞儿之状。仲父因逢君之意,饰美说以劝君之行也,君今但言见鬼。勿泄其状。如仲父言与君合。则仲父信圣不欺矣!”桓公曰:“诺!”乃趋驾归。

  心怀疑惧。是夜遂大病如疟。明日,管仲与诸大夫问疾。桓公召管仲,与之言见鬼:“寡人心中畏恶,不能出口。仲父试道其状!”管仲不能答,曰:“容臣询之!”竖貂在旁笑曰:“臣固知仲父之不能言也!”桓公病益增。

  管仲忧之。悬书于门:“如有能言公所见之鬼者。当赠以封邑三分之一。”有一人,荷笠悬鹑而来,求见管仲。管仲揖而进之,其人曰:“君有恙乎?”管仲曰:“然!”其人曰:“君病见鬼乎?”管仲又曰:“然!”其人曰:“君见鬼于大泽之中乎?”管仲曰:“子能言鬼之状否?吾当与子共家!”其人曰:“请见君而言之!”

  管仲见桓公于寝室。桓公方累重裀而坐。使两妇人摩背,两妇人捶足。竖貂捧汤,立而候饮。管仲曰:“君之病。有能言者。臣已与之俱来。君可召之!”桓公召入。见其荷笠悬鹑,心殊不喜。

  遽问曰:“仲父言识鬼者乃汝乎?”对曰:“公则自伤耳。鬼安能伤公?”桓公曰:“然则有鬼否?”对曰:“有之。水有'罔象',邱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桓公曰:“汝试言'委蛇'之状!”对曰:“夫'委蛇'者,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轰车之声,闻则捧其首而立。此不轻见,见之者必霸天下!”桓公冁然而笑,不觉起立曰:“此正寡人之所见也!”于是顿觉精神开爽,不知病之何往矣。

  桓公曰:“子何名?”对曰:“臣名皇子,齐西鄙之农夫也!”桓公曰:“子可留仕寡人!”遂欲爵为大夫。皇子固辞曰:“公尊王室,攘四夷,安中国,抚百姓,使臣常为治世之民,不妨农务足矣,不愿居官!”桓公曰:“高士也!”赐之粟帛,命有司复其家。

  复重赏管仲。竖貂曰:“仲父不能言,而皇子言之,仲父安得受赏乎?”桓公曰:“寡人闻之:'任独者暗,任众者明,微仲父,寡人固不得闻皇子之言也!”竖貂乃服。

  时周惠王十七年,狄人侵犯邢邦,又移兵伐卫,卫懿公使人如齐告急。诸大夫请救之,桓公曰:“伐戎之役,疮痍未息。且俟来春,合诸侯往救可也!”

  其冬,卫大夫宁速至齐,言:“狄已破卫,杀卫懿公,今欲迎公子毁为君。”齐侯大惊曰:“不早救卫,孤罪无辞矣!”不知狄如何破卫?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卫懿公好鹤亡国 齐桓公兴兵伐楚

  话说卫惠公之子懿公,自周惠王九年嗣立,在位九年,般乐怠傲,不恤国政。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鹤。按浮邱伯《相鹤经》云:

  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鹤七年一小变,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定。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其头赤;食于水,故其喙长;栖于陆,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也。鹤之上相:隆鼻短口则少眠,高脚疏节则多力,露眼赤睛则视远,凤翼雀毛则喜飞,龟背鳖腹则能产,轻前重后则善舞,洪髀纤趾则能行。

  那鹤色洁形清,能鸣善舞,所以懿公好之。俗谚云:“上人不好,下人不要。”因懿公偏好那鹤,凡献鹤者皆有重赏,弋人百方罗致,都来进献,自苑囿宫廷,处处养鹤,何止数百。有齐高帝咏鹤诗为证:

  八风舞遥翮,九野弄清音。

  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

  懿公所畜之鹤,皆有品位俸禄,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懿公若出游,其鹤亦分班从幸,命以大轩,载于车前,号曰“鹤将军”。养鹤之人,亦有常俸,厚敛于民,以充鹤粮;,民有饥冻,全不抚恤。

  大夫石祁子,乃石碏之后、石骀仲之子,为人忠直有名,与宁庄子名速同秉国政,皆贤臣也。二人进谏屡次,俱不听。公子毁乃惠公庶兄,公子硕烝于宣姜而生者,即文公也。毁知卫必亡,托故如齐,齐桓公妻以宗女,竟留齐国。卫人向来心怜故太子急子之冤,自惠公复位之后,百姓日夜咒诅:“若天道有知,必不终于禄位也!”

  因急子与寿俱未有子,公子硕早死,黔牟已绝,惟毁有贤德,人心阴归附之。及懿公失政,公子毁出奔,卫人无不含怨。

  却说北狄自周太王之时,獯鬻已强盛,逼太王迁都于岐。及武王一统,周公南惩荆、舒,北膺戎、狄,中国久安。迨平王东迁之后,南蛮北狄,交肆其横。单说北狄主名曰瞍瞒,控弦数万,常有迭荡中原之意。及闻齐伐山戎,瞍瞒怒曰:“齐兵远伐,必有轻我之心,当先发制之。”乃驱胡骑二万伐邢,残破其国,闻齐谋救邢,遂移兵向卫。

  时卫懿公正欲载鹤出游,谍报:“狄人入寇。”懿公大惊,即时敛兵授甲,为战守计。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懿公使司徒拘执之。须臾,擒百余人来,问其逃避之故,众人曰:“君用一物,足以御狄,安用我等?”懿公问:“何物?”众人曰:“鹤。”懿公曰:“鹤何能御狄耶?”众人曰:“鹤既不能战,是无用之物。君敝有用以养无用,百姓所以不服也。”懿公曰:“寡人知罪矣。愿散鹤以从民,可乎?”石祁子曰:“君亟行之,犹恐其晚也。”

  懿公果使人纵鹤,鹤素受豢养,盘旋故处,终不肯去。石、宁二大夫,亲往街市,述卫侯悔过之意,百姓始稍稍复集。

  狄兵已杀至荥泽,顷刻三报。石祁子奏曰:“狄兵骁勇,不可轻敌,臣请求救于齐。”懿公曰:“齐昔日奉命来伐,虽然退兵,我国并未修聘谢,安肯相救?不如一战,以决存亡!”宁速曰:“臣请率师御狄,君居守。”懿公曰:“孤不亲行,恐人不用心。”乃与石祁子玉玦,使代理国政,曰:“卿决断如此玦矣!”与宁速矢,使专力守御,又曰:“国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不胜狄,不能归也。”石、宁二大夫皆垂泪。

  懿公吩咐已毕,乃大集车徒,使大夫渠孔为将,于伯副之,黄夷为先锋,孔婴齐为后队。一路军人口出怨言,懿公夜往察之,军中歌曰:

  鹤食禄,民力耕,

  鹤乘轩,民操兵。

  狄锋厉兮不可撄,

  欲战兮九死而一生。

  鹤今何在兮?而我瞿瞿为此行!

  懿公闻歌,闷闷不已。大夫渠孔用法太严,人心益离,行近荥泽,见敌军千余,左右分驰,全无行次。渠孔曰:“人言狄勇,虚名耳!”即命鼓行而进,狄人诈败,引入伏中,一时呼哨而起,如天崩地塌,将卫兵截做三处,你我不能相顾,卫兵原无心交战,见敌势凶猛,尽弃车仗而逃,懿公被狄兵围之数重。

  渠孔曰:“事急矣!请偃大旆,君微服下车,尚可脱也。”懿公叹曰:“二三子苟能相救,以旆为识,不然,去旆无益也!孤宁一死,以谢百姓耳!”须臾,卫兵前后队俱败,黄夷战死,孔婴齐自刎而亡,狄军围益厚,于伯中箭坠车,懿公与渠孔先后被害,被狄人砍为肉泥,全军俱没。髯翁有诗云:

  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

  荥泽当时遍磷火,可能骑鹤返仙乡?

  狄人囚卫太史华龙滑、礼孔,欲杀之。华,礼二人知胡俗信鬼,绐之曰:“我太史也,实掌国之祭祀,我先往为汝白神。不然,鬼神不汝佑,国不可得也。”瞍瞒信其言,遂纵之登车。

  宁速方戎服巡城,望见单车驰到,认是二太史,大惊,问:“主公何在?”曰:“已全军覆没矣!狄师强盛,不可坐待灭亡,宜且避其锋。”宁速欲开门纳之,礼孔曰:“与君俱出,不与君俱入,人臣之义谓何?吾将事吾君于地下。”遂拔剑自刎。华龙滑曰:“不可失史氏之籍。”乃入城。

  宁速与石祁子商议,引著卫侯宫眷及公子申,乘夜乘小车出城东走,华龙滑抱典籍从之。国人闻二大夫已行,各各携男抱女,随后逃命,哭声震天。狄兵乘胜长驱,直入卫城,百姓奔走落后者,尽被杀戮。又分兵追逐。石

  祁子保宫眷先行,宁速断后,且战且走,从行之民,半罹狄刃。将及黄河,喜得宋桓公遣兵来迎,备下船只,星夜渡河,狄兵方才退去,将卫国府库,及民间存留金粟之类,劫掠一空,堕其城郭,满载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卫大夫弘演,先奉使聘陈,比及反役,卫已破灭。闻卫侯死于荥泽,往觅其尸,一路看见骸骨暴露,血肉狼藉,不胜伤感。行至一处,见大旆倒于荒泽之旁,弘演曰:“旆在此,尸当不远矣。”未数步,闻呻吟之声,前往察之,见一小内侍折臂而卧。弘演问曰:“汝认得主公死处否?”内侍指一堆血肉曰:“此即主公之尸也。吾亲见主公被杀,为臂伤疼痛,不能行走,故卧守于此,欲俟国人来而示之。”弘演视其尸体,俱已零落不全,惟一肝完好。弘演对之再拜大哭,乃复命于肝前,如生时之礼。事毕,弘演曰:“主公无人收葬,吾将以身为棺耳。”嘱从人曰:“我死后,埋我于林下,俟有新君,方可告之。”遂拔佩刀自剖其腹,手取懿公之肝,纳于腹中,须臾而绝。从者如言埋掩,因以车载小内侍渡河,察听新君消息。

  却说石祁子先扶公子申登舟,宁速收拾遗民,随后赶上,至于漕邑,点查男女,才存得七百有二十人。狄人杀戮之多,岂不悲哉!二大夫相议:“国不可一日无君,其奈遗民太少!”乃于共、滕二邑,十抽其三,共得四千有余人,连遗民凑成五千之数,即于漕邑创立庐舍,扶立公子申为君,是为戴公。

  宋桓公御说许桓公新臣,各遣人致唁。戴公先已有疾,立数日遂薨。

  宁速如齐,迎公子毁嗣位。齐桓公曰:“公子归自敝邑,将守宗庙,若器用不具,皆寡人之过也。”乃遗以良马一乘,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各三百只,又以鱼轩赠其夫人,兼美锦三十端,命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送之,并致门材,使立门户。公子毁至漕邑。

  弘演之从人,同折臂小内侍俱到,备述纳肝之事,公子毁先遣使具棺,往荥泽收殓,一面为懿公。戴公发丧,追封弘演,录用其子,以旌其忠,诸侯重齐桓公之义,多有吊赙,时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也。

  其明年,春正月,卫侯毁改元,是为文公。才有车三十乘,寄居民间,甚是荒凉。文公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抚安百姓,人称其贤。

  公子无亏辞归齐国,留甲士三千人,协戍漕邑,以防狄患。无亏回见桓公,言卫毁草创之状,并述弘演纳肝之事。桓公叹曰:“无道之君,亦有忠臣如此者乎?其国正未艾也。”管仲进曰:“今留戍劳民,不如择地筑城,一劳永逸。”桓公以为然。

  正欲纠合诸侯同役,忽邢国遣人告急,言:“狄兵又到本国,势不能支,伏望救援!”桓公问管仲曰:“邢可救乎?”管仲对曰:“诸侯所以事齐,谓齐能拯其灾患也,不能救卫,又不救邢,霸业陨矣!”桓公曰:“然则邢、卫之急孰先?”管仲对曰:“俟邢患既平,因而城卫,此百世之功也。”桓公曰:“善。”

  即传檄宋、鲁、曹、邾各国,合兵救邢,俱于聂北取齐。宋、曹二国兵先到。管仲又曰:“狄寇方张,邢力未竭,敌方张之寇,其劳倍,助未竭之力,其功少,不如待之,邢不支狄,必溃,狄胜邢,必疲,驱疲狄而援溃邢,所谓力省而功多者也。”桓公用其谋,托言待鲁、邾兵到,乃屯兵于聂北,遣谍打探邢、狄攻守消息。史臣有诗讥管仲不早救邢、卫,乃霸者养乱为功之谋也。诗云:

  救患如同解倒悬,提兵那可复迁延?

  从来霸事逊王事,功利偏居道义先!

  话说三国驻兵聂北,约及两月,狄兵攻邢,昼夜不息,邢人力竭,溃围而出。谍报方到,邢国男女,填涌而来,俱投奔齐营求救。内一人哭倒在地,乃邢侯叔颜也。桓公扶起,慰之曰:“寡人相援不早,以致如此,罪在寡人,当请宋公、曹伯共议,驱逐狄人。”即日拔寨都起。狄主瞍瞒掳掠满欲,无心恋战,闻三国大兵将至,放起一把火,望北飞驰而去。比及各国兵到,只见一派火光,狄人已遁。

  桓公传令将火扑灭,问叔颜:“故城尚可居否?”叔颜曰:“百姓逃难者,大半在夷仪地方,愿迁夷仪,以从民欲。”桓公乃命三国各具版筑,筑夷仪城,使叔颜居之,更为建立朝庙,添设庐舍,牛马粟帛之类,皆从齐国运至,充牣其中,邢国君臣如归故国,欢祝之声彻耳。

  事毕,宋、曹欲辞齐归国,桓公曰:“卫国未定,城邢而不城卫,卫其谓我何?”诸侯曰:“惟霸君命。”桓公传令,移兵向卫,凡畚锸之属,尽携带随身。卫文公毁远远相接,桓公见其大布为衣,大帛为冠,不改丧服,恻然久之,乃曰:“寡人借诸君之力,欲为君定都,未审何地为吉?”文公毁曰:“孤已卜得吉地,在于楚邱。但版筑之费,非亡国所能办耳!”桓公曰:“此事寡人力任之!”

  即日传令三国之兵,俱往楚邱兴工,复运门材,重立朝庙,谓之“封卫”,卫文公感齐再造之恩,为《木瓜》之诗以咏之。诗云:

  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兮,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兮,报之以琼玖。

  当时称桓公存三亡国,谓立僖公以存鲁,城夷仪以存邢,城楚邱以存卫。有此三大功劳,此所以为五霸之首也。潜渊先生读史诗云:

  周室东迁纲纪摧,桓公纠合振倾颓。

  兴灭继绝存三国,大义堂堂五霸魁。

  时楚成王熊恽,任用令尹子文图治,修明国政,有志争霸.闻齐侯救邢存卫,颂声传至荆襄。楚成王心甚不乐,谓子文曰:“齐侯布德沽名,人心归向。寡人伏处汉东,德不足以怀人,威不足以慑众,当今之时,有齐无楚,寡人耻之!”子文对曰:“齐侯经营伯业,于今几三十年矣。彼以尊王为名,诸侯乐附,未可敌也。郑居南北之间,为中原屏蔽,王若欲图中原,非得郑不可!”成王曰:“谁能为寡人任伐郑之事者?”大夫斗章愿往,成王与车二百乘,长驱至郑。

  却说郑自纯门受师以后,日夜提防楚兵,探知楚国兴师,郑伯大惧,即遣大夫聃伯率师把守纯门,使人星夜告急于齐。齐侯传檄,大合诸侯于柽,将谋救郑。斗章知郑有准备,又闻齐救将至,恐其失利,至界而返。

  楚成王大怒,解佩剑赐斗廉,使即军中斩斗章之首。斗廉乃斗章之兄也,既至军中,且隐下楚王之命,密与斗章商议:“欲免国法,必须立功,方可自赎!”斗章跪而请教,斗廉曰:“郑知退兵,谓汝必不骤来,若疾走袭之,可得志也!”

  斗章分军为二队,自率前队先行,斗廉率后队接应。却说斗章衔枚卧鼓,悄地侵入郑界,恰遇聃伯在界上点阅兵马。聃伯闻有寇兵,正不知何国,慌忙点兵,在界上迎住厮杀,不期斗廉后队已到,反抄出郑师之后,腹背夹攻。聃伯力不能支,被斗章只一铁简打倒,双手拿来。斗廉乘胜掩杀,郑兵折其大半。斗章将聃伯上了囚车,便欲长驱入郑,斗廉曰:“此番掩袭成功,且图免死,敢侥幸从事耶?”乃即日班师。

  斗章归见楚成王,叩首请罪,奏曰:“臣回军是诱敌之计,非怯战也!”成王曰:“既有擒将之功,权许准罪。但郑国未服,如何撤兵?”斗廉曰:“恐兵少不能成功,惧亵国威。”成王怒曰:“汝以兵少为辞,明是怯敌,今添兵车二百乘,汝可再往,若不得郑成,休见寡人之面。”斗廉奏曰:“臣愿兄弟同往,若郑不投降,当缚郑伯以献。”成王壮其言,许之。

  乃拜斗廉为大将,斗章副之,共率车四百乘,重望郑国杀来。史臣有诗云:

  荆襄自帝势炎炎,蚕食多邦志未厌。

  溱洧何辜三受伐,解悬只把霸君瞻。

  且说郑伯闻聃伯被囚,复遣人如齐请救。管仲进曰:“君数年以来,救燕存鲁,城邢封卫,恩德加于百姓,大义布于诸侯,若欲用诸侯之兵,此其时矣。君若救郑,不如伐楚,伐楚必须大合诸侯。”桓公曰:“大合诸侯,楚必为备,可必胜乎?”管仲曰:“蔡人得罪于君,君欲讨之久矣。楚、蔡接壤,诚以讨蔡为名,因而及楚,《兵法》所谓'出其不意'者也。”

  先时,蔡穆公以其妹嫁桓公为第三夫人。一日,桓公与蔡姬共登小舟,游于池上,采莲为乐。蔡姬戏以水洒公,公止之。姬知公畏水,故荡其舟,水溅公衣,公大怒曰:'婢子不能事君'。”乃遣竖貂送蔡姬归国,蔡穆公亦怒曰:“已嫁而归,是绝之也。”竟将其妹更嫁于楚国,为楚成王夫人。

  桓公深恨蔡侯,故管仲言及之。桓公曰:“江、黄二国,不堪楚暴,遣使纳款,寡人欲与会盟,伐楚之日,约为内应,何如?”管仲曰:“江、黄远齐而近楚,一向服楚,所以仅存。今背而从齐,楚人必怒,怒必加讨。当此时,我欲救,则阻道路之遥;不救,则乖同盟之义。况中国诸侯,五合六聚,尽可成功,何必借助蕞尔。不如以好言辞之。”桓公曰:“远国慕义而来,辞之将失人心。”管仲曰:“君但识吾言于壁,异日勿忘江、黄之急也。”

  桓公遂与江、黄二君盟会,密订伐楚之约,以明年春正月为期。二君言:“舒人助楚为疟,天下称为'荆、舒',不可不讨。”桓公曰:“寡人当先取舒国,以剪楚翼。”乃密写一书,付于徐子。徐与舒近,徐嬴嫁为齐桓公第二夫人,有婚姻之好,一向归附于齐,故桓公以舒事嘱之。

  徐果引兵袭取舒国,桓公即命徐子屯兵舒城,以备缓急。江、黄二君,各守本界,以候调遣。鲁僖公遣季友至齐谢罪,称:“有邾、莒之隙,不得共邢、卫之役,今闻会盟江、黄,特来申好。嗣有征伐,愿执鞭前驱。”桓公大喜,亦以伐楚之事,密与订约。

  时楚兵再至郑国,郑文公请成,以纾民祸。大夫孔叔曰:“不可。齐方有事于楚,以我故也。人有德于我,弃之不祥,宜坚壁以待之。”于是再遣使如齐告急,桓公授之以计,使扬言齐救即至,以缓楚,至期,或君或臣,率一军出虎牢,于上蔡取齐,等候协力攻楚。

  于是遍约宋、鲁、陈、卫、曹、许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为讨蔡,实为伐楚。

  明年,为周惠王之十三年,春正月元旦,齐桓公朝贺已毕,便议讨蔡一事。命管仲为大将,率领隰朋、宾须无、鲍叔牙、公子开方、竖人貂等,出车三百乘,甲士万人,分队进发。太史奏:“七日出军上吉。”竖貂请先率一军,潜行掠蔡,就会集各国车马,桓公许之。

  蔡人恃楚,全不设备,直待齐兵到时,方才敛兵设守。竖貂在城下耀武扬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认得是竖貂,先年在齐宫曾伏侍蔡姬,受其恩惠,蔡姬退回,又是他送去的,晓得是宵小之辈,乃于夜深使人密送金帛一车,求其缓兵。竖貂受了,遂私将齐侯纠合七路诸侯,先侵蔡,后伐楚一段军机,备细泄漏于蔡:“不日各国军到,将蔡城蹂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为上。”使者回报,蔡侯大惊,当夜率领宫眷,开门出奔楚国。百姓无主,即时溃散。竖貂自以为功,飞报齐侯去讫。

  却说蔡侯至楚,见了成王,备述竖貂之语。成王方省齐谋,传令简阅兵车,准备战守,一面撤回斗章伐郑之兵。

  数日后,齐侯兵至上蔡,竖貂谒见已毕,七路诸侯陆续俱到,一个个躬率车徒,前来助战,军威甚壮。那七路:宋桓公御说、鲁僖公申、陈宣公杵臼、卫文公毁、郑文公捷、曹昭公班、许穆公新臣,连主伯齐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内许穆公抱病,力疾率师先到蔡地,桓公嘉其劳,使序于曹伯之上。是夜,许穆公薨,齐侯留蔡三日,为之发丧,命许国以侯礼葬之。

  七国之师望南而进,直达楚界。只见界上早有一人衣冠整肃,停车道左,磬折而言曰:“来者可是齐侯?可传言楚国使臣奉候久矣。”那人姓屈名完,乃楚之公族,官拜大夫,今奉楚王之命为行人,使于齐师。桓公曰:“楚人何以预知吾军之至也?”管仲曰:“此必有人漏泄消息,既彼遣使,必有所陈,臣当以大义责之,使彼自愧屈,可不战而降矣。”管仲亦乘车而出,与屈完车上拱手。

  屈完开言曰:“寡君闻上国车徒辱于敝邑,使下臣完致命,寡君命使臣辞曰:“齐、楚各君其国,齐居于北海,楚近于南海,虽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君何以涉于吾地。敢请其故?”

  管仲对曰:“昔周成王封吾先君太公于齐,使召康公赐之命,辞曰:'五侯九伯,汝世掌征伐,以夹辅周室,其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凡有不共王职,汝勿赦宥!'自周室东迁,诸侯放恣,寡君奉命主盟,修复先业,尔楚国于南荆,当岁贡包茅,以助王祭。自尔缺贡,无以缩酒,寡人是征,且昭王南征而不返,亦尔故也,尔其何辞?”

  屈完对曰:“周失其纲,朝贡废缺,天下皆然,岂惟南荆?虽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给,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惟胶舟之故,君其问诸水滨,寡君不敢任咎,完将复于寡君。”言毕,麾车而退。

  管仲告桓公曰:“楚人倔强,未可以口舌屈也,宜进逼之。”乃传令八军同发,直至陉山,离汉水不远。管仲下令:“就此屯扎,不可前行。”诸侯皆曰:“兵已深入,何不济汉,决一死战,而逗留于此。”管仲曰:“楚既遣使,必然有备,兵锋一交,不可复解。今吾顿兵此地,遥张其势。楚惧吾之众,将复遣使,吾因取成焉。以讨楚出,以服楚归,不亦可乎?”诸侯犹未深信,议论纷纷不一。

  却说楚成王已拜斗子文为大将,搜甲厉兵屯于汉南,只等诸侯济汉,便来邀击。谍报:“八国之兵,屯驻陉地。”子文进曰:“管仲知兵,不万全不发。今以八国之众,逗留不进,是必有谋,当遣使再往,探其强弱,察其意向,或战或和,决计未晚。”成王曰:“此番何人可使?”子文曰:“屈完既与夷吾识面,宜再遣之。”屈完奏曰:“缺贡包茅,臣前承其咎矣。君若请盟,臣当勉行,以解两国之纷;若欲请战,别遣能者。”成王曰:“战盟任卿自裁,寡人不汝制也!”屈完乃再至齐军。毕竟齐、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礼款楚大夫 会葵邱义戴周天子

  话说屈完再至齐军,请面见齐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复来,请盟必矣,君其礼之!”屈完见齐桓公再拜,桓公答礼,问其来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贡之故,致干君讨,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师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听!”桓公曰:“大夫能辅尔君以修旧职,俾寡人有辞于天子,又何求焉!”屈完称谢而去,归报楚王,言:“齐侯已许臣退师矣,臣亦许以入贡,君不可失信也!”

  少顷,谍报:“八路军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实,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驻扎!”楚王曰:“齐师之退,必畏我也!”欲悔入贡之事,子文曰:“彼八国之君,尚不失信于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于国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赍金帛八车,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师,复备菁茅一车,在齐军前呈样过了,然后具表,如周进贡。

  却说许穆公丧至本国,世子业嗣位主丧,是为僖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师会于召陵。桓公闻屈完再到,吩咐诸侯:“将各国车徒,分为七队,分列七方,齐国之兵,屯于南方,以当楚冲,俟齐军中鼓起,七路一齐鸣鼓,器械盔甲,务要十分整齐,以强中国之威势!”

  屈完既入,见齐侯陈上犒军之物,桓公命分派八军,其菁茅验过,仍令屈完收管,自行进贡。

  桓公曰:“大夫亦曾观我中国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国之盛,愿借一观!”桓公与屈完同登戎辂,望见各国之兵,各占一方,联络数十里不绝。齐军中一声鼓起,七路鼓声相应,正如雷霆震击,骇地惊天,桓公喜形于色,谓屈完曰:“寡人有此兵众,以战何患不胜?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对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为天子宣布德意,抚恤黎元也,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若恃众逞力,楚国虽褊小,有方城为城,汉水为池,池深城峻,虽有百万之众,正未知所用耳!”

  桓公面有惭色,谓屈完曰:“大夫诚楚之良也!寡人愿与汝国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于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请与君定盟可乎?”桓公曰:“可。”

  是晚留屈完宿于营中,设宴款待。次日,立坛于召陵,桓公执牛耳为主盟,管仲为司盟,屈完称楚君之命,同立载书:“自今以后,世通盟好。”桓公先歃,七国与屈完以次受歃。

  礼毕,屈完再拜致谢。管仲私与屈完言,请放聃伯还郑,屈完亦代蔡侯谢罪,两下各许诺。

  管仲下令班师。

  途中鲍叔牙问于管仲曰:“楚之罪,僭号为大,吾子以包茅为辞,吾所未解。”管仲对曰:“楚僭号已三世矣,我是以摈之,同于蛮夷。倘责其革号,楚肯俯首而听我乎?若其不听,势必交兵;兵端一开,彼此报复,其祸非数年不解,南北从此骚然矣!吾以包茅为辞,使彼易于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夸耀诸侯,还报天子,不愈于兵连祸结,无已时乎?”鲍叔牙嗟叹不已。胡曾先生有诗曰:

  楚王南海目无周,仲父当年善运筹。

  不用寸兵成款约,千秋伯业诵齐侯。

  又髯翁有诗讥桓、仲苟且结局,无害于楚,所以齐兵退后,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兴伐楚之师矣!诗云:

  南望踌躇数十年,远交近合各纷然。

  大声罪状谋方壮,直革淫名局始全。

  昭庙孤魂终负痛,江黄义举但贻愆。

  不知一歃成何事,依旧中原战血鲜。

  陈大夫辕涛涂闻班师之令,与郑大夫申侯商议曰:“师若取道于陈、郑,粮食衣屦,所费不赀,国必甚病。不若东循海道而归,使徐、莒承供给之劳,吾二国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试言之。”涛涂言于桓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诸侯之众,观兵于东夷,东方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请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

  少顷,申侯请见。桓公召入,申侯进曰:“臣闻'师不逾时',惧劳民也。今自春徂夏,霜露风雨,师力疲矣。若取道于陈、郑,粮食衣屦,取之犹外府也;若出于东方,倘东夷梗路,恐不堪战,将若之何?涛涂自恤其国,非善计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几误吾事。”

  乃命执涛涂于军,使郑伯以虎牢之地,赏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为南北藩蔽。郑伯虽然从命,自此心中有不乐之意。陈侯遣使纳赂,再三请罪,桓公乃赦涛涂,诸侯各归本国。

  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夺大夫伯氏之骈邑三百户,以益其封焉。

  楚王见诸侯兵退,不欲贡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于齐。且楚惟绝周,故使齐得私之以为重,若假此以自通于周,则我与齐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称远臣某可也。”楚王从之,即使屈完为使,赍菁茅十车,加以金帛,贡献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职久矣,今效顺如此,殆先王之灵乎?”乃告于文武之庙,因以胙赐楚,谓屈完曰:“镇尔南方,毋侵中国。”屈完再拜稽首而退。

  屈完方去后,齐桓公遣隰朋随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隰朋有加礼,隰朋因请见世子,惠王便有不乐之色,乃使次子带与世子郑一同出见,隰朋微窥惠王神色,似有仓皇无主之意。

  隰朋自周归,谓桓公曰:“周将乱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长子名郑,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东宫矣,姜后薨,次妃陈妫有宠,立为继后,有子名带,带善于趋奉,周王爱之,呼为太叔,遂欲废世子而立带,臣观其神色仓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弁'之事,复见于今日。君为盟主,不可不图。”桓公乃召管仲谋之,管仲对曰:“臣有一计,可以定周。”桓公曰:“仲父计将安出?”管仲对曰:“世子危疑,其党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诸侯愿见世子,请世子出会诸侯!'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虽欲废立,亦难行矣。”桓公曰:“善。”

  乃传檄诸侯,以明年夏月会于首止,再遣隰朋如周,言:“诸侯愿见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郑出会,因齐势强大,且名正言顺,难以辞之,只得许诺。隰朋归报,至次年春,桓公遣陈敬仲先至首止,筑宫以待世子驾临。

  夏五月,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并集首止,世子郑亦至,停驾于行宫,桓公率诸侯起居。子郑再三谦让,欲以宾主之礼相见。桓公曰:“小白等忝在藩室,见世子如见王也,敢不稽首?”子郑谢曰:“诸君且休矣。”是夜,子郑使人邀桓公至于行宫,诉以太叔带谋欲夺位之事,桓公曰:“小白当与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忧也。”子郑感谢不已,遂留于行宫。诸侯亦不敢归国,各就馆舍,轮番进献酒食,及犒劳舆从之属。

  子郑恐久劳诸国,便欲辞归京师。桓公曰:“所以愿与世子留连者,欲使天王知吾等爱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谋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凉,当送驾还朝耳。”遂预择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却说周惠王见世子郑久不还辕,知是齐侯推戴,心中不悦,更兼惠后与叔带朝夕在傍,将言语浸润惠王。太宰周公孔来见,谓之曰:“齐侯名虽伐楚,其实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贡献效顺,大非昔比,未见楚之不如齐也。齐又率诸侯拥留世子,不知何意,将置朕于何地?朕欲烦太宰通一密信于郑伯,使郑伯弃齐从楚,因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无负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顺亦齐力也,王奈何弃久昵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蛮夷乎?”惠王曰:“郑伯不离,诸侯不散,能保齐之无异谋乎?朕志决矣,太宰无辞。”宰孔不敢复言。

  惠王乃为玺书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书中何语,只得使人星夜达于郑伯,郑文公启函读之,言:“子郑违背父命,植党树私,不堪为嗣,朕意在次子带也,叔父若能舍齐从楚,共辅少子,朕愿委国以听。”郑伯喜曰:“吾先公武庄,世为王卿士,领袖诸侯,不意中绝,夷于小国;厉公又有纳王之劳,未蒙召用。今王命独临于我,政将及焉,诸大夫可以贺我矣!”大夫孔叔谏曰:“齐以我故,勤兵于楚,今乃反齐事楚,是悖德也,况翼戴世子,天下大义,君不可以独异。”郑伯曰:“从霸何如从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爱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与长。幽王之爱伯服,桓王之爱子克,庄王之爱子颓,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无成。君不惟大义是从,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辙乎?后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谁敢违之?若从齐盟,是弃王命也,我去诸侯必疑,疑则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党,太叔亦有内党,二子成败,事未可知,不如且归,以观其变。”郑文公乃从申侯之言,托言国中有事,不辞而行。

  齐桓公闻郑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讨郑,管仲进曰:“郑与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诱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计,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图之。”桓公曰:“善。”于是即首止旧坛,歃血为盟,齐、宋、鲁、陈、卫、许、曹,共是七国诸侯,世子郑临之,不与歃,示诸侯不敢与世子敌也。盟词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储,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事毕,世子郑降阶揖谢曰:“诸君以先王之灵,不忘周室,昵就寡人,自文武以下,咸嘉赖之!况寡人其敢忘诸君之赐?”诸侯皆降拜稽首。

  次日,世子郑欲归,各国各具车徒护送,齐桓公同卫侯亲自送出卫境,世子郑垂泪而别。史官有诗赞云:

  君王溺爱冢嗣危,郑伯甘将大义违。

  首止一盟储位定,纲常赖此免凌夷。

  郑文公闻诸侯会盟,且将讨郑,遂不敢从楚。

  却说楚成王闻郑不与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郑矣!”遂遣使通于申侯,欲与郑修好。

  原来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贪而善媚,楚文王甚宠信之,及文王临终之时,恐后人不能容他,赠以白璧,使投奔他国避祸,申侯奔郑,事厉公于栎,厉公复宠信如在楚时,及厉公复国,遂为大夫。楚臣俱与申侯有旧,所以今日打通这个关节,要申侯从中怂恿,背齐事楚。

  申侯密言于郑伯,言:“非楚不能敌齐。况王命乎?不然齐、楚二国皆将仇郑。郑不支矣!”郑文公惑其言。乃阴遣申侯输款于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齐桓公率同盟诸侯伐郑,围新密。

  时申侯尚在楚。言于楚成王曰:“郑所以愿归宇下者,正谓惟楚足以抗齐也。王不救郑,臣无辞以复命矣!”楚王谋于群臣,令尹子文进曰:“召陵之役,许穆公卒于军中,齐所怜也。许事齐最勤,王若加兵于许,诸侯必救,则郑围自解矣!”楚王从之,乃亲将伐许,亦围许城。

  诸侯闻许被围,果去郑而救许,楚师遂退。申侯归郑,自以为有全郑之功,扬扬得意,满望加封。郑伯以虎牢之役,谓申侯已过分,不加爵赏,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明年春,齐桓公复率师伐郑。

  陈大夫辕涛涂,自伐楚归时与申侯有隙,乃为书致孔叔曰,申侯前以国媚齐,独擅虎牢之赏。今又以国媚楚,使子之君,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民社。必杀申侯,齐兵可不战而罢。孔叔以书呈于郑文公。郑伯为前日不听孔叔之言,逃归不盟,以致齐兵两次至郑,心怀愧悔,亦归咎于申侯。乃召申侯责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齐,今齐兵屡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辩,郑伯喝教武士推出斩之。函其首,使孔叔献于齐军曰:“寡君昔者误听申侯之言,不终君好,今谨行诛,使下臣请罪于幕下,惟君侯赦宥之!”

  齐侯素知孔叔之贤,乃许郑平。遂会诸侯于宁母。郑文公终以王命为疑,不敢公然赴会,使其世子华代行,至宁母听命。

  子华与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宠,故立华为世子。后复立两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宠渐衰,未几病死。

  又有南燕姞氏之女,为媵于郑宫,向未进御,一夕梦一伟丈夫,手持兰草谓女曰:“余为伯儵,乃尔祖也。今以国香赠尔为子,以昌尔国。”遂以兰授之。及觉,满室皆香,且言其梦,同伴嘲之曰:“当生贵子!”是日,郑文公入宫,见此女而悦之,左右皆相顾而笑。文公问其故,乃以梦对,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为汝成之!”遂命采兰蕊佩之,曰:“以此为符。”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兰。此女亦渐有宠,谓之燕姞。

  世子华见其父多宠,恐他日有废立之事,乃私谋之于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谋之于孔叔,孔叔亦劝之以尽孝,子华不悦而去。

  子臧性好奇诡,聚鹬羽以为冠,师叔曰:“此非礼之服,愿公子勿服!”子臧恶其直言,诉于其兄,故子华与叔詹、孔叔、师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郑伯使子华代行赴会,子华虑齐侯见怪,不愿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华心中益恨,思为自全之术。既见齐桓公,请屏去左右,然后言曰:“郑国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实主之。若以君侯之灵,除此三臣,我愿以郑附齐,比于附庸。”桓公曰:“诺。”遂以子华之谋,告于管仲。管仲连声曰:“不可,不可。诸侯所以服齐者,礼与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谓礼;以好来而谋乱其国,不可谓信。且臣闻此三族皆贤大夫,郑人称为'三良'。所贵盟主,顺人心也。违人自逞,灾祸必及。以臣观之,子华且将不免,君其勿许。”桓公乃谓子华曰:“世子所言,诚国家大事,俟子之君至,当与计之。”子华面皮发赤,汗流浃背,遂辞归郑。管仲恶子华之奸,故泄其语于郑人,先有人报知郑伯。比及子华复命,诡言:“齐侯深怪君不亲行,不肯许成,不如从楚。”郑伯大喝曰:“逆子几卖吾国,尚敢谬说耶?”叱左右将子华囚禁于幽室之中。子华穴墙谋遁,郑伯杀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郑伯使人追杀之于途中。郑伯感齐不听子华之德,再遣孔叔如齐致谢,并乞受盟。胡曾先生咏史诗曰:

  郑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难撑。

  子华奸命思专国,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笃。王世子郑恐惠后有变,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难于齐。未几,惠王崩。子郑与周公孔、召伯廖商议,且不发丧,星夜遣人密报于王子虎,王子虎言于齐侯,乃大合诸侯于洮,郑文公亦亲来受盟。同歃者,齐、宋、鲁、卫、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哪几位大夫:齐大夫隰朋、宋大夫华秀老、鲁大夫公孙敖、卫大夫宁速、陈大夫辕选、郑大夫子人师、曹大夫公子戊、许大夫百佗。八国大夫连毂而至,羽仪甚盛,假以问安为名,集于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驱报信,王世子郑使召伯廖问劳,然后发丧。诸大夫固请谒见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郑主丧,诸大夫假便宜,称君命以吊。

  遂公请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贺,是为襄王。惠后与叔带暗暗叫苦,不敢复萌异志矣。

  襄王乃以明年改元,传谕各国。

  襄王元年,春祭毕,命宰周公孔赐胙于齐,以彰翼戴之功。齐桓公先期闻信,复大合诸侯于葵邱。时齐桓公在路上,偶与管仲论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君储位尚虚,亦宜早建,以杜后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长则无亏,以贤则昭。长卫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许之立无亏矣。易牙、竖貂二人,亦屡屡言之;寡人爱昭之贤,意尚未决,今决之于仲父。”管仲知易牙,竖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宠于长卫姬,恐无亏异日为君,内外合党,必乱国政。公子昭,郑姬所出,郑方受盟,假此又可结好,乃对曰:“欲嗣伯业,非贤不可。君既知昭之贤,立之可也。”桓公曰:“恐无亏挟长来争,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会盟,君试择诸侯中之最贤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点首。

  比至葵邱,诸侯毕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馆舍。时宋桓公御说薨,世子兹父让国于公子目夷,目夷不受,兹父即位,是为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虽在新丧,不敢不至,乃墨衰赴会。管仲谓桓公曰:“宋子有让国之美,可谓贤矣。且墨衰赴会,其事齐甚恭,储贰之事,可以托之。”桓公从其言,即命管仲私诣宋襄公馆舍,致齐侯之意。襄公亲自来见齐侯,齐侯握其手,谆谆以公子昭嘱之:“异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谢不敢当,然心感齐侯相托之意,已心许之矣。

  至会日,衣冠济济,环珮锵锵。诸侯先让天使升坛,然后以次而升。坛上设有天王虚位,诸侯北面拜稽,如朝觐之仪,然后各就位次。

  宰周公孔捧胙东向而立,传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阶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后命,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桓公欲从之,管仲从旁进曰:“君虽谦,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敢贪王命,而废臣职乎!”疾趋下阶,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胙,诸侯皆服齐之有礼。

  桓公因诸侯未散,复申盟好,颂周《五禁》曰:“毋壅泉,毋遏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以妇人与国事。”誓曰:“凡我同盟,言归于好。”但以载书,加于牲上,使人宣读,不复杀牲歃血。诸侯无不信服。髯翁有诗云:

  纷纷疑叛说春秋,攘楚尊周握胜筹。

  不是桓公功业盛,谁能不歃信诸侯。

  盟事已毕,桓公忽谓宰孔曰:“寡人闻三代有封禅之事,其典何如。可得闻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封泰山者,筑土为坛,金泥玉简以祭天,报天之功;天处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禅梁父者,扫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为车,葅秸为藉,祭而掩之,所以报地。三代受命而兴,获祐于天地,故隆此美报也。”桓公曰:“夏都于安邑,商都于亳,周都于丰镐。泰山、梁父去都城甚远,犹且封之禅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内,寡人欲徼宠天王,举此旷典,诸君以为何如?”宰孔视桓公足高气扬,似有矜高之色,乃应曰:“君以为可,谁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与诸君议之。”诸侯皆散。

  宰孔私诣管仲曰:“夫封禅之事,非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发一言谏止乎?”

  管仲曰:“吾君好胜,可以隐夺,难以正格也。夷吾今且言之矣!”

  乃夜造桓公之前,问曰:“君欲封禅,信乎?”

  桓公曰:“何为不信?”

  管仲曰:“古者封禅,自无怀氏至于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后得封。”

  桓公艴然曰:“寡人南伐楚,至于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西涉流沙,至于太行,诸侯莫余违也。寡人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三代受命,何以过于此?封泰山。禅梁父,以示子孙,不亦可乎?”

  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祯祥示征,然后备物而封,其典甚隆备也,鄗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谓之'灵茅',王者受命则生焉,所以为藉;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书史册,为子孙荣,今凤凰、麒麟不来,而鸱鸮数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禅,恐列国有识者必归笑于君矣!”

  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禅之事。

  桓公既归,自谓功高无比,益治宫室,务为壮丽。凡乘舆,服御之制,比于王者。国人颇议其僭。

  管仲乃于府中筑台三层,号为“三归之台”,言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也。又树塞门,以蔽内外;设反坫,以待列国之使臣。鲍叔牙疑其事,问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劳,以成功业,亦图一日之快意为乐耳。若以礼绳之,彼将苦而生怠;吾之所以为此,亦聊为吾君分谤也,”鲍叔口虽唯唯,心中不以为然。

  话分两头,却说周太宰孔自葵邱辞归,于中途遇见晋献公亦来赴会,宰孔曰:“会已撤矣。”献公顿足恨曰:“敝邑辽远,不及观衣裳之盛,何无缘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齐侯自恃功高,有骄人之意。夫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齐之亏且溢,可立而待,不会亦何伤乎?”献公乃回辕西向,于路得疾,回至晋国而薨。晋乃大乱,欲知晋乱始末,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灭虢 穷百里饲牛拜相

  话说晋献公内蛊于骊姬,外惑于“二五”,益疏太子,而亲爱奚齐。只因申生小心承顺,又数将兵有功,无间可乘。骊姬乃召优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废太子而立奚齐,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远鄙,谁敢为夫人难者?”骊姬曰:“三公子年皆强壮,历事已深,朝中多为之左右,吾未敢动也!”施曰:“然则,当以次去之!”骊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为人也,慈仁而精洁,精洁则耻于自污;慈仁则惮于贼人。耻于自污,则愤不能忍;惮于贼人,其自贼易也。然世子迹虽见疏,君素知其为人,谤以异谋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诉君,若为誉世子者,而因加诬焉,庶几说可售矣!”

  骊姬果夜半而泣,献公惊问其故,再三不肯言。献公迫之,骊姬对曰:“妾虽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为欢耳!”

  献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

  骊姬收泪而对曰:“妾闻申生为人,外仁而内忍。其在曲沃,甚加惠于民,民乐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为人言,君惑于妾,必乱国,举朝皆闻之,独君不闻耳!毋乃以靖国之故,而祸及于君,君何不杀妾以谢申生,可塞其谋,勿以一妾乱百姓!”

  献公曰:“申生仁于民,岂反不仁父乎?”

  骊姬对曰:“妾亦疑之。然妾闻外人之言曰,匹夫为仁,与在上不同:匹夫以爱亲为仁,在上者以利国为仁。苟利于国,何亲之有?”

  献公曰:“彼好洁,不惧恶名乎?”

  骊姬对曰:“昔幽王不杀宜臼,放之于申,申侯召太戎,杀幽王于骊山之下,立宜臼为君,是为平王,为东周始祖,至于今,幽王之恶益彰,谁复以不洁之名,加之平王者哉?”

  献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

  骊姬曰:“君不若称耄而以国授之。彼得国而厌其欲,其或可以释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顾其亲,故能有晋。申生之志亦犹是也,君其让之。”

  献公曰:“不可,我有武与威以临诸侯。今当吾身而失国,不可谓武;有子而不胜,不可谓威。失武与威,人能制我,虽生不如死。尔勿忧,吾将图之。”

  骊姬曰:“今赤狄皋落氏屡侵吾国,君何不使之将兵伐狄,以观其能用众与否也。若其不胜,罪之有名;若胜,则信得众矣。彼恃其功,必有异谋,因而图之,国人必服。夫胜敌以靖边鄙,又以识世子之能否,君何为不使?”

  献公曰:“善。”

  乃传令使申生率曲沃之众,以伐皋落氏。

  少傅里克在朝,谏曰:“太子,君之贰也,故君行则太子监国。夫朝夕视膳,太子之职,远之犹不可,况可使帅师乎?”

  献公曰:“申生已屡将兵矣。”

  里克曰:“向者从君于行,今专制,固不可也。”

  献公仰面而叹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为太子,卿勿多言。”

  里克嘿然而退,告于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遗书申生,劝使勿战,战而胜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书,叹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测我心耳,违君之命,我罪大矣,战而幸死,犹有令名。”乃与皋落大战于稷桑之地,皋落氏败走,申生献捷于献公。

  骊姬曰:“世子果能用众矣,奈何?”

  献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

  狐突料晋国将乱,乃托言痼疾,杜门不出。

  时有虞、虢二国,乃是同姓比邻,唇齿相依,其地皆连晋界。虢公名丑,好兵而骄,屡侵晋之南鄙,边人告急,献公谋欲伐虢。骊姬请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为用,可必成功也。”

  献公已入骊姬之言,诚恐申生胜虢之后,益立威难制,踌躇未决,问于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

  荀息对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敌二,臣未见其必胜也。”献公曰:“然则寡人无如虢何矣。”荀息对曰:“臣闻虢公淫于色。君诚求国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车服,以进于虢,卑词请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于声色,将怠弃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赂犬戎,使侵扰虢境,然后乘隙而图之,虢可灭也。”

  献公用其策,以女乐遗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侨谏曰:“此晋所以钓虢也,君奈何吞其饵乎?”虢公不听,竟许晋平。自此,日听淫声,夜接美色,视朝稀疏矣。舟之侨复谏,虢公怒,使出守下阳之关。

  未几,犬戎贪晋之赂,果侵扰虢境,兵至渭虢,为虢兵所败,犬戎主遂起倾国之师,虢公恃其前胜,亦率兵拒之,相持于桑田之地。献公复问于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

  荀息对曰:“虞、虢之交未离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

  献公曰:“卿策如何?”

  荀息曰:“君厚赂虞,而假道以伐虢。”

  献公曰:“吾新与虢成,伐之无名,虞肯信我乎?”

  荀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于虢,虢之边吏,必有责言,吾因以为名,而请于虞。”

  献公又用其策,虢之边吏,果来责让,两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献公曰:“今伐虢不患无名矣,但不知赂虞当用何物?”

  荀息对曰:“虞公性虽贪,然非至宝,不可动之。必须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

  献公曰:“卿试言所用何物?”

  荀息曰:“虞公最爱者,璧、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璧,屈产之乘乎?请以此二物,假道于虞。虞贪于璧、马,坠吾计矣。”

  献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宝,何忍弃之他人?”

  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虽然,假吾道以伐虢,虢无虞救必灭;虢亡,虞不独存,璧、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养马外厩,特暂事耳。”

  大夫里克曰:“虞有贤臣二人,曰宫之奇、百里奚,明于料事,恐其谏阻,奈何?”

  荀息曰:“虞公贪而愚,虽谏必不从也!”

  献公即以璧、马交付荀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闻晋来假道,欲以伐虢,意甚怒。及见璧、马,不觉回嗔作喜,手弄璧而目视马,问荀息曰:“此乃汝国至宝,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荀息曰:“寡君慕君之贤,畏君之强,故不敢自私其宝,愿邀欢于大国。”

  虞公曰:“虽然,必有所言于寡人也!”

  荀息曰:“虢人屡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请平。今约誓未寒,责让日至,寡君欲假道以请罪焉。倘幸而胜虢,所有卤获尽以归君,寡君愿与君世敦盟好。”

  虞公大悦,宫之奇谏曰:“君勿许也。谚云:'唇亡齿寒',晋吞噬同姓,非一国矣,独不敢加于虞、虢者,以有唇齿之助耳。虢今日亡,则明日祸必中于虞矣。”

  虞公曰:“晋君不爱重宝,以交欢于寡人,寡人其爱此尺寸之径乎。且晋强于虢十倍,失虢而得晋,何不利焉?子退,勿预吾事。”

  宫之奇再欲进谏,百里奚牵其裾,乃止。宫之奇退谓百里奚曰:“子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

  百里奚曰:“吾闻进嘉言于愚人之前,犹委珠玉于道也。桀杀关龙逢,纣杀比干,惟强谏耳。子其危哉!”

  宫之奇曰:“然则虞必亡矣,吾与子盍去乎?”

  百里奚曰:“子去则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宁徐耳。”

  宫之奇尽族而行,不言所之。

  荀息归报晋侯,言:“虞公已受璧、马,许以假道。”献公便欲亲将伐虢,里克入见曰:“虢,易与也,毋烦君往。”献公曰:“灭虢之策何如?”里克曰:“虢都上阳,其门户在于下阳,下阳一破,无完虢矣。臣虽不才,愿效此微劳,如无功甘罪。”

  献公乃拜里克为大将,荀息副之,率车四百乘伐虢,先使人报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宝,无以为报,愿以兵从。”荀息曰:“君以兵从,不如献下阳之关。”虞公曰:“下阳,虢所守也,寡人安得献之?”荀息曰:“臣闻虢君方与犬戎大战于桑田,胜败未决。君托言助战,以车乘献之,阴纳晋兵,则关可得也。臣有铁叶车百乘,惟君所用。”虞公从其计。

  守将舟之侨信以为然,开关纳车。车中藏有晋甲,入关后一齐发作,欲闭关已无及矣。里克驱兵直进,舟之侨既失下阳,恐虢公见罪,遂以兵降晋。里克用为向导,望上阳进发。

  却说虢公在桑田,闻晋师破关,急急班师,被犬戎兵掩杀一阵,大败而走,随身仅数十乘。奔至上阳守御,茫然无策。晋兵至,筑长围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采俱绝,连战不胜,士卒疲敝,百姓日夜号哭。里克使舟之侨为书,射入城中,谕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为王卿士,吾不能为降诸侯!”乘夜开城,率家眷奔京师去讫。

  里克等亦不追赶,百姓香花灯烛,迎里克等进城。克安集百姓,秋毫无犯,留兵戍守。将府库宝藏,尽数装载,以十分之三并女乐献于虞公,虞公益大喜。

  里克一面遣人驰报晋侯,自己托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愈方行。虞公不时馈药,候问不绝,如此月余。

  忽谍报:“晋侯兵在郊外。”虞公问其来意,报者曰:“恐伐虢无功,亲来接应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与晋君讲好,今晋君自来,寡人之愿也。”慌忙郊迎致饩,两君相见,彼此称谢,自不必说。

  献公约与虞公较猎于箕山。虞公欲夸耀晋人,尽出城中之甲及坚车良马,与晋侯驰逐赌胜。是日,自辰及申,围尚未撤,忽有人报:“城中火起。”献公曰:“此必民间漏火,不久扑灭耳。”固请再打一围。

  大夫百里奚密奏曰:“传闻城中有乱,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辞晋侯先行。

  半路见人民纷纷逃窜,言“城池已被晋兵乘虚袭破”,虞公大怒,喝教“驱车速进”,来至城边,只见城楼上一员大将,倚栏而立,盔甲鲜明,威风凛凛,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国,敬谢明赐。”

  虞公转怒,便欲攻门,城头上一声梆响,箭如雨下,虞公命车速退,使人催趱后面车马。军人报曰:“后军行迟者,俱被晋兵截住,或降或杀,车马皆为晋有,晋侯大军即到矣!”

  虞公进退两难,叹曰:“悔不听宫之奇之谏也!”顾百里奚在侧,问曰:“彼时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听之奇,其能听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从君于今日耳!”

  虞公正在危急之际,见后有单车驱至,视之,乃虢国降将舟之侨也。虞公不觉面有惭色。舟之侨曰:“君误听弃虢,失已在前。今日之计,与其出奔他国,不如归晋。晋君德量宽洪,必无相害,且怜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踌躇未决,晋献公随后来到,使人请虞公相见。

  虞公不得不往。献公笑曰:“寡人此来,为取璧、马之值耳。”命以后车,载虞公宿于军中。百里奚紧紧相随。或讽其去,曰:“吾食其禄久,所以报也。”献公入城安民,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牵马而前曰:“臣谋已行,今请还璧于府,还马于厩。”

  献公大悦。髯翁有诗云:

  璧马区区虽至宝,请将社稷较何如?

  不夸荀息多奇计,还笑虞公真是愚。

  献公以虞公归,欲杀之。荀息曰:“此呆竖子耳,何能为?”于是待以寓公之礼,别以他璧及他马赠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侨至晋,拜为大夫,侨荐百里奚之贤。献公欲用奚,使侨通意,奚曰:“终旧君之世,乃可。”侨去,奚叹曰:“君子违,不适仇国,况仕乎?吾即仕,不于晋也!”舟之侨闻其言,恶形其短,意甚不悦。

  时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宫,使大夫公子絷求婚于晋,欲得晋侯长女伯姬为夫人。献公使太史苏筮之,得《雷泽归妹》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无亡皿也。

  女承筐,亦无贶也。

  西邻责言,不可偿也。

  太史苏玩其辞,以为秦国在西,而有责言,非和睦之兆。况《归妹》嫁娶之事,而《震》变为《离》,其卦为《睽》,《睽》*《离》皆非吉名,此亲不可许。

  献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龟卜之。偃献其兆,上吉。断词曰:

  松柏为邻,世作舅甥,

  三定我君。

  利于婚媾,不利寇。

  史苏犹据筮词争之。献公曰:“向者固云,'从筮不如从卜',卜既吉矣,又可违乎?吾闻秦受帝命,其后将大,不可拒也!”遂许之。

  公子絷归复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隆准虬须,以两手握两锄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锄观之,左右皆不能举。公子絷问其姓名,对曰:“公孙氏名枝,字子桑,晋君之疏族也。”

  絷曰:“以子之才,何以屈于陇亩!”

  枝对曰:“无人荐引耳。”

  絷曰:“肯从我游于秦乎!”

  公孙枝曰:“'士为知己者死',若能见挈,固所愿也。”絷与之同载归秦,言于穆公,穆公使为大夫。穆公闻晋已许婚,复遣公子絷如晋纳币,遂迎伯姬。晋侯问媵于群臣,舟之侨进曰:“百里奚不愿仕晋,其心不测,不如远之。”乃用奚为媵。

  却说百里奚是虞国人,字井伯,年三十余,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贫不遇,欲出游,念其妻子无依,恋恋不舍。杜氏曰:“妾闻'男子志在四方',君壮年不出图仕,乃区区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给,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杜氏宰之以饯行。厨下乏薪,乃取扊扅炊之。舂黄齑,煮脱粟饭。奚饱餐一顿,临别,妻抱其子,牵袂而泣曰:“富贵勿相忘!”奚遂去。

  游于齐,求事襄公,无人荐引。久之,穷困乞食于食至,时奚年四十矣。食至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饭,与谈时事,奚应对如流,指画井井有叙。蹇叔叹曰:“以子之才,而穷困乃尔,岂非命乎?”遂留奚于家,结为兄弟。蹇叔长奚一岁,奚呼叔为兄。

  蹇叔家亦贫,奚乃为村中养牛,以佐饔飧之费。值公子无知弑襄公,新立为君,悬榜招贤,奚欲往应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无知非分窃立,终必无成。”奚乃止。

  后闻周王子颓好牛,其饲牛者皆获厚糈,乃辞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轻失身于人。仕而弃之,则不忠;与同患难,则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当至周相看也。”

  奚至周,谒见王子颓,以饲牛之术进。颓大喜,欲用为家臣。蹇叔自食至而至,奚与之同见子颓。退谓奚曰:“颓志大而才疏,其所与皆谗谄之人,必有觊觎非望之事,吾立见其败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别妻子,意欲还虞。蹇叔曰:“虞有贤臣宫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别已久,吾亦欲访之。弟若还虞,吾当同行。”遂与奚同至虞国。

  时奚妻杜氏,贫极不能自给,已流落他方,不知去处,奚感伤不已。

  蹇叔与宫之奇相见,因言百里奚之贤,宫之奇遂荐奚于虞公,虞公拜奚为中大夫。蹇叔曰:“吾观虞君见小而自用,亦非可与有为之主。”奚曰:“弟久贫困,譬之鱼在陆地,急欲得勺水自濡矣!”蹇叔曰:“弟为贫而仕,吾难阻汝。异日若见访,当于宋之鸣鹿村,其地幽雅,吾将卜居于此。”蹇叔辞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国,奚周旋不舍,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

  至是,晋用奚为媵于秦。奚叹曰:“吾抱济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临老为人媵,比于仆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将适宋,道阻,乃适楚。

  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猎,疑为奸细,执而缚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国亡逃难至此。”野人问:“何能?”奚曰:“善饲牛。”野人释其缚,使之喂牛,牛日肥泽。野人大悦,闻于楚王。

  楚王召奚问曰:“饲牛有道乎?”奚对曰:“时其食,恤其力,心与牛而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独牛也,可通于马。”乃使为圉人,牧马于南海。

  却说秦穆公见晋媵有百里奚之名,而无其人,怪之。公子絷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谓公孙枝曰:“子桑在晋,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

  公孙枝对曰:“贤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谏而不谏,是其智;从虞公于晋,而义不臣晋,是其忠。且其人有经世之才,但不遇其时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孙枝曰:“臣闻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于楚,何不使人往楚访之?”使者往楚,还报:“奚在海滨,为楚君牧马。”穆公曰:“孤以重币求之,楚其许我乎?”公孙枝曰:“百里奚不来矣!”穆公曰:“何故?”公孙枝曰:“楚之使奚牧马者,为不知奚之贤也。君以重币求之,是告以奚之贤也。楚知奚之贤,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为罪,而贱赎之,此管夷吾所以脱身于鲁也!”

  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之皮五,进于楚王曰:“敝邑有贱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国。寡人欲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请以五羊皮赎归!”楚王恐失秦欢,乃使东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百里奚将行,东海人谓其就戮,持之而泣。奚笑曰:“吾闻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于一媵,夫求我于楚,将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贵矣,又何泣焉?”遽上囚车而去。

  将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孙枝往迎于郊,先释其囚,然后召而见之。问:“年几何?”

  奚对曰:“才七十岁。”

  穆公叹曰:“惜乎老矣!”

  奚曰:“使奚逐飞鸟,搏猛兽,则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国事,臣尚少也。昔吕尚年八十,钓于渭滨,文王载之以归,拜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较吕尚不更早十年乎?”

  穆公壮其言,正容而问曰:“敝邑介在戎、狄,不与中国会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后于诸侯?幸甚!”

  奚对曰:“君不以臣为亡国之虏,衰残之年,乃虚心下问,臣敢不竭其愚。夫雍、岐之地,文、武所兴,山如犬牙,原如长蛇,周不能守,而以畀之秦,此天所以开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则兵强;不与会盟,则力聚。今西戎之间,为国不啻数十,并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战,此中国诸侯所不能与君争者。君以德抚而以力征,既全有西陲,然后阨山川之险,以临中国,俟隙而进,则恩威在君掌中,而伯业成矣!”

  穆公不觉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犹齐之得仲父也!”

  一连与语三日,言无不合。遂爵为上卿,任以国政。因此秦人都称奚为“五羖大夫”。

  又相传以为穆公举奚于牛口之下,以奚曾饲牛于楚,秦用五羖皮赎回故也。髯翁有诗云:

  脱囚拜相事真奇,仲后重闻百里奚。

  从此西秦名显赫,不亏身价五羊皮。

  百里奚辞上卿之位,举荐一人以自代。不知所举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认妻 获陈宝穆公证梦

  话说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欲爵为上卿,百里奚辞曰:“臣之才,不如臣友蹇叔十倍,君欲治国家,请任蹇叔而臣佐之。”

  穆公曰:“子之才,寡人见之真矣,未闻蹇叔之贤也。”

  奚对曰:“蹇叔之贤,岂惟君未之闻。虽齐、宋之人,亦莫之闻也,然而臣独知之。臣尝出游于齐,欲委质于公子无知。蹇叔止臣曰:'不可。'臣因去齐,得脱无知之祸。嗣游于周,欲委质于王子颓,蹇叔复止臣曰:'不可。'臣复去周,得脱子颓之祸。后臣归虞,欲委质于虞公,蹇叔又止臣曰:'不可。'臣时贫甚,利其爵禄,姑且留事,遂为晋俘。夫再用其言,以脱于祸,一不用其言,几至杀身,此其智胜于中人远矣。今隐于宋之鸣鹿村,宜速召之。”

  穆公乃遣公子絷假作商人,以重币聘蹇叔于宋,百里奚另自作书致意。

  公子絷收拾行囊,驾起犊车二乘,径投鸣鹿村来。见数人息耕于陇上,相赓而歌。歌曰:

  山之高兮无撵,途之泞兮无烛。

  相将陇上兮,泉甘而土沃。

  勤吾四体兮,分吾五谷。

  三时不害兮,饔飧足。

  乐此天命兮无荣辱!

  絷在车中,听其音韵,有绝尘之致,乃叹谓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乡,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风,信乎其贤也。”乃下车,问耕者曰:“蹇叔之居安在?”耕者曰:“子问之何为?”

  絷曰:“其故人百里奚有书,托吾致之。”

  耕者指示曰:“前去竹林深处,左泉右石,中间一小茅庐,乃其所也。”

  絷拱手称谢,复登车,行将半里,来至其处。絷举目观看,风景果是幽雅。陇西居士有隐居诗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乐更何求?

  数方白石堆云起,一道清泉接涧流。

  得趣猿猴堪共乐,忘机麋鹿可同游。

  红尘一任漫天去,高卧先生百不忧。

  絷停车于草庐之外,使从者叩其柴扉。有一小童子,启门而问曰:“佳客何来?”

  絷曰:“吾访蹇先生来也。”

  童子曰:“吾主不在。”

  絷曰:“先生何往?”

  童子曰:“与邻叟观泉于石梁,少顷便回。”

  絷不敢轻造其庐,遂坐于石上以待之。

  童子将门半掩,自入户内。

  须臾之间,见一大汉,浓眉环眼,方面长身,背负鹿蹄二只,从田塍西路而来。絷见其容貌不凡,起身迎之,那大汉即置鹿蹄于地,与絷施礼。絷因叩其姓名,大汉答曰:“某蹇氏,丙名,字白乙。”

  絷曰:“蹇叔是君何人?”

  对曰:“乃某父也。”

  絷重复施礼,口称:“久仰。”

  大汉曰:“足下何人,到此贵干?”

  絷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于秦,有书信托某奉候尊公。”

  蹇丙曰:“先生请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言毕,推开双扉,让公子絷先入。蹇丙复取鹿蹄负之,至于草堂。童子收进鹿蹄。蹇丙又复施礼,分宾主坐定。

  公子絷与蹇丙谈论些农桑之事,因及武艺,丙讲说甚有次第,絷暗暗称奇,想道:“有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荐不虚也。”

  献茶方罢,蹇丙使童子往门首伺候其父。少顷,童子报曰:“翁归矣!”

  却说蹇叔与邻叟二人,肩随而至,见门前有车二乘,骇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车耶?”蹇丙趋出门外,先道其故。蹇叔同二叟进入草堂,各各相见,叙次坐定。

  蹇叔曰:“适小儿言吾弟井伯有书,乞以见示。”公子絷遂将百里奚书信呈上,蹇叔启缄观之,略曰:

  奚不听兄言,几蹈虞难。幸秦君好贤,赎奚于牧竖之中,委以秦政。奚自量才智不逮恩兄,举兄同事。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絷布币奉迎。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平未足之志,如兄恋恋山林,奚亦当弃爵禄,相从于鸣鹿之乡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见知于秦君也?”公子絷将百里奚为媵逃楚,秦君闻其贤,以五羊皮赎归始末,叙述一遍:“今寡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仕。寡君有不腆之币,使絷致命。”言讫,即唤左右于车厢中取出征书礼币,排列草堂之中。

  邻叟俱山野农夫,从未见此盛仪,相顾惊骇,谓公子絷曰:“吾等不知贵人至此,有失回避。”

  絷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临,如枯苗望雨,烦二位老叟相劝一声,受赐多矣!”二叟谓蹇叔曰:“既秦邦如此重贤,不可虚贵人来意。”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伯,以致败亡。若秦君肯虚心仕贤,一井伯已足。老夫用世之念久绝,不得相从,所赐礼币,望乞收回,求大夫善为我辞。”

  公子絷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独留!”

  蹇叔沉吟半晌,叹曰:“井伯怀才未试,求仕已久,今适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勉为井伯一行,不久仍归耕于此耳!”

  童子报:“鹿蹄已熟!”

  蹇叔命取床头新酿, 之以奉客。公子絷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宾主劝酬,欣然醉饱。不觉天色已晚,遂留絷于草堂安宿。

  次早,二叟携樽饯行,依前叙坐。良久,公子絷夸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蹇叔许之。乃以秦君所赠礼币,分赠二叟,嘱咐看觑家间:“此去不久,便再得相叙!”再吩咐家人:“勤力稼穑,勿致荒芜!”二叟珍重而别。

  蹇叔登车,白乙丙为御。公子絷另自一车,并驾而行。

  夜宿晓驰,将近秦郊,公子絷先驱入朝,参谒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其子蹇丙亦有挥霍之才,臣并取至,以备任使!”

  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阶加礼,赐坐而问之曰:“井伯数言先生之贤,先生何以教寡人乎?”

  蹇叔对曰:“秦僻在西土,邻于戎、狄,地险而兵强,进足以战,退足以守。所以不列于中华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怀,不畏不怀,何以成霸?”

  穆公曰:“威与德,二者孰先?”

  蹇叔对曰:“德为本,威济之;德而不威,其国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内溃。”

  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

  蹇叔对曰:“秦杂戎俗,民鲜礼教,等威不辨,贵贱不明,臣请为君先教化而后刑罚。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后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惧,上下之间,如手足头目之相为。管夷吾节制之师,所以号令天下而无敌也!”

  穆公曰:“诚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

  蹇叔对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

  穆公曰:“善哉言乎。请为寡人酌今日之缓急!”

  蹇叔对曰:“秦立国西戎,此祸福之本也。今齐侯已耄,霸业将衰。君诚善抚雍渭之众,以号召诸戎,而征其不服者。诸戎既服,然后敛兵以俟中原之变,拾齐之遗,而布其德义,君虽不欲霸,不可得而辞矣!”

  穆公大悦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长也。”乃封蹇叔为右庶长,百里奚为左庶长,位皆上卿,谓之“二相”。并召白乙丙为大夫。

  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兴利除害,秦国大治。史官有诗云:

  子絷荐奚奚荐叔,转相汲引布秦庭。

  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须问地灵?

  穆公见贤才多出于异国,益加采访。公子絷荐秦人西乞术之贤,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素闻晋人繇余负经纶之略,私询于公孙枝。枝曰:“繇余在晋不遇,今已仕于西戎矣。”奚叹惜不已。

  却说百里奚之妻杜氏,自从其夫出游,纺绩度日,后遇饥荒,不能存活,携其子趁食他乡。展转流离,遂入秦国,以浣衣为活。其子名视,字孟明,日与乡人打猎角艺,不肯营生,杜氏屡谕不从。及百里奚相秦,杜氏闻其姓名,曾于车中望见,未敢相认。因府中求浣衣妇,杜氏自愿入府浣衣。勤于捣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见奚之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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