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94章)
当王维再次收到张九龄的亲笔信时,他知道,这闲云野鹤的日子,或许该结束了。那次去洛阳面见张、裴二相,从张、裴二人的欲言又止中,他隐隐有种预感,张、裴二相希望他重返朝廷,绝非“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那么简单。这些年来,虽然他对朝中之事不闻不问,但李隆基专宠武惠妃,黄门侍郎李林甫力挺寿王李瑁等事,他还是略有耳闻的。今年春天,李林甫一跃拜相后,他更是明白了几分。此次,当他细细看完张相用一手端严的小楷写成的亲笔信后,更是什么都明白了。信中,张相从西晋文人王康琚的《反招隐诗》说起,娓娓道来:“摩诘,'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武王平殷,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比伯夷晚出生500多年的李聃,亦是超凡脱俗之人,却并不隐居山林,而是在朝为官。东晋邓粲有云:'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老夫以为,相比伯夷、叔齐,李聃更是大彻大悟之人……如今,朝中右拾遗一职尚无妥当人选,老夫和裴相一致以为,你堪当此任,不知你意下如何?”他自然明白“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道理,也明白张相将伯夷、叔齐、李聃放在一起,是希望他像李聃那样“大隐隐于朝”,而不是像伯夷、叔齐那样“小隐隐于野”。伯夷、叔齐是商朝孤竹君的儿子。武王伐纣,他们扣马而谏;武王灭殷,他们义不食周粟,隐居首阳,采薇而食,最后双双饿死于首阳山。尽管孔子盛赞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但西汉才子东方朔却不以为然,直言“首阳为拙”,不取其道。他曾于筵席酒酣之时,趴在宫殿的地上,写了一首题为《据地歌》的杂言诗:“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在朝廷间避世,隐身于区区郎官的地位而不求显达,就是东方朔追求的“大隐”。显然,张相和东方朔一样,都主张“大隐隐于朝”。他要不要听从张九龄的召唤,选择这样的“大隐”呢?这晚,在嵩山少林寺的禅房中,王维看着满天星斗,回顾自己的前半生。这过去的34年时光,兜兜转转,起起伏伏,不正是“小隐”和“中隐”么?726年,他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职,和璎珞在淇上过起了“小隐隐于野”的生活。他和娇妻幼女窗前月下,和山野散人把酒言欢。那个雨后黄昏,他和璎珞携手漫步乡村,他随口吟了一首《淇上田园即事》,璎珞直夸他吟得好。“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这一生,他最幸福的时光,永远留在了淇上……730年,他辞去集贤院校书郎一职,策马扬鞭,踏遍河山,过起了“中隐隐于市”的生活。这些年来,他的行迹遍及九州,他向高僧大德学佛,和三五知己闲谈。独居一室时,他泼墨挥毫,著书立说,竟是不知时光飞逝、老之将至……如今想来,这两次辞官归隐,无论是第一次的“小隐隐于野”,还是第二次的“中隐隐于市”,虽然原因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官场中没有他愿意为之效力的知己。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说天下臣子都在为天子效力,但天子毕竟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真正让臣子愿意效力的,是那个懂得欣赏臣子的上司。因此,当726年裴耀卿离开了济州,当730年张九龄离开了集贤院,王维虽身在官场,心却渐渐凉了下来。“士为知己者死”,当官场没有了知己,还有什么生趣呢?如今,让他欣慰的是,当年待他恩重如山的两位上司,如今都已身居宰相之位。他们对他的这份信任和期许,怎能不让他为之动容?面对他们的诚意相邀,他没有理由不为之全力以赴,没有理由不为之不遗余力。即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当远近各处寺院的钟声渐渐敲响,当原本严丝合缝的漆黑夜色渐渐松动,当早春清晨特有的清香渐渐侵入心脾,王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在漫天清辉中,他披衣起床,走到书案边,在益州麻纸上写下了“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几个字。思忖片刻后,他气定神闲地写了下去:“解薜登天朝,去师偶时哲。岂惟山中人,兼负松上月。宿昔同游止,致身云霞末。开轩临颍阳,卧视飞鸟没。好依盘石饭,屡对瀑泉渴。理齐小狎隐,道胜宁外物。舍弟官崇高,宗兄此削发。荆扉但洒扫,乘闲当过歇。”他知道,当温古法师和王缙看到这首诗时,他或许已经在前往东都洛阳的路上了。他搁笔掩卷,暗下决心,既然答应张、裴二相担任右拾遗一职,便决不瞻前顾后、犹豫不前。他愿和曾经辅助他俩那样,再度为他俩竭尽所能。唯尽心尽力,方不负所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