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式拥抱

下雨了，窸窸窣窣的雨滴在世上，混着新叶的泥土味如羊角氤氲着。仿佛新的人生的第一天。

他们因同在屋檐下避雨而邂逅。他带了伞，但没有拿出来，他只是喜欢避雨的感觉，看着檐霤以每秒一分米的速度滴下来，啪嗒，在地上激起圆晕的水花。风斜斜地吹来，吹在他的面颊上。她不知何时也站在屋檐下。他听见了她，她的呼吸均匀而平静，悄无声息分布在空气中，但还是被他听到了。但他没有径直看她，而是看她在水中的影子，像是生动的描红。而后他才转头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使他感到伤感。后来他想，也许面对美好的事物，人都会有一种因无能为力而生的伤感吧。仿佛啤酒冒出的咕咕嘟嘟的泡沫。

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时，内心的车辆来不及拐弯，猝然相撞。多米诺骨牌依次倒下。两人莞尔一笑。

雨仿佛会意似的渐渐小了，喃喃地说话。雨交织出斑驳的图案。他们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一起，像两只卧在一起的小绵羊。安静，悠闲，地久天长。

两人第二次相遇是在一个云影烂漫的秋天。在天空中，云朵也有自己的影子。他伸出手，她就将手搭上来。仿佛合在一起的纽扣。他看着她，直到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两人手挽着手，漫步街头，漫无目的地踱着，路过便利店、洗衣店、小饭馆。踩在彼此的影子上，也觉得幸福。两人一起在路口等红绿灯，十指交握。车辆纵横，过了十字路口。他们走到公交站牌前，一起乘坐电车，前往她的母校。交换彼此的岁月。走过五站，就到了。他们手挽着手，走到校门口。

他发现他们的母校相距并不远，他还去过她的母校。那么，他想，他们的人生还未交叉的时候，各自又是以何种方式生活呢。如果当时他们相遇，他们还会爱上对方吗。

她和穿着黑色制服的门卫说她以前是这里的学生，门卫放他们进来。她带着他一起转了一遍教学楼——无不是那种积木一般方方正正的青色或粉色楼体。先是走进一座名为明德的教学楼中，走上二楼，楼道里明晃晃的，全然是青春过剩的青少年的颜色。来到楼道左侧的一间教室前，外面门檐上挂着火箭班，她说她以前就在火箭班。透过窗子，里面的桌椅井然。他可以想见火箭升天的样子，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直升入太空之中。

他们听到清脆得仿佛饼干的铃声。叮铃，漾出悠远的回声。时隔多年，这样的铃声依然让他微觉不安。也许是作业未写完的坐以待毙的紧张感；也许是对于新知识的渴望期待，还有一丝厌倦与恐惧；也许是对于迟到的预感，即使自己没有迟到也深感惶恐；也许只是不安，无来由的。他的内心起了褶皱。但现在，还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情绪。他可以睥睨这铃声而不再听从它的指令，他甚至开始玩味这铃声的声调，越来越高，将要上课了。

穿过重重教学楼，他们来到操场。操场看台顶棚如同皇帝的冠冕。那边坐着几个少年，他们的声音洋溢着青春与少不更事的味道。跑道上有一老一少正在跑步，皮肤呈麦色。他们一级一级登上看台，看台紧邻着学校围墙，外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世俗的、熙攘的、凌乱的。

他们坐在她母校的草坪上。无边的绿意。躺下，白云遄动。他说，天边的月亮好美。这天的月亮出来得很早，像是一张早脸，俯瞰人间，浅白如虚无的颜色。她穿着黑色纱裙，像是黑色的花，绽开在地上。

于她而言，在母校的岁月是三年晨夕的时光，是一瞬迷离的幻象。在回望时候，难免多了一份怀恋。这样的怀恋往往由过去的厌倦组成。她之所以心存依恋，只是因为她超脱了厌倦。她依稀记得中学生活的大致情节。他也记得，通过她的学校，他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仿佛由镜子看到自己。高二时候学校为防震加固楼体，他们由宿舍搬到外面，和同学一起租了一间本是托儿所的房子，里面桌椅很多。他们每天走一段距离去上学，在路上的饭店吃饭。就是在这时，舍友吃腻了削面。他们还去一家麻辣烫店，点好了菜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以及高一的一个夜晚，他和两个舍友一起去旧书店。旧书店的书仿佛被腌过一般，散发着回忆的味道。回来时候，霓虹灯闪烁，商店的灯光如流体上下快速移动。一处公园周围树木掩映，在夜中格外森然幽寂。对面是一户窗子里透出的一豆灯光。再往前走是红绿灯，车辆往来如账目。在等待的时候，他是快乐的。快乐。她的快乐在于什么呢，在于下课后一个男生骑车伴她回家，很长时间后，她才知道在某条路上他和自己住处正相反，送她回去后，他再独自往回走；还是在于她拥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白雪公主签过名的高跟鞋，她穿着它，脚底就是全世界；在于一系列庸琐的事。然而一个人要深究自己的快乐，就会发现快乐其实并不存在。

他们头对着头，像是一朵花的两瓣，呈一百三十七度夹角。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闭着。互相看对方，婉转的发型、俊俏的眉眼、玲珑的鼻翼。双眼交替眨动，对方的位置就会发生奇异的变化。头向上，眼睛像天窗一样闭着。他感到有人亲吻自己的脸，他恬然躺着，仿佛睡着一样。当他睁开眼睛，一条狗在不远处。她也躺在那里。他吻了她。她朦胧中睁开眼。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她吻了他，而是那条狗。

下了一阵雨，他们将伞撑开，蜷在伞下，一起看雨滴洒落。他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在买回冰箱后，两人用装冰箱的纸箱做屋子，搬出去住。他也一度很向往这样的做法。

冬天到了，两人都穿着厚衣服，走在下过雪的路上，地上的冰很滑，朔方的风吹来。他将她的手揣进自己的衣兜，仿佛揣进一个珍爱的宝玩似的。他跺跺脚，停住，她问，你怎么停住了。他说我在感受风声。

接着两人去吃了冒着白气的砂锅麻辣烫，身上暖暖的。

想一想之前他和同学吃过多少麻辣烫啊。一次下课同学兴起说我们去吃麻辣烫吧，一次从沃尔玛归来三人一起就着猕猴桃果汁吃麻辣烫，一次冬天夜晚路边小摊还未完全散去众人从店里出来，穿越马路。

他带她走进他的中学。一座高大的教学楼矗立在前，像庞大固埃一样。一开始他们并不在这里上课，是后来搬到这里的。无数的迁徙，候鸟一般。初中也是这样。搬着黄色桌椅，排着队。学校最后面是宿舍，从前每次到宿舍这边，都有一种喧哗的孤独感，熟悉的陌生感，不知道为什么。宿舍不远处是体育馆，有一道宽大的墙壁，有人利用那堵墙独自打网球。西面是食堂，一开始米饭不要钱，后来开始收钱。一开始饭菜仅三块，后来涨到五块，七块，现在是十几块。曾经他本来要往饭卡里存五十，结果工作人员输成了五百，他主动指出了工作人员的失误。如神一般纯洁的少年。以前通往食堂的路是红砖铺就，现在变成了白瓷砖。食堂三层是美术室，常常能看到学美术的同学和美术老师走下来。仔细想来，美术竟和饭菜联系在一起。后现代。下课铃一响，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食堂。飞毛腿。冲啊。迟一会食堂就会排起长龙。那时还有学生勤工俭学，为食堂打饭。避免排队的另一种方法就是晚去。在一个雪天，因为一道题，他在下课好一会才去往食堂。广播站播着许嵩的《素颜》，晕黄的路灯下纷飞着细雪，霰雪纷其无垠兮，迷迷蒙蒙地走在小径上，感到内心是丰盈的。

他们停在跑道某一处，操场总是相似的。有一次他跑了整整一节体育课。跑到后来，他已经不累了，只是速度慢了下来，汗出如雨下。停下来时候，他想还自己可以再跑很久。后来坐下还感觉自己在跑步。世界就是自己的跑步机。

这是他的中学，他的曾经。他仿佛一枝响箭，穿过这里的三年光阴，嗖的一声。虽而可能没有正中靶心。

他想要对她说，这是我的母校，我的光阴所系，我的荣耀所在，我的遗憾所在（这是朕的学校。朕用分数为你打下的学校）。但她而她被学校表面的高楼，陈设所迷惑，就像他在她的学校一样，难以看清彼此的过往与内在的核心。而他们自己，却可以自如地将喜怒哀乐赋予到这里的一草一木上去。所谓的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过是疏于内心关照的托辞。

两段时光彼此犬牙交错，就像两阵龙卷风。即便两人曾经对面相逢，曾经擦肩而过，也不能相识相认。他们身处不同的时光隧道。出来时候，已满身泥泞，阳光与雨水洒落下来，照彻了他们的周身。他们想要张开双臂，拥抱假想的明天的太阳。却只是面对夕阳，驶向毁灭与虚无。在夕阳的巨幕中，他从后面抱着张开双臂的她，做出泰坦尼克号式的最后的诀别的绝美拥抱。他就这样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