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毕业时
临近毕业的时候，思齐与另两个舍友感冒缠身。感冒就像一个缠在他们身上的蛇虺。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感到忙碌正如列车驶来。开始写停了多年的日记。回忆是困难的，充满了湍流与礁石。他像一个猎手，要捕捉属于过去的记忆之兽。
2017/6/22 星期四 雨
他们去参加毕业典礼，典礼上先是校长，而后由莫言发言，莫言坐在校长旁边的中间位置，是一群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穿红色校长服的人。众人睁大眼睛欢欣鼓舞地看着莫言，仿佛在看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莫言语调轻松地回顾往事，说毕业典礼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毕业典礼，领导说今天是让历史铭记的一天，他想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接下来领导又说，前两个小时爆发了海湾战争。莫言说自己对数字不敏感，但他牢牢记住了那天。他还叮嘱大家要守住做人的底线，并在未来不断创新。发言完毕。接下来是学士学位授予仪式，一个个名字像水一样流过人们的耳朵，校长副校长主任等站在主席台上，为众同学拨穗并颁发证书，台下数个摄影师拍照留念。为了和自己喜欢的老师合影，有人特意调换了排队的位置，明伦换了两次终于换到了自己心仪的老师，在合影的时候露出满意的甜蜜笑容。
下午他们撑着伞去领了毕业证书。又去校医院拿药。还是同一个医生，医生看了电脑上的记录问还没有好吗，他点点头，述说了自己的症状，嗓子疼，流黄涕，微微咳嗽。彼时天上下着一场据说是六年来北京最大的雨。雨将黑暗的因子带到人间。
晚上，他冒雨去看了一场电影，是同学因为有事而给他的票，他一个人用了两张票。看的是藏族因信仰而转山礼拜的故事，看到最后他竟有些恍惚了，身子轻飘飘地往上飞，像喝醉酒一样，身下的风景正在将自己同化成布景。直到灯光亮了，片尾曲使他又落回原地。
写到这里，他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也要细心，将心磨成针尖那么细，记忆之兽在跳跃，它跑得非常之快，且善于躲避猎人的追捕。他要努力周旋。
2017/6/21 星期三 晴
又用了一上午终于完成了论文。完成之后的轻松并不如预料中的那么让人快乐。在他将那厚厚的一摞书放到原处的时候，反而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虚。所幸来自同学的邀约解救了他。
他们约定骑车去安河桥，安河桥原来是一座桥，他说。他们走过几个路口后喝水。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人赤裸着身子站在河水里洗澡，像是上古初民一样显出无忧无虑无避讳的样子。他们走到一边，吃着她带的苹果，坐在小河边。她说苹果真甜啊。他们坐在河堤边上伴着河水听《安河桥北》。河水里有小蝌蚪一跳一跳地画出漩花，那怀旧而伤感的声线。
为了赶上班里的合照，他们坐地铁回学校。他想起已经有很久没有坐过地铁了，而再坐时候就要回家了的时候不禁有些落寞。是那种海风吹过襟袖的舒畅与快乐。
他想起每次乘坐地铁时候都会闻到里面一股独特的味道，咸涩的如海风的味道。他感到海洋正在朝思绪倾斜，月亮在天平的另一端被翘到天上去。而到了清晨，天空的伤口就会流出霞光。
2017/6/20 星期二 晴
他们穿着学士服去照了一天的相作为毕业留念。早上是全校各个院系的合照。大家起了个大早，刚才还在咕咕哝哝地说梦话，现在便从黑暗与睡梦中爬起来。
合照时候，他们站在阶梯状的支架上，目视着摄像师，摄像师说一二，他们就摆出姿态，仿佛与世界达成耐人寻味的契约。
天上满是五颜六色色彩斑斓的气球。一松手，气球就轻盈地飘到了天上，用颜色遮蔽了天空。他们仰头看着，直到气球慢慢脱离视野。同学说气球上升到一定高度后会自行爆炸，这时他开始担心气球的命运。他不关心人类，只关心气球的命运。
2017/6/19 星期一 晴
坐在图书馆，面对着借来的一厚摞堆在桌上的书，他陷入词与物的漩涡中去。同学让他帮忙写一篇论文。他夸下海口说一天就可以写完，结果写了半天也没写多少字。时间不停地流着，书页来回翻动。无论如何，一天是难以完成的了。就像一个待产的孕妇，他感到难受。他想要骂什么但没有骂出来，或者说他不知道要归咎于谁。论文就是废话的罗列，他这样想。那些大同小异的措辞与观点，堆积在一起，像是珊瑚虫的尸体，无用的瑰丽。
2017/6/18 星期日 晴
在体育馆举行了毕业生的毕业晚会，其中的师大新闻一栏节目让他们捧腹不已。新闻回顾了一年以来发生的事，如某快递大学疯起来连自己的网都烧。从体育馆出来他们去聚餐，餐馆里的人摩顶放踵，欢声笑语。他们看到邻桌有几个刚才在晚会的访问影像里现身的同学。餐馆里可以唱歌，几个男生欢畅地唱着。一个男生开始跑调，后来又回到调子上，唱出了美好与快乐。还有一男一女一起唱具有怀旧与戏谑色彩的大花轿。吃到后来，停电了。店家拿出蜡烛给大家照明，将蜡泪先滴在桌上，而后将蜡烛放上去。红红的蜡烛将人脸照得粉红，随着人的移动，形影幢幢起来。吃过饭，他们就去唱歌。思齐感冒了嗓子奇疼，有气无力地唱了两首，将话筒交给大家，在一点半时候和道全一起回宿舍。
2017/6/17 星期六 晴
他们去了毕业酒会。在去之前，他已经喝了大半瓶啤酒，就着羊杂汤。
毕业酒会上，他们喝醉了，不停地说话，指东喝西，在操场的草地上打滚。他们说我没醉，但大家都知道他们醉了。他没有喝醉，虽然他也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几乎是用嘴抿，他觉得黑色的葡萄酒太苦了。就先于他们回去了。不一会道全就给他打电话，要他也来操场，还说如果不来就要打架的话。于是他就去了。操场上正坐着一圈人，有男有女，放着歌，樯橹谈笑着。他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边在草地上锻炼腹肌。道全醉倒在地，他解开衬衣上靠近脖颈和底部的三只扣子。将头伸到圆圈中间，吐露了许多心事。他说他虽然不大爱和女生交流但还是希望女生好好的，大家说都好好的。期间来了一个研究生，笑着说你们是毕业生吧。他们说是。研究生也说了自己的身份，他说不好意思来和你们搭讪，并说他舍友也喝醉了，要等舍友清醒一会再回去。你们好多女生啊。他又问你们不介意吧。他们说不介意，但在一旁默默坐着的平治说介意。大家就打圆场说你介意什么呀，这是师兄么，没事师兄坐吧。一个女生说我们每个人分享一个打动人心的故事吧，他人的或者自己的都可以。看着大家都不明所以的样子，她说先从我开始吧：
一次中午放学我还在教室里上自习的时候，一个旁边的少数民族的女生问我怎么这么晚还不去食堂吃饭，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云云，我想萍水相逢的人为何要这么关心我呢，我吃不吃饭和你也没有多大关系。我说等一会再吃。我继续学习，女生就走了。过了一会女生回来了，带回一些水果与食物给我，对我说要按时吃饭爱护自己的身体云云。我当时颇受感动。后来我好几次去了同一个教室，都没有再遇见她。我现在还觉得遗憾。
大家都鼓掌，她说世界上还是热心人多。
接下来几个同学也分享了让自己感动的人或事。容楠说她所带家教的家庭虽然日子过得苦辛，但他们也有一颗热心肠，在听到她今天有毕业晚会时候，主动用电动车送她回来，还问是哪栋楼，而后将她送到楼底。她还说自己渴望一把伞，不管是谁，只要能在下雨天给自己送伞就很感动。小时候下雨天母亲去接她但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而父亲一直忙着顾不上。因此她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不用自己去说就主动给自己送伞，在下雨天。说完大家唏嘘不已。
明伦给同学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就送来了西瓜。大家开始吃瓜。红色的汁液流淌着比夜色更深的秘密。
后来道全要去吐，思齐扶着他去了一边的垃圾桶。他扶着桶，说我难受极了但就是吐不出来。便摇回到原处。一会又去吐，这次吐了出来，思齐拍打着他的肩膀。道全说这次我就清醒了，我一吐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两人走回来，几个女生就要走了。他们互道了再见。
明伦依旧醉着，他醉眼朦胧地说要通宵，要待到天明。道全拉他不动，只得随他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待在操场。后来他们一直待到凌晨四点才回来。
回忆只能使他痛苦，但他喜欢这样的痛苦。时过境迁之后，回忆已经很艰难，就像穿过丛林去找丢失的东西。再说他怎么可能复原事物的原貌呢，一分一毫地，不放过一草一木，除非是另造一个完全相同的世界，除非是生造另一个地球。除非是这样。然而文字只是包裹事实的一层蜡，他们怎么能通过这层蜡进入中心呢。世界的褶皱太多了，他想一切的记录都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