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牙齿与医院

人饿了就要去寻找食物,人渴了就要去喝水,这是正常的生理需求,没有人会说不合理。因为大家都是人,都有着人的共性。如果有人说他可以一直不吃不喝,那么他不是在欺骗你,就是和你开玩笑。
我也是这样,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不得不在每天分数次走出家门。曾经有两次,我走近同一家米线店。第一次是偶然进去的,那时我刚刚拔完牙,脸肿得像一个充满气的皮球,我的手中拿着装着两盒药的塑料袋,摇摇晃晃地走着,还看到一个坐在街边电动车上看书的小孩。路上没什么中意的饭店,就挑了一家人较多的走进去。我看了一眼菜单,对服务员说,要清汤的小锅。怕他不明白,我说,一点辣也不要。他说,好的,没有一点辣。米线盛在砂锅之中,冒着腾腾的热气,我边吹气边吃米线,是用半面好牙咬的,吃得热汗淋漓。前面一桌坐着两个女人,她们边说话边吃,显然将话题当做吃饭时的佐料,偶尔几句话飘过我的耳朵,一个说,我的猫不知道怎么了,就爱吃狗粮。另一个说,说明你的猫上一辈子是一条狗,转世成为了猫。后面的一桌也坐着两个女人,她们的话同样传进我的耳朵,一个说,当老师就是好,一天讲一两节课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另一个附和说,而且还有双休日和假期。我独自坐着,没有可以聊天的人,就与米线说,我要吃你了,嗨,你逃不掉了,我用筷子牢牢夹住它,它用热气与嫩滑挣扎抵抗着,但还是被我所吃。一整锅的米线都吓得瑟瑟发抖,然而命运不曾放过它们。我吃完后付了账,径直走出去,走了几步忽然感到手里空空荡荡的,我想起来还有什么没拿,就又返回去,将还放在桌子上的药拿回来。
第三天我又受了饥饿的驱动,在晚上出去觅食。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想起来早饭和午饭似乎忘了吃,不仅如此,昨天似乎也没有吃,不然我也不会那样饥饿,就像有人在我肚子上射了一箭。我的饥饿有时候就像晴雨表,记录了我身体的状况。现在它的指针已经垂到了0的边界,我的能量正在逐渐挥发,像一瓶有颜色的化学试剂逐渐失去颜色,我的血管也由青蓝变为苍白。我仿佛听到正在路上行驶的一辆车上的人指着我说,你看那个人,饿成了什么样子,血管都没有颜色了,他又对我说,你这样会饿……由于他行驶速度过快,我没有听到他说的后面几个字。但我猜是死的。
其实原本我并不感到自己会饿死,我只是感觉很不舒服而已,但听到他这样说,我感觉自己马上就会死掉,不是过几天,也不是几小时,而是马上,立刻就要死去。我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想法大吃一惊,我想到如果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的亲人、朋友将会多么伤心,他们怎能料到我竟然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街头。而当他们知道我是饿死的,又将会多么吃惊与诧异,一个人竟然会饿死在充满食物的大街。这就像一头牛竟然饿死在青草地里。但我又试着走了几步,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可能还饿不死。于是我的行走成为了一种检验自己还离死亡很远的方法。为了更好地检验,我变着花样走着,一会用脚步扭出一只麻花,一会又走起猫步,就这样我自己绊倒了自己,我的手磨破了一小块皮,血渗出来,连血也显得苍白了。前面驶来一辆车,为了避免司机误以为我是要碰瓷,我急忙爬起来让到一边。
饥饿让我的思维运转缓慢,就像一台锈蚀了的机器,我想应该上一些油了。我的味蕾像一个谏议大臣一样建议我去前天去过的米线店吃饭,我迟钝的神经立时抓住了这一点,并满怀希望地朝米线店走去。在我的印象中,这家店的名字叫云南米线店,但绕着这条街走了一遍,一直走到街的尽头,也没有找到这家店,我又往回走,牙齿随着路一颤一颤的,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装着牙的盒子。一个两只脚的盒子在街上寻找食物。我接连走进两家米线店,但它们的布局都与我的印象有出入,为了确认,我还连续两次走进同一家米线店,它的柜台在右侧,左侧的楼梯通往二楼。这与之前那家柜台在左没有二楼的店铺正相反,我就是凭着这两点走出来的。而且这两家也没有多少人,也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也许是因为生活节奏慢的缘故,这里的人们吃饭普遍都比较晚。我逐渐记起一些店铺,似乎就在它们的旁边,但走近才发现不是。就像树木从远处看去如同一个站立的人。
又走了一会,我看到一个叫做云里香的米线店,我想起可能是饥饿摧毁了我的记忆,米线店并不叫云南而叫云里香,我走进去,兴奋地发现果然是这样。店主也是原来的女人,只是男人不在,我又对店主说了一回,一点辣也不要。店主说没问题。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子,她说,真难找啊,我开车走了两遍才找到你们家。还是小锅,多加点辣。女店主说,好嘞。自从换了招牌后就不好找了。是啊,招牌都一样了。大哥去哪了。女子问。女店主说,出去买莜面去了,有好一会了,现在还没回来。女子开玩笑说,是不是迷路了。她走到冰箱前,拿了一瓶饮料,说再要一瓶饮料。我心里暗笑我也是这样,找了两遍才找到。
我的饥饿在热气腾腾的米线面前得到了缓解,就像开车时出了事故被安全气囊护住了身体。为了欣赏这种状态,我没有立即动手吃饭,而是将筷子、勺子放在一边,静静地仿佛害怕打扰米线一般静静地看着米线。米线白白净净地盘在砂锅中,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如同蓬莱仙境,让人想忘却尘俗跳进其中。如果发挥想象,白色的米线就如同一条条美丽晶亮的白蛇,踞在里面。豆芽、豆皮、菜叶、鱼丸散落其间。通体散发出清香的味道,还可以听到砂锅与热汤磨合出的滋滋作响的声音,以及热汤滚动受到阻碍时候发出的咕咕噜噜的声音。我细细地观赏着可人的米线,感到精神一点点放松,整个身体就像一摊泥一般从椅子上滑落下去。我一点也没有阻拦自己的身体,任由它自由自在地滑落,仿佛我们是两个人。这样的滑落给人不期然的快感与坠落的刺激。当我噗通一声坐在地上的时候,周围的客人开始看我,两个男子走过来扶起我,他们问我没事吧,我说我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一个说,你看他的脸都没有血色了。另一个说,他的血管也泛白,看起来很虚弱。前一个又说,你确定自己没问题吗,我看你的身体堪忧。又有几个人围过来,对我的健康问题提出了质疑,他们纷纷表示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羸弱的人。从他们用了羸弱这个词,我能确定他们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这使得我在被议论的时候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笼子里的猴子。仿佛为了印证他们的话语,我用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他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许多正在外面走的人也走进来,翘起脚尖穿过众人的肩膀望着我,对我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评点。有的说这个人肯定把这家店误认做医院了,有的说他那么虚弱就像刚刚生完孩子一样,有的说他简直不像话,是用自己的病体来象征整个世界的疾病。刚才的那个女子眼见无望挤入人群,就站到高高的台子上,用饮料瓶做话筒,振臂大声说,大家安静,我们应该马上送他去医院,现在就去。人们愣怔了一刻,然后就有几个人走来抬我,我说不用,但我的声音太小太细了,就像一只蚊子。要知道人们是听不懂蚊子的话的。根据我这两天行走的所见,这条街上至少有四个诊所,其中两个西医,一个中医,一个牙医。两个药店。但他们的人太多了,一个说要往北走,北面的医院好,他有一次发烧去那里没带钱医生毫不犹豫地将药送给他。一个说要往南走,南面象征着尊贵与权威。他们争论不休。我乘他们喋喋不休地争论之际急忙跳下来,悄悄地溜回到米线店。外面有人发现我不在了,他们直接抱起另一个人,那个人说你们认错人了。他们说就是你,和我们去医院,不然你立刻就会病死。我想出去澄清事实,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这时候米线店里的人大都拥到了街上,只剩下桌上依然冒着热气的凌乱的砂锅。我坐在原先的桌前,看着纹丝未动的米线,吞咽了一下口水,伸出手去探筷子,但我越来越小的力气使筷子看起来十分遥远。我怀疑自己将永远不能探到它。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病床上,我的一只手上流着平缓的液体,我在输液。似乎是葡萄糖。外面有人踮着脚用细长的眼睛觑我,那双眼睛又细又长,像是一条针线织出的细缝,从里面射出来的光让我不知所措。那双眼睛同时看到了我,它告诉自己的大脑,大脑又指令嘴说出,他醒来了,醒来了。外面就叫嚷起来,原来外面还有许多人。他们都拥在门口,踮起脚尖,用各种各样的眼睛观看我。有的又圆又亮,有的又方又长,有的像是一颗桃子……我再次感到自己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猴子,我用枕头挡住自己。这使他们感到受到了冒犯,他们找来医生,威胁医生打开门,他们走进来,夺走我的枕头,对我说生病的人是没有隐私权的,他必须接受人们的关心与慰问。是我们把你送来的,你当时已经晕倒了,人事不省,如果不是我们,你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你不需要对我们做出感谢,但你应当理解我们对你的帮助对你的作用。我点头称是。
过了两三天,我的精力恢复了很多,血管恢复了青色,皮肤也红润起来,我能感觉到血液在欢畅地流动。但他们依然让我住在医院,我说医院让我觉得泼烦,他们说没有医院就没有健康。我说没有医院也没有坟墓。他们说你的思想不正常。我说你们这是夸奖我吗。他们说没有我们你会被饿死,我说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再见到你们。他们赌气要走,我说把门关好。不一会儿一只猫踱进来,它的脚垫有些粗疏,它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心想它可能并不是猫。于是我问它,你是谁,你进来做什么,你要去哪里。它嘿然一笑,我立即认出他是那个一开始被错认成我的那个人。你怎么变成了猫。你能告诉我你怎么变成了猫吗。你还能变回去吗。如果你变回来你能告诉我这一切的经过吗。猫蹑着脚步,并不回答,尾巴晃了晃,喵了一声就往回走。我急忙跳下去作势要抓猫尾巴,猫抖抖尾巴,耸耸肩膀,仿佛觉得我的动作很无聊,它没有理睬我就摇摆着走出去。
第二天医生就开始赶我走,我说那些帮助我的人呢,他说他们都对你感到失望,他们都走了。我问他你见过一只猫吗,他说什么猫啊,我说就一只花色的猫,他说这里没有一只猫,你一定是看错了。在我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竟然感到一丝眷恋。我竟然有一种离开了本来属于自己的地方的错觉。也没有人和我说告别,我只得和医院的大门挥挥手说,再见了朋友。
后来当我的面容从镜子中浮出水面时,我发现拔掉的牙忽然又长了出来。长出的牙让我诧异不已,当它通过镜子告诉我它的来临时候,我愤懑地说,你又回来了。这时候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当我醒来时候就可以说,原来并不是这么回事,但明显这是真实的。真实得超乎人的想象。牙齿对着镜子闪着银晃晃的光,仿佛在嘲笑我的枉费用心。
我忽然想起走进医院之前的一个场景——我坐在原先的桌前,看着纹丝未动的米线,吞咽了一下口水,伸出手去探筷子,但我越来越小的力气使筷子看起来十分遥远。我怀疑自己将永远不能探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