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房子
总有人想要烧我们的房子。
他们已经准备很久了。汽油上甚至浮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还夹杂着一些枯叶,显出浓稠而喑哑的黑色。他们的脑海里时常出现大火燃烧的情景,想象中的炽烈的红色火焰将他们的面庞映照得艳若桃李,他们的喉咙变得如炭火般沙哑。
他们说,我们要烧掉他们的房子。烧房子其实很简单,即便我们从前没有烧过房子,也烧过其它的东西,比如说划一根火柴、点燃一张纸。于我们而言,都是举手之劳。在烧房子时候,只要将房子看作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比如一根针,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克服它。这并不比吃一顿饭更难。而且在烧掉一两座房子以后,就更加轻车熟路了,简直易如反掌。
想要烧我们房子的人也许此刻正混迹在人群之中,凭相貌是认不出他们的,他们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最不像想要烧别人房子的那类人。相貌是他们如同蜥蜴一般的顺应环境的保护色。当我们注目于橱窗里的一件衣物时,当我们用筷子夹着酸辣粉饕餮时,当我们陷入回忆的泥淖无法自拔时,他们用两只如同蟹螯一般的眼睛都会紧紧地攫着我们,这大概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但当我们一回头,他们就先于我们立即转移视线,为了掩饰慌张而若无其事地打着哈欠。
他们正在向我们的房子移动,借着夜色的掩护,以每天一厘米的速度逼近我们和我们的房子。他们了解我们作息的时间,了解我们的喜怒哀乐,甚至是和邻人的最微小的矛盾,并时刻准备加以挑拨离间,以备里应外合,成功烧掉我们的房子。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们沉迷于自己的工作与爱好,以为自己的房子安稳如山呢。在此,不得不说,我们的自信无益而徒劳。实际上,我们生活在看似稳固实则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就像龙虾怀揣着自己的肉生活在弱肉强食的海域。我们永远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一秒就像一个三棱锥,包蕴了世界中所有的光怪陆离,世上所有事情都在一秒中发生,又在一秒中消亡。在我们只是喝一杯水的功夫,或者一转头一眨眼,我们的房子就成为了灰烬,就这样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像一只孤狼般,只好迎着风呼号流泪。我们因为昨天落枕而不能很好地折回自己的头颈,一想到脖子上还有枕巾的余温,我们就悲从中来。
他们的行动缓慢,但极为缜密周详,不成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着兔子一般的机警、狮子一般的凶猛、猎豹一般的速度。对于火,他们有一种如同嗜血一般的爱好,火让他们周身的血管发出咕咕噜噜的红色呼应。他们是火狐狸,他们是火花塞,他们是火蒺藜。他们默许了卑鄙与高尚,他们混融了无序与制度。他们持火走来。
我们将会看到,火焰沿着墙壁舞蹈,像是一曲红色的歌,唱出嘹亮高亢的声音。在火的抽打下,燃烧之物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在火的胁迫中,事物像花朵一样凋零,被分解为原始的凌乱,甚至露出成形之初风吹过的纤细痕迹,直至还原为零。烧焦的味道如同抒情一般强烈,浓密的黑烟如同黑色的旗帜,在天空中冉冉升起,并迎风招展。这无与伦比的黑色的祭享。火将风也烧焦了,天空宛如被火焰烧灼的青花瓷,显出澄澈的蓝釉。澎湃的摧枯拉朽之声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了人们内心微明的宁静之灯。内心的黑暗是暴风雨的前奏,十二月的云翳沉重,天空喑哑,大地震颤。
当然,在我们的房子被点燃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说将值钱的东西转移到别处,储存大量的食物与水,向发生过矛盾的邻居投出橄榄枝。因为,不到最后一刻,万事万物都存在着转机与可能。
可能一个无意的动作就拯救了我们。譬如一个简单的拂手的动作,可能碰倒了一个水杯,而里面的水倒在炸弹的引线上,遏制了一场悲剧的发生。虽然这样的巧合并不多见,但我们依然可以将微茫的希望寄托在其中,这是我们的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使我们知道我们的体重已经远远超过了最柔韧的稻草所能支持的限度。
但有时候也可能太晚了,因为我们的房子已经开始燃烧了。它发出噼噼啪啪的笑声。火苗像是舌头舔舐蛋糕一般舔舐着房子。先是房梁,然后是天花板,因为失去支撑而摇摇欲坠,哐哐铛铛,玻璃纷纷碎裂,房门上的小饰物——一只绒毛兔也堕下来。而后整个房子土崩瓦解。而如果我们留心注意的话,就会发现无生命的绒毛兔竟流出了眼泪,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像断线的佛珠。砰,落地有声。
大事不好了,着火了,人们在睡梦中将被这样的此起彼伏的声音惊醒,他们甚至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急匆匆地往外跑。有人浸湿毛巾,弯下身,捂住口鼻,从被火封闭的门中逃出生天;有人梦游似的游走在拥挤的人潮中,眉目安详,像是出家多年的高僧,很有些临危不惧的意思;有人全身被火裹挟,像是一枚燃烧的火箭,脸上浮现出狰狞痛苦的表情,用闪电的速度冲出来。嚎泣哀哭之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大街小巷。无数双腿从房子里逃出来,无数双手来回摇摆,他们惊慌失措,他们面若死灰。有人慌张地用两只手倒立着跑出来,有人将自己的头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它就要滚出去一般。火成为一切的背景。温度在猛烈地上升。大树与高楼交相倒地,地缝发出咆哮,废墟里爆发火的巨浪,人与花成群凋谢。一只流浪猫来回骨碌的眼睛以照相机的精准记录了无数这样的画面。它的毛像刺猬的刺一般变得竖直,像是火的具象。这一切活像一幅人间地狱的场景。随着猫眼的紧锁,人类慢慢走向了毁灭与崩坏。犹如一辆坠落悬崖的马车。
我们将不能指望别人,人们并不能对你施以援手,因为他们也在受着烈火的煎熬,他们自顾不暇,几乎没有人的房子可以得到幸免。他们只能一边流泪一边向着虚无祈祷。他们无不希望在尘世中获得幸福,但又无往不在不幸之中。最后还是依靠自己的双手,擎着火焰,穿行在无尽的荒原与雪海。
而烧我们房子的人,此刻正在暗处,脸上浮现出木偶一般的恐怖而寒冷的笑意。我们喘着粗气,慢慢接受了房子被烧毁的事实。就像接受注定会到来的失败一样。失败的铁锤击着我们心灵的砧板,嘣,引起我们心中关于痛苦与欢乐的反弹。痛苦越强烈,欢乐也越是凸显。
烧掉的房子已经被烧掉了,没烧掉的房子也将被烧掉。与其如此,我们不如自己烧去自己的房子,于是,人们像纵火犯一般,将火把投向自己的房子。在熊熊的火光中,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丰收的喜悦。火以火告终,尘以尘谢幕。在寒冷的地方,人们相互拥抱取暖,他们几乎享受着流亡的快感。被自己的房子放逐,这听起来是多么有意思啊。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们甚至在烧了我们的房子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房子烧毁了。他们也发自内心地哭泣,为自己的无家可归而倍觉哀痛。但他们至少是清醒的。他们清醒得眼睛里可以放一头长着犄角的牛。
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故意留下一些房子来嫁祸于人。由此来转移人们的矛盾,如同技术高超的园艺师嫁接植物一般。他们的手段毕竟是很多的。火以其若即若离的姿态教给他们的,他们一一领受,并加以实践。但火本身是无邪的。他们以阴谋与阳谋将世界的秩序重新组合,像玩弄手上的魔方一样。让人想起造化小儿来。世界上的人物与场景都在发生着扭转性的变化,像过山车一样历经曲折的弯道。但最终,它们将回到原初的地方,像一盘棋子那样整齐。
我们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嘴张成椭圆形,像是上岸的鱼一般。双腿弯曲。我们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因为我们根本发不出声音,就像被箭穿过的鱼嘴般。我们再次屈服于沉默的力量,并将泪水作为冷饮。终于成为铁器时代的雕塑。刻画出时代隐忍的群像。
在一片废墟之上,火焰燃烧,尘土飞扬。逃散的人群再次返回,他们一面像夸父一样扬起腿夸张地奔跑一面用嘹亮的声音喊着我们自由了。他们的内心虽然为房子而惋惜,但更多的是释然。他们与敌人成为朋友,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朋友也曾做过他们的敌人。而他们也变成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