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杂汤店杀人事件

王华羊杂汤店是我们都喜欢去的一家饭店。在王华羊杂汤店,我们可以吃到我们喜欢吃的热气腾腾的羊杂汤,还可以遇到很多好朋友,甚至还可以见到一些多年不见的老友。

王华作为饭店的老板,有阳光一样的性格。她总是笑盈盈的,让人如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顾客都愿意和她说话,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但总能让人觉得熨帖。她将手臂搭在顾客身上,顾客就会产生一种渴望的倏痒,牙龈都仿佛发酸。等到顾客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时,王华已经踱到饭店的另一面了。她好像化身为整个饭店的一部分,融为无形的空气。因此有的顾客进来后难以立即发现她,却只听到她空灵的声音传来。

来吃饭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偶尔路过的行人,放学的学生,公司的职员等。大家坐在椅子上,王华给大家倒满一壶茶,再拿几个杯子,夹上一碟小菜,放上几双筷子,大家边吃边喝边聊。夏天敞开着门,仿佛全世界都被容纳进来。冬天则关着门,玻璃上雕绘着好看的霜花,在灯光的映照下,好像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般。

常常来吃饭的是王先生和刘老板,王先生吃得很细致,好像在作一首诗,字斟句酌地,用筷子挑起面条,面条上浸着淡淡的汤汁。刘老板则有些狼吞虎咽。他们事先并不认识对方,有时候王先生来,有时候刘老板来,两人同时来的时候似乎并不多。两人每次坐在不同的位置,饭店的每一个位置他们都曾坐过,饭店各处都留下他们的身影。

有一天,两人同时在王华店里吃饭。王先生前脚进来,刘老板也进来了。刘老板说,我看你也经常来这里吃饭。王先生说,你也是。于是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边。喜欢吃杂碎吗。喜欢,你也是吧。两人以杂碎为纽带构建了初步的友情。那一天我也坐在杂碎店中,吃着一碗羊杂碎,外加一张掉渣饼。他们也一人要了一碗羊杂汤,又点了一个菜,两张芝麻饼,一瓶酒。隔着几张桌子,也可以闻到白酒特有的馨香,听到他们快乐的交谈。两人一起掰手腕,看起来比较斯文的王先生竟掰赢了刘老板。吃饭的一些人看到了,要和王先生掰,王先生说不掰了。这是刘老板让着我,不然我怎么能赢呢。两人继续吃酒。刘老板说,生活是苦涩的,可以约时间一起去放松放松。王先生说,我也喜欢各处转,但我不大认识路。刘老板说,放心,有我在,到哪里都可以。

一天,刘老板和一个女子一起进来吃饭,吃到高兴处,大声宣布说,今晚的消费全部由我买单。大家都欢呼说,感谢刘老板。刘老板志得意满地和女子一起吃饭。女子身量苗条,穿着一身金闪闪的衣服。刘老板问,你觉得怎么样。女子笑着说,挺好吃的,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每周都会有几个早晨,有在街上叫卖羊杂碎的,人们听到了就纷纷从家里走出去,买一碗羊杂汤。她又吃了一口说,我吃到了童年的味道。结账时候,王华笑着说,刘老板真是一个豪爽的人。刘老板抽出几张一百,说,不用找了。

傍晚时分开始雪的一天,下了一阵,外面白雪照耀,亮堂堂的。人们在雪中往来穿梭,世间都加上了一种雪花的况味。晚上,王先生走进来,好像踏雪寻梅样子,在门口跺了跺脚。王华说,你来了。王先生笑了笑,坐在离门最近的右面一张桌子后,正对着外面,可以看到纷飞的雪花。王先生很冷肃地坐着。好像淡淡的音符。这让王先生的背影带着一些决绝。好像随时都会放下碗筷,径直走出去。这让气氛多了一些不可控的张力。但王先生依旧很从容,仿佛天长地久模样。

王华将碗筷摆上,她摆得很熟练,像变魔术一般,碗筷凭空就摆好了,甚而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而后稳稳地定在桌上,筷子仿佛舞蹈。几乎看不出人的动作。王华边放碗碟边说,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王先生。王先生浅浅地笑了笑说,这几天有些忙。王华帮他掸一掸衣服上的雪,说,下雪了啊。是的,我来的路上就下雪了。王先生喝了一口茶,空气中充溢着一股茶味。

后面又进来一些人,看了一回菜单,点了自己要吃的饭。王华告诉厨师去做。王先生吃过饭,用纸巾抹了抹嘴,纸巾上留下唇膏一样的印记。王华不止一次说,王先生是一个精致人。王先生都轻轻地颔首。这次王华走到王先生旁边,说,王先生在想什么呢。王先生其时正在欣赏雪景。雪花悠扬,每一瓣都是一种可能。无边无际,成为混沌的形状,厚积为白毯,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在白中消解,都映衬在白光之中,又裂为纷飞的雪,离乱的雪。在灯光映照下,仿佛霓虹被裁成万朵。王先生抬起头看王华,宛如观看一轮明月。他说,今晚的月色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美得让人说不出话。王华说,王先生是文化人。王先生说,文化吗,没有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像你像他像路边的那朵野花。王先生甚至唱起了歌。

王华说,王先生,你今天晚上可以送我回去吗,冬天天黑得早,又下雪,我自己回去不太方便。王先生说,可以啊,我在这里等你吗。王华说,好啊,谢谢王先生。

王先生坐在饭店,再一次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做了体认。就好像浪迹天涯的游子第一次看清自己所处的异乡一样。而饭店也几乎算是一个小型的异乡。模糊之中,他看到离别,聚焦眼目,他看到青山绿水一般的水杯,仿佛将整个山川都饮在肚中。激起大风大浪的是饱嗝。四壁都洁净,贴着壁纸。一进来可以看到正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关公像,亮着红灯。两边有筷子消毒机,碗柜,咸菜之类。这些都是静物,他仿佛一个要对之进行描摹的画家一样。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天色早已沉沉,仿佛内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厨师先走了。王华也收拾东西,两人走出来,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在路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几行脚印,都以饭店为出发点,像四面闪射出去。王先生帮王华拉下卷门,哐啷一声,锁上。两人踩着雪,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马路上,不多几辆车横过路面,发出略显滞涩的声音,但整体还是流畅的。

王华穿着一件粉色羽绒服,戴着一顶棉帽子,走路摇摇摆摆的,像一只企鹅。王先生为王华打开车门,王华坐进去,王先生驾着车。在路上缓慢行驶。走着走着,王先生感觉自己驾着一辆马车,而王华坐在车厢里。他发出嘚嘚的声音来指挥马,有时候用鞭子抽打马,马一步步向上攀升,一直升到云气滃郁的天上。

不久,王华说,到了。王先生恍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找了一个停车位停下。你方便进来吗,我为你倒一杯热茶喝吧。王先生说,会不会打扰到你,王华说,怎么会。王先生随着王华走进小区,上了电梯,王华的身体靠着电梯梯壁,一条腿弯曲,看着王先生,理了理头发,王先生说,你住的地方并不很远。王华掏出钥匙,打开门,打开灯,一片光明流泻下来。王先生坐在沙发上。王华倒了水,倒入茶叶,烹了茶,倒在很有古意的陶瓷杯中,递给王先生,悠悠的茶香飘荡上来,王先生啜饮着茶叶渐渐舒张开来的茶水,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他问。她说,是啊,有时候会觉得孤独。不过还好,习惯就好了。王先生看到一旁的架子上有不多几本书,他走过去,倚着架子,翻了翻,是一些厨艺、茶艺、收纳之类的书。王先生说,你喜欢实用类的书籍吗。王华说,偶尔会翻一翻,我总觉得书上的许多东西我都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少了。王华也走过到书架旁,两人一起看一道菜的做法,图片颜色很鲜丽。王先生放下书,又走到落地窗前,有几盆葳蕤的花草。窗外的雪越来越淡了,渐渐地消隐了。世界抹上一层淡妆。王先生看着满世界的茫茫,好像在沉吟着。仿佛一半的他身在此处,另一半身在雪野。分成两半的他踏在虚无与实在两端。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一道黑影,仿佛一只一闪而过的老鼠。他猛然醒觉过来,问,家里有老鼠吗。王华说,没有吧,你看到了吗。王先生说,刚才有那么一瞬,我似乎看到一只老鼠快速地移动过去。王华好像有一些害怕,身子微微战栗,她说,我害怕老鼠。王先生说,不用怕,应该是我看错了。王华说,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害怕什么,就越容易梦到什么,有时候我整晚整晚地梦到老鼠,大老鼠,小老鼠,它们在四处游荡,它们都跑得很快,好像在布阵,有的躺倒,抱着鸡蛋,另有老鼠衔着它的尾巴。王先生安慰她说,没什么,我最近大概心思不定,中午也没有睡好,所以看花了眼也未可知。王华说,希望是这样。王先生又喝了两杯茶,细细地品了品,说,茶越泡越有味道。入口后有悠长的回甘。王华说,人是不是也越长大越有韵味。王先生说,关于人,我知道的也不多。世上什么人都有,有时候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却发现你了解的只是一个皮毛,就像射箭一样,自己以为瞄准了,最后却射偏了。王华说,是啊,即便是同一个人,也总是会变,变得有一天你见了都不认识,认识了又会想自己竟然认识这样一个人。但也许是我们看待的眼光变了,就像你长时间看一个字,就会以为是另一个字。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在喝茶与沉默的间隙,王先生说,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应该回去了。王华说,你可以多坐一会,你怕妻子责问吗。王先生说,我现在单身。王华说,抱歉,我还以为你已经结婚了。王先生说,对于我来说,婚姻大概是一个牢笼。有时候我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摆脱一切拘束,就连生活也抛弃。王华说,王先生,你是一个潇洒豁达的人。王先生笑着说,人在江湖,还是要豁达一些。你也早早休息,有时间再见。王华说,你可以常来这里做客,我这里随时都欢迎你。两人挥手作别。王华听到王先生走下楼梯的声音,看到车灯亮了,照亮一片浮尘,而后掉转头,扬长而去,她拉上窗帘,倚着窗台恍惚了一会。在光亮的窗中,仿佛月亮上的嫦娥。

过了很久,王华都没有在杂碎店里看到王先生。她坐在柜台一边,翻翻账簿,随意勾画几笔,感觉时间有时候过得飞快,有时候又慢得很。她在忙碌与清闲的交替中度过了许多日子,并且将沿着这样的轨道继续行进,如果没有意外变故的话。她也许要等待一个人,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许她等待的人就是自己。而自己迟迟没有出现。她像一个古代闺怨诗中的女主人公一般,等待着踏着青石板的人,却始终是一个错误。大概来的人早已来过了,剩下的是曾经来过而后留下的废墟与残骸。

刘老板还是偶尔会来,和身边的女子你侬我侬,互相喂饭吃。客人们可能会想,这大概是爱情最美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场景让人们想起她在傍晚看到的辉煌落日,落日仿佛陷落到大地之中,大地也不断塌陷。落日洒下橙黄的光芒,好像散发出芒果的清香,好像是普照的佛光,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映照过来。但都不是,一切比喻都难以切合心中的感受。

刘老板说,华姐,自从和她在一起后,我好像更加容易体会到女人的美了。他身边的女子用拳头锤他。王华面色不改,说,那是因为你身边都是美女。女子说,还是华姐会说话。刘老板说,其实我不只看到了女性的美,也看到了世界的美。女性的美是世界的美的雏形,正是通过女性,我认识了世界。女子说,你想得倒是不错。

大家也或有或无地和王华说话。王华记得许多人的样貌,还可以记得他们的一些动作,好像漫画家记得自己画出的人物一样。她的脑海里有很多人的面孔,大都是匆匆的过客。她的头脑仿佛是一个驿站,有一些常住的客人,还有一些只是临时歇宿。有一回她看到一个新来的客人的侧脸很像自己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但想不起来了。也许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而是自己在电影或者什么中看到的。还有一次她看到一个人竟有两种不同的行为方式,后来两个人一起来了,她才知道两人是双胞胎,后来又有一个相貌相同的人一起来了,她想原来是三胞胎。于是她问,你们是三胞胎吗。三人说,不是,我们还有一个弟弟没有来。王华说,你们为什么不一起来。一个说,他现在在外地,等他回来了我们就一起来。

于是之后的一天,四个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上,相同的面目,两个使用左手吃饭,两个使用右手。四人好像围定一个中心,像建筑一般钩心斗角。四个相同的人好像是一个人的分身,仿佛一个人与他的三个影子,静静地吃饭,构成一个难以明言的稳定的正方形。灯光仿佛聚焦在他们身上,让其他地方都一片黑暗。四个人的动作越来越诡异,仿佛在秘密筹划一个阴谋,仿佛是一场小型音乐会,仿佛面对一场末日审判。

王先生再次出现是一个秋天,黄叶纷纷落下。王先生走在路上,路上的叶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时间仿佛暂停了,画面停留在某一帧。时间呼啸着过去。风起了,王先生从漫天的黄叶中走来。他脚下的路向前延伸,他前面的景物向后退却。他仿佛也被编进景物的序列之中,被人欣赏着,与景物一同在时间的河道中流动。时间的河流有时候会壅塞,而后漫出堤岸,冲决回忆的堤坝,让回忆显得入不敷出。

他走进店里,环顾一周,王华脸上的表情凝在一处,好像被冻住一样。过了一会才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王先生说,一碗杂碎。过一会,王华给他端上去,在他对面坐下。他静静地吃。他抬起头,说,还是原来的味道。屋子也变化不大。王华说,时间漫过去,带走一些东西,也留下一些东西。我看你也没怎么变。王先生说,我以前也以为我不会变,但后来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人并不是慢慢变化的,而是在一瞬间就变了的,但你难以预料,只有回头看时才能明白。打个比方,就像你在路上慢慢走着,走着走着发现哪里不对劲,这才发现是手机丢了,只有调监控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什么时候被偷了。王华点点头,给他倒上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好像都浸在一种欲言又止的蓝色湖泊中。王华问,你这么多日子去哪里了。王先生大口吃杂碎,说,我去了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我一个人驾着车,看到了只有一个人才能看到的风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好像有什么地方在那里,不去就好像过意不去一样。我看了宏大的落日,还有瑰丽的日出,两者很难分清楚。万缕阳光照耀着我,仿佛每束光都要先经过我,而后折射到不知名的远处。我好像是光的通道,而光中又承载着无尽的往事,于是我想,我就是道路。

刘老板举起酒杯,说,一醉方休。他要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饮。王华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喝了半瓶酒,他忽然发出一声呐喊。好像熊在咆哮一般,把另几桌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抱住自己的酒瓶,说,人生呐。王华坐在对面,说,你和她分手了吗。刘老板点头。他说,我离开了她。我辞去了工作,与她断了联系。许多年前就是这样,我离开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现在我又想要离开这座城市,今天我来和你告别。王华说,你为什么这样做。刘老板说,如果我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可能好几年不回来。也许重新开始很难,但如果不做出一些改变,就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在什么地方。一个新的地方对人们的诱惑力总是很大,在那里,没有人再知道你的外号,也没有人见到你和你亲热地打招呼。虽然有许多艰难险阻,但毕竟可以重新来过。每一次都好像是一次重生,一次涅槃。而后刘老板大笑两声,说,什么都需要勇气。我是一个习惯于流浪的人。

王华说,这里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回来。刘老板举起酒杯,给王华倒了一杯,两人干杯,都一饮而尽。又来了新的客人,王华站起身,问要什么。刘老板一直喝了很久,酒气在他身上蒸腾,他觉得热,将外套敞开,脱下。王华说,我帮你叫一辆车吧。刘老板说,谢谢。两人走出去,刘老板忽然抓住王华的手,他说,王华,这么多年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知道你跑了这么远就是为了找我,我让你伤透了心。但你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吗。我对你始终感到抱歉,我每日每夜都内疚悔恨。你能原谅我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错了也不懂得如何弥补,任凭自己错下去。我就是杂碎,连杂碎也不如。如果可以,我愿意死在你的手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走。王华挣开手,说,放开我,你认错人了,你是一个疯子,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后快步反身回去。

后来的一天,一个不明包裹寄到店里。厨师打开包裹,啊地叫了一声。王华问,那是什么。厨师身体发抖,半日说不出话。王华看了看,说,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厨师摇头。王华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做了一番调查,拍了几张照片,录了一回口供。最近来吃饭的人也都受了盘查。王华问,是有人恐吓我们吗。警察说,目前还不清楚原因,面对这种事,要保持淡定。当你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回到原点,回到自己的内心,这是你力量的源头。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

王华将羊杂店关了,用纸在玻璃后写上“暂停营业”几个字。她回到家,睡了两天或者三天,她不感到饥饿。而后她听到敲门声,她看到王先生。打开门,王先生走进来,问,为什么把店关了。王华说,有人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到店里,但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从没有见过那个人。王先生说,确实很可怕。店里有没有得罪什么人。王华摇摇头。王华像一只蜷在一起的小动物,钻到王先生怀里。王先生轻轻拍打着她,好像潮水拍打岩礁。他说,不用害怕。因为害怕也没有什么用。王华说,你真坏。王先生问,你确定没见过那张脸吗。王华说,可能见过,但忘了,血肉模糊,也看不太清。

王先生说,你看起来有些憔悴,我带你去吃饭吧。王华点头说,你不说我已经忘了自己好几天没吃东西的事了。两人点了几个菜,要什么主食,王华说,我想要面。什么面。我看有什么。番茄鸡蛋面。好。

面上来了,鲜红的番茄,鹅黄的鸡蛋,雪白的面条,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好像岁朝清供图的景物一般。

王华吃着番茄鸡蛋面,大口吞咽着,咽喉鼓凸,吃得很用力。王先生给她夹菜。王华说,谢谢,你也吃。王先生说,总是会发生一件怪事,让日常生活有一些改变,使我们走上另一条道路,就像刘老板。王华问,你也有他的消息。王先生说,我们认识了之后,就变成了好朋友,不过不是经常见面。君子之交淡如水。王华说,他说要去另一个地方。王先生说,每一个地方都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地方。我们去一个地方又去另一个地方,兜兜转转,发现原来还是原来的地方。当然,也有总是待在另一个地方的,不过是把另一个地方当作了原来的地方。王华说,你说的话有点绕。王先生说,一个人可以理解为一个建筑,在哪里住下,哪里就会多出一栋建筑,也因此改变了周围的环境,改变空气与水的流向。有人说一座塔,有人是一座宫殿,还有人是年久失修的破屋。安得广厦千万间,其实就是说有千万个不同的人。随着时间的侵蚀,千万座房屋都会破损。一个人走了就是一座楼塌了,但还会留下一些尘芬,很久之后才会消散。

两人吃过饭,喝了一会水。出了饭店,在街上闲闲地走。王先生指着前面说,路边新开了一家熏鸡店。王华说,是啊,新开了一家店。王先生说,你喜欢吃吗。王华说,以前觉得好吃,但吃饱了看什么都没有食欲。走过红绿灯,街上有一家彩票店。王先生说,买一张彩票吧,也许事情也会变得不一样。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几个人坐在一排椅子上,一手拿着刮开的彩票,一手抽着烟卷。王华说,我不想买了,我大概没有那么好的命数,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一生就是失败的一生。王先生要是想买就买吧。王先生说,那等下次再说。当你不想要求取的时候,通常就会得到。一家超市出现在眼前,王先生说,你想不想去超市转一转。王华说,好啊。两人走进超市,打折鸡蛋与土豆旁边,围着许多老人。王华说,相比于其他动物来说,人活得确实比较久了,但还是比较可笑的。两人顺着人潮漂流到超市正中,见天地,见万物,见众生,见自己。他们走过蔬果区、海鲜区,走到零食区,他推了一辆购物车,他们从货架上往下拿零食,蒜香青豌豆、德芙巧克力、牛板筋、酸奶、榨菜。两人提了几大包回去。王华说,我想我们可以凭借这些食物冬眠了,就像熊一样。

王先生送王华到楼下,王华说,再进来坐坐吧。王先生与她一起上了楼。房屋仿佛变得逼仄,被两人的身体充满。王华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和王先生的手放在一起,王华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和王先生的脸贴在一起,王华的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王先生的腿交织在一起。两人仿佛变形金刚一样变成了一个具有四只胳膊四条腿的人。两人如同被黑暗中被风吹动的燃着的蜡烛下的影子一般晃动。王先生对王华做了春天对柳枝做的事。王华问,你爱我吗。王先生说,我爱你。你什么时候爱我。王先生说,什么时候都爱。王华说,不论什么情况吗。王先生说,不论什么情况。王华将头偏过来,靠在王先生的臂膀上。王先生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发。她就如在河流中流淌一般,头向一边欹侧,头发散开,两只手也垂下来。完全地放松,如同水流一般渐渐下滑,一直坠入无底的深渊。

两人坐起来,王先生问,你是因为喜欢羊杂碎所以开的羊杂店吗。王华说,谈不上特别喜欢。可能因为我不知道做什么更好吧。本来想好好读书的,但读不来,也能记住一些东西,学到一些知识,只是书上说的话我不太相信。我更愿意相信自己,虽然很多时候证明自己是错的。我对很多事情过早失去了信任。王先生说,你是一个怀疑主义者。王华说,也不是,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比较挑剔的人罢。王先生说,但你看起来很随和。王华说,许多随和的人心里也住着一个不一样的人。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可能心里的人又住着一个人,没有止境。王先生,那么,现在,你是哪一个。王华说,我是最深情的那一个。王先生说,所以你开了羊杂店。王华说,那是后来的事了,一开始我去了职业学校,学厨艺。用刀用得不错,还解剖过一只兔子。王先生说,所以你是一个女侠了,就像聂隐娘一样。王华笑着说,可以这么说。我可以用刀的影子劈断黄瓜。王先生问,也可以切断流水吗。可以。可以切断悲愁吗。大概可以,王华说,我一开始在一家餐馆做厨师,还和一个男子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来男子走了。我听说他来了这里,于是我追过来,但怎么也找不到。我陆续在几个餐馆做厨师,后来觉得累,便自己开了这家店,自己做累了,又雇了一个厨师。当我不找他的时候,他出现了。但我们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我已经忘了之前的目的,我们互相都不愿认出对方。好像双方签署了一个保密契约。而后客气地交谈,像是初见一般。我一开始以为他忘了我,但后来他对我说,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以为我也忘了他,但他后来发现我也还记得他。虽然我们身上都有了很多变化,但还是能够轻易认出对方。人的记忆力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我要是认不出他多好。我们其实早就变成了陌生人,从认出他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重要的是,我突然不喜欢他了。而且不理解之前为什么会喜欢,一切都无足轻重了,一切都化为乌有,像是向天外飞去的氢气球。

两人一起住在屋子里,看电视,在不同的电视台中间徘徊。到了吃饭的时间,点外卖或者吃零食。两人吃了一碗又一碗泡面,屋子里充满了一股泡面味、辣条味,还有另一种味道。

有一天,王华从冰箱里取出红酒,两人用高脚酒杯喝酒,王华的脸酡红,好像是夕阳的切片。她在屋子里来回走,还穿上了高跟鞋,身体像一朵被风吹动的荷花一般摇曳。她说,我要为你跳舞。她叉开腿,扭转身体,仿佛只余下意志与精神,只有一阵宛转与风流。

王先生打开窗子,一阵风吹进来,他说,我们不能这样了,我们应该出去走走,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对我们的身体有好处。王华用双手攥紧他的胳膊说,走出去,我们就会被外星人抓走,地球,还有我们都要完蛋了。我们会毁灭在每一个美丽的清晨。以后再也没有我们,我们的一生就像被晒干的露珠。王先生握住她的双手,说,不管怎样,我们确实是地球的匆匆过客。他松开她的双手,打开门,风从门口吹进来,与从窗户吹进来的风迎面相遇。王华大声说,关上门。她跌跌撞撞冲过去,将门关上,我再也不愿意出去。王先生将她扶到床上。她的脸颊上有泪缓缓滴落。她说,你知道吗,这几天,我有时候会想,外面很危险,他们都围在人们的家门口,想要寻找机会进来,而里面的人死死地守住门,不让任何人进来。或者他们想要获取什么,于是拼命地往里冲,但我是守城的人,我往下扔石块,燃烧弹,还有冰箱、洗衣机,我把什么都扔下去了,但对方都躲过去了。还有自己的内衣,你可以想一想,当他们攀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头上多了一件红色或什么颜色的内裤,那有多好笑。就像以前怕看见鬼的人往头上戴内裤一样。王先生说,有一段时间我也这样想,但当我出去时候,发现外面很安全,走到哪里,大多时候都有同样行旅匆匆的人。王华说,可我现在总感觉有人想要抓住我,他们从梦中就开始追袭我,让我整宿整宿地睡不好,我总是能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的肢体不见了,只剩下一颗头,在空中飘来飘去。王先生说,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只要我们把握现在,就抓住了过去和未来,因为它们都要通过现在孕育。虽然每一刻都不是完美的,但每一刻都可以无限接近完美。如果你不愿意出去,我就自己出去买点菜,做一些你喜欢吃的东西。你现在看起来有些虚弱。王华抱住他,说,你还会回来吧。当然,我一会就回来。王先生走在路上,回头看王华家,好像回首往事一样。从窗户中透出亮光,散发出温暖可人的气息。他知道,王华正在窗户后面看着他,他转过一个街角,想到自己正在逃逸,如同地球上的生物正在逃向寥廓浩渺的太空,这让他的出行有些悲壮与决绝。他还要回来吗。其实他已经发现了一些事情,比如地上殷红的地毯,还有凌乱的储物间。他感到不寒而栗,但又仿佛带着鉴赏的眼光看待并把玩着自己的恐惧。一边恐惧一边兴奋,两者水乳交融,难以澄清,以至于产生一种生吃柠檬的酸楚感觉。

他信步投东去。心想如果在这条街上看到一家蔬菜店他就买上蔬菜回去,如果没有他就不回去。

王华被警察带走时候,后面围了很多人。被铐住双手的她回过头,看到了熙攘人群中的王先生,不管什么时候,她总能快速地找到他。她大声问,王先生,那句爱我还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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