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画家(小说)

“文革”初期,我们县文化馆有位从北京来的画家,叫陶一笔。此名是其父起的,意思是他师承家传,从小就画一笔好画。陶一笔画虽好,长得却其貌不扬,矮个儿,左脚有点跛,四十几岁便满头华发。陶一笔是北京某大学的美术教授,因被打成坏分子才下放到这小县城的。

传言,陶一笔以其妻为模特,画一幅光屁股的女人画。此画被造反派抄出,陶一笔身无自由,日夜挨斗。其妻是北京市某出版社的美术编辑,此事张扬于众,挂不住脸儿,步老舍先生的后尘,跳昆明湖自杀了。

陶一笔到县文化馆后,只管扫地烧茶炉。文化馆座北朝南,八间平房,六米小院。陶一笔每日鸡啼即起,扫完院子烧开水,便按吴馆长的“指令”,猫在宿舍里学《毛选》,写反省。

陶一笔的宿舍在紧西头,是仓库,里边堆放着旧书旧报,屋子一角架张木板床,床前有张破三屉书桌。窗子不大,却用五合板封死,因窗外是茶炉房,里边有浴池。陶一笔就在这间黑窑洞似的阴暗小屋里改造。

茶炉房里的浴池是吴馆长给大伙谋的福利,安排十几名干部每星期六轮流值班烧水,以便大家共浴。实行不足两月,因副馆长肖锋只洗澡不烧水,大家心中有怨,渐渐地便无人烧水了。

陶一笔勤无余劳,身有常闲,见同志们经常下乡,风吹土染,便萌生了要为大家烧洗澡水的心念。

一天晚上,同志们都下班回家了,馆里只陶一笔和吴馆长。吴馆长三十几岁,长得又高又胖,慈眉善目的。吴馆长酷好画画,每天晚上都在机关画到半夜。他半路“出家”,无名师指点,画总无长进。陶一笔来后,虽给他增添了政治负担,内心却很高兴,因其正苦于投师无门,做梦也未想到身边来位国画大师。吴馆长表面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将陶一笔安排在阴暗的“牛棚”里,暗地里却保护陶一笔,有几次,副馆长肖锋要组织陶一笔的批斗会,他都借故搪塞没让开。

此夜,吴馆长在办公室里正聚精会神地画一幅山水画。陶一笔巅着脚轻轻地走进来,说,吴馆长,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吴馆长放下画笔,笑眯眯地说,别客气,有事说吧。

陶一笔说,冬天了,大家下乡又累又脏,我闲着没事,给同志们烧洗澡水行吗?

吴馆长望着陶一笔好久,才叹口气说,行啊,要注意身体,别累着。

陶一笔感到心里很热,说,谢谢馆长。

吴馆长把门反锁上,说,你看看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陶一笔仔细端详一阵儿,说, 说实话,不敢恭维。

吴馆长脸微微一红,说,我天天练怎么没有长进呢?

陶一笔说,古人说,树是山之“衣”,学山水画先学画树。

吴馆长从书橱里拿出几幅画,说,这是我画的树。

陶一笔看后说,这些画有笔无墨。

吴馆长点头服之,说,早就知道您的大名,我拜您为师行吗?

陶一笔惊讶半晌,说,馆长,你要不怕受牵连,我把家传的画技慢慢传授给你。

吴馆长激动不已,说,陶老师,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学生……

从那天起,每到星期六,陶一笔起大早先将茶炉房里的取暖炉生欢,然后烧一池热水。大家每周又能洗上一次热水澡,都高兴之极,一边泡澡,一边说陶一笔思想改造有进步,表现不错。陶一笔不管众人说啥,仍如以往,默默不语,巅着脚晃着身子干完活,便躲在他那阴暗的小屋里。

文化馆规定星期六上午女的洗,下午男的洗。馆里仅三名女同志,女的人少,男同志便让老婆们来洗澡。当时县城仅一家浴池,人们冬季洗澡不易,特别是女人,冬季能洗次热水澡,实属奢侈之事,因县里浴池每月仅供女人使用两次。这样,一些与文化馆沾亲带故的女人也都来此洗澡。

女人洗澡的多了,便引起副馆长肖锋的警觉。他想,女人洗澡的多肯定与陶一笔有关系,因为陶一笔喜欢女人,特别是光屁股的女人。他想以此为突破口,揭开文化馆的阶级斗争盖子,进而将吴馆长整倒,自己取而代之。

一日下午,肖锋从县文教局“井冈山兵团”司令部开会回来,对吴馆长说,老吴,文教系统准备开批斗会,让咱们单位出个“活靶子”,你说谁好?

吴馆长说,咱们这个小单位哪有活靶子。

肖锋说,陶一笔是坏分子,不很合适吗?

吴馆长说,陶一笔是“死老虎”了,有啥批的。再说人家辛辛苦苦为大家烧洗澡水,表现不错,群众反映也很好,批人家什么呢?

肖锋绷着脸,哼哼几声,说,老吴,你既是领导又是老兄,别怪我说话不客气,你哪儿都好,就是政治嗅觉不灵,陶一笔伪装得不错,可他的流氓本性难移,你没看透吗?为啥女人到咱们这里洗澡的多,他烧洗澡水的目的是为了勾引女人。

吴馆长说,来咱们这里洗澡的女人哪个是陶一笔勾引来的?说话要有根据,不能乱打横炮。

肖锋说,老吴,人们背地里议论你是坏分子陶一笔的保护伞,甚至说你们俩同流合污啊!

吴馆长气恼地说,说这些话的人别有用心,我是烈士后代,对党一片忠心,谁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哼,我决不客气!

两人不欢而散。

一天,暮烟四合,同志们都已下班回家,肖锋见陶一笔的宿舍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暗的灯光。他快步上前,推门而入。陶一笔正伏案画画,见肖锋闯入,一阵慌乱,忙将画纸揉作一团。

肖锋将画纸抢下多半,展开一看,冷笑几声,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又画光屁股的女人哪!这是照谁画的?啊?

陶一笔垂手木立,一声不吭。

肖锋扬手给陶一笔一掌,说,别以为有人保护你,这半张画就是置你和你后台死地的铁证。明天就开你的批斗会。肖锋说罢,将那半张画塞在衣袋里,洋洋自得而去。

那天夜里,北风很响,月弯星寒。吴馆长和陶一笔学完画准备回家。陶一笔说,馆长,有件东西你带回去吧,求你千万保存好。吴馆长接过一看,是用报纸裹着的一根长卷,说,陶老师放心,我一定保存好,夜深了好好休息吧。

吴馆长走出大门,回头一看,陶一笔木立在院子里,他那干瘦的身体在星月寒光下被北风吹得直抖,他扬扬手,心里一阵酸痛……

吴馆长回到家,将那长卷展开,顿觉浑身震颤,这是一幅“美女沐浴图”。绝了,画得太绝了,迷漫朦胧的水雾里,一群秀美多姿的裸体少女正在洗浴,像一群置身仙境里的女神。更令他吃惊的是,画的题款落的是他的名字。他疑惑半晌,不祥之感陡然一闪,急忙将画卷好藏起,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回到文化馆。

陶一笔屋里亮着灯。吴馆长喊几声没人应,便狠狠地将门砸开,闯进屋里,见陶一笔横卧在地上,脖颈上汩汩地流着血,右手拿着血染的刮脸刀片。他木然片刻,转而跪在陶一笔身旁,撕心扯肺般地喊,陶老师,陶老师……

陶一笔无力地睁开那沉重的双眼,两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滚下来,努力张了几次嘴,鸣鸣啦啦地说,我……我……,吃力用手指指窗子。

吴馆长见封窗子的五合板上挂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他把画像摘下,木板上有一个小小的洞。他明白了,大声地说,陶老师,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最难被人理解的东西。

陶一笔笑了笑,闭上了双眼。

吴馆长把木板上的洞堵好,爬在陶一笔身上哭了好久……

三十年后,吴馆长早已是省城知名的大画家。一次,他在国外举办个人画展,那幅“美女沐浴图”拍卖了二百万元。一日,他回家乡探亲,见县城文化馆还是八间平房,六米小院,便将那二百万元捐献给县里翻建文化馆。

文化馆大楼落成后,县政府请吴馆长在纪功碑上题名,他仰望苍穹,感慨万千,然后挥毫写上“陶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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