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意见:萧瑟秋风今又是,网上人间
1
一个朋友发朋友圈,说她家小孩子一直在哭,因为老师告诉她,大家能吃饱饭都是因为某爷爷,而该爷爷死了。
该朋友发愁,说小孩子感到伤心也可以理解,可哭得止不住似乎也过了。
我说很显然,你家孩子那是给老师吓的。
因为想当年,我也这么被老师给吓过。
一切始于某次吓哭。
2
例如,1970年以前出生的中国人,应该都知道《卖花姑娘》。这部据说为两代世系文武全才日成同志和正日同志分别编、导的东邻电影,在当时中国的影响绝对把《哈姆雷特》甩出N个长白山。那时幼儿园组织去看,之前老师就提醒我们:你们一定要哭,也一定会哭。
老师的句式我已经很熟悉,因为虽然还在幼儿园,但已经听熟了“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也一定能够达到”这样的话。但我个人对老师的要求有点不理解,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打针的时候,作为共产主义接班儿童的我们是不被鼓励哭泣的。
当然,我还需要再长大一点,才能学会辩证地理解哭泣:这件事本身,和任何事本身一样,不存在该不该,关键看组织让不让。组织让干的事就是好事,反之就是坏事。
幼儿园的我年少轻狂,决定坚强,暗自打气“不哭,就不哭”。电影放到一半,整个影院哇哇的就像装了一群同时死了爹妈的苦孩子。除了银幕,放映厅一片漆黑,隐约看见老师们在满意而警惕地巡视,我身边的接班小朋友哭得全心全意,简直顾不上看一眼银幕。没等到老师巡视到我这里,我也哇哇了。
我特么那就是给吓的。
顺便说一句,当年在中国能看到的外国电影只有几个友好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各国风格明显,大家编出顺口溜以志:
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越南电影飞机大炮,
朝鲜电影又哭又笑,
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
新闻简报指正片之前的加映,可见片前广告在我国早就有,不过内容不同而已。
飞机大炮指勇敢的越南兄弟喜欢拍战争片,几年之后甚至跟我们上演了战争片。
阿尔巴尼亚毕竟是欧洲国家,叙事方式咱们不习惯,加上欧洲人的面孔不易区分,所以中国观众经常看不大懂。
最传神的当属“又哭又笑”,一部朝鲜电影基本就是由剧中人哭和笑的交替变换构成的,又有云“七哭八笑看到头”。之所以多笑一次,是因为英勇的朝鲜人民总会取得最后胜利。
后来学鲁迅的《社戏》,看到这句话:“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不知怎地就想起朝鲜人民:他们也是“决不惮”笑了哭、哭了笑的。
但后来我发现这一联想是错误的,因为朝鲜人民显然不是人世界里的呆子,他们只是最懂哭和笑之间辩证关系的人,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最懂一切事物之间的辩证关系,这种关系就是:让干嘛就干嘛。
我能明白这一点,用《社戏》里的话来说:“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
3
再举一个被吓哭的例子,当时我在小学。
1976年,时任国务院总理去世,老师们一脸凝重地告诉我们:当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要把大革命进行到底。
次年,老师们一脸同样凝重地告诉我们:去年万恶的某某帮不让我们悼念,今年我们要好好悼念,沉痛悼念,把被阶级敌人耽误了的悼念再悼念回来。
事实上我们既不认识总理,也不认识某某帮,但是我们已经从接班儿童成长为接班少年,“听话”这个童子功,已经练得更熟了。
但是毕竟还做不到说沉痛就真沉痛。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排成长队,跟今天打疫苗的队伍差不多,一一向总理遗像三鞠躬,这情形总觉得有点好笑。
我鞠躬的时候努力抿住嘴不让笑容露出来,然后在座位上看到我之后的一个女孩也是抿着嘴,但明显能看出在笑,于是对自己是否被别人看出有点担心。
然后老师们一个个站到台上致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像蜡烛燃烧了自己的一生”、“为了我们的幸福安宁献出了一切”……用词并不新鲜,但表情语气沉痛乃至悲愤,加之哀乐轰鸣,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身边很快哭声一片,我也惧然泪下。
确实是“惧然”,不是写错的“潸然”,“国土无双”的悲剧没有重演。我就是给吓的。
我甚至愤怒地盯着我旁边那位抽泣不止的女孩,打量着要不要待会儿去告诉老师,“她刚才笑来着”。当然,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断定有没有人看见我也笑了。
这个例子说明,我们不光可能被吓哭,还有可能被吓出举报的习惯。
4
后来我经常回忆起这些吓哭的名场面,我发现,真实发生的事例远多于比我记忆中的。事实上,不管哭没哭,威吓无处不在。
心理学上有个术语叫Collective Force,“集体威逼”。意思是:当你身边出现某种集体倾向时,这种倾向会对你产生无形的逼迫,使你不知不觉地与它保持一致。
孩子本没有哭,哭的人多了,也就跟着哭。所以,集体威逼,对孩子而言,就叫“吓哭”。
分析我之所以被吓哭,除了周边的氛围使小孩子感到恐怖,本质上讲,是我觉得该哭。一旦开始哭了,我就会认为自己是真哭。这就是集体威逼的功能:瞬间完成了从“要我哭”到“我要哭”的转变。
如果说本来还有个不想哭的我,那么在我开始哭的时候,他已经被消灭了。我是,且仅是,这个在哭的我。我哭故我在。
所以,“集体威逼”的本质,就是逼迫你成为集体的一部分,而且仅仅是集体的一部分。除了这个一部分,你什么都不是,连你自己都不是。
而且你开始维护这个集体。
以我当时的年龄,就已经产生举报别人的念头了,如果再大几岁,情况就可能是这样的:“你丫居然不哭?这么悲痛的事你居然不哭?你还是人吗?哥几个,这儿有个没哭的,揍他!”
也就是说,如果再大几岁,产生的念头的就不仅仅是告状那么简单,而是要自己动手进行“集体威逼”了。当然,动手的前提是打得过,如果打不过呢,不要紧,仍然可以举报。
事情进展到这里,就已经很熟悉了。
不错,本质上讲,那一场大革命,就是从集体威逼开始的,就是从不允许你是你自己开始的。也就是说,从把孩子吓哭开始的。
顺便,为了避免“造谣”的举报,说明一点:如果你没有看到过“集体威逼”这个术语,那很正常,因为我刚把这个术语发明出来。
有幸生活在这个多姿多彩的时代,发明几个术语是对时代致敬的方式。
再顺便,我大了几岁之后,是不是真地成为了那种维护集体威逼的人?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大了几岁之后,我突然进入了一个有些不同的时代,一个多少允许自己成为自己的时代。因此我属于这个国家三千多年历史中最幸运的一代,也因此,我在当下属于痛苦的一代。
而下一代可能既没有这种幸运,也没有这种痛苦。
5
回到开头说的那个孩子:新一代又在被吓哭了。
朋友忧心忡忡地说:“老师说什么孩子信什么,怎么办?”我无言以对。
让朋友告诉孩子:“你之所以能吃饱,是因为你父母努力工作挣钱买米”?
如果说对小孩子说这种常识还算有必要,那么还有必要告诉那些已经成年的、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甚至本身就是教育者的人吗?
告诉他们“你之所以能吃饱,是因为你自己努力工作挣钱买米”?
但是这两天,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感激别人让他们吃饱。然后当别人不感激的时候,他们会群起而攻,声势浩大得吓人。
已经不仅仅是吓哭孩子的问题,很多被吓哭过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毫无障碍地在那种吓哭他们的环境中长大了。
“集体威逼”无处不在,首先是消除你自己,然后让你感激他者:感激父母、感激老师、感激学校、感激单位、感激老板、感激某爷爷、感激某团体、感激某概念;有感激要感激,没有感激创造感激也要感激,最终你的生活围满了感激对象,个个神圣不可侵犯,把你榨成“皮袍子下面的小”。
然后你虎视眈眈地监视着,看有谁没有和你一样感激。
现在轮到我再次被吓哭了。我只能弱弱地说:
当然,感激,正如悼念一样,是每个人的权利,但更重要的权利,正如去年今月,何冰老师在《后浪》视频中红口白牙宣称的,是“选择的权利”。
你完全可以选择谁也不感激,你唯一真正该感激的是你自己。
你只是因为父母的一次你所不知的亲密行为就被迫来到人间,你本来完全有权享有一次美好的生命过程,但你却被迫勇敢背负起人世的苦难。
然后,你被告知,你必须因为没有饿肚子而感激别人?
我们知道,就在昨天,一辆疯狂的汽车在东北某城市的街头撞死了四位无辜的行人。
设想一下,你走在大街上,一辆汽车在你身边停下,司机走出来平静地告诉你:“你应该感激我,因为我不是疯子,也没有撞死你。”
当你习惯于感激谁谁让我能吃饱、感激谁谁让我能穿暖、感激谁谁让我能上大学、感激谁谁让我能出国的时候,就想想要不要感激满大街行人的不杀之恩。
感激下去,就是那句熟悉的歌词:“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为我们安排下幸福生活?”
这首歌中的前两句是“做完了一天的功课,让我们尽情欢乐”,我当年唱这首歌的时候就想:要不是我自己努力做完功课,你们也不会让我尽情欢乐。能这样想,说明我虽然被吓哭过,但还没被吓傻。
现在的孩子们是不是又在唱这首歌了?
他们又一次被吓哭,没有人告诉他们有选择哭或不哭的权利。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没有几个人嗅出往日的气息。
有一点不同的:往日抓人,说砸烂公检法;今日抓人,说网络不是法外之地。
但吓和抓,这是亘古不变的,三千多年莫不如是。
用前老大哥的句式来说:
萧瑟秋风今又是,网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