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岚教授:什么是儿童成长,什么是童年的价值与意义?
作者:高岚
华南师范大学、澳门城市大学教授
心理学博士生导师
中国心理学会首批注册心理督导师
中国心理卫生学会首批注册督导师
国内首位女性国际心理分析师(IAAP)
国内首位女性国际沙盘游戏治疗师(ISST)
心灵花园公益项目创始人
青籽儿童心理创始人
编者按:心灵花园公益项目从2006年筹备,2007年启动,迎来2021,已有十五年的历程。十五年中,心灵花园公益项目参与汶川大地震(2008)和玉树大地震(2010)心理救援,相继在全国范围儿童福利院建立80余心灵花园工作站;也包括2020面对新冠疫情的“心灵花园2020公益在线”。高岚教授作为心灵花园公益项目创始人,一直致力于儿童发展与儿童教育的相关工作。
心灵花园公益项目从创立到现在,我们从最初的以生活在福利院里的孤儿为心理援助对象,经过10多年的发展,逐渐地扩大至特殊学校或特殊机构的儿童,目前正在转向为在经济、社会、生存、自身和文化处境等方面处于不利的儿童工作。
关于儿童、儿童发展和儿童教育,在20世纪的后半期成为了一个全球化的议题,承载了人类对自身的重新审视、理解与探索,以及承载了社会文化的理想与未来之梦。
1989年11月,联合国大会通过了《儿童权利公约》,为儿童权利保护订立了一套全面的国际法律准则。这一国际公约是人类决心“将最宝贵的东西给予儿童”,并建立机制加以实施。
1990年12月,中国政府签署加入签约国。在此之后,中国政府致力于有关儿童经济、生存和自身困境的改善工作。
儿童成长与发展所面临的经济、社会、生存、自身和文化处境等问题越来越复杂和多面,这也就成为心灵花园从面向孤儿群体开始向援助困境儿童的心理成长转变。
《童年的价值》
最近我在参与一个未成年人儿童案例的工作时,遇到在城市务工的一对父母,他们带着儿女辛苦地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他们没有时间照顾和陪伴孩子,以至于发生了女儿受到性侵的事件。
在连续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们竟然未发现女儿受到了附近人的性侵。在我的工作室里,母亲因为女儿被性侵而无比的自责,在我面前呈现出极端的痛苦,女儿则开心快乐地吃着点心(回避与隔离创伤),这两种呈现在我面前的情绪,令我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在心灵花园的项目中,我的工作室也来过一位初中辍学的男孩,孩子穿着一双比较贵的鞋子,挎着一个比较贵的双肩包,父母则衣着极其简朴,眼神紧张慌乱。当父母向我描述他们的无助时,男孩却流露出轻视和无所谓的眼神,这令我不寒而栗。
当我们转向为困境儿童工作时,我们心灵花园的志愿者需要去思考什么是儿童成长,什么是童年的价值与意义。
在急速发展的社会中,童年生命正处于堕落的危险之中。德国哲学家史怀哲说过,物质过分的发展如果超过了精神的发展,它们之间的平衡就会被破坏。他认为,文化的本质并不是物质方面的成就,物质成就反而会给文化带来最普遍的危机。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由于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越来越多孩子的童年从自由进入不自由的状态,孩子自然游戏的能力在不断减弱,例如,在土地里玩过家家,拿树枝、树叶、泥土进行象征性游戏的能力,都在逐渐丧失,以至于感官愈加僵硬退化,主动游戏的天赋被割断。
因此,当物质主义效率优先,功利主义弥漫整个社会的时候,儿童的心灵与精神生命就会迷失。
这里涉及一系列问题:儿童是谁?儿童是存在于他自身还是仅仅作为一种等待成长的存在?儿童这个群体是怎样被决定的?它是一种本质上的划分,还是一种关系上的划分?由年龄来决定还是由能力来决定?儿童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多数的成年人来说,很难理解儿童是谁,儿童是什么样的,因为这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太多意义。
作为荣格分析学派的一名分析师,我经常会在儿童身上投射和对抗不确定性的恐惧,以及自身面向未来的恐惧。因为我担心如果我们不能好好教育儿童,引导儿童,儿童会有怎样的生命皆不可知。
这是我们对自身未来的不确定性,以及对自己不可控的一种恐惧,因此我们难以理解成年人集体意识里缺失的东西无不成为了集体无意识。
作为人类发展的历史概念,由成人社会所假设的儿童和童年——成年本位的指向,使得儿童本身和童年成为被压榨的对象,儿童成为成年社会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
成年人自动的按照他们今天的标准来预测孩子将来成人的状态,这令精神迷失的童年更快地驶入一个危机四伏的大海。
作为荣格学者,我们会认为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会让整个童年沉默下去。正如荣格所说,如果无意识不能进入意识,那么就会成为命运,成为一代中国人的命运。
如果我们简单地牺牲了童年,就会使童年成为个体一生的阴影。
我在大学时偶然读到韦伯斯特的小说《长腿爸爸》。在这本小说中,有一个在孤儿院出生的少女艾伯特,她是一个幽默乐观的孩子,在艰难的时光里坚韧并宽容的活着。至今我都还记得其中有一幅图是女孩学游泳时,用绳子拴在腰上,像蜘蛛一样好玩。
艾伯特常常说,幸福的秘诀就是有很多当下的自然的快乐和喜悦,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童年真理。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人物——蒙台梭利,她是罗马大学医学院的第一个医学女博士。她在自传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天,当蒙台梭利下班后疲惫地走过罗马街区的一个花园时,碰到了一对乞讨的母女。母亲被生活所困,满脸哀伤,女儿跟着妈妈在向行走的路人乞讨。在这个时候,女孩获得了一粒用彩色皮纸包着的糖,当女孩把糖放在嘴里之后,拿起了彩色糖皮纸,然后朝向了天上的太阳。就在蒙台梭利说“你好”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这个女孩拿着彩色糖皮纸面向太阳时脸上瞬间洋溢的喜悦。
生活是无情的、残酷的、悲凉的,但是当人真的处于那一刻的时候,那种自然的喜悦和快乐,仍然是和儿童的天真的生命能量最接近的神圣时刻。
人类的童年因自身的好奇、自主快乐而存在,它是天赋的、神圣的权利。从物种的演化来看,物种的发展水平越低,他的童年期越短;物种的发展水平越高,他的童年期就越长。人类的童年期在所有的哺乳类动物中是最长的,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
我们应当铭记,这也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最大利益,童年期已经成为人类成长的根基和资源。如果我们抽空、压缩或忽略童年,显然是在破坏人类在自然进化过程中,大自然赋予我们的天赋,也破坏了其间形成的生命形态和生命信仰的神圣性。
感官与身体是童年的容器
感觉是孩子与他者连接的基础,是儿童最原生原始的能量所在。年龄越小,身体对感知的需求越大。儿童通过身体感知所获得的关于世界和生活的认识与体验,对其形成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具有决定意义。
捷克教育家夸美纽斯在他的著作《世界图解》中指出,不能预先在感觉中存在的东西,无法存于自我的理性之中。因此,若能将感觉训练成能够把握事物之间的区别,就能奠定所有智慧、知性发展以及人类在生活中思考能力的基础。
我想起多元智能理论的提出者——加德纳曾讲述的一个故事。他说,有一次,他和两岁的女儿在海边玩耍时,加德纳发现了一只特别可爱的贝壳。他拿起来给女儿并说,你看这多好看,结果两岁的女儿看都没看一眼,就把贝壳抢了过来,并用双手把贝壳塞进了嘴里。
我不知道大家在想象这样一个场景的时候,获得的启示是什么。对成年人而言,贝壳是美的、值得欣赏的。对于儿童来说,它也是美的、值得欣赏的,但是需要体会的是,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他常常用最细腻的触觉来感受贝壳的美,用身体的搂抱表达对她的喜爱之情。
人类的身体从来不会只是一个生理器官,它同时也是文化的器官,心灵哲学的器官。有时候我们会想,孩子的表达方式和我们的一样吗?我们当然会简单地说不一样。我们的表达方式和孩子的表达方式区别之一在于后者有着神圣的、心灵的、哲学的和文化的使命。
原型心理学创始人詹姆斯·希尔曼说过:人生远非理论囊括得尽的,或早或晚,我们都会受到召唤而踏上自己的路。
我们也许记得,这召唤就好像孩提时一股莫名冲动的瞬间涌现,像一种魔力,一次人生轨迹上的莫名转弯,像有神谕在脑海中激荡--这才是我必须做的,这才是我追求的,这才是我。
在荣格自传或荣格的《红书》里,时时提到这种神圣的召唤。这或许就是我们认为的,在童年时代,身体生活、精神生活和自我生存是联系在一起的。
尼采在他的著名小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描述了人的精神生活的三种形态以及形态之间的转变:骆驼,狮子与孩童。骆驼在千里的沙漠里负重前行,至死方休;狮子展现它所有的战斗的勇气、破坏的力量;孩童显示出天真无邪的创造性的力量。
从儿童立场来说,一个儿童在生命最开始的时候,因为需要不断地学习,便成了骆驼。当不断学习向成年人理想的儿童接近时,便是负重前行,直至死亡。如果儿童不愿意负重前行或者想要挑战成人社会中理想的儿童形象,便会成为狮子,表现出破坏性力量。
在此,让儿童就成为“儿童”,而不是成为承载成年人与成年人的社会的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骆驼,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圣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