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有人拉亮阳台上的灯|中原作家

有人拉亮阳台上的灯

作者/ 衣水

来源:宝安文学

雨点稀了,雨声小了,滴答之声犹犹豫豫了。拉开木门,门外的黑比屋内更坚硬也更有力气,我被这扑面而来湿漉漉的黑,猛推着后退一步。门内门外,黑是同一个德行,都让我两眼漆黑。

哗哗的雨声是黑色的,呼呼的风也是黑色的。

推开手电的按钮,只见一柱潮湿的白光,从凝固的黑夜挖出一管明亮的洞。豆粒大小的雨点,兴奋异常,冒冒失失,本以为光柱能托举它,不想光芒并不可靠;它们还没稍作停留,却又遁进黑暗。我摇晃几圈手电,光柱圈住数以万计的雨粒,我也被这数以万计明亮亮的雨粒哄骗得兴致盎然。

我喜欢在暴雨之夜,把手电的光亮调到卡白色,让光柱在辽远的夜晚漫无目的地画上一个大大的圈,让那些在苍穹飞翔的雨粒都满怀希望。

这只是我的少年幻想,我却主动装扮了夜晚的配角。

多年以后,我被囿于Z城一隅沉寂的阳台上,只是被动地观望,只是不由自主地裹挟在喧扰之中。如此这般十数年,我感觉我是一只被时光吓坏了的宠物猫,被城市豢养着,幸福地陷于热热闹闹的黑暗一角,仿佛被水泥凝固了。

梦境之中,我再次回到少年幻想,夜晚盛开如鲜艳的花朵。

我在村庄走两个来回,就把暴雨也走停了。明亮的手电早叫醒邻居的两条狗,它们摇着摆尾,一路相随。我回头瞅瞅哥两个,它们仰着脑袋瞅瞅我;我瞅瞅四围,仿佛这活着的夜晚塞满了一切。在生命的维度上,我们哥三个都觉醒了。

这是一个醒着的游戏,就如同多年以后,我在二十楼的阳台上,架起一根虚幻的钓竿,甩出一个虚幻的鱼钩,再拉灭阳台的灯。我让自己沉寂于阳台,阳台沉寂于夜色,夜色漂浮于汩汩的时光。

我有一个幻想的鱼钩,钩住实在之物,也钩住人世间的欢声笑语。我可以想象,这鱼钩在二十层以下的夜晚夸张地摇晃着;我不知道如果我是诱饵,什么是我的鱼呢?

梦境之中,我兴趣盎然地踩着泥水,哗啦、哗啦的响,这便是我自己谱写的乐章。

我抓紧手电,一会儿往前照,一会儿往后照,一会儿在地上画一个湿漉漉的圈儿。两条狗呢,一会儿往前跑,一会儿往后跑,一会儿跟着光圈跑。我嗤笑这哥两个,我在内心里嗤笑它们,我不发出一丁点声音,除了脚步声,我沉寂如凝固的夜色。

手电忽远忽近地照着,我们哥三个闯进村外一公里远的泡桐林。没有人不稀罕泡桐林,尤其是夏日,泡桐林里藏着灰野兔,泡桐树上住着漂亮的长尾鸟,但诱惑少年之心的,是叫嚣着的蝉。然而让人念念不忘的,是暴雨之后去捕蝉蛹。

这不是游戏,这实实在在的命运;它们被捕捉了,于人们又是一种游戏。即使是多年以后我坐在阳台上的此刻,我既感到游戏的快乐,又感到命运的悲凉。

暴雨会使大地松软,许多蝉蛹会从泥土中钻出来。我们哥三个赶到时,它们已经爬到泡桐树上了。爬低一点的蝉蛹,当手电照过去,一条狗就用厚大的舌头卷进嘴巴里,香甜地咀嚼着。没有抢到蝉蛹的另一条狗,急得口水亮晶晶地流到地上。还有爬高一点的蝉蛹,两条狗即使直立着伸长大舌头也难以够到,就围着我狠命摇尾巴。

我走近泡桐,用手电照它们,仰望它们。

四条细细的弯曲钩爪,钩紧暗白的树皮,一下下交错着往高处移动,缓慢而有力,自信而稳妥。它们已经爬得很高了,足足有两米高,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我不能辜负它们。

我不愿意捕捉已经成功的蝉蛹,只是出神地瞅着它们。

两条黑狗将信将疑地瞅着我,渐渐都不再摇尾巴,只是一个劲儿绕着泡桐转圈。

暴雨将息的夜晚,带着两条狗捕捉几只命运不佳的蝉蛹,不是主题。在一个湿漉漉的夜晚,我们前前后后在村庄的泥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喝着清甜的夜色来来回回地走着。我和两条狗不是漫无目的的走;手电照在两条狗的脸——忠诚的脸上;我们心有灵犀,我们搭伴而行。

从泡桐林出来,我们就去池塘。我走在中间,噗噗地踩着泥水;两条狗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踩着土路。我在远处听到池塘的蛙声,戛然而止了。

我站在塘岸上,用手电照过去,只见满塘的青萍摇曳在半岸的浊水中。我屏住呼吸,两条黑狗也安静了。我跟两条狗相望两眼,都沉静在光圈里,格外心安理得。我们在池塘边看夜景么?这让我感觉,这湿漉漉的夜晚仿佛是一块巨大的黑暗化石,我们哥三个是化石里栩栩如生的光亮。

我突然关闭手电,黑夜猛然吞没我们,黑夜突然完整了。

眼睛被黑色塞满,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两条狗呜呜地叫着,细小如喘息,仿佛被巨大的黑暗碾碎。我揉揉眼睛,直到微闭眼睛三五分钟,才缓缓看清暗淡的夜光,是一种灰白的亮漂浮在大块的黑色之中的形态。

我们安静下来,突然有几个蛙声,零零碎碎的,是领唱;现在是大合唱,这使得夜晚的池塘又欣欣向荣了。我再次闭上眼睛,感觉眼前是一片辽阔和明亮。我想这是水塘的蛙声擦亮夜色,点燃水塘,让夜晚生机勃勃了。

在梦境之中,我闭着眼睛时总能看见一枚金光闪闪的钓钩,悬挂于夜晚的天际。这钓钩越发巨大,就越发虚幻;后来钓钩又虚幻成大大小小无数个,在苍穹飞来飞去。

我越发奇怪,后来发现我也是一只钓钩,也是白天抛给夜晚的诱饵。

我仿佛站在池塘的一块漂浮的木头上。

我听见水底有咿咿呀呀的歌声,是一个漂亮的女妖在唱着忧伤往事。我被感动了,几乎让泪水打湿了脸庞。我的同情都是给她的,一个被困于水中无限时光的美人鱼,一个被误解的被光阴扭曲的女妖,却始终歌唱爱情,我以为这才是人间的光明。

我是多么想拯救她,我是多么想挽救自己,可我自己是多么无能为力。

我打开手电,一道光柱豁然照亮池塘,被囚禁的女妖不见了,歌声不见了,就连激情的蛙也噤若寒蝉。两条狗朝我叫几声,我也朝它们叫几声。两条狗不满我的粗暴,我也不满自己的武断,哥三个还沉湎于忧伤剧情,却被硬生生地摔回到坚硬的现实。

是一道光柱让所有神秘都大白于天下,是一道光柱刺伤了女妖,也刺破我的梦境。这是夜半时分,我仍旧深陷于二十楼的阳台上,是有人拉亮阳台上的灯,让我彻夜失眠。

Z城还有失眠的人,不止我一个,我们都在咀嚼夜晚,那像一丸阿司匹林片的月亮,也无法治愈我们。蜷缩着,我仿佛是一只猫,被夜色缓缓飘起来;二十楼的高度,让夜色更加浓郁,让我更加瑟瑟发抖。

今夜就是上帝的钓钩,它的诱饵就是我的孤独。我又是我的钓钩,黑漆暗淡,鱼饵在内心深处分蘖。我是否能抗拒它?在三尺阳台上,我只能暗自神伤。而Z城扰攘的人,都被一只手拢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来驱赶着上帝洒落人间的孤独。

我感到尖锐的疼,是手臂被一只蚊子狠狠地叮咬了,它在吸足我的血。

上帝啊,你造出恶毒的蚊子叮咬我,我就用暴力取消它,取消它在这个夜晚的恶。

啪的一声,我感觉世界的美丽在于我拍死了一只蚊子。

我感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知从何处掉下来,掉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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