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战襄北——开国上将贺炳炎回忆红三军独立团在襄北

襄北风雪

贺炳炎

秋天，天黑得早，几颗不亮的星星，在灰蒙蒙的天空里闪烁。襄河（汉水）带着一抹雾气，渐渐隐没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之中。远处，人的喊声、哭声和狗吠声，沉重地掠过旷野。偶尔有几下枪声，但很快又消失了。

我在河岸上急匆匆地走着。回想这些天来的艰苦奋战，周旋于10多万围攻的敌人之间，虽然曾经多次给了敌人沉重的打击，可是在大兵压境、根据地被破坏的情况下，我们红三军眼看要立不住脚了，以后该怎么办呢？……我四顾苍茫的大地，远处有血红的野火在燃烧，我们的根据地正经历着最大的灾难！我又猜想：贺总指挥这时忽然叫我去，一定有什么紧急的指示，也许是部署一次新的战斗，或者是命令我们骑兵大队去偷袭哪里……我被自己这种猜测所鼓舞，一口气朝指挥所跑去。我是多么渴望战斗！

一进屋子就看见贺总指挥和关政委等几位首长，正俯身在一张方桌上看地图。马灯吊在梁上，轻轻地摇晃着。许多通信员在忙碌地收拾东西，除了偶尔有茶缸碰撞声外，屋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是的，看样子马上要行动了！我心里暗自高兴。这时，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瘦伶伶的，穿着便衣，腰带里别1支驳壳枪，像是地方干部，年纪和我差不多，不过20岁，两眼骨碌碌地转，十分有神。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在意。略等了一会，贺总指挥直起身来说：“好吧，转移的路线就这样决定了吧。”然后转身对我幽默地说：“贺炳炎，你这个骑兵大队长要改行了！”我一怔，贺总指挥才不慌不忙地告诉我：“现在情况很紧张，坚持洪湖根据地对我们不利。中央分局决定主力转移到外线，开辟新根据地。给你留下3个县的游击队，叫你带着到襄北去打游击，继续拉队伍，精干的编成独立团，其余的编成游击队，等敌人'围剿’结束，再相机回洪湖。另外，还有事件事情交给你办。”贺总指挥继续说：“洪湖地区三四千革命干部和群众，被敌人逼得走投无路。你负责把他们带到襄北安置下来，搞饭给他们吃，搞钱给他们用。”这时，关政委指着那位瘦个子对我说：“这位是少共省委书记（宋盘铭），现在就是你们襄北独立团的政委了。”我俩不觉又互相注意地看了一眼，共同的任务，使我们顿时亲近起来。

接受任务后，我的心情分外沉重陈，这不仅是因为担子委实太重，主要还是因为和根据地——我们在这里流过血、流过汗的根据地，就要分别了！……

当夜，我们3个游击队约200人，离开新沟嘴，急行军，直奔马良渡口。政委分头通知各县群众队伍连夜向渡口集中。

夜漆黑，四周手电筒光闪闪，不时传来敌人的呼喝声。我们从敌人的缝隙中迅速穿过去。这是一个多么惊险的夜晚呀！

经过两天一夜的行军，拂晓到达了渡口。襄河不宽，看去只有200米左右。渡口附近集结着100多条木船，这些都是昨夜通知地方党准备好的。各路群众队伍也陆续到达了，河岸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呼张喊李，闹闹嚷嚷。我把各县群众队伍略为整顿了一下，同时布置好警戒，便开始渡江。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河面金光闪闪，木船来往如飞，三四千人的队伍，不多久便都渡到东岸来了。

这时，有一条由南向北航行的大帆船向我们渡口驶来。我们便在河湾处进行突袭，却没有遭到抵抗。原来这是敌人的一条军需船，满装医药、物资，但没有武装护送。我们将物资没收来分发给群众，一把火把船烧掉。

在岸边停留了一阵，吃了点干粮。我歪在一根树下闭眼休息，脑子里思考着今后的行动。警卫员把我的手枪拿去，大卸开来擦油。忽然，“叭！”一声枪响，紧接着枪声就像炒豆子一样大响起来。我仔细一听，枪声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敌人可能刚发觉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包围，便通知大家迅速向东北方向转移，警卫员手枪也来不及装，用包枪布一兜，挂在裤带上，跟上队伍就走。

这股敌人可能也不知道我们的虚实，追了一阵，见讨不着便宜，就不追了。

我们这支臃肿不堪的队伍，开始向襄北的大洪山地区进发，第一个目的地是客店坡。一过汉水，地形就变了，都是旱地，河道很少，倒便于我们穿插。我们绕过城市、大镇，专拣小路走。必须通过大路时，便把两头警戒起来，让群众队伍从中通过。看着群众扶老携幼，默不作声在面前走过，我心里矛盾极了。论环境，敌人重兵压境，据点星罗棋布；我们革命武装必须轻便灵活，才能避免敌人的围攻追击，相机打击敌人；可是现在我们实力不强，却还带着这样多的地方干部和基本群众，危险多大！可是他们是和红军同呼吸、共生死的，我们绝不能把他们丢下不管！想到这里，我不禁咬一咬牙，准备着应付最困难的遭遇。

襄北的根据地同样遭到敌人惨重的破坏。沿途时常碰到我们的游击队、政权干部和革命群众，他们一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抓住我们的手久久不放，然后就自动地参加了我们的队伍。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么多人，吃饭确实是个大问题。我们一过河，就和地方党取得了联系。幸好这一带很富，因而还多少可以弄到点粮食。只是现在政权遭到破坏，革命群众受到迫害，流离失所，我们的口粮仍然无法得到保证。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打土豪的一条路。打开一家土豪的粮仓，大家可以饱吃一顿，每人再背一袋走。

这时候，我们发现沿途有许多红军标语，路上抛弃着不少破烂的草鞋，还在一些地方发现成堆的子弹壳，显然不久前打过仗。每天大路上国民党军的部队像流水一样滔滔滚滚直向西开。我们都很奇怪，问地方党的同志，才知道是鄂豫皖的红四方面军从这儿经过，10多万敌人正在后面追赶。为了避免和敌人主力接触，我们专拣小路走，夜间就找松树林隐蔽。可是，许多地主富农，一见到我们，便鸣锣报警，接着，便是敌军的四处拦截，弄得我们坐卧不宁。

到达大洪山地区后，立即开始安置群众。地方干部和部分愿意参军的群众，就编到独立团去，其余的，有的通过地方党的关系，有的由他们自己找亲友关系，暂时住下来，待情况好转后再回原籍。

队伍也整编了一下，正式命名为襄北独立团，竟有1000余人枪，都是各县游击队加上地方干部编成的。有1个连的成员全是各级苏维埃政府主席，大家开玩笑，叫它“主席连”，部队政治质量高，战斗力也不弱。独立团一面安置群众，一面四出活动，筹粮筹款。敌人曾经几次出动正规部队来“围剿”我们。我们忽东忽西，敌人捉摸不定，只好作罢。我们经常打到白区，这样一来可以摆脱敌人的追袭，转移敌人的视线；二来可以打大土豪，不但解决部队本身的给养，还可以背粮回来，分发给群众。

把群众安置妥当后，部队的机动力大大提高，于是就开始主动地去打击敌人了。有时袭击小据点，有时伏击敌人行军的队伍。这时，围攻洪湖区的敌人，也纷纷渡汉水向北，追赶红三军。我们便决定袭击这些敌人，拖他们的后腿。

这天，侦察到敌人的队伍要从客店坡经过，我们连夜行军，天一亮就到达了这里。

这一带地形我们很熟：一条狭长的山岭夹在两条大路之间，路北山不多，向南群山连绵，我们把团指挥所设在半山的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子里，部队隐蔽在附近的松林中。刚布置好，侦察员赶来报告：南北两条大路都有敌人的行军队伍。我用望远镜望了一阵，发现是敌人的主力部队，军官耀武扬威地骑在马上，当兵的像蚂蚁一样挨挨挤挤朝前涌。我和政委研究，根据地形条件，打南边一路对我们有利，从两侧山上合击，敌人犹如瓮中之鳖。作战方案便这样决定了。我们立刻通知部队：干部放哨，战士睡觉，准备打仗，同时又要侦察员每隔一刻钟向指挥部报告一次敌人的情况。

已经是深冬，墨绿色的松林，把襄北山区点缀得更加庄严。我沿着山间小路巡视了一遍。战士们辛苦了一夜以后，都已呼呼入睡，他们互相挤得很紧，抵挡寒气的侵袭。因为穿不暖吃不饱和过度的疲劳，面容都很憔悴。我想起这些日子来的行军和战斗的生活，想起战士们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心里感到自豪。我们的战士就是这样忘我地从事着庄严的革命事业。俯视山下的敌人，渺小的身影，似乎已经溶化在一片灰尘里。

下午4时多，通知部队吃了点干粮，然后又找各分队干部来研究部署。会上，决定派遣两支队伍。一支由政委率领，从敌人的空隙中穿过路去，到对面山上埋伏，以便箝击敌人；另一支队伍负责拦头，并以他们的枪响为号，一齐出击。战斗结束后，全体到山南4公里路外的一个大村庄去集合。

穿插的队伍出发后，我又亲自观察了一下南路的敌人。大路上空荡荡的，我正在疑惑，侦察员抓来了一个掉队的敌人。一问，才知道敌人的大部队已经通过，后面还有敌第八十五师的辎重营，他们是要赶到客店坡宿营的，辎重营后边就没有队伍了。我挥手叫侦察员把俘虏带走，立刻通知部队进入出击位置。

这时，太阳已经落到西山头了，夕阳的余辉照耀着山坡，山坡上现出金色的光芒。我伏在一块岩石后边，静静地观察大路。不到一刻钟，山脚处果然出现了敌人，军官骑马，士兵倒背着枪，吆吆喝喝押解着一大队民夫。他们有的挑，有的背；队伍里还有不少骡马，看样子都是重载。走了一天，大概累了，队伍乱糟糟的，行军速度很慢。这时，又有侦察员回来报告说：北路敌人已经过完了，只剩下一些掉队的。情况完全对我有利。

我们抑制着焦急的心情，等这七八百人全部进入伏击圈内。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正用望远镜朝四周山头张望，“啪啪！”两枪，那家伙倒下了。与此同时，拦头的队伍也打枪了，紧接着两边山上飞出了一群“黑乌鸦”，一直投向山沟。一股股浓烟很快将山沟填满，一声声滚雷震得山摇地动。战士们一跃而起，发出惊人的吼声，朝山沟里扑去。这泰山压顶之势，把敌人惊呆了，民夫早就丢下担子散了，那些当兵的伏在地上胡乱地朝山上放枪，有的干脆夹杂在人堆里奔逃。骡马受了惊，叫着、撩着蹶子，把驮子搞翻。敌人军官一边喊一边朝士兵开枪。山沟里沸沸扬扬，简直像一锅烧开了的水。我们从四边一合，敌一个也没有走掉。

我们把子弹、粮食、衣服、西药、骡马等迫切需要又能够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了，其余的堆在一起，用火烧掉。除了愿意参加我军的敌兵外，其余的统统放掉。等敌人主力闻声回头赶来时，我们早已转移到山里去了。

像这样的战斗，我们常打，一方面补充了自己，另方面也牵制了敌人，减轻了敌人对我主力部队的压力。

襄北独立团经过许多次战斗，装备改善了，战斗力大大提高了。这时，大部分敌人已经跟踪我主力西去，剩下少数敌人，配合地方团队来对付我们。我们便决定趁这时机回到洪湖根据地去。

在一个月黑的深夜，我们独立团1000余人迎着初雪，悄悄从赤流河南拐弯处，渡过了汉水，沿着堤岸向前走去。过不多久，忽然发现派到前面去侦察的小王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面前，深深地低着头。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这不常有的沉默中，我看出事情不妙。可我还是这样问他：“怎么样？村子里有敌人吗？你父亲在家吗？”小王似乎再也熬不住了，扶住我的肩膀呜地一声哭起来了。我抚摸着他的头，低声安慰他：“小王，坚强一些！究竟怎么了？”好久，他才哽咽着说：“村子已经没有了……父亲被……被杀了……一家……”我们听了都很难过。

因为快天亮了，只好开到这个村子里去。村子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烧焦的颓垣残壁隐伏在夜色中，方圆半里的村子，竟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小王将我带到一个席棚门口，他轻轻喊了一声：“二婶子！”门帘掀开了一条缝，一个妇女伸出头来，朝我们审视了一下，哇地一声哭开了。草棚里的小孩，也跟着哭起来。我们坐在半截墙上，二婶子边哭边告诉我们发生的事情：

自从红军撤离洪湖后，敌人继续在我根据地内“清剿”。粮食、家畜被抢得一干二净，无数村庄被烧成废墟，无数人被残害；党的组织被破坏了，共产党员没有逃走的都被杀死。小王的父亲就是被绑在村前大树上活活烧死的。反动地主回来了，进行疯狂的报复，白色恐怖，像洪水一样吞没了这一片曾经是繁荣幸福的土地。

我们静听着根据地人民的泣诉，喉头被悲愤梗塞了。

我们用自己带来的粮食做了一顿饭吃，也给二婶子留下一些粮食。根据二婶子所说，附近四处都有据点，最近的只3公里远，白天不宜出动，只好就在这个“村子”里休息，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离开。

谁知，我们刚一出动就被敌人发觉了，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我们跳来跳去，好容易才摆脱了敌人，弄得疲劳之至。

从此，我们只好白天住村子，封锁消息，夜间才出来活动。虽然也和个别隐蔽下来的秘密政权取得了联系，可还是无济于事，弄不到粮食。这一带尽是河网湖泊，多数堤坝被敌人破坏，洪水横流，部队机动不开；加上红色政权和基本群众绝大部分流落襄北，我们无所依靠，而敌人的据点却是星罗棋布，地主土豪耳目众多，我们哪里一停，要不了一两个小时，敌人就从四周包围上来，迫使我们投入战斗。就这样，从新沟嘴到浩子口，从浩子口到沙岗，我们一直没有站得住脚。

来往转战，一日数仗，吃饭睡觉都没有时间，部队拖得筋疲力尽，带来的粮食也快吃完了，最后不得不重新退出洪湖，从岳口附近再渡汉水北上，回到耿家集、张家集一带。回洪湖前后一个星期，虽然没有能站住脚跟，可是每个人都受到了一次极深刻的教育，我们都更加懂得了政权的重要，依靠群众的需要。

独立团回到襄北后，继续在东起应城、京山、天门，西至荆门、当阳的广大地区，积极展开活动，打击敌人，建设地方武装。后来贺龙总指挥派了一个侦察队来找我，命令除留主力一部及地方游击队坚持襄北斗争外，要我带襄北独立团去鄂豫边与主力会合。于是，就在这年——1932年冬，我们这支出1700多人的队伍，离开了襄北地区，边走边打，一个多月走了500多公里路，终于在鄂豫边找到主力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