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刘玉功:【​ 到外面的世界去】(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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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初心   梦在三秦

到外面的世界去

文/刘玉功

那一年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我强烈地渴望离开家,离开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地方。正如小鸟要出巢,我天天渴望着到外面的世界去,为自己寻找更广阔的天地。不单是嫌弃家里的贫穷。我想离家,是因为我的心长大了,家里那个土坯墙围起来的四方小院、那三间石头结口的土窑洞,已无法安放我躁动的灵魂。加之一些家庭的变故,让我完全失去了对家的留恋。

为我哥娶妻耗尽了家里的全部积蓄,还欠了好大一笔饥荒。最后年过六旬的父亲不得不出门,到遥远的疆北阿尔泰去打工赚钱以偿还债务。老爸是一位石匠,十几岁跟工到老,一生吃尽了漂泊的苦头,他满心希望能守在家里种几亩地、喂一头牛,鸡鸣即起,日落而归,平平静静安度晚年。但家境不允许,儿女的事催逼他硬着头皮、带着慢性气管炎,再次走上艰辛的打工路。

家里好容易娶了一位新人,原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母亲把两个姐姐当年出阁时接收的彩礼,料子布和锦缎棉袄,牢牢地藏在箱底,连妹妹都舍不得给穿,固执地留给她的未来儿媳。妹妹以为嫂子一进门,她就有了一个知音,可以免去姐姐们出嫁后留下的空白。我和弟弟呢,当然也为哥哥的成家立业而欣喜,也为家里增添了新成员而高兴。但是我们都想错了,婚事的喜气尚未消散,出乎意料的麻烦就接踵而至。我们也知道,眼下媳妇和婆家能够和谐相处的少之又少,村里谁家婆媳之间能够相安无事,已是十分难得了;多半家庭娶了儿媳也就等于娶回一个仇人,从此后院起火,难得消停。不幸的是,我们家也毫不例外。从他们结婚第一天起,就像一锅好端端的米饭里掺进一把沙子,我们的家就开始鸡犬不宁了。我不想细说那些无穷无尽的矛盾和纠纷,也不屑于陈述那些为了鸡毛蒜皮而无休止的争吵,我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天下婆媳就不能和平相处呢?为什么走进一家门却不能成为一家人呢?虽然婆媳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媳妇一生与婆婆相处的日子远远长于跟亲生父母厮守的时间,为什么能够包容父母的地方就不能谅解婆婆呢?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就有尊老爱幼的传统,怎么两代人之间就变得那么生分、那么格格不入呢?这究竟是人性的堕落,还是世风日下,我们的社会出了问题?聪明的,谁能告诉我呢?

那时候我上初三,在离家十几里的学校读书,每天步行两个来回、三十多里路。我就像一个寄宿者,无暇顾及家里的事。父母一生爱面子,他们既不愿看见小俩口吵架,也舍不得让长子受夹板气,更害怕矛盾激化吵吵闹闹惹人笑话,家里任什么事都一味忍让,有气都往肚子里咽。妹妹和弟弟还年幼,敢怒不敢言,只好偷偷地向我诉苦,希望我能抵挡一下;我放学一回家,还没等端起饭碗,他们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嘀嘀咕咕地向我告状,听得我脑袋发胀、头皮发麻。然而我又能怎样呢?我还在上学呀,我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管那些家长里短。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好像迅速地长大了,我不屑于参与到琐碎的家庭矛盾中去,也无意与他们争长论短;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我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家里,我连一分钟也不愿多待,只想回到学校去,回到同学和老师们中间,好像学校才是我的家。

我经常告诉弟弟妹妹,咱们就这么个穷家,一个宽窄不过三十平米的胶泥院子,三孔破旧的石头结口的土窑洞,硷畔上几棵碗口粗的老槐树;父母养大我们已是精疲力竭,全部家当揽攒也不值几千元,有什么好争的?我劝他们往远处看,好好读书,快快长大,不要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当你学会像老鹰一样翱翔天宇之际,难道还会跟麻雀一起叽叽喳喳吗?后来,妹妹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我极力主张她到关中投奔亲戚去当保姆;弟弟不爱学习,我就鼓励他尽早上新疆去打工,自谋出路。我的动机很单纯,就是害怕他们待在家里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窝里斗,惹人嗤笑。多年以后回首往事,他们无不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提前离开了家,避免陷入无谓的纠争,也为父母减轻了负担。

而我呢,那时候我只想离开,像一只雏鹰急待展翅飞向蓝天,飞得越远越好。我不曾想象自己会在村里过一辈子,也不愿把自己的未来与那几亩土地连在一起。但是我的出路在哪里呢?我的出路并不多,高考是一道独木桥;如果走不通,那就去参军,而农村孩子当兵的前途又很不确定。眼下,我只有拼命地从独木桥上挤过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我一直还算个好学的孩子,但农村学校能给我提供的教育实在有限,我又严重偏科,中考成绩很不理想。由于环境限制,我在高中三年没有上过一天文科班,却不得不学文科,因为我啃不动数理化,我是当年少数几个在理科班靠半自学迎接高考的,其中辛酸一言难尽。好在我的辛苦没有白费,我总算熬出来了!当我拿到高校录取通知书第一时间赶到二姐家,异常兴奋地告诉她“我考上了!”正在硷畔上干活的二姐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儿当场晕过去。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相信我能考上;八十年代初,每年高考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多少家庭优越、学习优秀的学生最终都落榜了。自从恢复高考,我们村里还没有出现一个高考成功的先例,凭什么我就能?但是只有我知道,这是破釜沉舟的结果,我是硬逼出来的!

在准备去学校报到的那些日子,我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的兴奋,只有脱离苦海的侥幸。我终于解脱了,终于能飞了,谢天谢地啊!

然而迈出人生第一步是何其艰难,对独自远行的担忧,对父母的不舍,对弟妹的怜惜,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的眼泪汪在眼眶里,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父母打发给我仅有的一百块钱我装在贴身的衣兜里,二姐加紧赶做的塑料底儿黑条绒布鞋我穿在脚上,从地摊儿上新买的军绿色帽子、军绿色衫子、蓝的良裤子,我穿在身上;一捆卷在毛毡里拆洗过的旧被褥已经放到了车顶上。天上下着连绵秋雨,街道上又泥又滑。家里因为穷忙,没有一个人来为我送行,只有一个儿时的伙伴陪我到了县城。第二天清早五点就从肮脏的交通旅舍起身了,天还黑魆魆的,空气又湿又冷,我踏着车站上黑色的泥泞,跟着一群完全陌生的旅客上了班车,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我坐在“解放牌”汽车简易车厢里冰凉的座位上,独自默默地流泪,心想: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挣脱了命运的缰绳,总算离开了贫穷落后的乡村,这辈子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外面!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一声一声地呼唤我的乳名,我顺着声音朝车窗外望去,看见了一个低矮的身影,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光线已经暗淡成了一小片圆圆的黄晕。——我的老父亲,他从邻村里干活的工地上连夜赶来了,他走了几十里山路来为他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送行,他的裤子挽到半腿弯、脚上全是泥浆!我赶紧用袖口擦干眼泪,跑下车去……父亲一贯不善于表达感情,同以往一样他没有太多言语,只是再三叮咛:“一到西安就写个信回来噢!……记住,写个信回来噢!”

直到汽车司机使劲儿按喇叭了,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父亲上了车。我擦开哈汽笼罩的窗玻璃,看着木然地站在那里的父亲,看着他那低矮的黑色身影,看着他渐渐缩成一个黑点,慢慢地消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在汽车的颠簸中,在车厢里众人长时间的喧嚣中,我用满怀酸楚、满眼泪水告别了我的家乡、我的亲人!

之前,我从来没有走出过米脂县域。第一次路过那么多县城,那么多桥梁隧道,那么多山川河流,特别是亲眼看见了延安宝塔山——一个似曾相识、只在小学课本封皮上见过的风景,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晚上,在甘泉县一家宿费1块2的旅舍里住下,通铺上胡乱揉成一团散发着浓烈脚臭味的灰白色被褥里不知包藏了多少跳蚤和虱子,我几乎整晚都在抓痒,浑身挠起十几片红疙瘩。

天不亮汽车再次启程,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随着暮霭散去,外面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汽车出了铜川,我第一次看到了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看到了时而出现的城镇和村庄,看到了一个个高塔,继而看到了高楼林立的省城,感觉眼前每时每刻都像梦境一般。我使劲掐了一下胳膊,很疼,证明自己不是在梦里。

大约下午四点钟,客车终于摇摇晃晃把一车旅客送到了终点南门车站。车上下来所有的人都衣衫不整,一身疲惫,满脸风尘。我从车顶上卸下铺盖卷,由于盖在上面的篷布有破洞,毛毡全被雨水渗透了。我站在车站屋檐下,守着一堆湿沓沓的铺盖卷,面对淋淋洒洒无休无止的秋雨,水泥地上到处皆是的水洼,不知如何是好。我拿出录取通知书向人家打听,一位师傅还算热情,他详细告诉我,这里是南郊,你要去的学校在东郊,必须先坐几路车,再倒几路车才能到。虽然关中话我不大听得懂,但我还是勉强听出了一点意思,却更加苦恼了。先别说这一捆湿铺盖如何搬动,我活了快二十了还没见过公交车长啥样儿呢,那几路换几路的公交车我可怎么坐呀?我再次急得想哭。

可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运气好。正当我欲哭无泪之际,又一辆长途客运车开进了车站,下来两个和我一样扛着铺盖卷、背着书包的小青年。我壮着胆子凑过去打听,他们正是从靖边下来和我去同一所学校报到的新生,我突然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见到他们就像见到亲兄弟一样高兴。我们立即商定,由我和他们中的一个照看行李,另一个看上去比较老练的同学去找地方给学校打电话。电话打通了,那个同学兴冲冲地走回来,我们开始交流一路上的新鲜经历。我从塑料袋里掏出母亲前天夜里给我煮的鸡蛋分给他们,结果发现全酸了,只好扔掉。大约过了半小时,学校派来接新生的小卡车到了,我们很快把可怜的行李扔上了车,自己也爬上去,站在车厢上面抓住车栏,这才放松地长舒一口气。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眼前一闪而过的楼房,还有打着各色各样的雨伞匆匆走过的行人,我的心里立刻生起一种柳暗花明的快感,就连打在脸上的雨点也好像赋予了一种浪漫的滋味儿。

当高年级的学哥帮我把行李搬上三楼走进宿舍时,我一眼看见靠近窗口的架子床上层栏杆上贴着一张红纸条,上面竟然用楷体小字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的姓名,把我激动得差点儿流下眼泪,——原来在我还没有到来之前,这里已经为我准备好一席之地,我总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像找到了自己的新家。——十几年负笈求学、风雨跋涉,多少个夜晚的熬油点灯、寒窗苦读,原来就是为有今天啊!

一位刚刚认识的舍友借给我几张饭票,叫我去食堂吃饭。我随他到了食堂打饭窗口,却不懂怎么买饭。里面师傅问我点什么菜,问了几遍我都听不懂,最后他自作主张随便给我打了几样菜、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从我的饭票里拣了几张,又找回几张。我糊里糊涂地吃了第一顿饭,只觉得每一样菜都特别香,完全不是中学里那种烩酸菜的泔水味儿,心想:今后天天能吃上这样的饭菜,给个神仙我也不换。

第一次去楼道西头上厕所,根本不知道画在门帘上的标志,一扑就进去了,吓得里面一个正在蹲着的女生赶紧提起裤子站起来;我慌忙退出,脑袋在门框上“嘣”地碰了一家伙。我顾不上疼痛,连忙钻进宿舍躲了起来,生怕人家撵出来骂我流氓。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我再次踅出来仔细端详,哦,原来门帘上画着卷发头模样的是女厕所,画着光头叼着烟斗模样的才是男厕所,——这大城市真是奥妙无穷啊,今后我可得处处留心哩。在最初的日子里,如此这般的笑话闹出了多少,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天天都是第一次,事事都是新鲜的。走在街上,同学们老是笑话我走路脚步抬得恁高,像个鬼子进村似的;我这才发觉自己走惯了山路,一时还不适应大城市的平坦。第一次乘电车,我发现电车跟燃油车最大的区别是头上长着两个山羊角,同学们听了“哗”地笑了,还说我是“黑色幽默”;其实我哪里懂得幽默?依我的见识,除了山羊角,压根儿就想不到别的东西。那时候我常想,要是这辈子呆在老家不出来,那我就是个天然的大傻瓜,所谓现代文明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当天晚上,因为睡惯了土炕,突然睡在一翻身就咯吱作响的架子床上老是不踏实,睡不着。我心里先从1数到100,再从100倒数回1,还是睡不着,这在我的成长经历中是很少见的。因为睡意迟迟不来,我就胡思乱想,心里盘算着:这下,我终于飞出来了,永世不再回头了!从此我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那个曾经热爱的小村庄,那个熟悉的胶泥院儿,还有那几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仿佛离我已经十分遥远了;那些曾经烦扰我的家庭琐事,就像一些杂乱的阴影,随着第一缕阳光的到来而遁形无迹了;那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多么黯淡无光,又多么卑微无趣啊,如今也纷纷退出了我的视线。

我仿佛觉得胸中正孕育着一朵巨大的花蕾即将于凌晨开放,我将敞开双臂尽情拥抱这个世界,一种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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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刘玉功,曾长期从事教学和文秘工作,热爱文学,业余自由创作,作品散见于《榆林日报》《黄丝带》《作家摇篮》等多种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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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刘军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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