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邻笛忆嵇康 读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晋书 嵇康列传》为后人记录了公元262年(曹魏景元三年),洛阳城的夏日黄昏,处决一个“打铁匠”的刑场:“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将在东市行刑的时候,太学生三千人为其请愿,要求他担任自己的老师,当权者不允。嵇康回头看了看即将落山的日头,要了一把琴弹了一曲《广陵散》,并说:从前袁孝尼曾要跟我要学此曲,我没答应,从今后《广陵散》就失传了。)弹毕此曲,西晋“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嵇康从容引首就戳,形神俱逝,年仅三十九岁,传说嵇康穿越时空从古人学来的《广陵散》亦就此绝响人间。
一千八百年后,这曲曾在主人刑场中回响的《广陵散》,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复活了。按书中交代,《笑傲江湖》就是日月神教曲洋和衡山派刘正风据《广陵散》改编而成,二人终不能为正邪两派所容,为小人所害,死前也合奏了这曲《笑傲江湖》。小说把琴曲改成是琴箫合奏,应是源于“嵇琴阮箫”的典故(阮是指嵇康的好友阮籍,善奏箫),但既已失传,不知怎么到宋代朱熹却听出其中“有臣凌君之意”,此是后话。
嵇康,字叔夜,本姓奚,祖籍会稽(今浙江绍兴),其先祖因避仇家,隐姓迁居到今安徽淮北,改姓嵇,大概是以姓"嵇"来纪念家乡籍会"稽"。嵇康幼年丧父,后娶了曹操孙女为妻,做过魏政权的中散大夫(一种清议朝政的闲职)。司马昭当权后,架空了曹魏政权,而嵇康作为一代名士,娶的又是曹氏后裔,则宁愿终日饮酒、打铁、吟诗、谱曲,也不与司马昭势力合作。 而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字巨源)最终在政治上选择依附于司马昭,并力劝嵇康出山为司马政权效力,嵇康断然拒绝,并称与山涛绝交,便有了这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这并不是一封简单数落朋友不是的绝交书,而是借用绝交书的形式,表明自己人生态度、价值取向的文章,其中详细地阐述了自己不能出仕的理由,如“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表面上是陈述理由,实际是讽刺了朝政的腐败和政治的虚伪。
一不堪,就是早上喜欢晚起,不适应早起办公;二不堪,就是自己喜欢“抱琴行吟,弋钓草野”,当了官后老有人跟随,不方便;三不堪当官后要正襟危坐,而自己有喜欢挠痒,不舒服;四不堪,公务繁多,往来应酬,会使自己劳累不已;五不堪,不喜吊丧,而别人以此为重,会得罪人;六不堪,不喜欢俗人,而与之共事,会被他们的伎俩搞到作呕;七不堪,心本不耐烦,官事却还纠缠着不休,扰乱着自己的思想。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嵇康是毫无尊重可言的,《晋书》记载,前太傅钟繇之子钟会带着很多人来拜访嵇康,嵇康没理睬他,低头继续打铁,钟会呆了良久,怏怏欲离,这时嵇康发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立即地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完忿忿而去。嵇康孤傲,此为一例。
如果说以上七点不堪都只是性格上的不合适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两点“甚不可者”就是政治价值取向上的根本分歧了。嵇康说“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尤其是“非汤武、薄周孔”,更是断然表明了自己绝不与司马昭一派合作的政治态度。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曾这样评论嵇康:“汤武是以武治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将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好呢?没有办法,在这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司马光则在《资治通鉴 魏纪十》里则隐约给出了类似的解释,“康尝诣隐者汲郡孙登,登曰:子才多而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信中,嵇康自比一头“长而见羁”的鹿,明确表达了自己不愿意为司马政权效力,并且不会受任何胁迫的决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就像一头小鹿,假如在幼小的时候受到驯服,它就会服从管制,假如是大了才被羁养,就会不顾一切地狂奔,那时虽然用黄金的马衔来打扮它,用精美的饭莱来喂养它,它还是越发想念深林和丰草。)”与被人圈养,为权贵效力相比,嵇康的人生理想是“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说起来只凭一封写给朋友的绝交书信是不足以下狱的,导致嵇康见执被杀的直接原因,则是他卷入了一场朋友的官司。魏晋时期非常看重“孝道”,对父母不孝可以判处死刑,而写完绝交书信后不久,嵇康的好朋友吕安被兄长诬陷有不孝的行为落入大牢,嵇康带头联络他人为其申辩,自己却也落下个“作伪证”的罪名,一并收监,《世说新语》记载,“豪俊皆随康入狱”。竟然有人不惜和嵇康一起坐牢,这也让司马昭如一时间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杀嵇康了,而此时,前面提到的钟会已官至“司隶校尉”,《晋书》上说他进言司马昭“嵇康,卧龙也,不可起,… ,康、安等言论放荡,帝王者所不容。宜除之,以淳风俗。”这才就有了文章开头,东市行刑,“海内之士,莫不痛之”的那一幕。此后,司马昭迫于巨大的舆论压力,撤掉了钟会司隶校尉的职务,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嵇康死后,他的好朋友向秀(字子期,竹林七贤之一,著有《庄子注》)被迫走入仕途,有一次特意绕道山阳县,来到一处他们经常饮酒清谈的旧居,听到邻人笛声嘹亮,“感音而叹”,写下凭吊名作《思旧赋》。“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此时向秀还做着司马昭的官,不便说嵇康案是冤狱,只好借用秦朝李斯临刑前对儿子说话的典故,表明朋友的清白。
回到《绝交书》,《晋书 山涛列传》记载,嵇康知道自己将被处死,就对自己的儿子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意即巨源伯伯在,你就不会是孤儿的)。实际上,嵇康自始至终都视山涛为最好的朋友,否则又怎会在临终托孤给他呢?而在山涛看来,嵇康也仍然是他竹林中饮酒的好朋友。嵇康死后,山涛悉心培养其子嵇绍,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向朝廷举荐,以至嵇绍步步高升,官至侍中。
《晋书•嵇绍传》记载,嵇绍在最危机的时刻,杀身成仁,保护了弱智皇帝晋惠帝(就是那位说农民没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的仁兄) “值王师败绩于荡阴,百官及侍卫莫不溃散,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捍卫,交兵御,飞箭雨集,绍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御服,天子深哀叹之。及事实,左右欲浣衣,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历史的诡异之处在于,这段话居然成为了2008年海南和宁夏的高考文言文翻译题,不禁让人惊叹文人们对忠和义的热衷。
嵇康父子一个被人所杀,一个为仇人舍命,都被史书记载,供后世景仰,而在中国几千年的王朝时代,忠和义却从来都缺乏一个绝对的标准,多少宫帏惨变、祸起萧墙,都打着忠和义的旗帜,或网罗亲信,或屠戮他人。在数千年“家天下”的传统背景下,“正统”和“逆贼”的是非曲直,“革命”与“反革命”阴差阳错,又哪里是一个读书人所能把握和践行的呢?
一千八百年前的对错自有史家定论,而在一个英雄缺位、风骨荡然的现世,今人如我者凭吊嵇康,多因现实的捆锁,来寻找一个跨越时空的超级链接,通过与古人的顷刻神交,为身体通血活脉,给精神补一点钙,而后又回到现实,继续做自己的普通人,津津乐道于三国时期的狡谲诡诈,而任由那曲铮铮作响的《广陵散》,回荡在历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