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鸟瞰富连成——生行的"双子星座" (上)
从富连成出身的老生演员,应该说人才济济。但享大名数十年不衰的,也可以说为内外行众望所归的,只有两位,一是'连'字科的马连良,另一是'富'字科的谭富英。关于马连良,我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立专章,该说的都说了;后来马连良先生的哲嗣崇仁兄要为其尊人出纪念文集,又邀我写一专文,并承吴晓铃师在审稿时谬奖。这样一来,我几乎再没有什么可谈的内容了。现在写京都往事,又在这《鸟瞰富连成》的题目笼罩之下,如果把马派创始人连良先生撇开不谈,于情于理皆有不合。因此在写本节文字时,我曾搁笔沉思良久。现在只能多从侧面着笔,结合自己三十多年所看到的马先生的演出,尽量使读者能联想或回忆起这一代名家的音容笑貌,这份答卷或者可望及格了。
我想先谈三件琐事。其一,我在以前谈马连良的文章里曾说及马自出科后即自行挑班,没有为旦角挂过二牌。后来上海的王家熙等先生曾对我加以纠正,说马在出科后至少是给尚小云当过二牌老生,我的说法太绝对。我记得自己还写了承认所言有失的自我批评文章。后来同刘曾复先生谈起,曾老却认为我的话并未全错。盖尚马同台合作,所组的戏班乃是'共和班'\\'一班之中不止一个头牌,同时也不止一个老生,这就与专为某位头牌旦角当二牌老生的情况不尽相同。这种事是关系到京剧演出史的,应该进行精确考证。惜我生年既晚,看马连良的戏又是从1932年才开始的,无法根据第一手材料来审思明辨,只能有待治史的专家作认真考订,这里就不细表。其二是多少年来被观众公认,马连良是北派著名老生,且与'南麒'并称,平分秋色。后来听李紫贵先生回忆当年旧事,谈到马连良在南方演出的情况,才知道彼时北方的演员,心目中并未明确以'京派'自居,甚至还长期参加南派戏班演出'海派'剧目。当时如王又宸、马连良等,都曾演过《诸葛亮招亲》、《七擒孟获》这一类典型'海派'戏。紫贵先生所谈皆其亲自耳闻目睹的第一手材料,十分可贵。证以音响资料,亦与李老所言若合符契。1921年,马连良在百代公司录制了一批钻针唱片,其中有一张《对金瓶》,马扮剧中主角韩文瑞,这正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海派戏。1925年,马在高亭公司录制了一批钢针唱片,其中有一面《祭泸江》,唱腔有类于南派的'五音联弹',曾受到北方顾曲家讥评。《祭泸江》乃全部《七擒孟获》中的一折,30年代后期中华戏校曾重排此戏,亦大唱'五音联弹'。盖此戏本来自南派,唱腔中有'联弹'原不足怪也。其三是亡友舒璐先生在北京有一位相识李先生,精鉴赏文物碑版,因介绍与我相识。这位李先生也是业余京剧爱好者,昔年出入王瑶卿先生之门,并且与王幼卿一道学过戏。我曾向他请教过王派唱腔,且彼此印证过《四进士》杨素贞在监中所唱大段二黄的唱词。他对马连良是不赞成的,言必称谭鑫培、余叔岩。据朱家溍先生告我,这位李先生也认识先父玉如公。有一次他对先父说:'令郎小如兄虽爱京剧,却有一大缺陷,非先生跨灶之子。'先父问他意何所指,他说:'令郎竟对马连良发生兴趣,又盛誉之,所见似乎太偏了。'其实先父对马连良亦极赞赏,惟平时甚少与人谈戏,故李未之知耳。
以上三事可资谈助而已,下面就记忆所及,谈谈我看过马连良演出的一些印象。我1932年初秋自哈尔滨随家人迁居北京,在古都看戏的经历自此始。当时我住在西单手帕胡同先叔处,距哈尔飞戏院(今西单剧场)最近。彼时西城只此一家戏院,各个戏班轮流在此演出。记得每星期一二夜场为富连成科班的演出日,每星期三(有时加上星期四)由马连良扶风社上演,每星期五(或早期六)由杨小楼永胜社上演。惟星期日昼场无固定班社演出,却经常有好戏。我就是在星期日白天,到哈尔飞戏院看过雪艳琴的《盘丝洞》(压轴是杨宝忠的《骂曹》),荀慧生的《全部十三妹》和言菊朋的《三让徐州》(言先演《借赵云》刘备,中演《战濮阳》陈宫,后演《让徐州》陶谦)。还有一次,我只记得压轴是孙毓堃、侯喜瑞的《长坂坡》,大轴是什么戏却记不起了。而我第一次看马连良的戏,是在某一个星期三的夜场,马演《夜审潘洪》。当时二牌旦角是王幼卿,武生是马春樵,硬里子是李洪福,小生姜妙香,花脸是刘连荣,丑角有马富禄、茹富蕙、马四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