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旧事
二十多岁时,我在成都结识了一个校友,西安人王同学。此人爱饮茶,富有闲情逸致。我二人常常共饮。有一天和风送暖,我们乘小车游览,这里有浓密到能遮住马路的绿荫,这里有沿着电线攀爬的藤蔓,这里叫洞梓林、九眼桥、红牌楼、书院街。难得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阴如盖,中间设着一座茶馆,有年轻小哥来招待。
我见过很多当地人,早起披了衣服,扣子也不系上,趿起鞋子,一路摇着头上茶馆去。有时候,甚至赶在茶炉生火之前。即便在运动会上,也没有感受过如此旺盛而奇妙的生命力。在成都,茶馆恐怕就是他们寄身之所了。
他们在清晨的微暗中,独自坐在靠墙的位置,隔着玻璃望向门外的街道,打一会儿盹。我好奇他们打哪里来。一个人点一碗茶,照例点上一碟瓜果,茶桌上一颗一颗撮着嚼,像拈花一样的精细。从他们光彩照人的脸上看,这是一种近乎新婚般的的饱满呢。
这位王同学,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曾经徒步旅行了大半个中国,读书甚多,尤爱说话。他漱洗用具都放在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刷牙,简直要长在茶馆里开花。每天第一件事,便是煮水、沏茶。对茶叶毫不挑剔。红茶、乌龙花、绿茶、花茶,有了便喝,毫不讲究。要一杯茶,从早到晚上,独自坐着看书。后来钱花光了,听说跑到绍兴做了地产销冠,再见时已经开着JEEP搂上姑娘了。
树荫不要钱,竹凳不要钱,街坊拍照不要钱,时不时穿过一阵过堂风儿,也不要钱。我们仿佛置身剧情中了。
另有一种情景,也忘不了。吃茶的对手是家父,地点在扬州的高邮湖边。涨潮处老大爷卖的煮花生,先来十块钱的。路边寻了矮脚凳,对着湖面坐下,太阳正好晒在背上。一颗接着着一颗,根本停不下来。淡淡的咸味,是花生原本的香味,花生仁是潮的。
茶摊的老板窝在圈椅里,悠悠推拉着三轮。几个藤盘,一辆推车,用来卖果。两个簸箕,一台秤,用来称鱼。手摇两下蒲扇,脚踏在来回的车轱辘上,驱赶飞虫。他左手一把蒲扇,右手半杯瓜汁,自己消渴。两顶斗笠给我们,外加一把太阳伞,用来避光。有两个古董一样的搪瓷茶缸,倾入滚水,“浓、热、满”,老父亲喝得很慢,喝一口,回味一下。35度的天,他到前半身劳作过的地方,领着后代喝着他壮年的味道。
生活为什么要感到窒息,吃喝会觉得幸福。只一口,就可以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浑身通透。
最后一种情景,在杭州西子湖畔。那时我在灵隐寺山脚下的小平屋里住下。马路的左边是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有令人心仪的豪华公寓,右手山的线条连着水的线条结成爱人的线条。沿途没有什么人流,就近找了餐厅,点了一份柠檬茶水,少糖加冰。服务人员端来茶和点心,托盘里放着两折的棉巾,奶盅里是粘稠的糖浆。原木的搅拌勺,不是金属的,所以不会触碰玻璃杯发出铛铛的声音。茶杯拿起或者放下,触感踏实敦厚,没有任何碰响,布料完全吸收落水,具有诚实的内涵,让人看懂贵在哪里。
一杯柠檬加冰的茶水,反应一个街区的地价。路过这里的人,能够看出住在这里的人,他的趣味和对生活的努力和探索,必然会渗透在各自具体的取用之中。
忙于工作,困在城市,得赶紧去哪个地方,哪条街,喝几口茶透透气。我慢慢明白,贫富和生活,没有必然联系。
| 文:李顽 |
| 图: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