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诗》 | 海勒根那:父亲在长城之外放牧(十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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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小夜曲 纯音乐 - 轻音乐特选系列-悠悠四季
父亲在长城之外放牧(十三首)
海勒根那
陈巴尔虎的傍晚
牛粪垛,我认识你
炊烟直上的蒙古,我认识你
推开的包门,我认识你
当大地一片辽阔的黑暗
而天边沉去的火啊
点燃我悲伤的火
把羊群遗弃,把瑟瑟的傍晚遗弃
我的陈巴尔虎
你被苍穹层层裹紧的深秋
那寒风吹黄吹瘦吹得干枯的脸
布满羊皮的褶皱,母亲乌红色的褶皱
而飞越黑夜与高处的一队队鸿雁
每一声啾鸣都是一阵揪心的痛
那清冷而干净的痛
像一根根被秋风吹断的枯草
枯草多么渺小我就多么渺小
一只羊多么脆弱我就多么脆弱
母亲,今晚我要盖上被子
好好睡觉
莫达木吉的秋天
这是莫达木吉的秋天
雁阵向南,车辙曲北
一座穹庐坐北朝南
牵马的额吉[1]由南向北
如果不是雁阵的叫声
如果不是细雨打湿了风
从早到晚,从南到北
草原一直默默无语
额吉默默无语
马偶尔
打两声响鼻
这是莫达木吉的秋天
或者秋天的莫达木吉
一片片的荒草这般孤独
一颗长满荒草的心这般忧郁
转过身去,转过身去
任凭泪水无端地洒落
[1] 额吉:蒙语母亲。
父亲在长城之外放牧
父亲,你在长城之外放牧
风沙漫漫,父亲
你放牧天生丽质的马
那些马是我的孪生兄弟
我泪眼望穿的
是父亲,和这些马
父亲,你是多么好的牧马人
你多么幸福
天天放马多么幸福
阴山脚下或者阿尔泰山以北
呼伦贝尔抑或锡林郭勒
马肆意游走,你也肆意游走
长城之外的荒草多么荒凉
父亲你只是一个牧马人
我不想让春天的雨雪淋湿你啊
你已满头霜雪
只剩下了套马杆
这最后一根硬硬的骨头
你还要用马背驮着春天回来
把半袋盐和砖茶献给我病弱的母亲
把青草献给羊群
我的父亲是牧马人
一个老牧马人
别怪罪我,父亲
明天我也要回家,和你一起
去山上放马
一匹马,被鞭打
我以为他在抽一只陀螺
可那是一匹马,眼睛像露珠的马
陀螺头上没有绳索,另一头也没有拴马桩
被打狠了,陀螺会逃开,吱吱叫着喊疼
马背上的尘土也惊跳起来
马却无声
认识尼采前,我看过一匹马被鞭打
但不在都灵的卡罗·阿尔伯托广场
而是我童年的故乡
那是匹年幼的骟马
它还不懂得耕地,拉车,无休止地劳作
炎热的正午,就像那位脾气暴躁的
科尔沁农夫,颤抖的拴马桩
就像拼命挣扎的骟马
皮鞭一声接着一声
让夏日午时的我,浑身冰冷
认识尼采前,我看着这匹马被鞭打
我没有疯,只是默默地看着
看着露珠从它眼里滑落
就像我自己犯了错
就像我的童年
遍体鳞伤
大雪·献诗
万箭齐发的大雪,我要扑向你
扑向那白雪淹没的黑夜
我要用飞蛾的躯体去迎接你
这浩大而茫茫之白的火焰
用你湿冷而刚硬的皮鞭鞭挞我吧
我是你高原唯一受难的儿子
我将以赎罪之身融你为泪
化你为从天而降的大海
而我要在这大雪中只身过海
去远方清埋我的骨头
我干净的骨头必将掩埋于洁白的雪下
来年在大地的春天开花
蒙古男人
剃牛羊骨头练就的嘴
阿巴盖的酸奶子噙透的喉咙
随便朝天空喊两声
锡林高勒的云雀就栖落了
草原上辽阔的风
用一双丑陋的细眼睛
抵挡昏黄的尘沙
眯上一眯,就能辨认漠北狼群
逃遁的踪迹
再狠狠心,把眼珠子揉进
女人滚烫的怀里
一颗比马蹄铁还硬的心
就变成了夏营地的一块儿
奶豆腐
骑马是最放荡的事
在马背上颠簸的感觉
使一张匈奴的脸感到痛快
接近鹰和天空的翱翔
让大地和马臣服于胯下
臣服于一个粗糙的黄种男人
纵横的蛮横
沉默。酗酒
懒惰。坚韧。
纯善而又凶残,笨拙而又机敏
用菩萨的心肠屠宰牲畜
使孩子的目光猜疑世事
剩最后一根肋骨也要换成酒
换成梦中飘摇的一根
苏勒德[1]
平生不懂疼痛
把最浅的泪窝子只留给母亲
说不清的故乡呵,在哪一片草原上
只要有额吉的地方
就在那里跪倒
就在那里把泪珠子摔碎
就在那里晾晒
干干净净的一生
[1] 苏勒德:蒙语意为矛。
草原骑手
草原上,他这样的骑手,多的就像石头
那些草稞子里藏着的石头,和牛马粪一起
藏着的石头,多的就像骑手
所以骑手名字大多叫做“础鲁”[1]
也有叫花草树木的,叫山或者江河
都不如石头更像骑手
马靴踏在草原,或是马蹄蹚过河流
都铮铮作响
撑着一身硬硬的骨头
他曾用这一身硬骨头摔跤,顶撞三岁的牛犊
那时他不怕老虎,和群山较劲
他骑的马就像射出的箭
他射出的箭能把石头洞穿
那次在那达慕上赛马夺冠
他赢得了十只白色羊羔,和一个姑娘
甜蜜的夜晚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石头永远是石头,骑手却不能
永远是骑手
现在他无所事事,羊放南山
然后花费一个白天,对付一瓶劣质白酒
他还扯下晚霞涂在脸庞
梦见一只鹰飞在天上
而天边只剩下了一片泼墨云
他只剩下了一片愁绪
他从牧场赶牛羊回家
马背上,他的身子歪歪斜斜
哼出的歌儿也歪歪斜斜
炊烟也歪歪斜斜
此时他的心不比石头
更像一丛柔肠的小草
他要把酒气哄哄的嘴,或者粗糙的巴掌
留给女人
而明天,他会将儿子高高举起
放于自己的马背
他还会把套马杆交给儿子
就像把一块石头交给草原
他的一颗心就落了地
这是一个春天
骑手倚在拴马桩前,看见马儿驮着黄昏
愈走愈远
他感到身子骨软了
一个马倌老了,他的一生不比一块石头重
可骑手的荣誉却不比金子轻
他伸出手抚摸草原的风,就像抚摸一声声
马儿远去的嘶鸣
石头不会落泪
他也不会
这会儿,他只沉默如一块石头
望见草原上那些飞奔的叫做
“础鲁”的骑手
[1] 础鲁:蒙语意为石头。
牧羊人,请告诉我
又一个春天的降临
莫尔格勒河两岸百灵啼喔
牧羊人,请告诉我这是哪里
告诉我云的澄明,大地的葱郁
天鹅为何而嬉戏
告诉我阿爸牵念的栗色马驹
和一只黑脸头羊的秘密
牧羊人,我和喜鹊一起同行
我喜欢听它们响亮的歌声
踏着松软而新绿的草原
迎着风,迎着风
我还要向云雀打一声招呼
追逐鱼群和白虾上岸
让跳蚤起舞,与鼹鼠依依惜别
我是高原的儿子
牧羊人,我是你们的亲人
我的血管流着孛儿帖赤那的血
腹部连着白鹿的脐带
我跟随阿爸的足迹而来
即将回到奔腾的额尔古纳
回到吉祥蒙古的源流
请告诉我这瀚海的高原最接近苍天
牧羊人,请告诉我蒙古蔚蓝
而肥美的羊群尽情分娩
这是豁埃玛阑勒母亲的旨意
蒙兀的讯息
牧羊人,请带上你的兄弟
我们跃马扬鞭,春光绚烂
春日黄昏之静
春日黄昏之静
如悠荡于天边的风筝
一阵鸟鸣牵引着,我走在郊外
抬头找寻兀自独唱的小鸟
却只闻其声,不见它的踪影
它肯定在辽阔的天空中
在最高的云尖上
在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啁啾的歌声和它一样
长着翅膀
此时天边只剩下余晖
而高处的小鸟一定能看到
山后的太阳。它在与落日招手
用最后的绝唱
与黄昏作别
当它像一颗石子俯冲下来
我看到了它砸向大地的影子
嗖地一下划过我的脸庞
消失在夕光渐暗的草原上
从始至终
我只见到它这一瞬
却像忧伤钻到了我的心里
挥之不去
那两个骑马的陌生人
群山青翠,那两个骑马的陌生人
要去哪儿呀
那一对好兄弟,远远地在山间骑行
大野寂静,听不见马蹄声
只望到那两个人
在连绵的草原上
爬过一层又一层坡岗
直到不见了踪影
留下几声空阔的鸟鸣
直到我无缘由地想念
那两个陌生的牧人
想念草原和群山
马群在秋雨中伫立
一马群在秋雨中伫立
背对着风和远山
雕像般静默
没有眺望,没有雁阵的惶惑
若有所思地,沉浸雨中
仿佛在回味转瞬即逝的盛夏
或似含咬衔铁般咀嚼往事
马群不动,而风不止
撩拨流云疾走
群山也动了,奔向天边的黛色
只有桦树林隔丘相望
簌簌的落叶铺满交错的车辙
那一刻,我走出敖特尔
与草原挥别
湿漉漉的一颗心沉如泥潭
那年的秋天,像马群
定格在额尔古纳
冷雨的山间
月光下的约会
入夜,巴桑家的狗叫的更欢
不远处,甘珠尔庙上空的残月像个破铜锣
阿丽玛昨天在辉腾泉子旁答应我
今晚见面。她跨上我的云青马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钻进了十只黄羊子
艾里西边就是克鲁伦河
那天晚上,我浑身燥热,把月光都烧着了
她把舌头伸进我嘴里
她头发里的气息像秋天的草垛刚刚堆起
她的脸滚烫,需要一场暴风骤雨
而我只记得雨停时的感觉
像似我的云青马,蹚过五百里湿地
那一晚,阿丽玛和我说了一河湾的话
她的眼泪扑簌而下,直到挂在草尖,成了露珠
她说,知道吗,她爱上的并不是我
而是甘珠尔庙里的年轻喇嘛
可那个清瘦的男人
一心向佛,他只爱青灯烛火
我守着羊肠子般的克鲁伦河
对自己孤单的影子想:其实,那个英俊的喇嘛
前世是我的哥哥
冬天,打马从河谷走过
一万里的白雪,遮不住一条河
寂寞无声的冰河,寂寞无声的我
冬天,我打马从河谷走过
翻越五天的山壑,路过一百个牛粪垛
却没见你在毡包前的身影
雪覆盖了去秋的车辙
再没有熟悉的路通向你了
咬不动的冰冷,硬得像铜马嚼子
可内心的灰烬里仍裹着
热热的火
索性放马一程吧
从这坡跑到那坡
马蹄蹚过雪地也是一种痛啊
吱吱呀呀的伤口,像甩不掉的影子
此刻多想听你唱的那首古歌
从日出的地方飘到日落
天黑之前不会遇到你了
想你的星盏,会装满九辆勒勒车
而我形只影单,只能揣走你家
几只羊羔的叫声
在寒夜里生火
海勒根那
作 者
我的荒凉而忧伤的塞外草原(创作谈)
当我们读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就知道这是塞外了,蒙古高原以其天高地远、草木荒凉的意境闯入我们的眼帘,所有的风物都将有别于中原与江南。这是大自然为地球描绘的另一幅浩大的景致,大地与天紧密相连,几乎没有了界限,白云像大海的波澜,每一刻都在随风变幻,肆意铺陈。此时你若置身于锡林郭勒,抑或呼伦贝尔、阿鲁科尔沁、西拉木伦河上游(我指的是尚存有广袤草原的一小部分游牧地区),还会恍惚惊诧,以为来到了中世纪之前的漠北,胡马成群,牛羊如织,牧歌悠悠。这该是盛产诗歌之地,随处可见诗情画意,任谁在这里都会诗兴大发,美文佳句似乎俯拾即是。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呦
拴在门外的榆木勒勒车上
我的心眼儿好的妹妹
嫁到了山外面很远的地方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啊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姑娘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
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向一个牛倌询问
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哪有她的影子
一如两匹马的名字可以入史,羊粪和牛粪也可以入歌。当一个民族的情感质朴到一辆榆木勒勒车,一口井台,一顶艾勒,甚至牛粪羊粪,我想,那连绵的牧草已生长到了牧人的心里,那纹理里必定会有叫做莫尔格勒的小河弯弯流淌,会有百灵鸟和云雀鸟千回百啭的啁啾,会有羊群匍匐在大地上俯首贴耳地啃食青草,更会有一两匹老马静默在漫漫秋雨中咀嚼往事, 而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由塞北向南方飞去……
来源 | 《江南诗》2020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