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屠格涅夫的小説《初戀》
伊凡·謝吉耶維奇·屠格涅夫來以作品體裁多樣化而著稱,他的長、中、短篇小說裡都有不少佳作,此外又有《獵人筆記》這樣的紀實作品傳世,難能可貴的是,他的散文、詩歌和劇本也寫得不賴,堪稱一位功底扎實的“全能型選手”。
至於今天要談到的《初戀》,它在屠格涅夫的全集裡是一個並不起眼的“小角色”,它通過弗拉基米爾·彼得洛維奇的回憶,講述了一個爛俗的愛情故事:“我”在情慾萌動的青春期,對一個比“我”年長幾歲的鄰家女孩齊娜依達產生了熾熱的愛意,最後“我”才發現她始終只把“我”當成親弟弟,而最令“我”無望的是,齊娜依達一直以來愛的都是“我”的父親,他倆之間早已有一段為世人不齒的婚外戀。
同樣是寫愛情,這部情節平坦、篇幅不長的作品自是不如《羅亭》、《父與子》等鴻篇巨著那樣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他那種深沉的人文主義關懷,而要說到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說,反思人與動物關係、又有某種反農奴制度意味的《木木》也比《初戀》寓意深刻得多。不過,屠格涅夫承認,《初戀》是他最喜歡的作品,因為它是源自作者的親身經歷,“其他作品或多或少有編造的成分,《初戀》卻根據真事寫成,不加一點修飾”。
出身貴族的屠格涅夫原本生活無憂,但他終身未娶,令人扼腕。似乎從他情竇初開伊始,這位文豪便在情事上命途多舛:他的初戀還未綻放便夭折,年輕時,他與家中的女僕阿芙多季雅相戀,遭到母親的“棒打鴛鴦”;多年後,一次偶遇讓這個風流倜儻的俄國作家戀上已婚的女歌唱家波琳娜·維亞爾多夫人,他總是與維亞爾多一家比鄰而居(那位丈夫倒是大度,對此事泰然處之,也許因為屠格涅夫也僅限於發乎情、止乎禮的柏拉圖式關係,而波琳娜對作家的追逐反應甚是平淡),自稱“生活在那個家庭的外邊”,即便是這樣,他亦甘之若飴。
我想起了宇多田光有一首老歌,名字也叫《First Love》(中文就是“初戀”的意思,2018年,宇多田光又推出了一首叫《はつこい》的新歌,翻譯過來同樣是指“初戀”),在那首經久不衰的《First Love》裡,她唱道:“I'll remember to love you taught me how(我會記得用你教會我的方式去愛)……”
屠格涅夫似乎也在苦澀的初戀中學會了如何對待永遠也得不到的愛情,他深諳“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與“愛若難以放進手裡,何不把這雙手放進心裡”的人生道理,不論是在《阿霞》還是《春潮》,抑或幾部長篇小說中,男女主角的愛情都不約而同地以悲劇收場。單單以“愛情”這一題材來看,屠格涅夫與瓊瑤阿姨倒有些異曲同工,都是一個套路寫到底,不撞南墻不回頭,有趣的是,這兩位八竿子打不著的作家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倆筆下的男人大多懦弱膽怯,而女子總是剛烈堅強的(這對屠格涅夫來說是一個護身符,至少在這個左翼橫行的年代可以保證他的雕像不會被憤怒的人群拆毀)。
然而,真正深得我心的是屠格涅夫的文筆,他行文典雅優美,尤其是借景抒情的技法妙到毫巔,但他絕不故意炫技,只是點到即止。他借著描寫雷雨天的悶熱襯托“我”與齊娜依達見面後忐忑不安的心情:
我覺得有一股沉悶而潮濕的夜的氣息向我那熱辣辣的臉上撲來;看來,大雷雨就要來臨了;烏雲逐漸增多,在天空中浮動著,它們那如煙如霧的輪廓明顯地改變著。微風在黑魆魆的樹林裡不安地顫慄,隆隆雷聲在遙遠的天邊某處仿佛在對自己憤怒地發出喃喃怨語。
屠格涅夫被稱為與普希金、托爾斯泰齊名的俄國文壇巨匠,他對於當時社會制度的抨擊多少使人們更看重其作品的歷史意義與思想高度,而忽視了他的文學性。事實上,屠格涅夫的功底極其扎實,他明明能夠妙筆生花,卻克制地將文章寫得熨帖平實,這部《初戀》即便教不會人如何談戀愛,至少也算得上是學習寫作的一個範本。 *原文發表在公共號“失物之書”(thebookoflostthings),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