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湛蓝色

她喜欢海。但她从没见过海。

听家里请的私塾先生说,大海就像那一望无际的苍穹,浩瀚无垠,承接金黄色的沙滩,舒展着澄澈的湛蓝色。“湛蓝色啊……”雅致的庭院里,女孩儿扶着凉亭的石柱,温柔的暖阳透过梧桐树的婆娑,纷纷扬扬,映着她希冀的目光。“定会很漂亮吧。”“二小姐,时候到了。”

一旁,管家穿着的女人恭敬地立着,掐算时间,她轻声出言提醒道。“该回书房习字了,不然,老爷要怪罪小姐的。”声音极轻极柔,只需稍不注意,便可以任其随微风飘散,再多享受几刻宁静而湛蓝的天空。“……嗯。”但是女孩儿知道,在这诺大的苏宅里,却是容不下片刻的懈怠。细不可闻地叹息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嘴角颤抖着勾起几抹弧度,精致的容颜上,落寞被微笑不留痕迹地粉饰。“走吧。”将最后一丝苦涩的视线投向如海的天空,回眸时,女孩儿的眼底已经尽是温柔与知性。“迟到的话,父亲大人会对我失望吧?”……

“嗤,嗤。” 宣纸铺盖,洁白的卷帖似雪般覆盖着四仙桌,女孩儿身披绒羽,系着穗结,正跪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研着墨。“呼……”轻轻挽起青色的袖子,白皙的纤手攀上梨花质地的毛笔,女孩儿注视着蘸吸墨汁的毫末,待其饱满充盈,修长的手指微动,便侧笔撇开余墨,纤细的手腕轻转,落下润黑的笔尖,在宣纸上勾画飞舞起来,留下几个龙凤遒劲的墨字。

唰,唰。墨汁特有的暗香慢慢从笔下满溢,诺大的宣纸在时间的推移中,逐渐被工整秀丽的字迹填满。“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喃喃自语,回忆着今天默写的内容,女孩儿注视着一行行娟丽的墨迹,忽的一阵恍惚。“水击三千里……徙于南冥……天池也……”思绪突然被打乱,手下随之一抖,润湿的浓墨立刻脱离原定的轨道,嚓,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了突兀的一笔。“二小姐?”一直坐侍旁侧的管家细心地注意到了她额头上的一层细汗,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孩儿的后背。“二小姐近来,是否思虑过重了?”缓着声音,话中有话。“或许吧。”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女孩儿睫毛微颤,目光一阵模糊,她深呼吸一口秋日的凉气,随口答着。“是不是老爷最近加给小姐的课业太繁重了?如此的话,小姐不如向老爷……”“不必了。”打断她的话语,女孩儿垂下眸子,努力不让落寞流露。“父亲大人,不喜欢懈怠的人。”……

落红满阶,寒星趁着暮色悄悄爬上滚烫的星河,秋日的夜空相较于春夏两季,更显得澄澈通透了几分,就像……“海的颜色吗?”凉风习习,女孩儿驻足于门扉外,仰望着点点星空。

晚习结束,就寝前的半个时辰,是女孩儿一天中难得的悠闲时光。习惯了,她会端着一壶安神的花茶,一盏柔软的灯笼,和一本奇闻志怪的书录,前往庭院的凉亭,享受片刻沁人心脾的清风。不过今天,闺房里却迎来了一位小客人。“二姐!快来嘛!”屋内传出奶声奶气的催促声,将女孩儿的思绪拉回了现在,她理了理耳边的发丝,无奈地笑笑,转身回屋。华丽的床帐里,小女孩儿穿着丝绸睡袍,在柔软的床铺上向踱步进门的女孩儿撒着娇。“二姐不是答应要给我讲故事吗?再等一会儿,可就要熄灯了……”“好好好,小澜想听什么?”

揉了揉她的头,女孩儿眉眼弯弯,轻柔地问着。“什么都想听!”几乎是立刻回答,小女孩儿期待地看着她,大眼睛里闪着光芒。“嗯?为什么呢?”轻笑着,让小女孩儿躺在了自己的腿上。“唔……因为二姐太厉害了呀……”撇嘴,伸出十根小巧的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地数了起来。“古筝,象棋,画术,书法……还有……”顿了顿,看着尽数折下的手指,小女孩儿委屈巴巴地扬起脸,看着她。“二姐,我好羡慕你啊……父亲对我好冷淡,他从来不会过问我这些……”“嗯,父亲大人这么做,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小澜不用沮丧哦。”温柔地安慰,目光似水般从小女孩儿身上淌过,将她轻缓地包覆起来。“真要说起来,我还很羡慕小澜你呢,无拘无束也不错,是吗?” 笑着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唇角是好看的弧度。“唔……哦……”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年纪尚幼的小女孩儿,又怎会懂呢?“那……我就给小澜讲个关于无拘无束的故事吧?”清了清嗓子,眸中流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思念,女孩儿娓娓道来。

“在我还是小澜这个年纪的时候啊,院子里的围墙并没有现在的这么高,偶尔能看到街外的一两株鸢尾攀上墙头,开出好漂亮好漂亮的花。”“二姐那个时候还没到可以学四书五经的年纪,琴棋书画也是一概不知,倒是像小澜你现在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不过父亲要求的严,我大多只能在院子里跑跑,哪儿都去不了。”“只是……有一天,府里遭贼了,呼,其实说是贼,倒也没偷去什么有价值的宝贝,只不过是把挂在南房里的一把佩剑带走了……我就住在那个房间里。”“说来好笑,第一次见到的府外之人,居然是个贼。当然了,我那时哪儿懂什么是贼啊,只是觉得这个闯进我房间的马尾大姐姐很潇洒。”“我问她为什么要带走这把剑,但她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地拿起剑,端详了许久,脸色冷的可怕。”“我有些被吓到了,哆哆嗦嗦地又问她,是不是要把我劫走,她还是没说话,不过余光瞥了我一眼,我虽然小,但也看出来那分明嘲讽的神色,就好像在说,你还不值得我动手。”“想来也好笑,平常的小孩子这时候也就怕了,但也许是被囚在府里久了,我当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叉着腰,赌气地朝她喊道:‘你有种就把我带走,永远也不回来!我看你敢不敢!’噗,真是人小鬼大。”

“别说,还真有用,那个大姐姐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伸手扯下了脸上的面巾。”

“她好漂亮啊,五官很清秀,和我有七八分相似,就是不知是为何,脸颊与下颔的右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看起来像是被利刃所创。”“然后,她用剑鞘轻轻敲了敲我的头,向我伸出了手,半玩笑半揶揄地问我,她敢带我走,我敢跟她走吗?”“我哪儿知道啊,当时就愣住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大姐姐已经离开了,随后父亲大人就带着府卫赶了过来。”

“说来也怪,平常嫉恶如仇的父亲大人,在看到空荡荡的剑架后,神情变得十分复杂,他挥退卫兵,皱着眉,在我的房间里来回一边踱步,一边喃喃着什么‘她回来了’之类的话,最后他问我,那个大姐姐有没有跟我说什么,见我欲言又止,父亲大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叹着气离开了,嘴里还碎碎念着‘欠她的’。最后,遭贼的事终是没有报官,而我的课业也从那时开始多了起来。”

“之后,待我到了豆蔻之年,学业已是如山般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问父亲大人为何要让我一介女流读书识字时,他也只是用‘苏府长女’几个词搪塞过去,似乎并不愿跟我说实话,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过问了。”“不过,在繁重的课业间,我也偶尔会想起,若是那天牵上了大姐姐的手,我现在又会身处何处呢?我想,可能会跟她一起浪迹天涯,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吧。”“而不是……”“呼……呼……”

细微的鼾声止住了女孩儿的故事,下意识地低头,她才发现,温顺躺在自己腿上的妹妹,已经不知何时安然入睡。“唉,这小家伙。”无奈地笑了笑,轻柔地挪开她的小脑袋,细心地为她盖好了被子。“呼,已经这么晚了啊。”烛火摇曳,窗外的暮色已深,墨染的穹顶之下,万物沉寂,诺大的苏宅,人丁也尽已入眠。“……”

无言,轻轻吹灭烛灯,女孩儿眸中映出的火苗也在这一刻熄灭,归于寂静的黑暗中,隐隐飘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而不是……被困于此啊。”……或许时间果真是流水,不舍昼夜,不过须臾之间,便淌入了深秋的缝隙中。

天气彻底凉了下来,颇有几分立冬的前兆。全府上下皆已经开始筹备年货,苏宅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而女孩儿,也被以熟络人脉为由,召去接待来拜访的其他名门望族。“小女子见过薛老爷。” 优雅地躬身行礼,白色的素裙在清风中摇摆,上了淡妆的女孩儿摆出手,将又一位衣着华丽的富家老爷引向了大堂。“哈哈哈,令家千金竟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很多门阀贵族见到女孩儿后,总会这么跟她的父亲笑着称赞道,接下来必又是一番带着恭维的询问。“不知令家千金,可有意中郎了?”

一个上午,女孩儿已经收获了无数的婚约,当然,这却她无关,将来自己会嫁与哪位公子哥,全凭父亲大人的一句话。她此时能做的, 不过是静静立在一侧,浅浅地笑,听着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却在讨论自己的终生大事。她能做什么?她只能微笑。……“此处,可是苏宅?” 一时走神,温儒的声音忽的从身边传来,女孩儿这才发现,自己旁边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位青衣男子,轻摇折扇,眸中含着笑意。“啊……抱歉,小女子无礼了,向公子赔罪。”欠了欠身,女孩儿的目光不自觉地洒向了眼前的男子:五官清秀,漂亮的杏眼似蕴着澄澈的湖水,皮肤白哲,容颜精致却不失飒爽,一头长发被束在身后,若不是穿着男服,如此俊俏的人儿,恐怕会被当做哪家的千金小姐吧?“小女子见公子面生,不知公子是哪家的贵人?” 恭谦地问道。“你,可有心上人了?”出乎意料,女孩儿诧异地抬起头,容颜显出几分困惑,这人怎会直白到当面询问?“虽不知公子意旨何在,但小女子确实没有任何情愫,还请公子莫要再问了,家父会……”“你大姐呢?”突然打断她,简单的四个字,女孩儿的瞳孔忽地一缩。

“公子,在下便是苏府长女。”若无其事地回答着,但显然,方才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这位公子的眼睛。“原来如此。”不经意间一笑,他摇着折扇,踱步向南院,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转角处。“诶!公子,那边不是……”那边……是自己的房间啊?“好奇怪的人……”困惑地眨眨眼睛,隐隐觉得方才那位公子,却有些面熟。“二小姐,老爷让你到南院去看一下乐手们筹备如何了。”下人禀告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女孩儿愣了愣,黛眉轻轻蹙起。“知道了。”……“唉,看来今年,大小姐还是不会回来。”侧院内,年老的妇人正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一声叹息将秋叶又染黄了几分。“大小姐?苏宅上,二小姐才是长女啊?”同道而来的青年耐不住好奇,问起来。“嘿,你这小子也不动动脑子,若二小姐真是长女,怎不称为大小姐?” “也是啊?”“唉……这事儿啊,老爷虽没禁止提及,但全府上下,知道的也就那么几个咯。”“难道,大小姐早夭了?”“呸呸呸,晦气!大小姐不过是离家出走,怎被你说了个如此下场!”“离家出走?”“唉,可不是?当年乱世,官府无力,山贼猖狂,嚷着要掳走大小姐作压寨夫人。老爷自然是不同意,但大小姐为了苏宅平安着想,自作主张,偷偷溜出宅邸,上山去了。”“竟有这事?后来呢……”“后来啊,刚烈的大小姐含着毒药包,想着和那贼首在洞房花烛的时候同归于尽,却没想到……”“什么?”“夫人担心大小姐一意孤行,看见她溜出家门,便也跟去了。”“然后呢?”“唉,谁知道呢,总之最后回来的只有满身鲜血的大小姐,脸也被划了一道口子。”“啊,这么说,夫人岂不是……”“是啊,自幼习武的大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七天七夜,断发立誓。老爷本已痛失挚爱,真的怕大小姐再出什么意外,只好将她的佩剑收缴,把大小姐困在了府里。”“接着呢?”“唉,院墙再高也不过九尺,怎困得住精通武艺的大小姐呢?终还是让她给逃了,之后,那把佩剑也不翼而飞。”“难道大小姐是去……”“谁能知道呢?自从大小姐离家,老爷就近乎苛刻地要求起二小姐,不让她出这苏宅半步,所学之物也尽是琴棋书画,武学丝毫不沾。唉……老爷是做过头了点,但他也真是怕再失去二小姐啊。”“我就说,怎会……二小姐!”话说到一半,猛地打了个激灵,青年急忙弯下腰,朝着走来的女孩儿行礼。“嗯。”微笑着点点头,擦身而过,白色的流苏一阵摇晃,随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应该……没听见吧?”…… 叮铃铃~风铃清脆,门扉内,青衣男子看着空荡荡的剑架,久久驻立,粉脂涂抹,下颔上的疤痕若隐若现。“所以说,小家伙,看来你过的不如意啊。”像是自言自语,但又分明是说给身后刚刚出现的女孩儿。“公子,天涯海角,你可都有见闻?”声音极柔,却潜藏着无限的向往。“是。在平除贼人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仍旧背对着她,语气流转,似浪迹天涯的江湖侠客。“南国的牡丹泉落,北国的风花雪月,西域的长沙万里,东海的千倾波涛。”“真羡慕啊,我只在书中见过如此景象。”眉眼低垂,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女孩儿抬起手,解开了束缚发丝的麦穗辫。

“我,能亲眼见到吗?”这话,像是在问青衣男子,也像是在问自己。“这取决于你,二妹。”

终于转身,杏眸中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就如同五年前一样,那个扎着单马尾的飒气大姐姐,时隔年岁,又向女孩儿伸出了手。“我敢带你走,你敢跟我走吗?”跨越数载光阴,一模一样的话语,随着那伸向自己的手掌,再次摆在了面前。我敢吗?脑海中是父亲严厉的面庞,是四方天空的苏宅,是铺陈的宣纸,是沾料的画卷,是黑白的棋子,是丝弦的古筝,是……

有些模糊,但女孩儿还是抓住了这幅突然出现的图画。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蔚蓝色的海洋。那么…… 缓缓抬起手,女孩儿扬起头,眸中是满满的憧憬和希冀“我一直很胆小,什么事都不敢去尝试。”喃喃自语。“所以,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啊……”笑的更加灿烂,就如同那秋日的暖阳,在微尘中点亮世界“……大姐姐。”两只手,越过五年时光,紧紧相牵。“嗯。”抓紧她的手,青衣女子唇角微扬,身侧的佩剑叮叮作响,她也笑了。“走吧,去你喜欢的天涯海角。”

【推荐语】这是一篇小说,简单来说就是讲述了一位女孩对于远方的向往。作者的语言清新自然,显示出极强的语言功底。(郭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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