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书斋内外琐言之二
素颜与素心
在网上浏览时,有时偶尔会看到某一影视明星或主持人未经化妆的照片,同时又见配套发表的其粉丝惊呼式的评论:“原来她竟然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
可知该粉丝原来的见解是:他崇拜的对象应当像神仙一样是不会老的,不料一张偶然散出的照片把他的基本观点给粉碎了。迎头挨了一棍,于是如梦初醒。
我看到这种信息后有三点佩服:一是非常佩服专业化妆师的高超技术:二是佩服那活神仙面皮之坚强,能够经得起各路化妆品多年的折腾;三是佩服那些粉丝长期跟踪其女神的干劲和韧性。
一张素颜照片的信息量之大,有如此者。
由“素颜”我联想到一个比较古朴的词语:“素心”,陶渊明《移居》二首其一诗云: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南村小区的居民素质很高,多有“素心”之人,于是诗人把家搬到那里去,遂得以同这样的邻里谈谈往昔旧闻,讨论奇文疑义。
陶渊明去世后,他的老朋友颜延之作《陶徵士诔》,称颂陶渊明自己就是一位“素心”之人(“弱不好弄,长实素心”)。该《诔》曾经入选萧统《文选》,李善注引《礼记》“有哀素之心”以及郑玄的注文“凡物无饰曰素”,可知“素心”就是无饰之心,诚恳坦白,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表现出来,有如儿童的一派天真。
颜可以不素,心则以素或比较的素为好。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人心略化点淡妆恐怕是难免的,但如果一贯化浓妆,为人甚假,那就活得太累,容易衰老了。
炫富与炫雅
野心家总是唯恐天下不乱,暴发户则唯恐天下不知。
这种风格其实也是古已有之。西晋的首富石崇靠非法手段致富,然后就大肆炫富,《世说新语·汰侈》记载过一件他同皇亲国戚王恺争豪斗富的故事:晋武帝在背后支持他的舅舅王恺,送他一枝二尺多高的珊瑚,捧到石崇家去显摆;石崇一见到就拿起铁如意把它打碎了;王恺大惊失色,认为石崇比不过就故意搞坏,声色俱厉地要他赔偿。石崇让手下人搬出一批珊瑚来,三四尺高的有六七枝,二尺多的更是多了去了。王恺惘然自失,连话都说不出来。大阔佬同别人斗富,总是要把对方斗垮。
凡是忽然腾达的俗人,最怕的是人家还是认为他俗,于是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让大家知道他其实很高雅:琴棋书画,他一概爱好;诗词歌赋,也全都内行。现在这些方面协会甚多,其中据说充满了暴发起来的专家和名家,会长、副会长以及正、副秘书长,常务理事,数量多得惊人。当然这里也有几个真正的行家,这是必不可少的装饰,请也得请几位进来的。
这种风气,其实也是古已有之,“附庸风雅”一词岂不是早就有了吗?1935年鲁迅在随笔中说过一个例子——
记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認识了一个土财主,不知怎么一来,他也忽然“雅”起来了,买了一个鼎,据说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驳,古色古香。而不料过不几天,他竟叫铜匠把它的土花和铜绿擦得一干二净,这才摆在客厅里,闪闪的发着铜光。这样的擦得精光的古铜器,我一生中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这土财主正是一百年前的暴发式雅人。他那种客厅雅得很俗的风格,现在似乎也并不罕见。
客厅里来一点作为装饰品的假古董其实不要紧,只要像是真的就好。这正如唱歌之有模仿秀,模仿得好照样能赢得掌声。只是那种把真古董玩成簇崭之新,实现“是金子就要发光”的口号,这种冤大头以不做为好。
薛道衡《昔昔盐》与一段诗歌史八卦
活跃于北朝至隋的著名作家薛道衡(540—609)作品甚多,其中以《昔昔盐》一诗最为出名,诗云: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宕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帏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此诗《文苑英华》卷二八七曾录入;《乐府诗集》列入卷七十九“近代曲词一”,可知演唱时用的是很新的曲调。“昔昔盐”据说是由“夜夜曲”发展而来,“盐”是一个借字,意思是曲调,《四库全书总目》中《碧鸡漫志》条下说:“盐乃曲名。隋《薛道衡集》有《昔昔盐》,唐张鷟《朝野佥载》有《突厥盐》,可以互证。”这一歌曲是专门写男女之情的。
开头的四句分别写垂柳、蘼芜、芙蓉、桃李,很像是思妇房间里的四条屏,画面都很美好,而主人公却很孤单寂寞,没有热情,没有欢乐,长夜难眠,泪流满面。以居室的富丽高雅反衬女主人公的孤单寂寞,后来的诗词里也常常采用这种模式,例如温庭筠的词就一再写到这种情形。男人长年不在家,这房子再好又有什么用!
这里还值得注意的是:垂柳、蘼芜、芙蓉、桃李虽然是常见的植物,但在乐府诗中往往有它们的深层含义,同挽留思念(柳者留也)、繁育后代(蘼芜可入药,有益于生育)、丈夫的容貌(芙蓉与夫容谐音)、女性的美貌(桃李)等有着传统的联系,从而间接地指向系念远人的抒情主题。
“代北”和“辽西”代指边塞,也是丈夫的所在,这“荡子”(远离故乡、长期不归的游子)很久没有消息了。“一去无消息”无非是极而言之,意思是说信息甚少,只知道他到了边陲,还调来调去,为什么不骑着快马回来呢?!
自己长年留守这日渐荒芜的空闺,何以为情!没有欢笑,只有眼泪。“飞魂同夜鹊”形容自己整夜地胡思乱想,心灵像无枝可依的乌鹊一样没有着落;折腾一夜,到天快要亮的时候才累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又很想让鸡啼把自己唤醒(“倦寝忆晨鸡”)。失眠和入眠都很苦啊。
“暗牖悬蛛网”是说房子无人打理,窗户暗淡,布满蛛网;“空梁落燕泥”一句则写喜欢在旧居屋梁上做窝的双飞燕也再不来安家,其旧窝因为没有燕子来维护整修,陆续往下掉泥。其实一般来说,燕子是不管人间的变迁而仍回老窝的,刘禹锡有名的诗句道“可怜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即使房子换了主人,燕子也是完全置之不管的;但薛道衡笔下的燕子不同,既然这一家夫妇已经远远地分开,它们也就不忍在此安居了。
这一层意思情意无限,而前人未尝道及,遂成名句。后来唐朝诗人赵嘏曾以《昔昔盐》一诗之各句为题,敷衍生发出二十首新诗来,其中《空梁落燕泥》一首写道:
春至今朝燕,花时伴独啼。
飞斜珠箔隔,语近画梁低。
帷卷闲窥户,床空暗落泥。
谁能长对此,双去复双栖。
在这种二次开发的精神产品中,赵嘏就这一双旧住户燕子展开想象,说先前曾在此安家的一对燕子再度飞来,先看了看(“窥户”),立即发现这里情况很不对头,只剩下女主人一个人了,于是它们当机立断,离开这里另找住处,它们实在不忍心看到这里的寂寞孤单!
诗人赵嘏的延伸发挥,很好地诠释了薛道衡原句的潜台词。而薛诗的魅力和影响之大,也由此互文得到了生动的说明。
薛道衡最后被隋炀帝杨广杀掉了,其原因相当复杂,主要是政治方面的,但后来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却道是杨广当时失口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隋炀帝自己写不出“空梁落燕泥”这种水平的佳句来,就干脆把著名的老诗人给杀了。这一段记载或未必可靠,但因为能反映专制帝王心胸之狭隘,以及诗人薛道衡无可企及的高明,竟成了一段流传甚广的诗歌史八卦。
略谈杜诗的几种旧注
现在读杜甫的诗条件空前地好,集大成的《杜甫全集校注》已经面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凡十二册),优秀的选注本更有好几种。但是如果要了解杜甫的接受史、研究史,要深入研究杜诗,则前人旧注还不能尽废,清代的几部名注尤其值得关注。
为杜诗作注有两度高潮,前在宋,后在清。宋人注杜带有草创性质,往往同杜甫作品的搜集整理联系在一起,这些注本中水平较高的有赵次公《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存明抄本,今人林继中先生有《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郭知达《九家注杜诗》、蔡梦弼《草堂诗笺》及黄鹤《补注杜诗》等。这些注本为此后的杜甫研究打下了重要的基础。
清代是中国古典学术的总结期和高峰期,几乎所有的古代重要著作在清代都得到进一步的整理,杜诗也是如此,出现了钱、仇、浦、杨四大名注,至今仍然有广泛的读者。
明、清之际的钱谦益是大作家、学者、藏书家,他的《笺注杜工部集》,通称《钱注杜诗》,原有康熙初年(1667)静思堂刊本,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排印本(二册)。此书是他用了三十年功夫反复研究的重要成果,以善于诗史互证见长,许多过去没有弄懂的诗都被他讲清楚了。其前期成果《读杜小笺》,曾先行收入他的《牧斋初学集》。《钱注杜诗》正文之前有《略例》,其中说起“杜集之传于世者,惟吴若本最为近古,他本不及也”,所以其注本“一以吴本为主,间用他本参伍焉”很有道理,不过他的主要贡献还是在注而不在校。
比钱注稍晚的是仇兆鳌的《杜少陵集详注》,省称《杜诗详注》。此书广泛吸收前人的成果,例如明朝人王嗣奭的《杜臆》当年只有稿本和抄本流传(后来才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的排印本,一册),而其中精彩的意见,仇注引用了不少;钱注和金圣叹的注解也择要地有所引用。此书带有总其成的意味,文字繁简适中,流通最广。《四库全书》收录了这本书。今有中华书局1979年版(五册),最为读者所熟知。
浦起龙的《读杜心解》,动笔于康熙末年(1721),成书于雍正二年(1724),今有中华书局1961年版(二册)。此书为杜诗系年,比较细致,解释多有新见,很值得参考。《四库全书》列入存目。
成书于乾隆年间的杨伦《杜诗镜铨》带有某种普及性,注释简明,所录前人評论亦复少而能精,最适合初学者取读。讲究普及并不代表只是简明地介绍旧说,事实上此书中多有作者独特的体会,于仇《注》、浦《解》的弱点多有批评。此书很早就有了英文译本。这样的普及型学术书是很可贵的,也并不好写。上海古籍出版社《杜诗镜铨》书前郭绍虞先生序中有云:“如果要于杜诗注中选一本一般适用的读本,则《杜诗镜铨》诚是最适当最合理想的书;如果对杜诗要作深入的研究,则前人之注不可尽废。”一定要注意读新书,而旧本亦不可尽废,研究国学非注意这个道理不可。
另外还有一种过去不甚为人所知道的清人注本《杜诗言志》,不妨就此顺便一谈。
抄本《杜诗言志》分析了三百二十七首杜甫的诗,凡十二卷六百八十四页。作者在序与例言中均未署名,也不说明时间。此本先由泰州藏书家沈本渊收藏,后于1957年转让给扬州古旧书店;1963年广陵古籍刻印社据此抄本雕版印行过一次,1982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排印出版了佛雏、李坦二先生的点校本,遂成为此后的通行本。
这部杜诗学专著的作者及成书时间至今未能确知;据佛雏等先生研究,应是清初某一泰州士人,成书于康熙上中叶,抄写的时间略晚,约在雍正年间,不留姓名的原因可能出于作者或抄写者对文字狱的畏惧和防范。这一推测应当是可以信赖的。
这部杜诗研究专著的优点至少有下列三条:
其一,这是一本提高型的著作,而非普及读物,所以基本不解释词语典故,集中全力专讲杜甫之“志”,所依据的原则则是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序中有云:“说诗者必以意逆志;然古人之志又各有在。苟不知其人之生平若何,与其所遭之时事若何,而漫欲以茫然之心,逆古人未明之志,是以卒不可得矣。故欲知古人之志,又必须先论古人之世。”《例言》中又说,杜诗中凡意思比较明显,“人见与己见同”的,都不去谈它,专门来解说那些“意在言外,须以平心逆之而始得者”。
其二,每讲一诗,必联系杜甫的生平与思想,作深度的开掘,所以时见精彩。试举一例以明之。杜诗《官定后戏赠》云:“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天宝十四载(755)十月,杜甫得到第一个官职河西尉,他不肯接受,遂改授太子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诗即这时所作。相对于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理想来说,出任一个管武器仓库的小官实在近乎讽刺,但总要比到老远的地方去当什么县尉要好一些,而且此时杜甫除了接受,也很难有别的什么选择。《杜诗言志》卷二解析此诗道:
“官定后”,则前此之官未定可知也;“官定后戏赠”,则此官之定而不足为定,亦可知也。少陵栖栖遑遑,试考功,试尚书,上“三大礼赋”,急欲求进,而河西不拜,则前此之不定也。及改右卫府曹参军乃就职者,亦为贫而仕耳,岂立朝行志之意哉!故戏赠之曰:前此之不定,为怕趋走与折腰故耳;今此之定,岂遂为定,亦不过因微禄可以供耽酒,狂歌可以托圣朝。若使无此微禄,岂惟无酒可耽,势必至于饥饿不能出户,而惟有急返故山,与圣朝永诀矣。而今幸也藉此微禄,可以眷念圣朝,或者一旦得行吾道,则致君泽民之志犹有待而展,而何为汲汲故山哉,此所以归兴尽,回首风飙耳。故少陵前后声口,人品学问,只是一个。
这样就把杜甫前后思路的一贯性说得相当透彻。县尉事务繁重,很不自由,且要离开首都,杜甫不肯去是可以理解的。
其三,关于杜诗的艺术,书中也每有独到的分析。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此乃名篇,前人讲解甚多,而本书卷三分析说:
最妙是“花溅”、“鸟惊”二意,盖花鸟本春来景物之最佳者,而今只足以感人之涕泪,惊人之心魄。是平日之所谓怡情悦志者,今见之反增一段悲凉……写春望离乱,偏用“花溅”、“鸟惊”字面,使其情更悲,而其气仍壮,故能异于郊寒岛瘦,而与酸馅蔬笋者远矣。
作者深谙艺术辩证法,这里虽是联系具体作品略有发挥,却具有普泛的意义。
《杜诗言志》也有些弱点,分析讲解有时难免有穿凿附会的地方,有琐屑噜苏的地方,有借题发挥的地方,但总起来看,总还要算是杜诗学中一本有价值的书。